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陛下！」王城花园内，梅林扯着嗓子大喊，一手用木杖敲地面。「我知道您在这里！我甚至能闻到您的味道！」
「梅林，你走开──」模糊的声音，从某处花丛传出。「我以为你们都说我可以休息了。」
「新消息到了坎美乐，陛下。」梅林也没有耐心，再次敲打地面，木杖发出的声音就像以前教导某位国王时用来敲她的头一样。「是很重要的事──比王跟王后制造小宝宝更重要！」
「我们不是──！」花丛内有慌乱的低斥，之后，阿尔托莉亚踏了出来，金发凌乱散在肩上，花瓣和树叶落在发丝间，苍蓝色常服的领口松开，衣服暗结歪歪扭扭地，当她走向梅林时，双手仍在整理腰带。「我们才没有──……」
「陛下……」随后出现的是格琳薇亚，这位向来端庄高贵的王后如今仪态也不过关，虽不像骑士王那样狼狈，但鲜艳显眼的唇和水光流转的蓝眸，足以让明眼人知道她先前跟王有何交错，更别说那尚未整装完毕的颈间处，已浮现淡淡几个红痕。「……您的发带。」
阿尔托莉亚站在那里，让格琳薇亚为她整束头发后结上发带，梅林皱眉注视这幕，彷佛见到两个背着大人偷欢享乐的青春少女。「这是很不妥当的行为，阿尔托莉亚。」
「是你们跟我说，在下一个议会开始前我该去休息的。」
「妳是在休息吗？」
「就某方面而言，的确是。」
梅林叹息。「我对两位如何消遣自己的休息时间没有意见，但请慎选地点，否则贵族和教会的训悔可是比我的木杖还长。」
「梅林，我们真的不是──」格琳薇亚红着脸想解释，却被梅林抬手阻止。
「我不想听关于两位如何休息的细节。」老魔术师的神色十分严肃。「王，我有要事得向您禀告。」
阿尔托莉亚点头，在格琳薇亚耳边轻声说了些话，然后跟梅林一起离开花园。
走在廊上时，看来比平日焦虑的梅林，迫不期待地低声报告：「我的王，摩根拉斐死了。」
阿尔托莉亚愕然停下脚步，沉默审视梅林的目光，牙关绷紧，再次迈步。
直到进入书房，亚瑟王都没有说话。
她在思考一些事，梅林只能等她思考完毕。阿尔托莉亚总是这样，而且近几年愈发变本加厉，她习惯自己思索，发出自己决定的命令，再也不跟别人商量，因为别人只会说太危险了、太沉重了、太伤心了，最终还是得留给她独自背负别人不愿负担的责任。
别人──自己。
被保护者──保护者。
拔出石中剑那日，阿尔托莉亚心中就出现这种分野，两方距离遥远，永远不应相交。
「你确定是摩根？」王终于开口。「不是使用术法或顶替者吗？」
「尸体没有施术痕迹，我做了一些检查，也非其他样貌神似之人。」
「死因呢？」
「被扭断脖子。」梅林想起摩根惨死的模样，心里也不舒服。「瞬间就被切断大脑活化，以至于连为自己治疗也来不及，下手者的冷酷令人胆寒。」
「在哪里发现的？」
「坎美乐城外西南方──就近在我们的鼻子下。」
阿尔托莉亚低声说：「……我需要见她一面。」
「我已安排卫兵封锁场所，尸体也做了保存处理，就等您动身。」
摩根死了。阿尔托莉亚揉着脸庞，想让脑子清醒点，却发现连指尖都在发抖。那是畏惧吗？是难过吗？是终于能心安的狂喜吗？
「她竟然就这么死了──」
纠缠许久的恶梦，不堪和屈辱，并没随着摩根突如其来的死讯而消失。
曾以为摩根就像故事中的魔女，不论铲除几百遍，都将在某天卷土重来，就算换个外表和身份，始终是摩根拉斐，她的邪恶和罪孽会一直留在这块土地，她的鲜血──
「──她的孩子。」阿尔托莉亚猛然想起，追问：「摩根的孩子呢？有找到吗？还是也……」
梅林摇头。「没有摩根之子的下落。」
“──摩根拉斐的孩子，将会终结亚瑟王时代──”
不列颠最智慧的魔术师曾传达这个预言。
我的王位。不列颠的和平。就连不老不死的神圣性，一切都会走到尽头。
阿尔托莉亚迈向房间深处，伸手触碰某处墙壁，发出强烈光辉。用亚瑟王之血造成的结界，只有亚瑟王之血能解开，它如此保护圣剑与剑鞘已许多年。
将圣剑别在腰上，她与梅林走出房间，意外地与格琳薇亚相遇。
「王后──」
「请让我跟您一起去。」格琳薇亚也是一脸紧绷之色，就在与王于花园分别后，她便收到找寻摩根的使者们来信。
阿尔托莉亚答应她了，命梅林在王城固守，自己带着格琳薇亚、蓝斯洛特与葛温快马驰骋出城。
「格琳薇亚，」路上，阿尔托莉亚不动声色地问：「妳的消息怎么说？」
「附近村民说，前阵子出现一对母子，不知来历和名讳──孩子是金发碧眼、相貌端正的男孩，有着贵族般的礼仪。」格琳薇亚回答时，看向身边那位同样在马上奔驰的国王。她不禁沉默一段时间，之后才接下去道：「那个孩子在某次与玩伴对话中，透漏母亲名为摩根拉斐。」
阿尔托莉亚握紧缰绳，神情冷硬。
在一般情况下，不可能只靠女人名字就断定身份，世上有许多名叫摩根的女人，却只有一个女人会被称为“拉斐（Le Fay）”──亚瑟王的姊姊幼年与精灵王国定下契约，此后便被世人尊称为拉斐，即为精灵之意。
摩根使用黑暗术法，引来许多敌人，却也拥有不容小觑的帮手，究竟是怎样的人物才能杀得了她？而且做得如此不留痕迹，是那个人把摩根的孩子带走了吗？
「……小男孩，」阿尔托莉亚喃喃自语：「已经长这么大了……」
「就如您所言，陛下。」易于常人的生长速度，格琳薇亚也难以想像。「摩根生下了怪物。」
怪物。摩根的孩子……我的孩子，果然是怪物。
阿尔托莉亚紧皱眉宇，无法回应格琳薇亚的评论。
四匹马奔驰过林间，穿越山丘，终于来到西南方山地，就在这个地方，亚瑟王突然勒马停住，并一手拉着格琳薇亚的马鞍，将她护在咫尺。蓝斯洛特和葛温也停了马，拔出腰间配剑，锐利双眼反射在剑刃上。
格琳薇亚虽然没有圆桌骑士对环境变化的敏锐，却能感觉到空气因斗气和杀意而凝滞，地面隐隐振动，彷佛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即将诞生。
「陛下！」蓝斯洛特驱马到格琳薇亚身侧。「这个恐怕是──」
黑骑士的警告没有说完，地面各处忽然迸裂窟窿，泥土和石块高高浮起又渐渐散落，带出有着骷髅的头颅、四肢却既像人又像野兽的生物。
「──冥府的不死人。」葛温讶异地环顾四周，前后左右各冒出约数十名不死人，将近两百多名敌人，将他们团团包围。「为什么会在这种地方……」
有魔术师在吗。阿尔托莉亚从腰间砍裂率先攻来的敌人，但对方迅速复原，攻击力更胜最初，这就是不死人的特性。他们原先是冥府守护者，人间魔术师使用术法召唤他们的灵魂，却用野兽肉体来当宿主，无处可发泄的怨气此时正勃然震响。
三名骑士与不死人的缠斗持续一段时间，格琳薇亚只能看着他们战斗，一方面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一方面又被骑士们战斗的身姿所吸引。这些人不愧是被不列颠赞颂的大人物，就算不提亚瑟王，光是蓝斯洛特和葛温就足以成就传奇。
──阿尔托莉亚。
格琳薇亚看着王迎向敌人的背影，蓦然觉得熟悉，持剑方式有别于幼年教导她剑术的动作，或是广场上与蓝斯洛特决斗的模样，骑士王用两手握紧剑柄，脚速如风，与剑刃白光一同斩向敌人。
她不由得把那个背影与蓝斯洛特相比。
好奇怪啊。
格琳薇亚心想，亚瑟王认真战斗的身影，就像当日在达努山的蓝斯洛特，反倒是现在蓝斯洛特持剑的样子，移动的速度，回避攻击时的身形，看起来都这么陌生。
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根本打不完啊！」为了不让不死人再次复活，葛温在剑上加持所有魔力，目前已极为疲累。
另一头的蓝斯洛特也露出疲态，却仍紧紧挨着格琳薇亚，誓言以生命保护她。
的确是没办法了。阿尔托莉亚忽然退去后方，将圣剑以双手抬起，摆于正面，剑上的黄金铭文逐渐发光，大自然旋风彷佛被剑刃吸纳，周围冰雪汇集。
「蓝斯洛特，我为你开一条路，」阿尔托莉亚的声音，在飓风和狂雪中更显清晰。「你先带王后离开此地──」
「陛下──！」格琳薇亚朝她伸出手，但蓝斯洛特已跃上布狄卡，坐在王后身后接过她的缰绳。
阿尔托莉亚向不死人集团挥下圣剑，那道光扫荡眼前所见之物，瞬间就开启一条无阻碍的通道。
「在另一头见了，我的王！」黑骑士动用蛮力才让布狄卡稍微听话，战马认主，却也会保护主人，它飞快地离开这个危险战场。
「这样一来就剩下你跟我了，亚瑟。」葛温的汗滴落下巴，虽然扯出一抹笑，却相当勉强。
阿尔托莉亚瞄了他一眼。「你真的老了，葛温。」
「我只是昨晚没睡好！」葛温边说，又向前边砍了一排不死人。
在击退最接近身边的四名敌人后，阿尔托莉亚抬头望向方才经过的林间，总觉得不太对劲，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接近──
葛温的眼角余光发现火花正朝亚瑟王射来，是火弓。「陛下、小心背后！」
阿尔托莉亚闻声回过头，连忙抬剑抵挡，可是挡了一支火炎的弓箭，还有无数支从四面八方的天空出现。
又是魔术──！阿尔托莉亚咬牙挥散火弓，葛温却没这么幸运，只能一手护着头部，一手持剑与不死人对战。
这时，远处忽然奔来一名骑士，在马上手持巨型大剑，只是一个挥击，不死人便爆裂崩碎，再难复活，就算没被骑士的剑刃砍杀，也会被他挥剑时的飓风波及。
「王！」骑士来到亚瑟王面前，用同样简单却威力惊人的手法，一举扫除漫天火雨。「您没事吗？」
「你是──」
比武会上的铁面人。阿尔托莉亚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没有回答，而葛温也认出救援者的身份，朝后大喊：「陛下，我们三人分散吧！找出术者才能解决这些不死人！」
阿尔托莉亚同意，在眼神交会中，各有默契地选了方位攻去。骑士王不管后头迅速追击的不死人，进到方才就让她感觉诡异的林间，可是搜索一阵子，并没看到施术者的踪迹，当她想移动地点时，周围的不死人突然都倒在地上，逐渐融入土里。
是谁解决了施术者？葛温？还是……那家伙？
阿尔托莉亚快跑出树林，葛温已在原处空地，也是一脸迷惘。
最后，铁面人从另一方走了出来，他的左手拖行一具男性尸体。
「王，魔术师已死。」铁面人带着尸首，单膝跪地。
「你杀了他？」
「不，在我发现时，他已是这个样子。」
葛温蹲下检查尸体，发现他口吐黑血，面容扭曲。「陛下，他应该是服毒而死。」
是知道迟早会被发现，才先一步了结自己吗？还是……阿尔托莉亚凝视恭敬跪着的铁面人。
「陛下，我来放烟炮通知蓝斯洛特，战斗已经结束了吧？」
「啊。」她仍在思索整起事件，包括铁面人适时的援助。
过了一会儿，蓝斯洛特和格琳薇亚，骑乘布狄卡、身后带着一群士兵，折返回来。
操控缰绳的人是格琳薇亚，因为危机解除后，布狄卡就不再愿意让黑骑士掌握，格琳薇亚觉得离奇，明明在达努山它是这么乖巧遵从蓝斯洛特的指示，现在为何……却实在没心力去细想这些小事。
「陛下，您可有受伤？」下了马，她立即奔到阿尔托莉亚怀里，就像个极度担忧爱侣的妻子，上下查看王的外貌。
除了衣料些许烧毁的痕迹以外，似乎并无大碍。
「我没事，格琳薇亚。」阿尔托莉亚柔声向她保证。「我没受伤……多亏莫德雷得的搭救。」
就算受伤了也不会流血，所以根本不会让我看到吧？格琳薇亚疼惜地握着王的手，借由体温和接触来缓和剧烈心跳。当她恢复一些冷静后，看向铁面人，以及他身边的尸体。
不忍目睹，格琳薇亚偏过头，阿尔托莉亚也抬起一只手轻抚她的脸颊和发丝，为她遮掩残酷的景像。
王与王后如此相怜相爱的画面，让蓝斯洛特不得不垂下眼帘，无法再观看。
而铁面人，在面具底下的绿眼，冷冰冰地瞪着格琳薇亚。
「感谢你的帮助，骑士。」阿尔托莉亚对他说：「你想得到什么奖赏？」
「我想──加入圆桌骑士之列，我的陛下。」
阿尔托莉亚没有立刻答应，而是询问葛温的意见，葛温回答：「莫德雷得今日的功勳和所展现的勇敢与技艺，已够格让他成为我们的兄弟。」
「妳是怎么想呢，王后。」出乎意料的是，阿尔托莉亚又问了另一个人的意见。
被询问者楞了楞，蓝眼仔细观察看来如此虔敬忠诚的铁面人。
最后，格琳薇亚一手抓紧王的袖口，脸色凝重。「我认为，无法展现面容之人，亦无法展现忠心。」
葛温显然没料到王后会反对，阿尔托莉亚却从头到尾都保持一张看不出心思的脸。
「我的陛下，」铁面人着急了，口吻急切。「您希望……希望看我的脸吗？」
「──我对你的长相没有兴趣。」王这么说：「莫德雷得，今日感谢你。对于你的愿望，我会考虑。」
你回去吧。
骑士王下了命令后，转身与王后跃上马匹，不再看铁面人一眼。
葛温有些同情他，却也没多加进言，只是骑马跟上。
蓝斯洛特看着被抛下的铁面人，伸手将他扶起。「王说会考虑，表示你已被记在王的心底。」
我在王的心底。
铁面人喃喃重复，黑骑士已经远离，他却仍欢喜地不能自已。
我在王的心底。
母亲，您看到了吗？
我在王的心底！
您篡夺王位的计画是不必要的，因为，我会在王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