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烦恼
李府正是碰上丧事闭门谢客的时候,故此后花园十分清静,少有人来往,老张头犯了老寒腿,不能劳顿,见骆贤来帮手,也就犯了懒告病回家,享受儿孙侍奉,只晌午时拄杖来走走,故此骆贤等郑栖燕走了,吃了几块桂花糕填饱了肚子,也自角门出去,将一园大好秋色锁在身后。
迎面却是一阵熙熙嚷嚷的喧哗,骆贤沿着小巷步入大街,自西转过两个胡同,又绕进条小巷,在一户深宅朱门那里停住脚,只伸手一拍,角门里探出个削瘦的身子,一脸不耐烦张开欲骂,见到骆贤手里的铜符就又变了脸色,一把拉开门:“进来吧!”
骆贤一声不响,脚步不停地跟他一连穿过两个院子,在宅子正中的大院里停住脚,男人一指树下捆作一团的黑衣人:“就是他!”
黑衣人是个三十来岁的彪悍汉子,嘴里塞着破布也依旧怒目横眉,没有半分讨饶服软的迹象,骆贤端详了一会儿,就又抬头问男人:“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男人嘿嘿一乐,“我老郝素来痛快,做的都是一刀断头的买卖,可王爷的铜符在你手里,自然依你的意思办,我也正好见识见识骆十八的手段。”
骆贤不做声了,仰着脸在树荫下想了想,就朝老郝借了柄短刀。用刀尖挑去了黑衣人嘴里的破布,任凭黑衣人骂了一会儿,才心平气和地问:“主谋?接头?”
黑衣人依旧大骂,老郝抱着肩膀在边上几乎忍俊不禁了,突然眼前刀光一闪,黑衣人一声惨嚎,骆贤已经剁下了黑衣人一根手指!
“问一次,一根指头,”骆贤并不动容,只是低声询问,“到你死为止。主谋?接头?”
黑衣人立时止住呻吟,并不出声。骆贤刀尖一挑,一节血淋淋的指头落地。她见黑衣人很能熬疼,便只是零碎切割,花了半个时辰,也只精精细细剔了半截手臂出来,而黑衣人也困顿成一团,只闭着眼睛不住喘息。
“歇会儿?”老郝看着树下狼籍血肉恶心,又不想在骆贤面前示弱,便道,“咱们出去喝杯茶,我让小厮过来清洗一下?”
“清洗用不着,”骆贤手里刀刃上鲜血流淌,身上却依旧干干净净,脸上也一样气定神闲,“给他上些药罢,别这么着就死了。”
黑衣人蜷在地上,身子狠狠一抖。老郝看在眼里,并不做声,待骆贤出去了,他领着小厮进来,便低声劝导:“这是何苦?早说了,也早得一分痛快。”
“嘿,”黑衣人挣扎起来,凑到老郝手边喝了口水,多了些精神,“我一家老小都在别人手里捏着,宁可我死了,也不能说啊。”
“哈哈,你还存了这样侥幸想法?”老郝朗声一笑,“我要是落在你们手里,我们王爷便会先下手为强把我这个弃子处理得干干净净,你主子心思手段也不必我们王爷差,如今他们早知道你落在我们手里,你觉得你们一家老小还能在世上么?”
他见黑衣人脸色惨白,更是趁热打铁:“那小姑娘切了你三百多刀,才收拾了你一条手臂,倘若你再不说,剩下的地方也够她切割几万刀,左右都是一死,何必受这么个鱼鳞剐的罪?”
黑衣人微微打了个冷战,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余悸:“这么小的年纪,这么狠的刀,不愧是骆十八!”
“她能把一家人杀得鸡犬不留,把你活剐了也没什么。”老郝微微一笑,继续劝说,骆贤坐在门外抱着刀,望着头顶湛蓝的天空出神。
她见过的人虽然多,但却总是萍水相逢,没有一丝真切,又生来薄情寡义,极少主动把人印在脑子里,故此如今头脑里根深蒂固的依旧只还是清虚和顾三莲两个。清虚是必定要杀的,在她心里也早已坚定不移地将他杀了许多遍,可想到顾三莲,她就只剩下茫然,温暖,亲切,让她一见就舍不得,可还是茫然。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怎么喜欢上顾三莲的,仿佛生来就有个模子印在她头脑里,可以让她挨个人比对,顾三莲对比上了,她一眼就喜欢了。顾三莲搭不上那些古怪的话也不要紧,反正骆贤自己也不确切明白那些话的真意;顾三莲怕她,防着她也不要紧,只要每天晚上骆贤在她怀里便心满意足。也并非全然地心满意足,但骆贤那时自己对那些念头还是朦朦胧胧,故此回想起来,只觉得自与顾三莲相遇到仙宗山上起初半年都堪称称心如意。
可称心如意的日子总是容易到头,骆贤摸着怀里冰冷坚硬的刀鞘,既厌恶地想要丢开,又不得已地下意识将它紧紧握在手里——自从她无意中自道虚口中得知自己这样的未来,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只能与刀为伍,与顾三莲分道扬镳了。
她在土匪群里长大,见惯了刀尖舔血的人的下场,故此心底没有半分侥幸,待顾三莲学会了那本西洋算术,便偷偷给了秦十二二十两黄金,由秦十二引荐,让顾三莲拜入法虚门下,远走湖州。顾三莲一个月一封信的给她,她起初忙于练武没空回,也不敢回,等十二岁刀法大成去了怀王府,就是音信隔绝,连那每个月的一封信都看不到了。
也不一定是看不到,只是骆贤自己也刻意地不闻不问——怀王府里耳目众多,被人得知自己心里牵挂绝非好事,何况她手上血债累累,是注定了要死无全尸的,何必再去招惹太太平平的顾三莲?
只是想到这一点,骆贤就觉得自己心里空落落地分外茫然难受,想的多了,更是觉得世间就和她吃进去的东西一样,几乎全无滋味。只有顾三莲能让她有滋有味,可她却不敢接近。骆贤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办法,也就只能这样了无滋味地一天天过下去。
她抱着刀又在门外出了一会儿神,老郝出来了,神色是隐隐的得意:“套出话了,我给了他个痛快。”
“嗯。”骆贤点点头,并不觉得被人抢了功劳有什么要紧——这反正也不是骆十八的正经差使。
“果然是诚王的人。”老郝低声复述,“他们正打算在洛州也做一项大案子,却打算栽到骆十八身上。”
“哦。”骆贤垂着长长的睫毛,依旧一万分的不感兴趣,“那——这回该杀谁?”
“啊?”老郝觉得自己这回给了骆贤一个大人情,正准备了一篇严密的长篇大论,不意听到这么一句直截了当的话,不由得有些愣神,“杀谁?”
“谁打算冒充骆十八我就杀谁,”骆贤仰起小脸,还是一贯的漠然,“杀了,就做不成了。”
“这个么,”老郝有些不满,故意刻意沉吟半晌,却不料骆贤只是安安静静等待,不由得有些气馁,“那倒是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打算朝谁下手,就是那个算学大家顾生莲顾大家。”
骆贤依旧是不做声,老郝不由得更是自觉无趣。想必这孩子只知道杀人,他想了想,心就又软了些,不再和骆贤置气:“这个人也没什么要紧,王爷没说过什么特别的话,等再有了消息,我再找你。”
骆贤仰着一张苍白小脸,不言不动,紧紧抱着刀缩成一团,倒多了些楚楚可怜的意味。老郝想了想,就又把小桌上的点心朝骆贤推了推:“李府后花园肯定没什么好点心,你吃些点心,再回去吧。”
骆贤漠然将块点心塞进嘴里,直到老郝走远,才松开握刀的手。她不是不出声,只是怕一出声就露出破绽。
抱着刀站起来,骆贤神智渐渐恢复了清明,心里打定了主意:无论那个假骆十八是哪路高手,想要顾三莲的性命,那是别想!她骆贤杀人无数,活该横死,可顾三莲生性良善,连蚂蚁都不舍得伤,就算是老天要她早死,她也不许!
第十四章 夜雨
院子已经被小厮们清洗干净,青石平净,只有石缝和树根下的泥土还带着血色。骆贤在院里静静等了一会儿,老郝自门外进来了,手里拎着几吊纸钱,神色十分意外:“还在?”
骆贤并不做声,只看着老郝在树下将纸钱烧化,嘟囔了几句“冤仇自散”的话头,站起身朝骆贤一招手:“有什么话就问我吧,你抱着刀站在这儿,他还敢回来拿纸钱么?”
“好歹都是爹娘生一场,就算是再有什么冤仇,也是下辈子的事了,我只求个清净。”老郝领着骆贤出院,先替自己解释了两句,又问:“什么事?”
“就是想问顾生莲的事——王爷不打算杀她?”
她问的十分平静,仿佛顾生莲就站在眼前,怀王一声令下,她便要毫不犹疑一刀劈下似地,老郝看了她一眼,深觉这孩子杀孽深重,实不可救药,就心里自己念了几声“阿弥陀佛”,才道:“她一个学西洋人玩意儿的道姑,王爷杀她做什么?”
“那诚王怎么要杀她?”
“听说内阁里有些位大人都喜欢西洋玩意儿,还夸那些个天书是什么‘实学’,于国家大有益处,还有,听说平靖侯家的小侯爷对那位顾大家甚是倾慕,两个人整天一块儿,”老郝看了眼骆贤,又转开了话头,“这些个话小孩子也用不着知道,知道王爷没说动手就行了!”
“哦。”骆贤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和老郝又仔细拣看了一遍黑衣人的衣裳物件,就不言不语地离开了。
回了李府后花园,时间还早,尚未掌灯。骆贤安安稳稳睡了两个时辰,二更时分,她换了身衣裳,背了个小小包裹,悄悄出了李府。寻了个僻静地方,她提气纵身,轻飘飘上了屋顶。
沿着屋顶疾步潜行,将尽三更的时候,她到了城东泰湖楼边上一所宅子屋顶。八月十三,顾生莲便要住在泰湖楼了,既然要杀她,自然要事先踩点,骆贤只候了片刻,便见几个黑影自泰湖楼翻墙越脊地朝西而去。
骆贤自后面悄悄跟上,不做声地自包裹里拿出面具带上。她人小身轻,羽毛似地缀在几个大汉身后,竟无一所觉,眼看几人毫无防备地在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里跳下,骆贤心底冷笑一声:“笨贼!”
记好了方向位置,她转向西边,越过几道屋脊,兜了个圈子,轻轻跃到正房上。然而胆敢冒骆十八的名字的人,好歹还是有些个能耐的,骆贤刚刚落在瓦上,便有人在屋里警觉地道:“什么声音?”
骆贤并不做声,轻飘飘落在院子里,抽出刀来,抢步堵在门口,见人就是一刀!
她手黑刀快,瞬间便结果了两个,第三刀下去,被人一刀接住,骆贤并不硬来,一手扯住地上一具尸首,一手抽刀,顺势便又跳回了院子里。
七八条大汉涌出来,瞬间把她围住,也并不多说话,只顾抽刀上来便砍。这样打法深合骆贤心意,将那尸首扔在地上,身影飘忽来往,转瞬便又杀了五人。
剩下几个人面面相觑看了看,却变了战法,三人结阵而上,彼此呼应,仗着力大刀沉,只顾与骆贤缠斗,骆贤避过几招,暗地里运了运气,不闪不避对着大汉一刀劈下,这一刀却力大无比,只听金铁交击蓦地一声大响,大汉的刀已经去了半截。他只微一愣神,骆贤的刀便轻轻抹过了他的咽喉。另外两个也被骆贤如法炮制,电光火石间院子里横尸处处,骆贤将刀上血迹轻轻一甩,不言不语严阵以待,廊下观战的人此刻却朝她哈哈一笑:“骆十八果然名不虚传,小小年纪就刀法了得,不过,居然用的是这么套杀人一万自损三千的霸道刀法,我倒是没想到。”
他自廊下提着刀慢悠悠踱出来,月光照在他脸上,正是个白净斯文的好相貌,配着修长身材,仿佛个吟诗作对的书生,只是笑容阴森冰冷:“诚王只略施小计,你便上了钩,可见不过是个寻常杀人之辈,也没什么可惜的,今天,就留在这里罢!”
骆贤声色不动,暗暗平复了一会儿胸口翻涌的血气,她扬刀便劈了下去,这一刀沉重凶悍,再不是刚刚轻飘飘的力道,男子侧身躲过,刀尖微微一动,便卸去了她的力道。
“虽然是个速成的法子,但你能练到这个地步,也实在难得。”男子朝她好整以暇地一笑,仿佛只戏鼠的老猫,“我练刀三十年,也就碰见一个你这样可造就的材料,不妨趁早投胎,后世做我徒弟,如何?”
骆贤并不做声,只顾劈砍不休,刀法更加狠辣,男子神色渐渐凝重,最后冷笑一声,便也不再手下留情。
骆贤再怎么聪明勤奋,练刀数年与数十年的高下也是比不了的,何况男子资质并不在骆贤之下,只是她仗着刀法狠辣霸道一味舍命,才与男子争斗了百十来个回合,之后便现了败象。
肩上蓦地冰凉,骆贤还来不及感到疼痛,血已经涌出来,染红了她半截衣袖,她再勉强接了几招,身上便血花处处。聚起力气,骆贤恶狠狠一刀劈出去,男人微微向后一退,正要卸去那一刀的力道,却见骆贤向后一撤步,一转身上了屋脊。
“想跑!”男人勃然大怒,将刚刚对骆贤悍勇刀法的怜惜佩服瞬间丢了个干净,气急败坏地一跃而上,不料迎面便是银光闪烁,骆贤腕上一只小小钢弩正对着他!
一箭钉上了男子的咽喉,眼看着男子翻身栽下去,骆贤眼前一黑,也摔了下去。好在她还残留着最后一丝神智,蹂身而上一把抱住男子尸首,任由男子垫在自己身下。
一声沉重的闷响下,甜腥的液体溅了骆贤一身,她再也忍不住,一口淤积已久的鲜血喷出来,也昏了过去。
她刀尖上滚久了,其实并不惧怕身上那些皮肉伤,只是修习的刀法霸道麻烦,那确实是个伤人一万自损三千的速成法子,和男子全力厮杀了许久,经络脏腑都疼痛地仿佛周身撕裂了一样,若不是刚刚几乎连刀也险些拿不住,骆贤也绝不会使保命的最后一招。
骆贤最后是被雨浇醒的。雨势磅礴,劈头盖脸地砸在她脸上,清醒的一霎那几乎睁不开眼睛。她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血水,翻身坐起,只见夜色依旧沉重,视线所及之处,雨帘下依旧尸首遍地,并没人起来。
按捺着脏腑疼痛,她站起来,捡起自己的刀,依次一个个又查看了一遍,都是死透了,冰冷僵硬了,人数也恰好对得上。自男人身上拔下钢弩,深深吸了口气,骆贤运气轻身,几个起落上了屋顶,沿着来路往回走。
这一次却是艰难万分,雨势极大,连伸手可及之处都难以看清,屋瓦更是湿滑无处落足,骆贤受伤沉重,提气时便觉得五脏六腑翻涌不休,疼痛无比,勉强越过几道房梁,骆贤不得已改了路线,转路向西,在一个僻静无人的院子尽头翻身而下。
伤势让她没能如意地控制住身体,踩着最后一块瓦的时候她眼前一黑,几乎是滚落在院子里,院子是土地的,被雨水浸满的柔软,骆贤落下去,便溅起一头一身的泥浆,她咳嗽着吐出血沫,同时便吸进了满口的泥水。
像个小泥猴似地咳嗽着站起来,从不远的地方捡起一块破烂油布裹住身体,骆贤像个地道小偷似地轻轻撬开木栅栏门,穿过巷子走了。
夜深雨疾,街上空荡荡的,天地间漆黑不见五指,偶尔雷电横空而过,才能瞬间照亮路边一个踉跄而行的小小孤魂。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抱着刀,骆贤慢慢沿着小巷朝李府走,一边走一边颤抖不止,她冷,她疼。
勉强挣到李府后花园门口,骆贤摸出枚小小钥匙开门进了小屋,喘了口气,自水缸里舀了碗冰冷的井水喝下去,就又点燃了西边小厨房的锅灶。先将自己那身满是泥浆血衣的衣裤连同油布一起烧了,看着火势旺起来,骆贤将锅洗涮干净,随便洗了两把米下锅,她舀了盆温水出来,将自己彻底洗涮干净。洗干净了,锅里米粥也已经做得,骆贤舀了一碗出来,觉得香气诱人,可累极了疼极了之余,却没有一点胃口。
勉强吃了小半碗,胸口翻涌地更加厉害,骆贤猛地一记咳嗽,只觉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等她挣扎着熬过去,还来不及去嗽去满口甜腥,就下意识地放了筷子——雪白的粥里鲜红的血沫格外触目,骆贤仔细看了一眼,决定不再吃了。放下碗上了床,挣扎着扯过棉被盖住自己,骆贤歪过身子,就此在渐小的雨声里人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