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一十、远离
沐雨笑了。
她知道在这个情境下笑不太合时宜，但她还是忍不住笑了。
——这个情境下，命虽然没法子捏在手里，心情还是可以控制的。既然不愿意哭出来，那么就笑吧。放在多年以前，也许没有这么强韧的神经，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却发现已经可以笑得出来。
“你觉得，我是谁？”沐雨看着那人，知道他有着近八百年的记忆，知道他也有着对自身的迷惘，知道他也有过犹豫，但仍旧无法确定他的目的。而她唯一能确定的一件事就是，此人即使非敌，也必然非友。无论心中有着怎样的迷惘和不确定，她都不会在这个人面前表露出来。坚定的意志，在任何的敌人与疑惑面前都绝不可动摇。她曾经在涟漪面前犯过这样的错误，不过那也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那老不死愣了愣，也不知道是因为沐雨突如其来的笑还是她的反问。沉默片刻，才道：“你果然是一个奇怪的人。”他往后退了几步：“面对我，你居然还能保持不愤怒。”
“若然不是你，我不会遇见涟漪不会遇见沐汀。若然不是你，涟漪必死无疑。我对发生过的事情没有遗憾，为何要对这些事的源头愤怒。”沐雨本还有些怒意，说出这段话，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你为什么要激怒我？”她想反正是被这人耍着玩，索性有什么问什么。
“你还是没想明白。”那人似乎有些失望，“也罢，我便明说好了。那日我在新月崖，见到你其实是一个意外。新月族出事，我第一时间赶往新月查看，而后，就遇见了你。结合你身上的情况，我判断你是只身一人。我无法确定涟漪的地点。只好带着你在商横露面，此时此刻，涟漪应当是在赶往这里的路上。至于为什么要和你说这些……因为，等待太无聊了。”
“……”这个人，他到底在想什么。如果不是装的，这人的性格也太多变了些，这就是三生活太久的结果么？沐雨不做声了，她猜到他为什么要等涟漪了。老不死到底是谁？一个人，抑或者……
“你还是不是一个人？”沐雨定定看着他，“你给我说这些，怕不止是为了无聊吧。你连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才想方设法的从别人那里获得答案。”
“那你呢？你还是不是一个人？”那人也看着她。
“我和你不一样。你身上的虫子已经活了太久，久到，你们已经分不清彼此了。”沐雨确定自己说的这句话并不能对他造成多少冲击，这么多年，他不可能没有找寻过答案，不过沐雨的用意并不在此，因为她看到了别的东西——
“哼。也许。但站在这里的我仍旧是我，即使是因为一只虫子，仍然也是我的一部分。”
“这只是自欺欺人罢了。当那只虫子不在了，你仍然是现在的你么？”沐雨仰头看他，他们的身高有差距，那人在台阶上，比她又高了一层，所以他是俯视她，所以她气势上一开始就比他低了一截，所以他当然也没有发现，上方的通风口，已然有了烟雾。
“那仍然是我。断了一只手之后，你就不是你了么？”那人不为所动。
“你既然一点疑惑也没有，那么为什么又要到我这里来求证？”沐雨余光看着那烟，想着是起火还是故意放烟，是涟漪还是另一拨人，若然是起火，火势大概是怎样的程度，自己逃出去的可能性又是多少。这是她唯一的机会，或者说唯一能抓住的机会。
“一个人守着八百年的秘密，藏得久了，会疯掉的。偶尔减压是一个好主意。”
“我怎么觉得你已经疯了。你的意思是我这样的人不止一个？”
“不。你这样的人只有一个。和你一样的已经在听到这些之前，就已经没法对这些做出反应了。”他抬抬下巴，示意是沐雨背后的人，“不过就这些话，我断断续续倒是说给了不少人听，当然，现在而言，活着的，只有你一个了。”
“……是么……”沐雨扯扯嘴角，注意到那些烟雾已经往下了好些距离。
“我想你已经不大集中得了注意力。上面大概是起火了，从烟雾来看，有好些距离了。”那人眼中精光一闪，“我原本打算杀了你的，后来又改了主意，就是为了防这种事。”沐雨一惊，冷不防后颈一击重击，几乎教她晕了过去，好在一瞬间已经有了防备，电光火石间下了判断——不管怎么说，装晕好了。
身子干脆地倒在地上。迷迷糊糊感觉被人背了起来，那人正在急速地奔跑中。周身的空气温度逐渐上升，熏得沐雨好不容易缓过来的脑子又有些犯晕。
从温度判断，不是放烟，是真的起火了。而且火势不小。
沐雨不敢挣开眼睛，背着她的人是那怪人，老不死就在身边，要是发现她还醒着那就不妙了。
那老不死说“为了防这种事”即是说她还暂时不会被杀，他们将会转移，然后，吸引涟漪到那里去？不过这场火看起来也不会那么简单吧？
沐雨努力在火里保持着清明。她在赌。老不死很有可能会死在这里，但她不想。这场火不一定会让老不死死的，但放火的人肯定有别的计划。新月一族的事已经等于宣战了，没有一个周全的计划，怎么可能向这个人动手？而她也决不能让老不死有机会向涟漪下手，所有的一切，都必须在见到涟漪之前结束。她现在最应该担心的，就是会被卷进去的自己，这场计划里大概没有包含沐雨，但会包含无关的目击者——
刚这么想了，背着她的人突然松开了手，沐雨一个不防摔在了地上。耳朵贴着灼热的地表，沐雨难受地翻了个身，稍稍张开眼就见怪人与几人缠斗在一处，而老不死则与另几人打斗，从身手来看，老不死要高深得多，但可惜动作上都要慢了些许，一直被压制。这在沐雨意料之中，那具身体估计没有多少场实战，理论知道得再多，都无法与实践相提并论，而来袭的总共四人，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夹攻，从默契来说，并不十分好，应是分属于两个组织或部门，这次临时组成的小组罢了，但二对一的势态下仍是造成的绝对的压制力，那老不死是越打越顺手，而怪人的体力不见消耗，那六人的默契也愈来愈好，这场胜负还未可知。
沐雨见六人打得正酣，知道这计划的布局肯定不止如此而已，这林子已然起火，不可能进入太多人，林子外说不定早已布下埋伏，只是这层防线定然没有里间牢固，大概只是收拾竹林残兵的。或者说，在重伤老不死的情况下做为一道后备防线，若然内里失败，仍可以保证计划成功。沐雨没有绝对的把握能跑出去，但是不试一试的话，就只能被烧死在这里了。
地表的温度渐高，有爆开的竹子飞到身上，烫得她几乎疼出眼泪来，热气让眼前的一切变得扭曲，沐雨忍着疼慢慢往一边撤，正当时，一枚拖着白尾的物事忽然闪进战圈，正正朝老不死飞去，那老不死腾出一只手来凌空一掌，那东西半路爆开，一瞬间白色的烟雾占领了视野——
沐雨心中暗喜，这东西不正是雷火堂出的烟雨夺魂？这配方满江湖飞的到处都是，但唯有打了雷火堂出品印子的烟雨夺魂能有这么大的阵势。因了烟雾的缘故，周围火势骤然小了下去，沐雨立时爬起来就要往外跑，一个人却突然拽住了她，她心里一震，手腕急翻肩膀下沉就要挣脱，那人却靠近道：“往边境跑。”说着往她手里塞了个物事，沐雨一愣，那人手往她脸上一抹，往她后背轻轻一推道：“快走！”沐雨情觉这声音熟悉，转身时却不见了那人踪迹，情况紧急容不得犹豫，她也只得加快了步子往外跑。
这是发生在涟漪抵达商横之前的事了。
那之后不久，竹林的消息被迅速抹掉，这片地段在一个月后解禁的时候，除了废墟，人们无法在里面找到任何东西。连信息最开放的桑迁，快报里也只提到某某通敌组织，然后花了整幅的版面来详细报道，但在明眼人眼里，全都是扯淡。
再一年，飞廉曲陌桑迁签订行商协议。
后二年，桑迁王遇刺，主谋疑是东昆巨贾，东昆桑迁文化差异仍在磨合，桑迁规矩多又损伤东昆商人利益，加上有心人煽动，双方剑拔弩张。
曲陌乘势休整，境内流光旧部仍时有消息。
飞廉整顿，因竹林一事各大族参与度不同，互相猜忌，平衡已渐有威胁。
这是七年内发生的事。七年后，东昆巨贾凡有反对意见者皆被杀，流光旧部肃清，飞廉十大望族减至八族。至此，在大多数民众眼里，天下太平，相安无事。至于暗流之下的操作，那就不是他们所要关心的事了。当然，也不是本文所要描述的故事了。
时间再回到竹林大火。
其时火已烧了一段时间，竹林本身有防火措施，着火点暂时还未能连成片，但林子里的温度在升高火势迟早会连成片然后烧出一个大阵势却是不争的事实。沐雨一路疾奔过来体力透支得厉害，一直在出汗，嘴唇都干的发白了渴得要命，身上虽然是湿的除了黏着难受一点用都没有。
那人在沐雨脸上抹的不是别的，正是烧的到处是的草木灰，沐雨一摸脸就知道那人不会是害她，至少现在不是害她。从林子跑出去的人，要是被看到了脸，以后也迟早会被杀掉的。
外围的防线并不容易突出去，好在沐雨最擅长的就是逃跑。清楚这身工夫也是自己一块亮堂堂的招牌，这次围剿的人里曲陌和飞廉的人都有，知道她有千里神行的人，曲陌方面有好几个，一旦被识破，仍然免不了被追杀的命运。
沐雨虽对逃跑的功夫自信，这防线在曲陌和飞廉方面，也是下了十足十的功夫的，便是沐雨一时间也想不出好法子，体力消耗严重的情况下，让她愈加着急，更加想不出办法了。而她逃出来的转机，却是单江。
单江出现在这里，沐雨并不意外。从几次接触来看，单江负责的就是曲陌对竹林的事。但让她意外的是，反而是单江引开防线上的人的注意力使得她逃跑的。单江看到她了，她可以确定，对于熟悉的人来说，仅是抹黑脸是无法骗过那些观察力细致的人的。但他什么也没说。是不是单江的歉疚抑或者补偿，这一点她不得而知，也再也无法知道了。因为那之后，沐雨再也没有见过单江。并非没有再踏上桑迁的土地，而是真的，再也没有见过他。工作的关系抑或者是从事这一行的人不可避免的犯了忌讳还是别的什么，已经不得而知，总之，在沐雨的记忆里关于单江的消息，就在这一天终止了。
之后沐雨离开了竹林。林子里被塞到手里的物事是两块小竹牌子，这块牌子沐雨见过，在涟漪那里。是“山谷”的“山庄”的取物牌。她一时没有寻找涟漪的头绪，也知道商横太危险，她并不清楚自己有没有在曲陌和飞廉内部被通缉，毕竟老不死要引涟漪，沐雨肯定曾露面过，这会不会成为被列上灭口名单的理由，她没有把握，只好走为上计。“山庄”的东西也许会给她带来危险，但“山庄”肯定是没有危险的。
而后经过几日跋涉，沐雨抵达了“山庄”，才得知一块竹牌子是取物的不错，另一块竟是预付了两个月沐雨本人寄存费的储物牌。沐雨被告知将有故人来寻，虽有疑惑，心下想自己也不知何处去，不如先在此躲躲风头再说，庄主也保证两月之内必保安全，大不了在一月半的时候走人就是。而仅过了半月，她就见到了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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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尾的时候，很头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