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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東西,我看幾遍都不會覺得輕鬆的。
22
木乃香靜靜坐在房間靠近落地窗的單人椅上,高級精工的木製椅,底座與背靠都鋪著柔軟舒適的棉墊,白底的墊套上是細緻美麗的粉紅色櫻花花紋。朝窗外望去是渡假村裡附設的方形泳池,入夜開燈之後就透著輕盈的螢光藍。因為是近晚餐時間,所以在池中嬉戲的人並不多。
『我希望妳能一直陪著我。』
哲也的話語反覆出現在木乃香腦裡。
有些事情……好像變得更加困難了。
這樣子,怎麼可以……
在稍不留神的時候,房門口傳來敲門聲。
木乃香想都沒想,就認定是哲也。「進來。」
「你……」話未說完,木乃香便因為看到的人而愣住了。
「……不好意思,突然來訪。」她有些尷尬的微微點頭。
這已經是今天第三次的意外了。
眼看木乃香並沒有下逐客令,剎那便動作輕巧的帶上門。
木乃香看著她,慢慢的深呼吸,然後再慢慢舒了口氣。
她告訴自己走不掉了,那麼可就先別再像中午那樣了。再怎麼說或許剎那也是鼓起勇氣的吧,不管她到底目的為何,都來到這了……
彼此對看著,交換著不能解讀對白的眼神。剎那就像隻謹慎的貓咪一樣,走近木乃香時,腳步都沒有一點聲響。
房間內過於的窒悶安靜,以致連窗外泳池的水聲漣漪都變得清晰。
「……坐吧。」木乃香示意著隔著小圓桌,她對面的單人座位。
「……謝謝。」剎那道謝後便聽話的到那張椅子坐下。
坐下之後剎那仍沒有講話只是看木乃香,這讓她有些不自在。但她也不急躁的轉而望著窗外等待。
木乃香在剎那對面,雖然是有些傾斜的坐姿,看起來仍是自然而然的優雅。
烏黑的長直髮甚至長過了椅子的扶手,輕鬆自在的垂落在空氣中。
纖細白皙的四肢,過於迷人的一張臉。
她總是散發著一種會讓人不自覺就會產生好感的,棉絮般的柔軟氛圍。
……那樣的木乃香又回來了。
剎那像是要把她刻進腦中一樣仔細的看著,凝視著她,不願遺漏一絲細節。
只是這樣,就令她悲傷的眼眶發熱。
「……我……想過很多了。」
剎那的嘴唇止不住隱隱的顫抖。
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想掉淚的是眼睛,嘴巴卻也要跟著不鎮靜。
木乃香轉過臉望著她,她無法承受木乃香的目光,她怕那會讓她接下來一句話都說不下去,於是低下頭。
「現在的我,或許可以公開承認我們的關係了吧。」
木乃香以為她這輩子聽到剎那說這句話,一定會是在一個讓人感動,心動到不行的時刻。
可絕沒想過是這時。
她清楚剎那語中的含意,後面還有話沒說完。
她霎時間感到強烈巨大的不安,像黑色盒子將她壟罩住,一個沉重的、伸手不見五指的、壓迫的密閉空間。
她早該想到,剎那太安靜的眼神,總是會醞釀出的暴風雨。
「可是……大概來不及了吧……」剎那垂著臉繼續說著。
「……甚麼來不及?……」木乃香氣若游絲。
「…………我們這樣……是沒辦法再繼續的吧?」剎那雙手不安的交握著。
木乃香試著再確認傳進耳裡的句子,用她所有的經驗,情感,去觸摸確認那個句子的長度,形狀,顏色,溫度。
但那些字句在她還沒摸清就穿透進腦裡,啪啦啪啦的扯爛了甚麼。
她不能接受。
望著剎那,她覺得靈魂都當機,像壞掉的機械般,螢幕一片死白。
「……為什麼先認輸的人是妳?」雖然木乃香臉上幾乎沒有變化,聲音卻洩漏了一切……
那無力、無助、悲傷的聲音…終究還是拆穿了她冷靜的外表。
『沒辦法再繼續』?
難道那些口白、那些質問,她不會比剎那來得更適合說嗎?
難道那不是她想過千百次的疑問,幾次都要說出口的話,卻怎麼也捨不得說出來而用力吞回去的嗎?
「……不是認輸……是認清了。妳知道吧?……或許妳比我更想說吧?我每次都讓妳難過、讓妳受傷,妳跟我在一起,根本就不快樂啊。」剎那抬起頭看著她,皺緊了眉頭不甘的說。
承認這件事,明明最痛苦的是她自己。到底為什麼還得連帶說服木乃香?
她明白的啊,木乃香那些無聲的,平靜的嘆息。明白兩個人都疲憊,都心碎。
所以木乃香不再在剎那面前偽裝她與哲也的互動,所以剎那也對那些互動不再那麼介意而可以釋懷了。
…………那是因為盡頭之後甚麼都沒有了。
不管是好的事情,或是壞的事情……都沒了。
「我快不快樂,才不用妳幫我下定義!」木乃香焦急地吼了出來,從喉嚨發出的聲音到了嘴裡好像要攪成一團。
「就算我現在說我可以公開關係了,妳也不會快樂吧?因為是妳說出口的,因為我們兩個做過的事,說過那些傷人的話,誰也不可能忘掉啊。」
「……所以呢?那又怎樣?妳又要自己下決定了嗎?」在木乃香沒注意的時候眼淚就跟著話語無助掉落了。
「……那妳希望我怎麼樣呢?」
「如果我說我還是想要跟妳在一起,妳是不是也不相信我?也不可能接受我?」木乃香控制不住激動的哭著說。
剎那的視線直直的穿透著木乃香泛紅的眼。
「……妳還想和我在一起嗎?」
說實話,妳不想吧?
像是那樣的口吻。
--我想啊!
那樣的話,是怎麼樣也說不出口了。
被硬生生的,惡狠狠的,冷酷的打擊回去了。
還沒回答,就被用力的否定了。
絕望了。
兩個人的眼裡只剩絕望了。
「……為什麼妳要這樣對我…………妳現在丟給我選擇權又算甚麼?妳心裡根本不願和我繼續啊!」
木乃香哽咽的、斷斷續續的說完這句話,眼淚早已失控在意識的邊緣了,只是一直一直的滑落、滑落,沾濕了臉龐,就像空氣裡漫延不絕的悲傷。
木乃香將雙手掩蓋住臉,她緊閉眼,淚像洪水般氾濫。可是她哭不出聲。她覺得喉嚨好痛,頭好痛,心更痛。
她早就明白繼續在一起未必就快樂。
那難道她就不能為了深愛的人繼續痛苦,繼續努力?
她早就明白她有可能再也等不下去了。
可是怎麼會堅持的等,等到一個想要的答案,卻還是絕望?
說甚麼可以公開,但是兩個人卻不能繼續了……
全部都是……自顧自的……自以為的……自私的……任性妄為…………
她再也不想吵了。
一個問題解決了還有一百個問題。
就當剎那說的對吧,即使公開了又怎樣呢?兩個人之間早就有條深不見底的鴻溝了。
已經不是誰為什麼不為誰著想了……而是她們再怎麼試著替對方想破頭,都無法得到一個共識,一個和諧。
對愛情的看法,對相處的方式,對好多事情的價值觀……兩人基本的就是相差太多了。
兩個人保持著不語。也許幾十秒,也許幾分鐘,但對木乃香來說卻似乎長的永無止盡。
整個房間能隱隱聽見的只有木乃香壓抑的啜泣聲。
「高中的時候……是我害怕妳會先選擇離開我,所以才寧願先離開妳。」
劃開久久的沉默。剎那聲音平緩地說。
「可是現在不是。我是真的明白,我這樣的人,只會讓妳難過而已……當然……我也不能否認,妳對我而言,也有些無法接受的事情……」
剎那看著木乃香遮著臉哭泣的樣子。
「我希望妳開心。雖然我也好希望是我給妳的,可是我卻做不到。」
剎那在她面前,沒有發出聲音的不斷掉眼淚。
這個人就連悲傷疼痛都試著靜默。
「……和藤原先生雖然是短短的相處,可是我覺得或許他可以。」
聽到哲也的名字,木乃香像是被利刃再一次滑順的切過,露出血紅的切口。
……我其實是為了和哲也分手才和他出來的。
這種話,木乃香是怎麼樣都說不出口了。
她再也不想求情,再也不想示弱了。
她知道,她再怎麼讓剎那明白她的愛,也無法動搖剎那心底根深柢固的某種信念,這一點,兩人竟是同樣的固執。
在剎那語音的段落,木乃香終於說話。
「如果妳覺得這樣會更好過的話……不要說是妳成全我,而是我成全妳。」木乃香的臉仍埋藏在手掌間,聲音冷淡,無力的說。
偌大的廳室,像是寂寞的海,所有的話語都沉澱了,連海浪都沉默。
然後在這浮浮沉沉之間,靜靜地又揚起了柔軟的泡沫。
「……大小姐……」
…………木乃香不明白為什麼剎那非得在這個時候這樣叫她不可。
為什麼剎那非得用那樣哽咽、那樣令她心碎的嗓音,說出這個充滿太多承諾,回憶,情感,痛心的稱呼。
……她聽了,就覺得自己快要崩潰了。
「我一直覺得,認識妳是我這輩子最美好,最重要的一件事。」
木乃香從來都覺得,一邊痛苦的哭泣落淚,一邊把話說得清楚很困難。
可是她無法抬起臉看那樣用力堅強,努力地向她傳達著堅定心意的剎那。
如果是這樣子、如果都這樣子了,誰還能夠責備誰?我們就連珍惜都來不及。
她無法停止淚水泛流,無法停止全身顫抖,無法抑制從喉嚨猖獗而出的傷痛聲音,無法好好的正視著心愛的人,對自己說著這種終結般的溫柔道別。
「不論過去未來,都不會改變這件事。」
……小剎。
她很想再這樣叫她一次。
可是等到她能夠正確的發出聲音時,
剎那早已靜靜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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