二、。
我们夏家是江南望族,祖上在清国时曾任江南织造,累世官宦。后清国衰败,江河日下,父亲便弃官从商,做起了丝织生意,虽称不上豪富,却也家底殷实,足够一大家子在山雨欲来的清廷末年安逸地生活下去。。
我出生时,正赶上家里的佃户送来难得的梅花蜜作为新年的贺礼,父亲便给我取了乳名,叫蜜儿。。
祖父死于六年前的元月,他死前已经意识模糊,不住咳着,光洁的细绸被面上染上了点点殷红,却仍不住地大声呼骂,痛斥着孙文和他的革命党,骂着骂着便泪如雨下,握紧父亲的手:“大清虽亡,然我夏家子弟,绝不做革命党的狗!”。
那年我还不到十二岁,实在不能理解,刚刚过去的那个冬天里发生的名为“辛亥革命”的事件,对我们这些重门深户里的生命,究竟有着怎样的影响。。
我跑到母亲身前,伏在她膝盖上,仰头问道,爷爷为什么骂那个叫孙文的人?他是不是生的三头六臂,是不是很可怕?还有——革命是什么东西?很吓人的么?。
母亲手里转动的石榴石念珠一滞,腾出手来轻轻抚了抚我的额发,将我揽入怀里,爱呢地蹭了蹭我的脸颊,淡淡的香气掠过我的鼻息。她的身上总带着一股香气,是脂粉,佛香,还有福寿膏的味道。。
她说,蜜儿,世界太大,我们实在太渺小,便是再激荡的岁月,和我们又能有什么干系呢?
她还说,只要有哥哥在,咱们什么都不怕。。
母亲死于五年前的初春,死前的她形容枯槁,再不复幼年记忆中的丰润美好。她和爷爷一样,缠绵病榻,拼命地咳着,房间里弥漫着中药和病人特有的混合味道——我怕极了那味道,它总是和死亡相连。。
父亲有四房妻子,母亲不是主母,却因为生下了哥哥而在府里极有地位,母凭子贵,并不是皇族的特权。毕竟在我同胞哥哥夏礼出生之前,父亲只有一个儿子,有了哥哥,意味着夏家血脉多了一分传承的机会。。
二十八岁的长兄夏恭劝父亲卖掉家中的生意,靠家乡的百亩良田过活。十八岁的哥哥夏礼却梗着脖子跟长兄叫板,极力劝父亲将生意做到上海去,投资,办厂,发展实业。。
对于两个儿子截然相反的意见和愈演愈烈的争执,父亲保持了沉默,放下了水烟袋,径自起身,在书房里呆了一夜。我不知道那时的父亲心里究竟更倾向于谁,我只知道父亲并没有卖掉家里的生意,也没有到上海办厂,而是把哥哥夏礼,送上了远渡重洋的客轮。。
时光如水,如白驹过隙,只是瞬间,便是四载光阴。。
家里给哥哥拍了电报,只有短短七个字:兄殁,父病危,速归。。
夏礼匆匆从海外归来,带着更胜四年前的叛逆和满腹西学,以及在那个名为美利坚的遥远国度里浸淫形成的一种我无法命名的气质。。
哦,还带着华离。。
哥哥见上了父亲的最后一面,两鬓斑白的老人伶仃细弱的指掌握住了哥哥遒劲有力的大手,微微笑着,没能说出话来,半晌,才好不容易开了口,挤出一句话来:“你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随后,再没了声息。。
父亲去了。
葬礼过后,哥哥没在老家多待,便携着厚厚的账簿和跟着夏家几十年的工人,去了上海,那个即便中华再多风雨飘摇,却繁华如故、纸醉金迷的,国中之国。。
哥哥把华离和我留在了老家旧宅,说是等那边把工厂、生意安顿好了,再接我们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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