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短篇】三生渡 (完)

作者:月翼狼雨
更新时间:2011-08-08 11: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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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月翼狼雨 于 2011-8-11 11:18 编辑


人间一处,未有“岭南”之名前。

这里山峦重叠,花草兴荣。不知何时——从哪里落下了一颗种子。这颗种子与其他树木一般,历经艰险,破土而出,顺而百年,花开花落。

虽傲负满枝如斗娇花,可世间来往于树前的动物都是匆匆过客,只懂奔逃求食,哪会赏花怜花?偶尔,也有一些双足直立的动物经过,看似万物之灵,却拿红嫩娇嗔的花朵用来充饥……

这里乃是昔日女娲补天之地。顽石得以转灵,草木得以成精。

道是一天,木芙蓉花前的一株常嫩草,突然冒出青烟,霎时转身,竟得人形,面貌姝美,体态轻盈。她一睁眼,便看到这世间千千万万的魂魄,有今生在此的,有些是前世殒命无法离开的,漫天哭嚎,只因不忘前世奔逃的好——望已得道者广施福泽,妄想重生。

女子一看,叹惋这乾坤中只少样东西,能解万灵不忘之苦。转身要走之际,听身后空灵之声——原来是那颗芙蓉花树。

“回生草,至此别离,你我还有可见之时?”

“我已觅得良差,在九泉之下的奈何桥边为事。天下生灵,莫不有死期,投入轮回前,你我必会再见。”

她走到芙蓉树前,望道行尚浅的芙蓉花精——正值夏末,此花正错落递开。随后,便一挥青袖,刹那消散。

芙蓉花精不答。

因为她不愿面对“生死”。她见过死在她面前的动物,肉烂生蛆,恶臭难闻。从此为脱轮回之苦,心无旁骛,汲取日月之精,潜心为道。

不知岁月时移,一日,花精发现树边的草穴里寄居了只小狐,其毛色白如云霜,眼神机灵,与它等丑恶的动物不同,身上亦有真人修为。

“我乃紫云山麓间的霜狐,听已化精的蛇姐姐说,这里地灵旺盛,乃是福地。”

霜狐额头带点玄紫色的斑毛,蹲于芙蓉花树下,团棉似的尾巴不时摇曳。

“原来是从紫云山来的,我幼时也从那儿飘来。只可惜如今深根于此,不便行动。紫云山间,可见我生母?”

芙蓉花精问。

“哈哈!你这花妖好不蠢钝!树发千种,自生自灭。又不像我等胎生,何言‘生母?’”

霜狐自持狡黠,胡须抖抖。

“众生平等,为何我不能称‘母’?你这狐狸好不客套!看你丛尾只一,尚不满两百年的修为,还敢以小欺大?”

狐狸一听,抖动双耳,竟一溜烟的扣爪上数,窝在树荫中。

“你!”

芙蓉花精无可奈何。

霜狐笑道:“我修行虽不达百年,但得益于天授四足,可奔可逃。只待修满千年十尾,便可羽化登仙。但你身为的草木,虽收天地之灵,千年、万年,只成花精、花仙,但深根于此,难走半里。哈哈!”

这样挪揄再三,霜狐既真眠于芙蓉花树上,芙蓉无可奈何。万般沉寂,莽原徒剩微风习习。

霜狐化出三尾之际,芙蓉花精俨然已能幻化人形。狐妖不得五尾难以成人,正是某日,霜狐从远处奔逃而来,白毛上沾染血迹,它跑到芙蓉花树下,还来不及入穴,便倒地大口喘息起来。

身后追来的动物,着衣戴冠,手持弓箭,骑在马上。芙蓉花精一瞧,冷眼横眉。她定是还记着先前,人摘花茎大口吞食的样子。

一撒手,漫天花洒。霜狐伏在地上,不久就被埋得严严实实,芙蓉花香盖去血腥,骄焉的花朵将方圆许大的地方铺成了厚毯。那些人来了,在远处就勒马止步。

“想不到世间还有如此胜景!”

赞叹过后,来者忘了原先的目的。

待人离去,芙蓉花精抱起那只受伤的霜狐,把它送回穴里。

……

“我欠你一命,将来许你一个愿。”

霜狐蹲在芙蓉木下,时而摇摇尾巴。

“等你能变成我这样了,再对我说吧。”

芙蓉花精现身,坐在树枝上。

“嘿嘿,不就是‘人’嘛!再过不久我也能变。”

“人?”

花精一听,便才真正注意到这个身体,真如自己先前所见之物。她本厌恶,但为何苦心修行,最终得到这一结果?

“你不开心?”

转眼,霜狐就顺着树干爬到了她身边。

“我只不喜欢。”

“能变‘人’了,还不喜欢?!”

“你不懂。”

芙蓉花精叹气。

“能修得人身是多少东西求不来的呀。几世畜生才能做人?你这花精好不蠢钝!”

“哼,我蠢。还是我救了你呢!总之,我是不喜欢这身的。”

她说,静静的伴着丛间婆娑。

“哈哈,你是芙蓉花妖,得了‘女儿身’,等到以后你就知道这身的好处了!”

霜狐笑道,一溜烟的跑走了。芙蓉花精不明就理,只当这霜狐又故弄玄虚。

寒暑时移。

正是一夜皓月当空,霜狐缀着五条尾巴在芙蓉木下,烦扰刚入眠不久的花精。

“你看!你看!我就要变人啦!”

霜狐“喔喔”的乱叫。

“变人有什么稀奇?”

花精依然不喜欢‘人’。

霜狐不理她,兀自甩动尾巴。

丛尾倏的长长,直至将它的身体覆上。月光下闪出蓝火,“哗”的一声,从火焰里跳出一个东西,有手有脚。与芙蓉花精一样,穿着天生的‘衣服’——一件雪白的绒毛夹袄,青边绣袍,脚踏墨靴,只青丝甚长,面容清美,难辨雌雄。

“我与你不一样。”

霜狐指着花精说,这下,花精也忍不住现出人身。花前月下,两人面貌迥然不同。

“想不到你变成‘人’,还挺美貌。”

“不是‘美貌’,我这是‘俊逸’。”

“有何不同?”

“‘美貌’赞女,‘俊逸’称男。”

“有何区别?”

“天生雌雄,既当有别。我此变乃是‘男儿身’当然不屑你用‘美貌’称我。”

霜狐盘腿坐下,昂头,看仍停在枝头的芙蓉。

花精撷首,霜狐所化之人双目炯炯,瞳里清亮,花精想:原来人的双目是那么美。芙蓉花精兀然出神,但霜狐不久又变成了狐状。

“哎哟,累。”

霜狐在地上扑腾了两圈。

花精盯着它久久出神,心中似乎有点什么想说。霜狐难察花精之意,趁着月朗气清,就在树根处蜷伏,露宿穴外。

花精不语许久,倏然做法,又引得花叶零落。盏盏嫩蕊,宛如被盖,侍霜狐一夜梦好。

又一百年。

人间风云巨变,到处有途径的冤魂哭诉。继而天下初定,芙蓉花树所在之地被人圈来做了刺史府,第一代主人挪花移树,把‘岭南’这地方的奇花异草都网罗到了一处名为“百花园”的地方。

芙蓉花精既托木生,灵随根动,也来到这片园子里,身边的花草只是初生,别说化成人形,连说话也不会。时间久了,花精就想起了从前的霜狐,可自己生根的地方,人气太重,霜狐不喜,只隔三岔五跑来,挪揄一阵,随后溜走。

后来,有个被贬流外的小官成了这里的主人。因素廉洁,没有多余的银两维持太大的起居院落,便让人隔开了百花园,只求有木芙蓉树的这半作为自家花园。那人置大、小两块青石于芙蓉花木下,偶尔奏琴,时而写诗。人间的字,花精已识得不少,那官人常在尾款落题:龙标小尉。

“‘龙标小尉’是何意?”

芙蓉问霜狐。

“本朝的人皇把这个地方定为‘龙标’,离京城很远很远,‘尉’是一个官位的名称。那人自称‘龙标小尉’必是对贬黜之事心怀不满。”

霜狐如今常做人形——不喜男装,只爱女容。

“我每看他愁眉不展,料想也是。”

芙蓉花精回答。

“人类贪心不足,有了利,就要名。”

霜狐讽刺,花精不理。

待一夜,依是明月的浩然,龙标尉于石上写诗抒情,却被一阵风吹灭了灯烛,无奈他离身朝房中走。

芙蓉花精坐树枝上,继而落地,看那纸上写着两句:繁华落尽露无痕,人心几度往伤城。”

花精看纸笔俱全,便提笔。

等龙标尉回来,重新点燃蜡烛。纸上的诗已被填完,字迹未干。他转身环顾,无人在园。

于是提起纤纸,只见诗为:

繁花落尽露无痕,

人心几度往伤城。

慕似幽莲得闲存,

含笑不语看苍生。

他惊奇,继而转首巡视,月影沙沙,果无一人。

芙蓉花精笑,似乎稍稍能知晓霜狐恶作剧的快乐。

就此,龙标尉每次于青石台上写诗、弄词,花妖总是默默注视,待他离开、走动。便悄然填完上阙、下律。

夏末,芙蓉花开。

龙标尉于往常一样,来园中写字。研墨几许,他写下两行字,继而起身,走回屋里。芙蓉花精不知暗藏玄机,撤去了藏身之法——现身下查,看纸上两行字句,皆不似前,细心钻研,竟忘了明听身边动静。

风送百花,龙标尉终于见到了长久以来的‘天机’。女子嫣红布身,罗裙飘逸。一惊,回眸相望,竟胜人间千百媚!

“你……”

龙标尉吞咽而言,他双目炯炯,不禁抬手呼唤。

芙蓉花精得知被人见了真身,便霎时隐去,料人目光再利亦不能探视。她回到树上,见龙标尉慌乱寻找,继而走到木芙蓉花下,抬头凝视。

他的眉头微缩,双目蕴光。

“是你吗?”

他问。

芙蓉不答。但见那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心中犹如春芽始发,有种说不出的动容。

此后,诗人每日必在芙蓉花木前凝望,面露愁容,背手而站、花精见此,不知心中所感,只念前人吃花充饥,似在赌气。

一面之缘,早已天定。

龙标尉到走也未再见得花精一面。花精也不知他会去哪儿,只留树下青石渐苔。霜狐一日神游某州,听当地居民鸣锣哭丧,便做人形相问,答说是某位诗人被刺至死。人们不舍他的才情,因此悲悯。

霜狐入棺一察,竟是那昔日‘龙标小尉’,正值鬼差索命,霜狐见急之下,在男人的身上印了标记。

“那个人死了,被另一个人杀死了。”

霜狐满不在乎的坐于青石台上,对芙蓉花精说。

“死了……?”

花精讪讪重复。

人寿百年,纵使他寿终正寝,也不过自己长岁万一。

“死了。”

芙蓉花精叹道。

霜狐看她落落寡欢,于是便提出自己做弄鬼灵之事。“我在那人身上敲下了爪印,嘿嘿,恐怕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有个像狐狸爪子那么大的胎记喽!哈哈。”

霜狐大笑,面容舒展如行云。

芙蓉花精冥然不语,随后又说,“我在轮回殿前有位故人,人入轮回前,是会见到她的。”

霜狐不信。

“是真的,我还不能做‘人’时,生于我对面的一株回生草,比我早得道,她说在九泉之下的奈何桥谋得一份好差。”

“哟,那就是孟婆了,听说是个老丑的女人。”

霜狐绕玩长发于指尖,双腿盘跌。

花精笑,“她可不老,可漂亮了,和你一样。”

“人间都说孟婆是个老太太。”

“总之,她不是……”

芙蓉花精讲着讲着,又叹了口气。

霜狐看花精,不明她心中所想。

朝代更迭。

几多达官显贵都入主过百花园。但再无一人能有龙标尉般那深情款款的眼眸。芙蓉花精见尽了朱门的荒淫,日益留恋那双曾经看过自己的眼睛。

后,岁缝大旱,民不聊生,中原烽火又起,诸侯又战,波及岭南。百花园被人付之一炬,芙蓉花木亦难遭厄运,霜狐不解,等它一到,见花精元神已散,即将阴入地府。

“你百年修为!怎会乍死?!”

“命于天定,霜儿莫哀。”

霜狐化人且负七尾,大喝,“我有内丹,分你一半,可保元神不灭,待从头来过!”

说是敛气腹中,却遭花精制止,“我甘为鬼,不为其他。只求下世为人,能与他守。”

芙蓉笑说。

“你这花精好不蠢钝!”适时,霜儿大哭,“百年修为,是人也难得。再过百年,你便能成仙!天地同游,与日月同寿,你又何苦为一个人!”

“我本是花,虽说花开为自开,花落为自落,但谁不想得一双慧眼赏识?他看我越久,我越是不能忘那双眉目。只可惜身为花木,不能结缘。”

霜狐一听,顿时抿嘴止泪,继而大笑道:“好一个‘得慧眼赏识’!你既愿做鬼,我也不拦!只记得,过那奈何桥是要喝‘忘忧汤’的,饮下那汤,前世种种便会忘得一干二净,你又怎知,下世为人!他记得你!你记得他?”

花鬼低头思索,“望那孟婆念旧情,放我一马。”

“痴!”

霜狐大嚎。

“我时辰已到。如不忘前生种种,我也定会记得你。”

芙蓉语毕,随鬼差离去。

奈何桥边,集鬼数万,孟婆伫立桥头,鬼魂将渡忘川前必饮下她手中的忘忧汤。她在这九泉之下,所渡之魂不计其数。黄泉幽冥,亦不知时岁。忽然,她一抬眼,看眼前站立着的芙蓉花精,即便换上白服,脸上也毫无他鬼的留恋与忧色。

“我原以为你能成仙,没想到。”

孟婆与她对视,两人忆起从前点滴。

“我已是花精,但钟情一人。可惜此人早年夭亡,所以不忍偷生。”

孟婆摇头,“过此桥是要喝忘忧汤的。”

“回生草,我不同于人,可否破此一例?”

“不行。”孟婆见后鬼略有异色,于是做法,布下疑雾。两人站在奈何桥中,孟婆对芙蓉花精说,“忘忧汤的用处,虽说是使往生者不忆前世。这法并非天道苛刻——新命如念及前世,必定会干扰此生的命数。于此,牵连旁人,轻则损命折寿、重则延子孙。不可!不可!”

“你我同为草木,你可知一花开于林中,最想要的是什?”

芙蓉花精淡然想问。

“是何?”

孟婆静候花精之言。

“好,那我告诉你。非清风雨露,非天日之泽。只求一双眼睛能够识得你的美。”

“经年不见,你怎变得如此痴缠?!”

花精嫣然一笑,不答。

孟婆看她神色坚定,也不再劝。

“不喝也罢。”

孟婆转身。

“等一等。”芙蓉上前,面露羞涩,“还有一事……望姐姐你赐教。我寻之人,身有狐爪印记,不知姐姐可见过?”

“见过,上一世可是才子?”

花精点头。

“忘川之中,倒影人世。我只记那人投在金陵甄家,豪门之子。”

随即,孟婆侧头,望身后美人如玉,“他是凡人,轮回之前是喝了忘忧汤的,他定不会记得你。要是你投入轮回盘,纵使记得前世记忆,今生容貌也由天定,美丑与否不能自造。”

“当然,姻缘天定。”

芙蓉花精满心只想着将要托生成人,并不在意孟婆的话。

孟婆摇头,继而解开迷雾,趁此使花精度过奈何桥,往忘川那边去了。

后来,当奈何桥上的守桥女子乘舟游渡忘川时,低头看水中波纹变幻,偶得一景,乃是金陵某处,甄家红花艳烛,俨然一派新婚的摸样。

真是姻缘天定?

孟婆想。

但见新娘,不知是否是前世的芙蓉花精。

人间十年。

金陵陈家有女,容丑而人慧。甄家为子聘妻,素闻陈家女温柔贤良,特请人为甄家谋聘。闻之,欣然应允,则选吉日,进入甄家。

陈女洞房之夜,侍候丈夫入寝。见男子仪表不凡,风流倜傥。但他见到陈女,眉头紧锁,迟迟不与之欢合。陈女见男子手臂上有处狐印,喜不能收,坦言道:“君可记我?”

男人疑惑,冷言相对:“你我不是初见?”

陈女答:“前世本为芙蓉花精,因对君倾,故此再续前缘。”

甄男一听,眉间顿露嗤笑之色,大笑,对陈女讽刺:“芙蓉花精该是何其貌美!你生如此,岂能自称‘花精’?”

男人见此,以为陈女其假慧真愚。

陈女不加辩解,知他是喝下了忘忧汤。为唤记忆,她念出从前在百花园里龙标尉做的那首诗。

“蠢妇休得胡言!这诗乃是唐朝王某的名句,岂是你能挪作烂用的!”

他已忘前生种种,教她如何相提!

甄家巨富,其嫡子见妻貌丑却自夸,以为‘东施’转世,愈加嫌恶。且富贵子弟多玩风月,流连烟花之地。入门不到半年,便再纳妾,整日寻欢西阁,只留东方门帘冷清。

陈女既不能阻止,亦不能为甄家生下子嗣。甄母见此,也加埋怨。

忽而某日,陈女夜过中庭。见回廊尽处有一白绒。视之,倏然消隐。且闻西阁中有人大呼救命,连忙奔去,见丈夫胡乱挥舞登台,似在与谁搏斗。

“有妖怪!有妖怪!”

甄男叫,身边小妾衣衫不整,昏阙一边。

陈女上前抚慰,得她在旁,男子稍稍安心。

“幸得爱妻在此。”

陈女受宠若惊,搀扶上床,甄男唯恐再见异像,留她在侧整晚陪寝。此后,两人关系稍得进展。但他对她始终不曾用过垂爱的眼神。后来,甄家以为家中有妖孽做怪,请来道士做法,那崂山道士对甄家人说:新妇不祥,冲杀宅邸。

众人听之,惶恐不安。

陈女不知此事,照旧持家。某一天,甄母命她去郊外城隍庙求符,以备清明之、祀。暗中串通人手,截杀陈女于道中。女枉死,鬼魂回宅托梦于甄男,甄男大恐,跪下磕头认罪,说早已知晓,只因老母所求,难违孝道。

陈女无言,离别之前,再提芙蓉花精一事。

“我信!我信!你是花精!是花精!”

言间,尿湿于地,低身磕首。

陈女见此,幽叹一声,离去。

日后不久,甄家就出了许多更奇怪的事。墙上被画上了朱砂图纹,园中突显许多蛇蛉。甄男每日必见一鬼,奇大无比,称要索命,不过几日,就吓的精神涣散,一命呜呼。

“嘿嘿,我说做人难逍遥,做花更好吧?”

陈女闻道旁一泥菩萨像后,有人说。

“谁?”

霜狐现身,秀丽依旧,所缀丛尾,已至八。

“芙蓉今生投胎,面貌不似从前的娇好。”霜狐坐在泥菩萨上,虽说挪揄,但眼中仍散着旧日喜爱之情。

“是这面貌么?”

花精摸了摸脸,她知道这辈子的脸皮没有前世的好,但不懂面貌对人有何影响。

“嘿嘿,那甄家人真不是东西。竟然听那怪道士的话。”

“是这面貌的关系?”

芙蓉花精突然问。

“当然,人都是爱美恶丑的。”

霜狐回答。

芙蓉花精好像明白些什么。

“原来是面貌的关系!”她终于知道为何转世的龙标尉对自己冷言冷语了。

“要是面容一如芙蓉花精,是否他就就会再垂青于我?”

鬼魂问霜狐。

“我不知道……”

霜狐假装不知。

“我知道!”

鬼魂突然往回走。

“你干嘛?不去阴曹报道?”

“我要等他再过黄泉。”

霜狐看鬼魂越走越远,心中五味杂陈。原以为让这花精过了这一世就能懂得人的伪善,好安心再投胎做花草虫鱼去。

“他早死了。”

霜狐抱胸,撇着嘴。

花精惊问为何。

菩萨头顶的少女嘟嘟囔囔,好半天,才说出了原委。 原来弄得甄家鸡犬不宁的鬼就是霜狐。它眼见其家人对花精如此恶劣,怎么也吞不下这口气。于是做鬼做怪,活活把甄男给吓死了。

“既已托生!你为何要来多管闲事?”

霜狐一听,就气上心头:“本仙爱管不管呢,要不是念及你我曾共修百年,我才不管这种人间的破事呢!要知道损了人命,将来若是堕入地府。可不好受!”

“我已做人!与你这只狐狸何干?!你这哪是帮我,阻我还差不多!”

霜狐一蹬腿,人身玄于空中。

“好你个芙蓉花精,我帮你,你还这样说我。你要去追,就去追,下辈子活该还是受这种自贱的苦!”

它丛尾甩动,英姿冉冉。

“你修你的仙,我做我的人。从此再不相干!”

花精大怒,想初次与这只狐狸见面,它也让自己这般生气。

“哼。”

霜狐嗔道,消失。

既知龙标尉又入黄泉,花精急急追去。

终迟一步,他人魂渡忘川,此世不知往哪里去。

孟婆又见花精,虽顶陈女之容,亦问道:“可偿夙愿?”

“可惜有只狐妖从中作梗,未能如愿。”

孟婆听之,若有所思。

“姐姐再帮我一次如何?下次再经,必饮‘忘忧’。”

“不可!那甄男原本寿命不应早夭,如今弄的再投轮回,阎王同之曹司起了疑心,不可在造孽!”

“再一次便可!之后飞灰也行!求姐姐成全!”

“你投胎做人,已知人心险恶。再有一次,怎保如愿?”

“得娇美容貌便可。”

花精答。

孟婆眼中微露叹惋。

“事不过三,念在本是同根之物,我就再尝你的夙愿。”

孟婆说,推花精上船,望其渡忘川而去。

花精第二次看这忘川之水,浑浑噩噩,虽混沌不堪,但却能见苍生种种,忽而见水中浮出霜狐之影,它坐在一处残垣前,其中花草盛美。花精见那青石台凳,才知那是身前殒命之所。斗转星移,新花再开,也是一派兴隆的景象!

霜儿啊霜儿。

她的心里忽然想叫它的名字,伸手去触,刚刚碰水,影像立刻消逝。但念之前与其斗嘴,忽感歉意。不过,将来投胎成人,也会记得它。这记忆只要没喝忘忧汤,就永不会忘。

谁知这次投轮回,出了意外。殿上猛鬼作乱,鬼差与之缠斗,将半数投胎之索骚乱。花精被误撞入“畜生道”……

塞外漠北,母马生驹。花精一睁眼,便看见几个身穿皮草背心的粗人割断自己身下的脐带。再看其中有一人,虽眉目粗框,但似曾相识,定眼一看,只见那裸出的膀上有个狐印。

马驹呼气,不能人语。

夜半时分,马驹望远处的穹庐,不禁流泪。

“哈哈哈!倒是匹好看的马。”

抬头,见霜狐坐于另一头马的马背上。

“你说话吧,我能听见。”

霜狐继而斜下身子,倚在马脖上。

“霜儿,帮帮我。”

“哟,不是不愿意见我了么!”

花精语塞。

“你两渡忘川而不忘,真是胆大包天啊!”

霜狐大笑着。

“……”

马驹掉头,不离狐狸,瞬间,霜狐又挪到了她的背上。

“你下去,我不让你骑。”

“我就不下去,你是马,当然是被人骑得的。”

“你又不是人。”

“看看!”

霜狐跳到马身前,摇曳自己的九条尾巴。

“再过不久,我就能修到第十条尾巴。到时候,可就不是狐狸啦!而是真正的仙!人算什么!”

“哼。”

马驹突然癫狂的奔跑起来。

“嘿嘿,你再跑还是跑不掉。求我一声,我就施法,把你从这马身里分开来怎样?”

“不求,大不了一死,我再去投胎。”

霜狐大惊。

“为了一个人,真能到这个地步?都是几辈子的事啦?不就是看了你一眼么?”

“你不懂。”——花精不假思索。

霜狐用手摸了摸下颚,抬眼望着草原上的月亮。

“我是不懂。”

它说。

后来不知怎么的,霜狐改变了主意。

它把花精的三魂七魄给渡出了马身,正巧这部族里有个美丽的女孩天命早夭。于是借尸还魂,花精重得人身,面容虽仍不及自己是花精的那世,但也算颇有姿色。

与初见的契丹汉子终结连理。这一世,他俩恩爱非常,男人骑着马告诉女人这片草原的所有,眼里时而露着逼人的锐光。他看她时,虽专注无比,但终有欠缺……

到底缺什么?

女人自己也想不明白。但她得偿所愿,没有龙标尉那清秀醉人的诗,也无百花园里一片繁花似锦。这草原,也算是别有风景。

既生为人,她如人般生活。霜狐虽时常出现在她视线中,但为避嫌,她与人说、与人笑,不顾一旁的白影。她知道霜狐即将成仙,与已生为人的自己有天壤之别。

之后,北边的契丹人忽然要跟南边的汉人打仗。

女人的男人很快就做了契丹人的首领,他骑在马上的时候好不威武!大家叫他“大汗”——男人开怀,举杯盟誓。日后,改国号为“辽”,眼里,心里,想的都是如何杀出塞北带着族人也要去一次江南繁花盛开地,将汉人通通斩尽杀绝!

女人日夜坐王帐中,虽受尊敬,但不见丈夫。

她对月,对草,对花。时常会想起前世种种,前世、再前世——当自己还是一棵芙蓉花木时,觉得‘花开为自开,花落为己落’没有什么不对。直到有一双眼睛,让她心动……

她有点模糊了,继而感到脑中疼痛。

霜狐已很久不见踪迹。她看四周,都是契丹人,但她到底是什么?

花?

汉人?

契丹人?

想不通,想不透。

女人知道自己应该满足了,今生能与龙标尉相亲相爱,自己几生的夙愿已偿。还有什么不满足?她闭眼,准备入睡——

是啊,只求一生——一双专注于自己的眼,便知足了。

翌日,兵队突回营地,全军缟素。男人的尸体被抬在十六人之上,女人听闻,匆忙跑出。见男人身中数十箭,回天乏术。

她伏在他身上嚎啕大哭,大概是作为他今生的妻子,总对他一往情深。众人见之,退出穹庐,只等明日火化尸体。

男人身上的狐印变得血肉模糊,女人边哭,边抚摩其上。

龙标尉。

花精这样兀自对着尸体问道:是你吗?

身后一阵凉风,女人慢慢转头。看霜狐不似从前步履轻飘,那种敦实感让人难疑是狐。它已俨然成人。

“霜儿即将羽化?”

女人问。

雌雄难辨的俊逸之人点头,随即身发微光。女人看见了它身后的十条天尾,洁白无污。

“他,死了?”

霜狐问。

女人转头,背对,“可能真如孟婆所说,妄图逆天改命,只能累己累人。”

“你还认他是那个龙标尉?”

“是谁都无所谓了。”

忽而,霜狐立于女人面前——隔着尸体。

“再入轮回,下辈子可还做人?”

它问女人,露出一丝狡黠。

“随缘。”

女人内心澄净,心口如一。

“哈哈,那就要喝孟婆汤了。”

“呵呵。”

女人苦笑,眼见男人躯体,泪如泉涌,“可惜因我的执着,误他几生……将来必投入十八层地狱,难得超生。”

“哈哈!”

霜狐大笑。

女人亦笑。

“你这花精好不蠢钝!”

一如初次见面,霜狐这样嘲笑道,“如此蠢钝之物,怎配入十八层地狱!”

语毕,腹中蓝光蕴集,渐升喉头,遂从口中吐出一丹。

“霜儿!”

女人叫,霜狐笑止,“只千年功力,不过尔耳。千年前你救我一命,前世我亦欠这厮一命,如今奉还,合情合理。何况,我还想见你这女人蠢到几时呢!”

霜狐引内丹入男人口,蓝光随入腹中。霎时,穹内光芒四溢,女人遮眼,待光息偃,帐内躺着一只白狐狸,额上悬有一块紫印,它伏在地上。

“霜儿!”

她喊,过去抱狐身。

穹庐外,人声渐起。

霜狐一睁眼,好像在笑,狐口不动,但女人听的清明,它说:“我要回去再修炼千年,千年以后,我们再见,我还是仙,你还是人,你就得拜我啦!嘿嘿。”

语毕,从女人的手中窜出,逸奔帐外,突然停身,回头相望,随后再跑,不知去处。

男人又有了气息,众人进入,看到他已苏醒,见他身上的伤口痊愈,不惊大呼,以为神佛降临,天佑大汗。

只有女人,在满庐的呐喊声中心不在焉。

大汗既活,封女人为“乌图德尔盖”——他要让全国的人民都知道他的妻子是能“带来福气的仙女”,他将她推上正宫之首,享尽荣华。

九年后,契丹入住燕云十六州。

某年立秋,气候宜人。契丹大汗召从军在猎场进行秋闱军练。大汗一人,骁勇无敌。深入山腹,不知山为何名,放眼四周,秋花似锦。再驱马,山间地势忽然开阔,远望一物,坐于黄叶之间,背身面对一棵高树,树上高蕊嫣红,大汗不知那是何花,但看那蹲坐于树下之物,似狐,不稍细看便知其种珍贵无比。

引弓。

狐忽而回首,为时已晚。

……

暖宫之内,侍女林立。连日来,大汗又大加赏赐,人群络绎不绝,女人所处之宫,宛如蓬莱仙境,奇石珍禽错落天阙之下。

女人撇看大堂,忽见一人,着月白纱衣,容貌旖旎——是霜儿!

她对她笑。

女人大惊,起身上前,仔细望索却不见旧人。

再一想,自叹愚钝——即便修炼迅速,如今也不满百年,霜儿又怎得现昔日之身?

大宫章奉旨进入,身后从属数十人,各个手上捧着金银玉盒。

“大汗赏乌图德尔盖……”

女人跪下受赏。

许许多多的东西,她都不加细听。

事后,她任侍女操持。

“大抵是为了准备接见中原的儿皇帝,特赐可敦(契丹语:夫人之意)许多珍奇的东西。”

这时,背后有位侍女捧着可汗赏赐之物上前,女人本无心领会,待侍女打开锦盒,只见之中平铺着一张极为完整的白色皮毛——是只狐。

“这霜狐的毛皮可不好得!是人间稀罕之物!”

侍女灿颜说道。

女子一惊,转身,继而大骇。

捧狐皮于身前,不似喜爱之情。她见狐皮额上垂有紫斑。

“退下!通通给我退下!”

她大叫,一别往日面静如水。侍女们连连告退。

暖宫中,只剩一人。

……

她抱着狐皮良久,看它双眼紧闭,她想——想前世,再前——

有一夜,月如亮纱。

一只狐狸蹲在地上,它抬头,看着一颗芙蓉花木,说:

“我乃紫云山麓间的霜狐,听已化精的蛇姐姐说,这里地灵旺盛,乃是福地。”

那眼睛,无论它是狐是人,都清澈如水,其间倒映——始终是那棵芙蓉花木。

花精盯着它久久出神,心中似乎有点什么想说。霜狐难察花精之意,趁着月朗气清,就在树根处蜷伏,露宿穴外。花精不语许久,倏然做法,引得花叶零落。盏盏嫩蕊,宛如被盖,侍霜狐一夜梦好。

再后来,花精看到龙标尉的眼睛,心中才觉有芽始发……

女人想,恍然大悟。

她破涕为笑,不语,不声。

几年后,大汗战死沙场。女人为契丹国母,巾帼不让须眉,主辽大事,威震华夏。

逾数年,寿终正寝。



忘川之前。

孟婆又见花精,这次见她,感觉与往日相差许多。

“可渡否?”她问。

“可渡。”

花精答,自觉来到忘忧汤鼎前。

“饮前可何事牵挂?”

她垂眼,旋而相问道,“姐姐可知当年与我在紫云山旁一同修炼的霜狐,如今是否已往轮回?”

孟婆看她,摇头,“那狐虽然做过不少好事,但也间接伤了人命,功过难抵,所以注定难得仙道。因罚在狱三百年,到时才准入轮回。”

她看花精面色不改,便笑探:“这次,还等?”

“不。”

花精笑拒,孟婆并不惊讶。

“旧生缘已尽,不敢再劳烦姐姐你。”

她俯身,掬一瓢饮,放到嘴边。

孟婆在她背后,对花精说:“尔饮此汤,前世种种,一笔消忘。三世情缘,真忍相绝?”

“非绝之,哪有始?”

花精最后转身,望孟婆笑道,“烦劳姐姐多次,至此一别,恐难相认,珍重。”

遂昂头饮尽。

“妹妹走好。”

孟婆亦面带笑意,送故人离去。

轮回殿前,芙蓉花精已然恍惚,看六道闸口,生光熠熠,深不见底。虽已是第三次,但唯有这次,才觉心胸舒爽,身轻如丝。




百年之后。

某贾人途径一山,景色胜似仙境。与道相去不足百米,有树,树粗不过碗口大,花开数十朵,娇小玲珑,煞是可爱。

忽见其下一白影攀树而上,但看身形如狐,随后闪入树荫,花叶繁盖,遂不复见。





(完)






早在今年三月,就已写完本篇。当时因小事负气,藏掩不发。刚才看《凡胎》一文,忽有感而发。特此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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