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与被诱拐的团子
初冬的晴日让所有植物看起来都暖乎乎的。
绿地上一抹白色十分显眼,一只团子在柔软的草丛中打了个滚。
嗯…?等等,团子会打滚吗?唔,仔细一看好像还有耳朵的样子?
“唔嗷~”小家伙打了个哈欠发出细嫩的声音,伸出前爪蹭着耳朵,抖了抖身子,全身的毛变得蓬蓬软软的,一条雪白的尾巴从身子后面跑了出来。
慢悠悠地在草丛间穿梭,看上去丝毫不担心附近会有敌人或者猎人的陷阱。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小家伙从来没在村子附近见过族人以外的人。四围的山不高,却足以把村子藏匿起来。
——这是从未有人踏足过的村子。
耳朵触电般的一抖,小家伙打了个激灵,刚才还半寐的眼神如今精神得如同准备扑向食物的饿豹一样。
——完蛋了,肯定又弄砸了!
这样想着,小家伙飞速朝村子奔去,草丛中瞬间只剩下一个白影。
站在门前整理着因跑动而乱糟糟的头发,想要偷瞄里面的情况时耳朵里却被装满了高分贝的咆哮声——
“芙·哈娜!!还不快给我进来!!”
啧,还叫了自己的全名。
哈娜瘪瘪嘴,扯了扯刚穿上的衣服,挠着脸跨进高高的门槛:“是是~来了~”
没看见村子里的其他人,她呼出一口气,看来仪式是结束了。
面前拄着拐杖满脸皱纹的老人——前任祭司婆婆,正着皱眉、一对绒毛毛的耳朵也许是气过头了,直直地竖起来,有种怒发冲冠的感觉,好是滑稽。
“已经告诉你多少次了?这是神圣的仪式!一年仅一次,要认真地怀着感激之心去主持,当了一千年的祭司还不清楚吗?!”
哈娜耸了耸肩:“您可都说了,就算是每年一次,我可当了一千年的祭司呢…”
只有新当上祭祀的那会儿才会有人去把那些繁琐复杂又枯燥的仪式认真执行。
她虽生性好动,好歹也坚持下来了,虽然经常在半途变成狐狸溜走就是了……
“况且不是还有‘福福’吗?”
径直走到婆婆身后,一个与哈娜近乎完全相似的女孩正坐在主祭的位置上。
哈娜托起“福福”的下巴仔细端详。
“完全一模一样啊~为什么还会被发现呢……而且我还很好的拜托了福福让她好好完成祭祀仪式。”
努了努嘴,她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把整个仪式的过程加入福福的思维里面并让“她”能无误差的执行。
婆婆做扶额状叹了口气。
“要不是突然有虫子在‘你’——福福身边出现,我还真发现不了她是假的……”
这个孩子,当初教她法术的时候也只是希望她不是个遇到外敌会手足无措任人宰割的狐狸……没想到,竟自己用法术制造了一个与她相貌相同的孩子当替身。
“啊…怎么这样…”
当初想着不要被任何东西干扰,福福好好地主持了仪式就不会被发现。
结果还是因为不怕虫子暴露了……
自己害怕虫子,这是只有婆婆知道的弱点,也是只有婆婆可以知道的弱点。
想她身为白狐神后裔、堂堂大祭司,却害怕小小的虫子,让别人知道了可有失祭司世家的尊严。
当然狐狸害怕虫子是让整块大陆上的狐狸都会觉得丧失尊严的一件事……
感叹过失败后,哈娜露出讨好的笑容:“婆婆这次就原谅我吧~我下次一定会好好做的~”
至少,绝对不会再让虫子出现在福福身边!
“不行,这一次必须给予你惩罚。否则屡教不改。”
口吻义正词严到让人无法反对,她可没地方找个“福福二号”来应付祭祀。
“那,罚什么?”小心翼翼地问着,哈娜看似认了命。
平常婆婆是很疼爱自己的,只要撒娇,处罚的分量也会减少很多。
不过保不准特殊情况——
想起一百年前因为施法过度弄塌了婆婆家的房子结果被符咒拧成的绳子绑住双手丢到一个全是虫子的小黑屋里……
不妙,大大的不妙……她死都不要再进那个地方了!
“历代祭司都有必须经历的事,哈娜应该知道吧?”
“?”
突然想起了什么……
……!!!……
……不会吧,她要罚自己去做那个?!
祭司原本的职责只是成为无法触及神的人类与古神之间的桥梁,不过事情总不会按照想的那样发展,经过了时间的长河,侵略战争的不断,历史的演变,造就了祭司的另外一种身份——守护者。
——用自身的力量守护先祖遗留下来的这块土地以及生活在这里的子民。
而「必须经历的事」——说好听些是外出修炼,熟知人世百态,更好的守护好村子不让外敌侵犯,说不好听的就是随便找个不知情者把你给卖了美名曰体验生活磨练意志,剩下的一切自理到时如何归乡还是个未知。
况且,这个「到时」还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婆婆,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哈娜裂开嘴傻笑了一声。
“这样吗,那果然哈娜想去满是虫子的小黑屋呆上十天半个月什么的吧。”
哈娜看着婆婆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一抖。
“…………我知道了。”
“距离下一个镇子大概还有多远?”柯赛因仰了仰头,为了快些到达下个镇子,她驮着弗莱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说好到了马上就换马车的。
作为一位神,她还从来没有这样对待过一个人——尤其是无节操的吟游诗人——那个说要传颂她故事的人。
“不远了吧,大概再走两天就到了?”说完,吟游诗人安慰似的摸了摸闲狼身上的毛。
“…别那样摸我,我可不是你的宠物!”刚顺了点的毛又炸了。
“您可是我将要赞颂的神,怎么会把您当成宠物呢?只是点小小的慰劳。”冰凉的手指伸进贴近柯赛因皮肤的毛根处,即使已经习惯了,手上触摸到的温度烫得仍有种不可言喻的感觉。
“这样的动作只有宠物才会当成是慰劳吧?!”说是这样说,柯赛因还是驮着弗莱,耳朵不满地抖着,“真的慰劳我就自己走啊!”
“……呵。”
“…笑什么?”
“嗯?唔……没什么。”
“说起来,我们所谓的旅行是什么?目的呢?”
她可不会相信这次旅途单是为了传颂她的英姿。
“旅行一定需要目的吗?”,目的当然有,不过不能直言就是了,“为了赞颂伟大的您——这不算?”
“满肚子假话的无节操诗人。”柯塞因对弗莱的敷衍不屑一顾地哼哼。
“……也许……只是为了寻找到底什么是旅行的目的而踏上旅程,”抬头望了望夜空,没有星星,看样子不会是个好天气,“您不也一样么——为了某些目的才抛下自己守护的土地与子民出走。”
“所以是觉得物以类聚?”
“当然我需要一个强大又能驮着我的——”
物以类聚?如此天真可笑的想法?
“——伙伴。”
“我不觉得会黑暗符法的吟游诗人能被人欺负到哪去。”
“所以我需要的是伙伴。”
诧异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竟然对神说出了这样的——“只是伙伴。”
——弥天大谎,真是讽刺过头了。
“……算了,到下一个镇子马上就去找马车,在这之前就先让你享受被神驮着的待遇。”
天际厚厚的云层边缘开始泛起丝丝金光,红日快要升起了。
“喔喔~那就辛苦任劳任怨营养过剩的哈士奇大人了~”未等柯赛因发怒就抢着话说了下去,“天要亮了,我得睡了,今天似乎不是什么好天气……要是下雨了大人可要记得别被雨打湿您身上的毛~”
弗莱喜欢冬天,如果可以她希望一年四季都能像冬日的黑夜般来得早去得晚,有时阴沉的天气还能让弗莱在白天意外的会有些精神。
但下雨天很讨厌,黏糊糊的衣服搭在身上让人浑身不舒服,尤其还是在这种寒风凛冽的时候。
“…明明是你自己不想被雨淋吧!”
背后没有回应,望着东方渐渐被染白得有些阴的天,还真不是什么好天气的兆头。
——真是讨厌。
砸吧砸吧嘴,口中尚且残留着昨天夜里吃下的野果子的清甜。
嗯…甜…柯赛因想起四天前赌局上赢得的蛋白杏仁糖饼了……
——好想吃糖啊。
想起糖,柯赛因的尾巴摇晃起来,不知弗莱若是醒着看见她这副模样是否会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当回过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亮了。
却阴的有些慎人,不见太阳的踪影。
要下雨了呐……
加快速度并感应着四围是否存在木灵小动物之外的其他东西,好吧当然她是要找能避避雨顺带休息的地方。
“不行…完全没有啊…”
仔细想想在这种随时会有野兽出没的地方,没有人居住的建筑也是正常。
零星的小雨滴开始落下来,随便找个树洞算了。
想着便也不顾及身后的人,往木灵集中的地方跑去。
幸运的是,在周围充满木灵的地方竟有个古老的神庙。
——没有感应到原来是借助木灵的气息遮盖了么?
木灵,生于世间花草树木之中,以露为食依木为生,对人无害但发出的气息常能迷惑人类偏离它们所在之处。
在木灵最集中处造的神庙……很是奇怪?
柯赛因后爪刚踏入高高的神庙门槛,门外的雨便随之落地砸出清晰的水声。
“真好,能及时找到地方躲雨。”
身后发出带着些许鼻音的声音,弗莱从柯赛因背上跳下来,因为睡眠被打断面无表情。
“醒了啊。”柯赛因变回人类少女的形态,拍了拍身上沾的雨滴,打量起神庙来。
“闲狼大人您刚这么一跑差点让我摔下去能不醒么(笑)?”
“为什么后面又有(笑)喂?”笑你妹啊笑,“…明明是你说不要淋雨的。”
“……算了。”没精神和这闲得过头的神祗闹,吟游诗人闭上眼倚在门柱旁。
“好奇怪…”柯赛因抬头看了看房梁,“明明看样子少说也有千年之久了”
“怎么了?”弗莱仍闭目,这里的空气意外的没有黏糊糊的感觉。
“明明历经千年了,看这里建造所使用的木材中仍存着古老的木灵。”难怪找不到……木灵无根便活不下去,是无法寄生在截断的木材之上,所以一般的普通建筑并不会附有木灵气息。
“嗷~”
一道幼嫩的声音从后殿传出。
柯赛因和弗莱看见一个团子…啊不,一只白狐狸从后面悠闲地走出来。
看到人的白狐突然僵持在后殿门旁,狼与狐狸大眼瞪小眼地对视着。
白狐警惕地微抬爪子,看着对方没有动静,后退一步然后一蹬——
快冲出门了!
倚着门柱的弗莱突然伸手抱住了白狐:“哎呀,遗憾,差一点点呢~”
看着白狐一动不动的任由弗莱抱着,柯赛因就明白怎么回事了。
“黑暗符法原来还能限制行动么…真是可怕…”
走到弗莱身边捏起白狐后颈举到自己眼前:“好像不是普通狐狸的样子,既然也能化成人就化出来让我看看吧。”
不动的白狐突然从柯赛因手中挣脱开来,跑回了后殿。没过多久,一个约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走了出来,她眉梢警惕地挑起,连着眼下一滴泪痣也灵动起来:“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就这么走进来的啊。”柯赛因耸耸肩。
“怎么可能……明明吟游诗人是无法抵挡木灵的迷惑的啊。”
“吟游诗人的确是没办法——但我可不是那些无节操的吟游诗人。”
哈娜皱着眉打量着面前这个昂首挺胸啥也没穿的女性,身上有种非人可又说不出的气息。
“我是神,”柯赛因笑得一脸得意,“古神。”
“神?神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据哈娜所知,这片森林的古神很久很久之前已经消失了。
“这是位撂挑子跑路的神明大人,”弗莱突然开口,“目前正与我一道旅行。”
“啧……前面那句话虽然是事实但是可以不要好吗?”
哈娜歪头看着两人:“神也可以撂挑子跑路的吗?”
不明白……自己的先神直到消失之前都还寸步不离的守护着村子……所有古神不都是这样的么?
“当然可以,不过会跑路的仅限于这位大人罢了。”
“你白天不是精神不好吗?”换句话说你废话可以不要讲这么多好吗?!
弗莱轻笑了一声,继续闭目养神。
“所以,这神庙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灵吗?”哈娜挠了挠头,“先神建下的寺庙,当初应该是用了法术把木灵封印了。”
“法术?法师吗?”
“不……是祭司。”
“祭司?被森林眷顾着的古神……半狐半人的后裔……白狐族的祭司?”
“是。”
“这里是白狐族的地方?”可进来时周围完全没见到其他狐狸的影子啊?
“不…这只是先神建下的一座寺庙。”
“那…为什么你会在这里?”祭司不是应守在自己村落里的么,果然这个地方什么都好奇怪。
“因为……”哈娜低头扯着衣服下摆,毕竟找不到回自己村子的路怎么也不是件光彩的事,“……找不到。”
“嗯?”
“找不到……回村子的路了”,她越说越小声,“以前的路不一样了,村子不见了。”
“…………不见了?确定没走错?”柯赛因有些苦笑地看着面前的人,难不成这是只会路痴的狐狸?
“不会的!”这可是她回家的路,绝不可能记错,“一定是村子消失了,我才没有记错呢!”
“那,我们帮你找如何?”
弗莱突然睁开眼,走到哈娜面前执起她的手。
“以古神柯塞因的名义起誓,必定为您找到消失的村落。”
说谎都不会吃螺丝的感觉,弗莱大大方方地用别人的名义开始——
“同等的交换条件,成为我们旅行的伙伴吧。”
——进行诱拐。
“不是,等等…为什么是以我的名义起誓?!我还没答应呢!”
虽然这对她来说不是件难事,但神的誓约可不是随便用的。
“帮助找不到家的小动物回家……这样传颂崇高狼神的故事又多了一个哟~”
哟什么哟啊?!刚刚是谁到处说我是撂挑子跑路的神啊!
“旅行的目的——大人您知道是什么吗?
为的是——什么都不是。总是带着目的性的去旅行,就像是为了一定要实现某件事而去的旅行。享受旅行中发生的事情——在旅途中传颂您的故事,这才是我等旅行的意义。”
“……传颂我的故事明显是顺带的吧?”
“我可没这么说。”
“……算了,白狐团子你的名字是什么?”
……白狐团子?哈娜我长得很像白狐团子吗?
“哈娜……芙·哈娜。”
“芙·哈娜,我以乌塔兰狼神之名起誓,为你寻到消失的故乡。在此之前,成为我忠诚的跟随者,不弃不离,直至寻到故乡,你可愿意?”
柯赛因一脸郑重的样子——这可是神的约定。
“愿追随您,不弃不离,直至寻到故乡。”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我们的旅途又增添了一位高洁的伙伴。”弗莱大力鼓掌,朝哈娜颔首微笑,“顺带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弗莱,因珂·弗莱。晚上很精神白天会很困的吟游诗人。”
“我叫柯塞因,乌塔兰的狼神。”柯塞因带着不满又有些自嘲的口气说出了后面的话,顺便瞪了弗莱一眼,“跑·路·的·古·神。”
“那我也重新介绍一下,我叫哈娜,芙·哈娜,白狐族找不到家的祭司。话说……为什么从刚刚开始就觉得你的眼神怪怪的……”哈娜看着跑路的狼神问。
“没…”像是被发现了什么般直直的看向别的地方,闲狼的眼睛不停眨巴,“我的眼神能有什么怪的…”
“总觉得在盯着我……身上的皮毛?”
“……所以说我不喜欢小孩子……”
——她们的眼睛往往清澈到能看清一切事物的真相——比如刚刚柯赛因就在想要一个狐狸皮的帽子——
“所以刚刚是因为这样跑掉的?”弗莱用手掩着嘴……明明话里就带着笑意。
“你们看起来不像是好人。”眯起眼打量这两个旅伴,哈娜眼角的泪痣愈发明显。
“您多虑了,”手在柯赛因头顶上一揉,弗莱自视无害地笑了起来,“您看这位大人像是坏人吗?”
“不,我说的是你……跟个黑心商人似的……”那样对任何人都官腔官调的使用敬语,像是随时都能在不经意间把人往坑里带。
哈娜在心里谨慎地分析着——虽然她还没发现自己已经在坑里了。
故事到这里,一切看似是不经意间的偶遇又似乎之中存在着某种不知名的联系。
一时兴起跑路的狼神,‘黑心’的吟游诗人,找不到回家的路的白狐祭司。
各怀所向的三个人,开始的是前途与终点一概不明的——漫长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