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无人岛 于 2011-11-22 21:17 编辑
第一章 狼与吟游诗人的赌局(下)
“!!!”
如果身体还是狼的话,柯塞因一定会浑身炸毛地跳起来。
值得庆幸的是这回她没跳,仅仅是用手把桌子抓穿了。
吟游诗人撑着脸看她:“破坏公物不太好吧?”
“你、开、什、么、玩、笑?”
她一字一句地从牙齿里往外迸字。
“哪有人会赌别人是不是人类的啊?就算赌了你打算怎么验证?把我送去新式神的修道院吗?”
乌塔兰的狼神讨厌三种生物:鸡、狗、还有多足的昆虫。
但在这三样东西之外,还有一种事物是柯塞因所无法接受的。
新式神。
在曾经称霸大地的古神消亡后,不知从何处兴起的新神宗教。
与多为兽类外表的古神相对,新式神没有确切的姿态,传教士宣称其存在于一切事物之中,信徒的一举一动、就连思想都会被新式神所感知。
而更大的分歧是——古神是自然的守护神,不单守护人类或某种事物,新式神却是概念性的神,有的主管‘爱情’有的执掌‘智慧’,分工明确,且会依附在高级信徒身上传达‘神谕’。
柯塞因打从心眼里瞧不起这些玩意,也看不惯新神教的传教士拼命扩张地盘的做法,如果再上升一个高度——她认为这是人类与自然的对抗。
一开始就是人类自说自话地表示“因为你很强所以我们信仰你”——现在干脆自己制造神了吗?
——你们到底把神明当成什么了?!
“这样啊,看来这种赌法太伤人了。”
没注意到柯塞因的脸色,吟游诗人自顾自地喃喃。
“那就换种赌法——来赌我到底是不是人类吧。”
“什…”
“验证方法的话……用刀刺进手腕看会不会流出红色的血怎么样?”
“……你是疯的吗?”
“赌徒有点疯劲儿才能赢吧?”吟游诗人笑得一派灿烂,“毕竟我想体会最棒的乐趣啊。”
怎么会招上这种对家呢……分歧之镇到底是有多藏龙卧虎啊……
无力地在桌子上趴了一会儿,柯塞因沉下脸:“知道了,就照你说的——不过我要赌‘你是会像人类一样流血又不是人类的什么玩意’。”
吟游诗人一愣:“……那是什么玩意?”
“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我赌你‘不是人类,但受伤了会像人类一样流血’,所以拿刀刺什么也证明不了,你在赌博前也没提出别的验证方法,现在提出我一概不接受。”
“……这不是耍赖吗?”
“对早有准备的家伙反击也没用,所以就让我耍赖吧,”她伸手去戳那眼球,“于是谁赢了?”
吟游诗人干笑几声,将项链推向对面:“请收下吧,就当我交的学费。”
柯塞因随手把它缠在手腕上,起身朝“学徒”嫣然一笑:“谢啦~”
“那~么~接下来~要~去~哪里~呢~”
哼着自创的歌,大获全胜的赌徒开始思考。
要添置行李吗……如果要去更远的地方说不定还得找个向导……肚子已经填饱了,可能的话真想在温暖的床铺上好好睡一觉,像人类那样……
“不~过~大概~不可能~做~到~”
歌声含糊地掐灭在喉咙里,柯塞因拔腿向镇外跑去。
从酒馆里出来就被跟踪了,越走跟在后面的人越多,与其让他们占了地利不如在空旷的野外都钓出来。
“最近总是被伏击啊……太受欢迎也是件麻烦事……大概。”
辨识着自野外吹来的风,银狼加快了速度。
——很久以前也有过这样的事。
——被伏击、被追逐、被视为稀奇古怪的东西。
——有时杀死人类,有时不。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被作为神明侍奉。
——然后,不知什么时候,同为古神的家伙们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了。
——古神的时代已经过去,人们不再需要自然之神。
——是不是只剩下……
“……一个人也没有回来啊!”
或许是柯塞因露骨地表现出无趣的神情,正在发言的男人突然加大了音量。
“我的朋友们,杰克、汉斯还有雷蒙德……从昨晚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啊!”
“说不定在哪里打盹呢吧?”柯塞因打了个哈欠,“这种冷天容易犯困。”
“犯困也不可能把枪丢了吧?!你典当的枪到底是哪里得来的?快说!”
“我捡的。”
“那你身上的衣服哪来的?!”
“尸体身上扒的。”
“那尸体呢?!”
“我吃了。”
她微笑着,露出两对对人类而言太过锋利的獠牙。
“那几个家伙主动袭击我——我是正当防卫。”
“扯谎吧?!猎人哪可能袭击人类!”
“可我确实被袭击了啊。”
虽然那时还是‘狼’的外表,柯塞因转了转眼珠。
早知如此当初拿了钱就该走,谁想得到那群巡夜猎人还是团伙出身。
“好好求求我的话——也是可以的唷?”
她晃了晃头,以标准的热身姿势活动关节。
“让你们这些山野村夫见识下什么叫大尾的猎物——”
咚。
柯塞因一阵眼花,直直地摔倒在地。
头被什么击中了……是什么……没有声音的东西……法术?不对……
“是陨铁。”
猎人们发出了讥笑。
“从星星上掉下来的石头——专门用来对付邪魔外道——可贵着呢。”
“不过还算买得值,对吧?”
“因为要用来抓大尾的嘛……”
柯塞因咬紧牙,手指抓入地面想要站起来,那一下重击让她整个脑袋都麻了,没有流血,却像只死鱼趴在地上。
这就是不被需要了的神的下场吗,陨落是谁的陨落?自己的?还是不再被铭记的同伴的?
到底谁才是邪魔外道……到底谁才是邪魔外道?!
体内的血像是一点一点凝固了,凝固成极致的愤怒,极致的寒冷——
‘——叮铃——’
某处传来了声音。
叮叮当当的铃声——她听过那个声音——钿有羽毛纹样的笛形铃,略微晃动就流水般响个不停,简直像会走路的乐器。
然后——有什么绽放了。
小小的黑色火焰,在猎人们身上无声地绽放开来。
“火!是火啊!”
“这是什么鬼把戏?她干了什么?!”
……才不是我干的呢。
柯塞因深吸一口气,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
这种哗众取宠的暗咒,只有那些没品的吟游诗人才会使。
总算能看清东西了,她望着那个“没品的吟游诗人”散步似的走过来,心想这时说点什么才不至于太逊——紧接着听到了什么——
极其轻微的拉弓声。
放冷箭的人不止一个!
扑过去的时候柯塞因想,待会儿说什么都不可能不逊了。
“哟。”
站在一地躺尸中间,唯二站着的两人之一举手招呼。
哟你妹啊哟。
唯二站着的另一人偷偷腹诽,随后不情不愿地发问:“……为什么你会出现在这里啊?”
“诶?难道我来的不是时候?”
“…也不是…”
“亏我还找了个‘看起来很帅’的时机飒爽登场……”
“合着一直在看戏啊你?!”
“不不不,我真的是慢悠悠走过来的,您看我是如此孱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吟游诗人……”
“我觉得会黑暗符法的吟游诗人称不上孱弱……”
柯塞因话没说完,就感到手腕被人攥住了,而且是两只手。
吟游诗人握着她的手,像玩捉迷藏得胜似的高高举起:“捕~获~成~功~”
她顿时有种无从发作的无力感。
“……说真的你怎么会知道我在哪?”
“‘狱卒之眼’,”吟游诗人指指她腕上的项链,“这玩意会向我通报它的位置,用……类似心灵感应的方式,所以我说它也算稀罕,友情建议您该把它套在脖子上,宠物标配都是这样。”
“‘狱卒之眼’?可你之前喊它‘狱囚之眼’…”
“是吗?那一定是我咬到了舌头。”
“……”
柯塞因默默注视着地面,思考挖个多大的坑才能把自己埋起来,或者先把这黑诗人埋起来。
“不咬舌头的自我介绍一次,我叫弗莱,因珂·弗莱,和您重了两个字——尊敬的乌塔兰之神。”
“……我该感到荣幸吗?”
柯塞因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冰冷。
“名字能传到这么偏远的地方着实让我惊讶,不过有关我的传说都没什么好话吧。”
弗莱静静微笑着。
“嗜赌、嗜甜、从不回应信徒的请求、而且还……抛弃了自己的领地。”
“是个差劲的神呢。”
“你凭什么这么说我?!”
“难道您刚才说的那些话不是想得出这个结论吗?不过我不会那么说的。”
吟游诗人佯装谦恭地垂下眼。
“要是说您差劲的话……我该怎么提出一起旅行的请求啊?”
“……哈啊?”
柯塞因费劲地咀嚼着她的话:“一起旅行?你和我?”
“跟纵情任性的古神一起旅行,这不是收集故事的最好手段了吗?”
“言下之意就是我会惹出不少事端吧?!慢着,等会儿,等一下……让我仔细想想。”
柯塞因满头疑虑地席地而坐,表情也跟着思考过程来回变幻。
过了好一会儿,弗莱发现她的脸一下子明朗了起来,像是雨后初晴的天空。
她明了神已经做下了决定。
“我。不。干。”
柯塞因干脆利落地说,并用手势阻止了想要插话的弗莱。
“先听我说,你啊,是吟游诗人吧?”
“我姑且是这么自称的。”
“我讨厌吟游诗人。”
她傲然宣告。
“既然是吟游诗人一定会对所有故事感兴趣吧……然后只要有趣或有钱拿,就什么故事都能说,什么神明都能赞美,不管是古神还是新式神……我讨厌那些乌七八糟的新神明,也讨厌为它们大吹法螺的家伙,一点节操都没有。”
那从牙齿里迸出的声音甚至有点恨意。
“我才不要跟这种家伙一起旅行,绝对不要。”
弗莱摸着嘴唇“唔”了一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嫉妒?”
“才不是!我…我才没在嫉妒…”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用哄小孩的口吻说着,吟游诗人一掀袍子单膝跪了下来,将自己的鲁特琴置于胸前——
“向我忠实的随行者起誓,今后决不再吟诵其他神祇的传奇。无论古神还是新式神,无论荣宠责罚。我将缄口不言,信守承诺,至死方休。
——这样可以了?”
柯塞因有些发愣,接着猛然意识到吟游诗人誓言的涵义:“这可不是我让你干的!”
“我知道,”弗莱拍着土站了起来,“不过我本来就没想讲别人的故事。”
“?”
“我想传颂的——是你的故事。”
她随手拨了下琴、携着笑意望向柯塞因。
“——不拘泥于地盘与职责——行走在大地上的狼神的故事。”
“……其实你可以直接说不务正业。”
弗莱大笑了起来:“不加修饰地道出事实有违吟游诗人的名号。”
那语气滑溜又狡猾,怎么听也不像真的,一如既往的不像真话。
但是。
如果在这个人的口中,曾经说出过什么极其接近真心的假话的话。
那一定是自己刚刚听到的那些,柯塞因想,然后不知不觉地露出了笑容。
“我的名字是弗莱,因珂·弗莱,请问您的名字是?”
“……和你重了两个字,我叫柯塞因——「飞驰的银狼」。”
作为缔结的证明,乌塔兰之神向行礼的吟游诗人伸出了手,与之交握。
“接下来的问题是——”
吟游诗人笑嘻嘻地转向狼神,一手拍上她的肩:“变吧。”
柯塞因狐疑地皱起眉:“变什么?”
“变成狼,驮我走。”
“自己长腿自己走!”
“我呢,体质有点微妙,”弗莱笑得眉眼弯弯,“夜里很有精神所以可以担当守夜,但是白天一定要补觉……坦白说现在已经困得要死了,你就驮着我上路吧。”
“去租马车!我也想坐马车!”
“已经不能回法特林了,而且附近也没其他的村庄,想乘车只有走到下一个城镇。”
“不干,好歹我也是个神,就算是狼神也没驮人类的道理……我不干啊啊啊啊啊——”
“加油~我看好你~”
“别用那么活泼的表情说啊我绝对不干就算你……”她想到什么,突然咧开个呲着尖牙的愉快笑容,“驮你走虽然不行,拖着你走倒没问题,怎样?”
“你可以试试(笑)。”
“…………算了。”
为什么说话还有(笑)啊那个(笑)是什么玩意儿啊这不是明摆着的威胁吗可恶你这黑诗人不是腹黑而是表里都黑啧你给我记着着着着——
“谨记于心(笑)。”
“你够了喔表里都黑(怒)。”
柯塞因烦躁地挠挠头,吸入肺中的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很冷啊。”
吟游诗人点了点头:“只要前进还会更冷——”
柯塞因以为她还要说些什么,不过她只说了这么一句,声音戛然而止地停在空气里,像是能看到扩散开来的尾音。
“……你会买新衣服给我吧?”
“熊皮的怎么样?”
“我比较喜欢狐狸皮。”
不咸不淡地说着,柯塞因走进树林深处。
片刻之后,一头庞然大物走了出来。
任谁看了也不会觉得那是狼——比牛更庞大、比熊更健壮、皮毛像是流动着的水银——又像太过奢华的月光。
红色的双眼。
如同蕴有魂魄的宝石一般,映出了吟游诗人震惊的脸。
“……这不是哈士奇吗?”
银狼激动地翻着白眼:“才不是哈士奇!别说我像哈士奇!就因为老被说像哈士奇我讨厌死狗了!”
“啊,仔细看额头上的‘三道火’是逆着的,跟一般哈士奇不一样。”
银狼愤怒地嘶嚎:“都说了不是哈士奇了!我是狼!是狼!”
“来,握手。”
“………………嗷呜!”
弗莱果断收回差点被咬的手,轻柔地抚摸着柯塞因的下巴。
“来,乖一点,伏下身让我上去。”
喉咙里翻腾着不满的咕噜声,乌塔兰之神还是伏下了身——真是屈辱——让吟游诗人方便地爬上背脊。
吟游诗人自己也有些惊讶,她左右看看,指尖慢慢捋顺银狼的皮毛,一直触到滚烫的皮肤与不断鼓动的脉搏。
“……真是活的啊……”
亲自感受到才能明白,古神为何对新式的概念神嗤之以鼻——因为它们是确实存在的,这个身躯,这跳动的心脏与流动的血液,都是活生生屹立于大地上的——与传教者口中的虚无幻影截然不同,也不屑借他人之口传达什么‘神谕’。
它们是有生命的神,确实活过,确实存在于世界上,然后确实的死去,有的留下后裔,有的留下尸骨,那身影不仅留存在传说中,也留存在尘土草木的气息中。
“?当然是活的了?你瞎感慨什么?”
弗莱低头笑了笑,小心翼翼地把行李拴在狼尾上,枕着胳膊仰躺下来。
“什么也没有,出发吧。”
柯塞因动了动耳朵表示‘怎么回事’,然后迈开步子,先慢慢走了一会儿,确信弗莱不会掉下去后干脆跑了起来。
她一定是吃了太多糖,才会连皮毛都有股香甜的味道,心跳像鼓声一样,一拍一拍地沿着血肉传入耳中。
吟游诗人捂住嘴,将叹息吞了回去。
——啊。
——真是恶心。
——不过好歹撑下来了……神果然是天真又傲慢的家伙……眼高于顶到从来不会往下看。
——所以也察觉不到面对的不是人,而是「世上凝结之暗」。
「世上凝结之暗」既非组织亦非种族,仅仅是黑暗,仅仅是自世上最黑暗处凝结出来的一部分。
有人形也有兽形,更多的是根本不成形的阴影——有的有性别,有的没有,有的有神智,有的没有,有的遵从秩序,有的破坏规则——「世上凝结之暗」间没有同胞意识,也没有血缘伦理。
除了憎神。
只有憎神是「世上凝结之暗」唯一的共同意识,古神也好新式神也罢,无一例外的憎恨,无一例外的厌恶,就连圣职者和神系后裔也一并憎恶着,打从心底呕出内脏般的憎恶。
如果是神的信徒一定会这么解释吧——“那是因为不洁之物得不到神的庇佑,由此反过来憎恨神”——然而弗莱打从心底觉得无所谓,她拥有的仅仅是作为身体一部分的憎恶感,那是一层层沉淀至骨子里的本能。
所以一开始就知道了,坐在酒馆里玩牌的那个家伙、银发红眼兴高采烈的小姑娘,是神明。
不折不扣货真价实的神,那种强烈的存在感几乎要让她晕眩,手足颤抖,却是因为静寂的狂喜。
何不欺骗她?何不伤害她?何不置她于死地?何不用不洁的这双手扼住神祇的咽喉?
她将脸埋在掌中,几乎要发出啜泣般的笑声。
寻找机会,首先要寻找机会,伺机而动,以免打草惊蛇。
之后,她与神接触了。
同时也明白了,这只“闲狼”丝毫不懂得怀疑别人,长期固守一个地方让她思维简单,根本不了解下九流的行事手段,被人卖了还会帮忙数钱。
诱捕过程顺利到让弗莱觉得无趣,她都做好了流血的准备,没想到那家伙竟然毫不犹豫地扑了过来——是对自己的强大有信心吗?还是单纯觉得神该保护些什么?
——无论如何。
——无论如何,那种天然让人憎恨。
——被她看着的时候也是,她伸出手来的时候也是,让人以为计划在跟她走,让人错觉自己说的话发自内心。
——讨厌她。
——不过动起手来决计赢不了……回头找个机会把她卖掉吧,顺便让她帮忙数钱。
——等到了下个城镇……或者更大的……
脑海中交杂着各种算计,弗莱用手笼住眼睛,缓缓沉入睡眠。
被手指遮挡住的苍穹上,有一丝细线似的云,逐渐向着天空尽头蔓延开来。
仿若一条没有边界、哪里都能抵达的道路。
银灰色的狼与漆黑的吟游诗人。
遗弃领地的古老神明与憎恶神明的不洁之物。
虽然潜藏着谎言与欺骗,也没有具体的目的地,不过两人终于结成了旅伴。
然后,旅程正式开始。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