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无标题

作者:Shinobu
更新时间:2012-01-12 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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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Shinobu 于 2013-3-13 02:40 编辑


第三十二章



與三野會面之後的數天裡,靜留想了很多。部分思量乃關於如何安撫作為會面題目的那人;後者對她的所作所為儘管算不上發過火,爾後其言談舉止卻表明因着此事生起了悶氣。靜留跟三野談過後,旋即向她自首了,年輕女郎卻不怎作聲——只是把臉一沉,丟下幾句語意不詳的話。這反應教原本預備要直接翻臉的希馬人一時間懵了。對付年輕女郎的怒火倒還容易些——她怏怏的跟自己說——以前她也試過幾回了。但這次夏樹的憤怒似乎還交織了別的東西,有些竟是她無法理解的。至少初時如此就是。


稍後,待她開始將夏樹的各樣反應進行破譯剖析,即能更為得心應手的撫慰那個痛處。經過一整天令人難受的僵局及對於彼此立場的忐忑後,正是這古怪的陪罪方式讓她們重修於好的。她們比彼此已知的更為相像;兩人皆是心高氣傲的女子,於此等事體極是自矜自重,除非十分的較起真來,不管致歉或洩憤的話亦不易宣之於口。話又說回來,或者正因事涉對方,她們才那麼的相似吧。畢竟,以靜留的情況而論,向別人官樣文章地致歉原是她訓練有素的。然而,此際她實在沒法逼自己謅出一句歉言來,因為她對自己繞過年輕女郎、對那一段掩藏起來的過往諸般查探不曾真正的懷有悔意。歸根究底,該番努力帶來的成果實在價值重大。於是,向夏樹作出言不由衷的道歉便不知如何的令她心生反感。至於夏樹嘛……根據長久以來的觀察,靜留早就懂得女孩生氣時絕對不難於表達自己——或是寒起臉、哼兩聲,甚至擺出別的更明顯的姿態。然而她也看得出,不管如何不快,夏樹此際也沒法逼自己真的對她怒目相向。兩人對自身的反應都是十分的克制,兩人對這種自我克制亦是十分的不知所措。於是,事情過後的一整天裡,兩人便都深陷於各自的泥沼當中——兩者卻偏偏恰在毗鄰。


尤其是靜留,自覺簡直陷進浮沙裡了。這令她很是氣沮。二人每僵持一小時,她便覺自己又陷得深了些,儘管心裡巴不得一切回到當初的境況去。而且她渴望的不單是與女孩相處自如,也渴望着她的肌膚,她的唇瓣,她的區區接觸,而這些都被二人的拘謹自持影響了。那黏滯如膠、分秒如年的一天到了下午,她覺得自己到達極限了,正欲向夏樹一表心迹,卻被幾位屬下軍官的來訪打了岔。夏樹認定有一眾心腹部下為伴的年長女子自當安然無事,便要求出去一趟。靜留幽幽的允了,暗自納悶女孩不知要往何處。直到那天傍晚,二人再聚首的時候,她才意識到夏樹先前留下的端倪:竟是模仿她自己去見三野時的那個藉口:「辦點事。」


她是明白的。就在同一傍晚,吹熄了她們床邊的燈火之後,她轉過身,手已搭上了某個雪白的肩頭。一如她所盼所想,夏樹在觸碰之下也轉身過來看着她。她是在那時候開口道歉的,為此她已思忖了整整一天。


「原諒我罷,」她低低的說,嗓音於清夜中顯得沙啞。「不為我所做的,而為了我沒能做到的。我得承認,我沒有後悔找三野老伯商量,所以我不會為那件事道歉。就勢而言,事前未曾先告訴你一聲,我也不後悔……」


她握在夏樹肩頭的手一緊,又接了下去:「但是,儘管我依然深信不得不爾,如果我的做法傷害了你的話,我很抱歉。很抱歉我沒能想到更好的方式。」


四下幽暗無光,然而她知道有雙碧眸瞧住了自己。


「倘若我知道該怎麼辨,我會處理的更好的,」她緊接道:「我更情願不曾……惹你生氣。你得相信我。」


然後她沉默了,只等年輕女郎答話。再過了長得足以令她開始對回應絕望的一段光景,夏樹終於回答。


「沒關係,」她只這麼說:「沒關係了。」


靜留於黑暗中點着頭,心中尋思要是她把另一女子拉進懷裡是不是也沒關係。然而,在壯着膽子那麼做之前,她還有別的話要說。


「如果我所做的……」她開了口,欲言又止的語氣讓黑暗中定在她臉上的那雙碧目睜大了。「如果我做的……做的太過份我也很抱歉。說到底也是我太莽撞了,自以為有權去……嗯,對你的過去那樣子刨根問底,或自以為非要為你那樣奔走不可。你只要說你覺得是不是這樣,夏樹,我——」


她就只能說到那裡。夏樹以一個吻止住了她,一個令她如獲至寶的吻,而事情,一如夏樹唇瓣彷彿正向她傾吐的,也就到此為止。小風波既息,靜留對於她們重歸於好的希望卻在接下來的日子完全破滅……因為她盼的是她們會回到之前的那樣子。她們沒有。


即使她們目前的關係表面上似乎和從前的相差無幾,靜留還是足夠明銳的察覺出來。但她卻沒明銳到懂得她們的關係究竟是如何轉變了。她只能說這轉變不壞,皆因它沒有令她感到不自在;然而她也不能一口咬定說這轉變是好的,皆因她對之尚有疑慮。畢竟她連它到底是甚麼也說不明白。最後,她決定乾脆先由得它好了,過些時候再看看情況如何。倘若真有一顆種子下了土,她深信,終歸有一天會結出果實來。把整塊地皮翻起、把整個花園連根拔起,只為了找出一顆可能根本不值得勞師動眾的種子未免太傻。有些時候,不管是如何地坐立不安,除了沉住氣也確實無計可施吧。


她邊提醒自己,邊心事重重的坐在睡房裡、坐在她們日漸長大的寵物——就是她送給夏樹的那頭夜色之豹的身畔。她搔了搔牠的額頭,看着牠的真正主人、她的保鑣在鏡前紥頭髮。那鏡子乃是一片打磨得極好的金屬,任哪位再高明的鐵匠都不能把它打得更平的,僅僅將夏樹的鏡像映出了一丁點兒的偏差。儘管未臻完美,事實上也是一面上佳的鏡子了。眸光一轉間,赤瞳如是認定。


真可惜了,靜留邊看邊想,鏡子有這麼多瑕疵。總有一天,她暗暗發誓,她會找到那完美或幾近完美的鏡子,再送給眼前的這女孩。她想看夏樹瞧見她自己風華畢露之際是何表情,也好讓年輕女郎明白為何別人都愛看她。她更想看, 當該位年輕女郎像別人一樣看到自己的絕世姿容時,可會驚為天人。她不知奧托米亞女郎會否驚艷得飾演起那耳喀索斯(Narcissus)(204)的角色來。她覺得那也並非絕無可能的,只是這不過是她一己之見,而她的一己之見總是對夏樹推崇備至的。


她尤其欣賞夏樹這天下午的樣子。二人既選擇花一整天在屋裡,奧托米亞人便挑了她國人愛穿的一襲白得眩目的長衣。靜留喜歡見到黑髮女孩穿白色,更喜歡夏樹挑的長衣的剪裁往往很有巧思。這長衣從年輕女郎雙肩垂下,小巧的恰能把她身段勾勒出來,又輕柔的足可暗示底下的每處抹角拐彎。不過,它比不上她在靜留慶生宴時所穿的那件柔軟——另一條裙子可是用世間上最為精緻、最為輕薄的埃及亞麻裁成的。然而,它的用料終究上乘,而它將她頸部線條如此展現也令淺髮將軍十分滿意。令她更為滿意的是夏樹此際所做的事:把她的長髮高高地紥成一束齊齊整整的墨色流瀑。


「你少有把頭髮弄成那樣的呢,」她說,引來夏樹的一眼:「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這樣的你多動人哪。」


夏樹嘴唇一搐,腮幫上窘態與喜容相持不下。她彆彆扭扭的轉頭望鏡,只是之後那微微垂首的模樣於靜留看來就如一匹展蹄初躍的小牝馬。靜留微微一笑,指頭依然搔弄着身邊豹子的黑色毛皮。過了片刻她停下動作,再度喚向夏樹。


「看來今天你不要編辮子了?」她猜道。


夏樹搖頭。「不要。」


「又長長了是不是?自從我們離開奧托米亞你便沒修過髮吧?」


「沒,我沒有。」


「很好看呢。」


夏樹又看了看她。「你也是。你的頭髮從那時開始也沒剪過。」


「對,」靜留承認說,這才又問:「要不要給我編辮子?」


夏樹先是一呆,眉頭隨即揚起。


「嗯……你想麼?」她問靜留:「可以的。」


「除非你想這麼做。要是你沒興致也就罷了。」


「我來,」她跑了去拿用具。「等等。」


「謝謝你了,夏樹。」她待夏樹帶了應用之物折返,便往自己大腿上拍了拍,如同相邀。年輕女郎斜睨着她,靜留卻看出她臉上好笑之色,便裝模作樣地嘆了口氣。


「這樣最方便不過了,」她跟女孩說;後者只向靜留丟了一個她最愛的倨傲不屑眼神。「而且說真的,夏樹啊,到現在你總該習慣了吧。還是說到頭來你覺得我就那麼的坐得你不舒服?」


鬆開糾成八字的眼眉,夏樹兩眼一翻。然而儘管是那副表情,她還是欣然從命,走了過來安坐另一女子的大腿之上,一邊嘴角微揚。


「不,」她寬宏大量的說:「也不是不舒服。」


「謝謝你啦。」


靜留欺身向前往她額頭親去,略一勾留,鼻尖便湊到太陽穴邊的烏髮裡,不覺地深深吸氣,一聲低哼自喉間逸出。如此近在眉睫,她嗅得到夏樹既熟悉又迥異的芬芳,嗅得到她身上溫暖的女性氣息。


「靜留?」


「唔……嗯?」她悠悠一嘆,拉開了她們的距離,臉存笑意:「對不起。我挨得那麼近,你自然做不了我要你做的事啊。」


夏樹噗的笑了,指頭揉着年長女子的下頦。「唔。」


「你可以開始啦。」


只見兩隻白晢的小手探了上來,宛如白色百合花的十指飄然散落她髮上。她閉上了眼,由得它們開始動作,纏進她的髮絲,復又抽手出來,讓髮絲流瀉出指縫間,如此者數次。這樣子過了半晌,她睜開一邊眼來看,卻見夏樹只瞧着她頭髮笑。


「我還以為你說要編辮子,」她調笑似的低語,心神已專注於另一女子身上。「不是要瞎擺弄的哦。」


她的同伴望向她,一臉愧色。


「對不起,」她說着不再胡鬧,終於挑了一綹金髮來編。靜留溫然一笑。


「哎,我沒介意啊,夏樹,」她安慰道:「事實上還挺舒服的呢。」


夏樹抬眸看來。


「你愛弄多久便多久,」靜留藹然答應,卻也帶了三分幽默。「順帶的說,我想問你這事好久的了。為甚麼你對我的頭髮很感興趣似的?對你來說又不是甚麼新鮮東西……你們國人不都是金髮淺髮的麼。」


對方眉頭略皺,繼續編她的辮子。


「不錯,但……鬈髮,」她邊說,邊舉起自己正在編的辮子,指向那波浪般的髮端。「不一樣。」


靜留疑惑地應聲:「鬈髮?」


「鬈髮……大大的,柔軟的,靜留,」夏樹認真地抿着唇,努力解釋:「很好。」


「真的?」靜留瞄了瞄自己的頭髮,見柔絲的末端遍灑她胸脯上,果然都卷成波浪。她望向夏樹縷縷纖細、全然筆直的秀髮,立時省起:「鬈髮在你們國人中間很罕見,是麼?」


「是的,」對方點頭:「也不像這樣子。」


「原來如此。」


她懂得年輕女郎之意,皆因她本人也深知自己在頭髮上實在好運氣:有如流波卻又保持柔順,從頭頂至半道都很平直,卻忽爾一路蓬鬆到底。這是由她母親那邊家族遺傳過來的特徵,而且很稀有。多數鬈髮的希馬人所有的,要麼是鐵絲似的、難以打理的曲髮,不然便是短小而綿密的髮圈。儘管這亦有其可觀之處,一般還是她那樣子的鬈髮更為人所喜——也更顯天賦異稟。


她總算自負到明白這些道理,也半是為了這緣故,她那一頭秀髮不管如何地暴露於各種不利因素之下仍能保持這麼非凡的健康亮麗。她可是下了苦功打理的。饒是如此,或許這才是她第一次為那番勞心勞力由衷地歡喜。只要知道夏樹覺得她頭髮漂亮便抵得過有餘了,她不無自豪的想。


「得你稱許我很高興,」她點出:「不過我也喜歡你頭髮啊。」


夏樹淺淺一笑,回頭又繼續去編她的辮子。


「不知怎的,倒讓我想起梅利埃格(Meleager)(205),」靜留接下來又說,看着近在臉前的那張臉。然而,年輕女郎兩眼只管專注於手上的工作,她只好閉上她自己的,低聲吟誦:「我要編織白色的紫羅蘭與碧綠的桃金娘,也要編織那水仙花——」


至此她瞠口結舌,卻是聽見夏樹不經意的呢喃着接了下去。


「——與百合爭光……我又要編織甜蜜的番紅花……」(206)


她怔怔的望着另一女子,後者已開始編起了下一條辮子。


「啊!」待她喊出聲來,那雙眼才終於轉來與她相接:「你知道那首詩!怎會的?」


她大驚小怪的令夏樹很是困惑。


「我…以前……」她平淡的說:「讀過。」


「但你怎麼會熟得可以背出來?」


聞言,年輕女郎彷彿窘了,馬上回頭去繼續忙她的,置問題於不答。靜留不依不饒。


「我早就想說了,」她跟她說:「你也真是博覽羣書啊,可不是麼?」


碧眸一閃。


「我愛看書,」對方辯解似的說。


「不錯,我也喜歡這一點,因為這再次表明我們有很多共通處啊,」靜留嫵媚一笑,感到她頭髮裡的手指縮了縮後便即掩去嬉色。「你的文本是從哪裡、從甚麼人得來的?就說,在奧托米亞的時候吧。」


她頭髮被輕輕扯了一把。「是陛下的藏書。在他的——呃——私人書室裡。」


「啊,原來如此。他就由得你使用麼?」


「嗯。」


「那麼你通常愛看些甚麼?甚麼類別的文本?」


頭髮間的指頭又拉了拉,飛快的把辮子編好,然後開始下一條。


「隨便。」


「你是說你沒有特別的偏好?」


眼前的白晢臉蛋往兩邊晃了晃,夏樹在搖頭。


「原來如此。你向來都喜歡看書?」


「嗯。」


「那麼他的藏書裡頭你都看了哪些?」


夏樹過了半晌才答的出來;而待她回應時,那聲小小回應卻招來年長女子又一下驚噫。


「全部。」


「全部!那麼陛下他的藏書大概一共多少?」


一陣遲疑。


「不知道。」夏樹終於說。


靜留再接再厲。「他的私人書室,可是一間大房?」


「呃……有點大。」


「比這裡大?」她揮手比向她們的睡房。見夏樹點頭,她便又發問:「書卷都收在書桶還是櫃格裡?」


「都有……大多數都在書架上。」


「這些書架占了幾面牆?抑或擠滿整個房?」


夏樹咕噥着答是後者。


「啊啦啊啦……那你讀過的最少也肯定跟我一樣的多啊,夏樹。我敢說你讀過荷馬?」


「嗯。」


「維吉爾。」


「嗯。」


「奧維德。」


「嗯嗯。」


她兩眼一瞇:「朱維納。」


「Semper ego auditor tantum?(207)」


二人放聲大笑。


「好啦,我認輸啦,」靜留吃吃而笑:「不過得承認我真是大吃一驚呢。背得出梅利埃格已堪稱壯舉,連朱維納也行?我真服了,夏樹。」


女孩才得意洋洋的笑了笑,倏地歛容別過了視線,似乎在掙扎些甚麼,被靜留看在眼裡。過了一會,她才肯吐露自己不自在的緣故。


「不,」她說,笑容帶着勉強:「那——頭一段。我就只記得那些。」


靜留疑惑的瞧着她。


「他的詩,」她解說:「朱維納。」


「啊……唉,不管如何,我還是很佩服,」靜留輕笑,夏樹坦率的澄清令她莞爾。「如今因為你的誠實,也許還加倍了呢。看,你原可以由得我以為你能把一整篇都背出來的啊。」


夏樹肩頭一聳。


「我在想:你真要我背怎辦?」她淘氣的說,惹得年長女子又是一笑。


靜留沖她嘻嘻的笑。「是擔心你想不起更多時會被我發現麼?」


「嗯。」


「謅不出來時你換個話題就好嘛。」


「學你麼?」


她們像頑童一樣的相對嘻笑。


「也許呢……不過我以為我總不至於謅不出話來,」靜留說,過了一會又問:「我猜,在奧托米亞那裡,看書該是你有空時其中一件常做的事?」


「嗯。」


「你還會做些甚麼別的事?」她問,亟欲知道更多年輕女郎的習性。「除了看書之外?」


「呃……騎馬。」夏樹有點扭捏。「還有練習。」


「武器?」


「對。」


「原來如此。不過,得承認我指的原是純然休閒活動之類的東西啊,」靜留沖她一笑:「看書可作一例,只是我所問的是更關於人際往來的……我指的是,消遣,或者大伙兒的休閒活動等等。」


「大伙?像打獵?」


「不錯,如果你就喜歡這樣子跟別人一起消閒的話。這是你們國人典型的消閒活動麼?」


夏樹思索着瞇起了眼。


「呃……唔。」


靜留提出又一例。「譬如說,我和我的朋友常有聯歡會,不然便去看戲,又或者劇場裡其他的表演等。就是那類東西。你跟你的朋友在奧托米亞是怎樣找樂子的?」


對方的手突然凝住,腦袋往後驀地縮了一下,讓黑色眼睫掩去她雙眸的神緒。靜留見狀不禁茫然,直等到後來夏樹回話時她才如夢初醒。


「夏樹,」她正要說,想為自己的問長問短陪不是:「我——」


「我——我喜歡看書,」女孩插口說,聲如蚊吶:「多些。」


然後她不作聲了,靜留亦然。


唉,後者想的是,唉,原來如此。


無怪乎年輕女郎知識如此淵博,此刻她總算明白了。那是因為她再沒有別的事,更準確地說:沒有別的人。


估計她沒幾個稱得上朋友的人罷,希馬人不無同情的想。這年輕女子怎麼長成了如此徹徹底底的內向之人!早在此前,靜留已自奇怪夏樹那些在奧托米亞騎兵隊裡的朋友怎麼不會隔三五天的便來找她。遠於此前,她甚至好幾回提出要給夏樹寬免職務,以為女孩或想跟同伴們一起,卻往往被她婉言謝絕。而夏樹接受她好意的那幾次,後來她也從種種蛛絲馬跡、道聽塗說得悉,那些時間年輕女郎都花在個人漱洗上去了,不然就是單獨一人去閒蕩或去馬廐逗她那匹馬。一言以蔽之,夏樹一般就是把靜留給她自己的時間完全地當成是她自己的時間。是獨處的時間。


若說她那些時候裡有時也在看書,我也一點不覺得出奇呢,靜留心想。看來書本對於她已化為友儕的替代品,她那個與人隔絕的世界裡只住滿了文學角色和古代幽靈。同齡者在外面嬉戲之際,其時年幼的夏樹多半在把國王的藏書一本接一本地看吧。想來也怪,竟是這份孤寂讓她終成飽學之人。她很自然的對那個處境感到心酸,然而心裡卻又有點暗自慶幸。


體察到自己的私心令她微感懊惱。


碧眸再度抬起,與靜留的視線一觸即離,又往她髮叢間躲去。靜留如灼的目光旋即把那藏身之處焚沒。


「我明白的,」她舉重若輕的說,更着意不許自己的聲氣透出一絲憐憫之情,心知那只會刺痛夏樹。「你看,我也覺得是這樣呢。我也喜歡看書多些。」


秀巧的兩條黑眉一挑。


「很多時候,跟別的事相比,我也更情願看書哪,」她說,由得嘴角懶洋洋的一翹:「那些事有時也挺膩人的,讀書不失為一種解脫。你可有同感?」


夏樹點頭,這下看來自在多了。


「不過當然了,有些時候出去走一走也不錯,」年長女子不徐不疾的接下去,握住了夏樹的手:「有時也很好玩的。譬如說,劇場可以十分有趣,尤其因為你早已熟悉的文本裡的戲碼也常常會上演呢。」


她靜了下來,彷彿憶起了甚麼。


「我想起碧大人幾日前告訴我的事了,」她稍一思量後說:「某戲班的好些演員正在她這行省過冬。我差不多都忘了,不過或者未算太遲吧。我該不該問一下他們今晚會否舉行甚麼演出?說不定很有趣呢。」


她高興的發現年輕女郎似乎來了興致。


「演員?」夏樹問:「哪種?」


「我也不清楚。不過,想來他們好像是擅長於滑稽劇的吧,所以恐怕我們看不到你最愛讀的的悲壯故事了。」


對方聞言一哂。


「不過,演員嘛,」半晌後夏樹又咕嚷:「嗯。」


「我該去問問麼?」


「嗯。我是說——如果你想。」


她一雙眸子卻清清楚楚的顯出她自己很想。


「好極了,」靜留抬手將那纖瘦的手腕捏了捏:「至於眼下嘛,不如你來給我背誦些甚麼?也不是非要朱維納不可的,」她打趣道。


然而年輕女郎點頭之前的神色卻被她看在眼裡,便趕在夏樹要繼續剛才她們唸過的那首詩前止住她。


「等一等,夏樹,」她說:「怎麼了?」


夏樹佯作不解。


「哎,消停消停吧,」希馬人失笑:「你自己都快變成個正經演員了,可不是麼?剛才你看來就像有話跟我說的。趕快招了吧。你知道我到頭來總能敲打出來的,所以我們就別浪費時間了。到底怎麼了?」


年輕女郎被逗的一樂,彷彿忍着笑的緩緩回話,說她原有些事情要問的,不過那可以先擱一擱。但靜留不依不饒,結果她還是同意說出來了——靜留提醒說她早晚總會講出來的。


不過她先莞爾着咕噥了句。


「你啊,」她跟困惑的大將說:「像隻山羊。 」


對山羊的唯一聯想僅有那些畜牲無可救藥的食無饜足與高速繁殖的靜留裝了個鬼臉,又問夏樹她打的比喻是甚麼意思,料想那該是年輕女郎語言裡的慣用語。 


「山羊想嚼爛東西的時候,」夏樹說,微作一粲:「山羊,絕對不放棄。」


「哎,你覺得我鍥而不捨是吧,」靜留笑道:「山羊啊……嘖,我更願意比作水和石頭呢。」


「怎麼說?」


「初時一看,水似乎比石頭軟弱。然而流水也因為持之以恆最終能將石頭消融掉。」


夏樹又被逗樂了:「你……把我消融掉?」


「更正確地:我那叫洞穿。」


她放聲朗笑,看着夏樹通紅的俏臉忿忿然的別了過去。她一邊大腿猛地一震,驚的年輕女郎目光又回到她身上,兩隻手亦同時倉皇地搭上了她雙肩。


「壞孩子,」她不懷好意的說,指尖點向那小小的鼻尖:「壞透了。你那是想到哪了?我所指的當然是你的性情哪。」


那顆沸騰的腦袋又扭了開去。靜留淺淺一笑,又碰了碰她,直到她終於勉為其難的扭了回來……向年長女子凶巴巴的橫了眼。


「我只不過在逗你玩嘛,」靜留哄道:「求求你原諒我啦。你也知這原是我的毛病之一啊。就原諒一次這個既不濟又像山羊的人,遷就遷就她一下吧。我保證不去學我那些薩堤(Satyr)(208)同類的榜樣,把你當成山林仙女(參章廿七注167)那般拐到森林裡吻好了。」她說着一頓,想起了兩人目前的姿勢,彷彿又改了主意:「嗯,總之眼下不作數。也許遲點再說罷。」


靜留飾演薩堤的念頭讓年輕女郎不由得好笑,也就不惱了,手向希馬人頭髮探來時那張臉已復如常。只是她卻不忙編辮子,僅僅把頭髮攥在手裡擺來擺去。靜留發現她正在看陽光下髮色的幻變。她愛溺地捧住年輕女郎一邊臉頰,拇指指腹於那一片細膩柔滑處流連,提醒夏樹她們剛才的話題。


「你剛才是要問我些甚麼的吧,」她敦促道:「只管盤問我好了。」


「啊……」經她一提起,夏樹倒似想起自己的羞怩來了;她由得手中髮束滑脫,猶如光之溪流溜走。「對。」


「甚麼事?」


「嗯,唔……」夏樹開口了,臉上看來就像兩隻手隨時要湊到一處、要擺弄拇指頭那樣:「關於你朋友的事。」


「我的朋友?」


「你在——老家的朋友。」


「嗯,那怎麼——」靜留一怔:「啊,你想我告訴你她們是怎樣的?」


見她猜對,夏樹點點頭,似乎鬆了一口氣。靜留瞧着她。


「朋友。」年長女子說。


夏樹用她本身的語言應了一個字詞,靜留照唸一遍。女孩一笑。


「對,很好。」她跟靜留說。


這是近來她們越見日常的練習。靜留忽發奇想,自覺每有機遇時可以讓夏樹來教她,藉此學習奧托米亞語。譬如,每次她留意到某個字詞,便跟夏樹提出,要年輕女郎把她國人語言中相對的字眼說與她聽。一般都是單詞,間中也有一整句話。由是者靜留的奧托米亞語辭彙與日俱增。


「謝謝你,」她說着,往另一女子嘴上親了親。「我這就把她們的事跟你說;不過你已和其中一些見過面了。」


「你的那些軍官?」夏樹應道。


「對。所以我看這就談談你沒見過的那些吧。這可合理?」


女孩表示認可。


「待我想想……首先是……」她才一頓,夏樹已舉出一個名字來。


「千歌音?」


「千歌音?」靜留好奇的重覆:「你想我把她的事告訴你?」


年輕女郎把頭一點,隨即補上:「很有意思。」


靜留莞爾:「都是你聽來的吧。你真覺得這樣?」


「似乎是這樣。」


「很有意思,嗯?」靜留不禁失笑:「不錯,你大可以這樣子說她。」


「你會怎樣子?」


彎彎的眉毛上挑:「我會怎樣子……?」


「說她。」


大將一粲回應。


「你疏理事情真的很有一套哪,夏樹,」她說着,好像在琢磨其事:「真的,我該怎麼說她才是?是位令人一見難忘的女子。自然地,是極好的朋友。而且也是敵手。」


碧眸盯住她雙眼。「敵手?」


「對。敵手。」靜留抬起一隻手來,捧住了自己的一邊頰,若有所思。「也沒甚麼不好,那種競爭關係甚至可能是我們友誼的一個方面。就此而言,她還真是位出色的對手呢。」


只把她的同伴聽糊塗了。她動了動,將重心挪到後面更接近靜留雙膝之處。


「不過,靜留,」她又說:「你們倆是朋友?」


「是。」


她搖搖頭。「我不懂。」


靜留笑了,明白奧托米亞女郎實在難以理解她所說的「敵手」之意。這裡她所用的「敵手」觀點顯然是一種希馬式概念,有些學者更說那是為他們文化所獨有的。她便給夏樹解釋。


「你看,在我們社會裡,我們有尊嚴(dignitas)(參章十七注114)和權威(auctoritas)(209)的觀念,」她開始說:「以前也曾提過的,所以我這就把那些定義速戰速決好了;大致上,尊嚴就是個人價值和公眾地位,至於權威一般而言則被理解為倚仗個人名望影響公眾事務的能力。兩者並不雷同,兩相交織下卻與此人作為一位希馬公民的卓越性或整體價值絲絲入扣。這你明白麼?」


黑髮如幕一掩,夏樹思量着點了點頭。


「就像,」過了數秒,她試問:「威望?」


「正是。現在我們先用那個詞來概括尊嚴和權威吧,好麼?」


「好。」


「那我便繼續解說了,」靜留接了下去:「對於希馬人來說,威望這東西必須不住地增長充實,極盡可能的更高更強。每位希馬人,只要他或她有能耐和機遇,都會遏盡所能的給自己增建威望,也很自然地,會將自己的和同輩的互相比較。就當我們是一羣只想拼命登上高山之巔的攀山者吧——有些上的快,有些慢慢爬,也有些拼命要出頭的偏偏失足掉了下去。」


對方臉上閃過一抹幽默之色。


「像高山裡的山羊。」


「我開始覺得,」靜留戲謔的回說:「你最喜歡的動物原來是山羊哪。」


夏樹微笑着只是搖頭。


「你們都想上去,」她催年長女子繼續:「你們競爭?像在比賽?」


「差不多,」她微一扭頭,好像在思忖甚麼:「但這是一場永不會真正結束的比賽。當有人真的來到頂點,或者,借用我們這比賽之喻來說,無可置疑地把在自己身後追得最緊的那人甩出一大段距離,他也不能停在終點線上就此摟着他的月桂冠。他得繼續前進,努力保持那一段讓他領先羣雄的差距。」


夏樹眉間稍蹙。「可……跟當國王的很相似。不是麼?」


「事實上,不,」淡髮女子慧黠的一粲。「那些國王啊——女王也是——更可能將挑戰寶座的對手們處置掉吧,不是麼?」


見夏樹點頭,靜留便繼續。


「可以說,王室之流為了鞏固權位,要不把他們的對頭們推下山,也會把他們弄殘廢了,確保他們再也翻不了身的,」她跟夏樹說:「而在希馬文化中相當於他們的人卻不會這麼做。希馬人追求的並不是王位;在希馬,我們所追求的是被立為第一公民(參章二十六注164),那是我們社會中獨領羣雄的位置,而其餘一眾英才既沒有被弄殘弄廢,想試圖超越他也不會被掣肘,卻只要不停的角逐,不懈地爭取把第一公民的銜頭從他掌握中搶過來。夏樹,我們威望的絕嶺巔峰,便是成為 primus inter pares。」


「同儕之首。」


「同儕之首,」靜留語帶讚許的重覆了遍。「那就是我想要——千歌音想要——每位跑在眾人前頭的領先者想要的。而終將成為第一公民的那個人,也當鼓勵跑在他身後的人們努力追上來。希馬人不會根除針對他們權位的挑戰,反而會扶植他們。你想那是為何?琢磨琢磨『同儕之首』四字吧。」


由此展開短短的一段靜默,其間靜留瞧着女孩的臉擺出一副全神貫注的架勢來。她一邊等待,一邊便端詳起夏樹又密又彎的眼睫聊為自娛。真是黑的沒道理嘛!她好想拿指尖去撩它們一把哪。


「為了要不停的打敗他們?」夏樹終於答。


她把心神從那漆黑的眼睫轉到碧眸之中同樣漆黑的瞳孔處。「嗯,對,正是那樣。」


「為甚麼?」


「甚麼為甚麼?」


「我是指……」夏樹遲疑着,目光閃了開去:「那很累嘛。」


靜留嗤的一笑。「確是。」


「那為甚麼呢?」


年長女子將吸進的一口氣悠然輕舒。


「因為僅有如此方能真正配得上第一公民之號,」她堅定的說:「若不兢兢業業的守住那銜頭,誰也不可能當上像希馬這樣的國家之中最為顯赫、最受敬重尊崇的一員。而且,誰也不可能僅憑把所有可以爭得此位的其他人消滅掉便把這位置爭到手。那還算甚麼競爭?唯有保住自己一眾敵手,方能勇猛精進,鞭策對手之餘也為對手所鞭策,從而讓自己的威望遠遠超越任何王族霸者,只為他名正言順:我所有的敵手都在,他們都與我同輩、與我對等,然而我依然被公認為他們這所有人當中的第一人。」


夏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兩條纖秀的黑眉沉思着糾到一處。靜留知道,那概念她是懂得的,不過亦僅在單純的認知層面上;而她的文化心態,卻還在糾纏不清。當然了,靜留也沒指望她對那概念的領會可以超出求知慾範疇之外;夏樹到底是在截然不同的背景下長大的。可是嘛,單單是能夠認同如此陌生思想的理念的那份能耐,早就超出她對絕大多數人的期望了。


她細聽女孩所言。


「所以千歌音是敵手,」夏樹在說:「你的……同儕……或朋友,也都是你的敵手。」


「對,因為我們幾乎所有人都努力要攀上頂峰。敵手。」


夏樹把奧托米亞語的那個詞教了她。「那麼誰在頂峰?現在?」


「事實上,沒有人。目前,沒有人可以自稱為希馬的第一公民,」靜留雍容自若的搖頭:「位置是空懸的。這也是常有的事,極少有誰成功獲得那銜頭。」


「噢,」夏樹視線閃了開去,復又斜睨她一眼:「那麼誰最接近?」


靜留一嘆,有點幽幽的。


「哪有人曉得誰最接近呢?」她說,半是自言自語:「唯一確定的就只有你真正達成的那一刻。不然,你大可說運氣來了又去,英雄盛了又衰。福爾圖娜可以很反覆無常……」


「就連對你也是麼?」夏樹調皮地插嘴。二人相視一笑,都知道幸運女神頻頻眷顧靜留的那句戲語。


「或許於我尤甚呢,」靜留答道:「不過我得承認,大體而言,福爾圖娜近來對我可好了。祂連你也賜了給我。」


夏樹羞答答的扭開了臉,可靜留依然瞧得見她腮幫上綻放出的點點嫣紅,柔化了她臉部輪廓的孤傲風骨。她向年輕女郎低聲呢喃。


「吻我,」她要求說。夏樹也就依了,火燙雙唇斜斜地迎上她的。她立即張嘴以舌尖逮住了女孩的,輕輕的打着圈兒。過了好些時候,二人這才分開。


「對,」靜留喘着氣說,感到體內一陣微微的悸動。「福爾圖娜對我可好了。」


夏樹鼻尖拂過她的,廝磨片時方始離去。


「那千歌音呢?」年輕女郎陡地說,語氣中突如其來的凝肅簡直不像是真的。「她也很接近?」


靜留眨巴着眼,這一問來的太也出奇。


「該這麼說吧,不單單因為她目前極可能已成為候任執政官,」她坦然道,想起新的一年已經開始了。「只不過我們還沒得到消息罷了。然而我相信很快便會傳來的,若非經由元老院的驛報,便是她本人的信件。」


「唔。」夏樹回眸。「她的信啊。藍色火蠟?那個——呃——鷹紋?」


「繞在荊棘裡的鷹,不錯,」靜留嘴唇一翹,想到為何夏樹會提起它了。「你喜歡那圖樣,對吧?」


猶如被人看破,夏樹不情不願的一笑。


「很漂亮,」她承認。


靜留用奧托米亞語把原話回敬了去,她高興的笑了。


「我也這麼想。你覺得那比我的還漂亮?」靜留調侃她說。夏樹好脾氣地輕笑着回應:


「不。」


靜留做着媚眼謝過她的高抬貴手。


「跟我的私印一樣,她那個也是由兩邊家族印徽組成的,」她說:「荊棘來自她母族,鷹則來自她父族。我相信,後者的設計多少暗喻了那個傳家之寶,姬宮之弓。」


「啊,」澄明雙眸一亮:「是位弓箭手?」


「且是極高明的,」她說:「儘管她也擅於使劍。」


「嗯。那麼——」


可她到此便打住了,看來還不動聲色的搖了搖頭。靜留奇怪地盯着她看。


「怎了,夏樹,」她逗趣地說,好教女孩道出下文。「快快交代,早說過只要我死纏爛打你到底還是得依我來的。想問就問嘛。」


夏樹給她的第一個回應是一抹澀澀的、甚至弱弱的微笑。


「千歌音,」她總算說出了口:「是怎樣的?」


「嗯,既然你無疑已風聞過很多她公眾事務方面的事,料想你是想問我她的性情吧?我說的對麼?」


「對。」


「千歌音……恐怕一言難盡哪。」她稍稍瞇了眼,試着表明心中所想。「談到她,我以為你首先得明白,千歌音乃是一位極之動人的女子,是再溢美之辭亦不能過譽的那種……」


她至此一頓,覺得有人在摸自己一邊眼眉。夏樹的冷冽碧眸迎上了她的赤瞳熠爍。


「其實你們差不多一樣的顏色,」她細細感受指尖輕撫眉間的觸覺,喃喃的道:「由髮色到膚色,從那方面來說你們很相像也沒甚麼不對。」


年輕女郎額上浮起一道小皺紋。


「我們很相像?」她問。


「某些方面——如我所言,尤其是顏色,不過其餘都不一樣。且想想我那位副將,小素。」


「是她妹妹。」


「對。她們的臉蛋身段相差無幾,就是顏色不同。」


見夏樹點頭,靜留便接着說。


「你大可由此推斷千歌音的姿容極其秀逸,」她跟女孩說:「彌補了她氣質上或許被她那性情添上的寒霜之威。你看,千歌音向來是很冷峻的。」


「冷峻——怎說?」


「嗯……」靜留說:「大概你也可說她嚴肅吧。比我還嚴肅。」


同伴的嘿嘿笑聲教她一愕。


「欸,我說甚麼來着?」她問夏樹,後者總算樂夠了能回話了。


年輕女郎直是眉花眼笑。


「比你……」她重覆道:「還嚴肅?」


靜留嘴唇一搐。


「這下我真不知那是說你覺得我太嚴肅呢,抑或一點也不,」她跟夏樹說,後者又是嬌笑一陣,教年長女子大樂。「先始聲明,千歌音這人可是伶俐得緊,所以她那冷峻不是一般意義的。不過,若你拿我們兩人比較,竊以為她可是比我更會冷幽默呢。除了在少數中意的人跟前,她連笑也不笑一聲,一般就只會微笑。」


「啊。」


「而且她心腸很好,信念剛堅不移,」她略一躊躇:「後一種特質在她成婚前的諸多風浪裡更見昭著。」


夏樹向她挨來。「那位……窮妻子,身世卑微。」


靜留一怔。


「你也知道姬子的事?」她稀奇的問:「想來你是有所風聞的了?你知道事情的經過麼?」


對方點頭。


「這樣啊。」


接下來先是一段沉默。


「對她有損害麼?」


「欸……」靜留稍蹙:「損害了……誰?」


「千歌音。」


見年長女子瞠然而對,她只好努力說明。


「攀升,」她開口說,雙手圈住了靜留的腰。「就是……那場比賽,她跟同儕和敵手的比賽。」


「喔!那場比賽啊。」靜留一臉心不在焉的笑,目光游移至年輕女郎光裸的頸上。「你是指那件事有否損害她想當上第一公民的前途。」


「對。」


靜留目光一凜。「嗯,或許……或許吧,但就算損害了也不怎麼要緊。千歌音……單憑她自己的過人威望已足以排除因此而起的任何非難。」


「非難。」對方回了一句。


「對。」


「所以他們批評她了?有很多人?」


「對。不錯,當然他們批評了,」靜留答的利索,飛快了瞄了夏樹一眼,旋即低頭往女孩露出來的鎖骨上親了一口。


「頸。」


夏樹把那個字說與她聽,接下來卻又說:「到底還是損害到她了。」


「便是損害了又如何?我早說了,她抵受得住,」靜留應道,情知自己對這話題越發不安,彷彿喚起了心底那些揮之不去的惴惴,而這不應該是她想起這些事的時候。如今,此時,此刻,此日,她只想與夏樹盡情生活。她只想與夏樹盡歡。


她搖搖頭,雙手撫過女孩背部,輕揉捏布料底下的瘦勁。「袍子。」


對方又回了一個奧托米亞字詞。


「不過,」夏樹其後沉聲說:「始終壞事了。」


年長女子的腦袋從她頸項間抬起,與她目光相接。靜留長髮如金色浪濤於雙肩翻滾奔流,交織着夏樹編好的數條小辮。從後面窗口探進的光線燃亮她那秀髮金澤,映得她如維納斯與阿波羅合體的一幅鍍金畫像。


那便是面向着她的年輕女郎心中所想的,更令那年輕女郎氣息為之一窒。可惜靜留一心顧着要說話,這反應只隱隱約約的發覺到。


「不,沒有壞事,」她跟女孩說:「怎可能是壞事呢,因為她從中贏得的值得起這一切煩難啊。如今她可是前所未有的快樂,要是相信哲學家的那一套,這都是為了最大的善呢。嗯,我是相信的。那怎可能是壞事?」


水汪汪的大眼睛柔柔地看着她,她不禁的住了嘴。須臾,她欺身向前在夏樹嘴上飛快的親了下,爾後彼此的下唇卻黏住了那麼一霎,猶如難捨難離。


「無論如何,夏樹,你怎麼問起千歌音來了?」她問,半是真心的想知道,半是亟盼改變話題。「不如說,剛才你想問我她——或我其餘朋友的事的時候怎麼猶豫了?肯定是有原因的。」


她見對方勉顏一笑。


「因為,我覺得……」夏樹慢慢的說:「或者……你不想說。」


她詫異了。


「你覺得我不想說她們的事?」她出奇的問,神情困惑的望着年輕女郎。「可我以前也有跟你說起她們,都許多許多遍了。我肯定有——」


「你說的是和她們一起遇上的事,」對方打岔:「不過,好像沒有——嗯——『描述』?」


「描述?」靜留重覆,又搖了搖頭:「有,我知我有的。我的確一直有按着自己的感覺描述她們給你聽啊。我都給你描述過這許多人了……」


「有。沒有。」


「你的意思是?」


夏樹歪着腦袋望着她,一臉的天真爛漫。然而那爛漫天真當中卻帶着鄭重,靜留感應到了。


「靜留,你描述了別人,」她只說:「你談及許多人。」


靜留頷首,敦促她說下去。


「不過你沒描述你的朋友——你的——呃,跟你親近的人,」女孩續道:「你沒有描述那樣的人。」


她雙眉一挑,又補了句:「真正……認識你的人。像個秘密。你的秘密。」


靜留呆呆的瞪着認真的年輕女郎,忽爾間無話可說。夏樹淡淡一笑,嗓音卻不減莊重。


「靜留,你沒跟我說,」她又道:「她們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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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告訴我你打算這麼做。你不能!」


淡紫眼眸歉然以對,他禁不住嘆息。


「那是沒轉圜餘地了,舞衣大人?」他追問,額上不以為然的陰霾乍起,倏即隱沒不見,一如所有曾於此豁朗眉宇飄過的烏雲。「你是不肯改變主意的了?」


前面的紅髮女子幽幽而嘆。


「對不起,黎人大人,」她說:「可……我看不出有甚麼不該。」


「不覺得言之尚早麼?」


她將信將疑的沖他一笑。


「就這種事再短的時間別人也決定了呢。」她如此答。


「卻不像這次那般有可緩之處。」


「甚麼可緩之處?」


至此黎人唇角一揚,一抹壞笑教他的俊朗臉孔添上幾分放浪不覊。那副令人想入非非的神色讓鴇羽舞衣紅了臉。


「真是的……黎人大人啊,」她忐忑地開了口,看着他的笑容被自己嗓音裡的求懇軟化了。「拜託,請你諒解。」


「楯有諒解麼?」


「黎人大人啊,」她再喚。


他凝視她良久,這才閉上琥珀色眸光,夾着低嘯的一口長氣逸出雙唇。他對面的女子暗想,便是當此不勝唏噓之際,他唇邊的絲絲笑意從未減色,嘴角那迷人笑紋亦依然不改。首席元老這一雙唇,緊緻而多情,長得就如它們吐出的字句一樣的令人念念不忘。它們跟楯的很不同,後者更來得峭刻,與這殷紅對比更為赭色。好漂亮的唇,她一邊端詳一邊禁不住承認,就是漂亮……


「我當然有盡量諒解,」只聽得他說,她一抬眸,便見他眼神已又凝在她臉上;她但覺雙頰微燙,唯盼他未察她這一時失神到底失到哪裡去了。「不過希望你能原諒我反對此事。作為你的朋友,替你高興向你祝賀原是應有之義。抱歉我未能盡禮了。」


黎人嘴唇微抖,又說:「也因為作為不僅是你朋友的人,到了你與他人訂婚的關頭心灰意冷亦是理所當然。」


見她居然沒想去歛起臉上難色,他只感到那麼一點點好笑。


果然是她的作風。


「黎人大人……」她欲開口,卻又終至無言。那熟悉的隱忍情狀令他粗黑的眉頭一軒。


「儘管你把我的名字終日掛在嘴邊,似乎還是要一意孤行哪,」他從從容容的說笑:「怎麼也好,你跟楯打算幾時成婚?事先聲明,這可不是說我認輸了。這一來只怕該令你提心吊膽了吧,多半害怕我要去婚禮大鬧啊。」


她強顏一笑。「不——不,我相信你不會那麼幹,黎人大人。」


「那即是你在說千萬不要那麼幹,黎人大人。」


他們相對而笑,卻也笑聲零落。


「我們想大概在齋戒月(參章廿六注165)吧,」後來她跟他說。琥珀眼眸瞠然。


「就在下月!」他驚噫:「那麼快?」


「是的。」


「那你們是早就計劃好了?」他滿腹疑竇的問,語氣裡揉進三分無可挑剔的黯然神傷,情知她必會為之不安。「唉,我真真是心灰意冷了!」


他這麼一聲嘆喟,她禁不住從座裡猛一挺身,兩手鬆開原本死死捏住的座椅扶手,抓了個空,復又擱下,臉上窘色一發不可收拾——真可愛!他暗想——直燒到她紅頭髮的髮根。他亦欺身向前,本來懶洋洋地倚進厚墊座椅上靠枕堆中的背部挺起。


「別,別!」她跟他說,只管沒口子的辯白。「我們真的只是近日才決定的,黎人大人,不過是……祐一和我也覺得——嗯,沒必要把事情拖下去。」


「這叫一劍給我個痛快是吧?」他調侃,見她因自己這話侷促更甚,心中暗暗得意,嘴唇作苦笑狀:「真是的,你越發讓我疑心起來了。你們若是如此急於成婚,且又是近來才下的決定,籌備方面豈不是幾近乎無麼。你們打算操辨成一場小婚禮?」


她點頭,一霎間有點神情恍惚。


「私底下……辨一場,就只有我們最親的朋友,」她心虛囁嚅,赤金色眼睫上揚迎眸向他。看着她這一臉猶豫,他藹藹含笑,知道要來的終於來了。「很自然地,我們都盼……嗯……盼你會來。」


他置此不答,她便雙手亂舞吭吭哧哧的說了一堆,正中了他的下懷。他不無惡趣的尋思,身為這段對話裡的一敗塗地的那一方,他可遠遠比對方來的泰然自若呢。這讓他多少有點愜意:便是小勝畢竟亦聊可以自喜。當然了,那可不是說他承認楯已經壓過他一頭。


就此而言,連她也沒有。


「舞衣大人,」他堵住她不知所云的絮絮不休,沉穩地說:「你若想我去,我自然要去。那你想我去麼?」


她再次因他的語氣紅了臉。


「我始終——不管有甚麼事發生——都是你的朋友,」他續道:「也同時是楯的導師和朋友。倘使不嫌敝人出席略助清興以搏君一笑,區區自然樂於奉陪,只為令你開顏。」


便是她聽出了他在那字上特意強調,也不曾作聲。反而,她只不停的致謝,直到他瀟灑的再次截住了她,拿自己的禮數打發了她的,惹來另一波的窘態百出。得知自己至少還可以如此輕而易舉地令她難為情總是好的!那就是說他還有機會,心底的矜持如此跟他說,還有機會挽回平局。他會的……對,他會的。他之所以能成為舉世無雙的元老院首席元老,靠的可不是每有形勢不利便乾脆認輸投降。舞衣或者真要嫁給他的年輕門弟,不錯,可這小小劣勢不算得甚麼。婚姻算得了甚麼,今時今日這種事說散就散了!不,一紙婚書對他而言豈是障礙,他暗自決定。他托加袍裡有的是花招呢。


楯,千萬別自以為已經超越了我啊,他一邊對眼前的女子言笑晏晏,一邊無聲地向自己的情敵兼徒兒說,你要學的還多得很!


「無論如何,黎人大人……有件事我想談一談,」她在說:「是別的事。」


「啊。是甚麼?」


「關於那計劃。」


是哪計劃毋須多問。他心知肚明。


「這樣啊。」


她點頭,將數綹火紅髮絲晃落眉間。「之所以提起是因為……我聽到傳言,說計劃要取消了。」


他如鋒的目光一掃之間將她看了個分明,察覺這一離了私事,她一貫的大方自信便回來了。還真像她呢,他心想,而且每念及此便不免好笑。如果他拒絕改換話題、咬住剛才所談的私事不放讓她狼狽就更好笑了,不過這一來未免太小氣。再想見她難堪也罷,他才不要人家覺得他小氣。


那可不在他的計劃之中。


「我聽說,既然與我方訂立和約的圖謀再三遇挫,對方的使節團打算日內便動身離開,」因見他神色似有默許之意,她說了下去。而他也確是的,那理性漸占上風的心緒,堂堂希馬首席元老的心緒,早把剛才有關她婚姻的對話牽動的種種情思感觸束之高閣。那件事他大可日後再作理會。


「你聽到消息了麼?」她問他:「門鵚蝲使團要離開的事?」


他莞爾一笑。她知他過去數周以來,與使節團的首腦門鵚蝲王子凪見面頻繁;真有離開的風聲,他自然曉得。


「不錯,我是聽說了,」他承認說,不慌不忙的疊起腿,托加袍衣擺窸窣着滑至一側。


「不過也還只是說說而已,」他又說:「我聽到的就這些。」


「喔,」她聲音裡是顯然的失望。「我還指望你知的會比我多呢。」


「可惜不是,」他歉然垂首,隨即與她的疑心正面交鋒。「儘管我看來跟凪大人及一眾門鵚蝲官員混得很熟,恐怕那只是假象罷了。他們纏着我不放的理由不過因為我是首席元老,將我爭取到他們那一邊——自不然地——對他們的目的大大有利。故此,有損觀瞻的事他們都不見得會告訴我。他們就只會跟我說些街知巷聞的流言。」


他那炫目的笑容亮出來了。


「那幫傢伙,」他跟她說:「鬼頭鬼腦的。」


她不置可否的應了聲。說到底,他不也很鬼頭鬼腦麼。


「關於他們我就只有一件事好說:他們絕對懂得怎麼搞狂歡會,」他接着說,聽得她眼角微皺,唇角上揚。他會心的回以一笑。他一向喜歡她的笑顏。


「那也好,」她說——又是不置可否似地。「起碼他們懂得娛賓待客。」


「就是麼,」他乘機說:「不過我倒不信他們會給我們身在北方的友人一樣的款待。」


一擊得手。她目光尖銳起來了。


「不,」她說:「我也不信。」


他點頭。「由此而觀,他們見難而退可謂令前景凶多吉少。」


對方回的好快:「黎人大人,你可是在疑心麼?」


「是有些,不過也很正常,」他亮出一笑:「我畢竟也是政客嘛。」


她好笑似的應了聲。


「那麼,作為我們其中一位政壇高手,若我……有點淺見,你可願聽我一言?」她問,卻不見得如何惴惴。他笑了。


「便是你沒有意見可言,我也一樣肯聽你說的,」他說,逗來一抹羞澀的淺笑。「只是,嗯,相信我已知道你想說的是甚麼了,舞衣大人。你覺得我們該再留他們一些時候,對吧?」


她表示認同。


「我想,是以防萬一吧,」她說:「你認為我們是否這樣做較好,黎人大人?」


他沉吟似地歪着腦袋,假裝在看對面牆上的馬賽克,見到達芙妮(Daphne)(210)那張臉的詮釋異常美艷。只不過,他心道,目光回到等候他回話的那位女子的臉,看來在它主人的臉前是相形失色了。


他堂堂的望向這間屋的主人。


「絕對是的。」他答。


她看來很高興。「你能找方法下手麼?」


「親愛的,我可是首席元老哪,」他氣高趾揚的說:「要說有誰能以法律的天羅地網阻礙別人走出這希馬城,嘿……」


他打着手勢,分明指向他本人,於是她笑了。


「好極了,黎人大人,」她讚許道:「那麼……那件事看來我們只好靠你了。」


「那是自然。」


「啊,太謝謝了!」


「客氣甚麼,」他答,深遽的雙眼詭譎地瞧着她。「又不是說我不會從中得益的,想想,我可是算好了門鵚蝲人會賄我以厚禮來打通關節呢——為他們提出的和約爭取支持也好,將他們從我以正當或骯髒手段設下的羈縻中釋放出來也好。看來這一計裡我是絕對的自得其樂哪。」


她眸光舞動。「只要你可以再忍耐某王子多一會就是。」


「啊,凪大人麼,」他望了她一眼。「你不喜歡他吧。」


「呃……」


「得說他有時也挺陰險的,」他先等了片時以防她還有話說,方道:「不過他還不算太差勁。我指的是作為玩伴。」


她語意閃縮:「想來……我又知道些甚麼呢。」


「命也不喜歡他。」


她雙眉一揚。 他留意到,那雙眉這時比平時的紅色要淺淡些;今日她不曾描眉罷。他知道她為了社交場合,時而會用銻顏料把眼眉描深了,使其更見突出。要是她長的是金髮,大概會像旁人一樣由得它去,只是她頭皮上的秀髮顏色實在比眉毛的深了好些,兩下差異令她不得不略施妝飾。也許正是這原因,她任得眉毛長得比其他女子的濃密,後者可是會把它們拔掉以修得眉線纖巧的。


個人而言他倒是沒所謂。他心想,她的臉已極富個性了,描不描眉之類的瑣碎手段也無法蓋得過去。


「命見過他麼?」她正在問,橙金色秀眉依然高揚:「怎會?」


「不過一次,碰過面,」他答道:「後來她跟我說,他令她聯想起一隻長過了頭的白老鼠。」


二人相對大笑。


「天哪,」她邊笑邊道:「命真是……」


「我便說那麼她該喜歡他才是,因為對她來說他保不定很好吃呢,」他添上一句,引用了他們常常打趣他妹妹是半貓之身的玩笑話。見她再次釋出一串嘻笑聲,他接着又說:「不過命還是堅持說不喜歡他。」


她抿唇片時。


「大體上,」她坦言:「命看人的眼光很準。」


他放聲狂笑,她只好不知所以的盯着他看。


「你該知道……」他哼哼着抖了出來:「命不喜歡楯的吧,嗯?」


她那張臉真是千金難求,他笑的更歡了。


「啊啊……抱歉,舞衣大人,」待笑意漸次消退為幾聲噗哧,他才恬無悔意的說,往托加袍前褶探出一直隨身㩗帶的手帕,印了印兩邊眼角。「都是我一時得意忘形……這玩笑更開到你頭上去了。」


她這麼爽快的人,他暗自盤算,不會不肯陪着笑一個的——而他猜對了。稍後她給他的笑靨仍是一如平常的亮眼,若非更亮眼的話。


「我那句失言失得太糟糕,可不是麼?」她直認不諱,神色有點尷尬。他忍俊不語。「想來我真是太不留神了。」


你若果然對他認真,何須處處留神,他是這麼想的。但他沒有說出口,像個秘密,暖暖的揣在懷裡。


「怎麼也好……說回計劃,」她又開口,話題——又一次的——轉得有點笨拙。「你近來可有和千歌音大人談過?」


問的好,答案是肯定的。


「她說大致上宗旨保持不變,」他若無其事的聳聳肩,憶起上次會面時那位肅穆莊嚴的女子冷靜果決的神情。「我原也沒指望別的。一旦那女人下了決心要達成一事,必然堅定不移。以她的話來說……只要手段修訂得宜,小小耽擱豈足影響目的。我們的候任大執政官兼大主謀,姬宮千歌音如是說。」


他言辭之中帶着再清楚不過的欽佩,舞衣亦微笑以示同感。她又問了另一問題。


「我猜她已經開始……修訂了吧?」


「我也這麼想。放心好了,舞衣大人,」他安慰她:「千歌音是組織上的天才,她會在那廂統攬全局的。」


「對,對,當然了,」她至此一頓,若有所思:「那麼元老院打算何時討論繼任者的事……?」


「是指目前的北狩行動麼?」他相當咬文嚼字的說。「啊,估計明天便提起的了,該會引起相當有意思的討論吧。要不要打賭,會是一位少有人知、渴望建功立名的新貴想取代我們人所共知、早已功成名就的新貴?」


她為之粲然。「要是聽到你這麼形容她,真不知靜留大人會怎說呢。」


「我敢說她只會笑一笑,」他輕輕鬆鬆的說:「然而我想,真正耐人尋味之處,卻是她對這一切進展作何感想。」


「喔!」她根本沒打算遮掩:「對,我也在擔心那個。」


他拿捏着方寸重覆:「擔心麼。」


「嗯……是的。」


「我可否問你為甚麼覺得要擔心?」


她歪着頭的神氣彷彿在說,只要她年幼一點便會搔起腦袋來了。他忍住發笑的衝動。


「我只是……就是覺得彆扭,」她答道,笑容帶着悵惘:「我知道以目下形勢實在情不得已……但我還是禁不住想,真正流血流汗的到底是她,我們不過為她預備舞台罷了。」


他微一蹙額。「而那正是這次計劃中我們的任務。」


「不錯,然而我們把事情辨得如何她卻無法知情!」她叫道:「唉,我們儘可以不時的給她寄信,但事情都過去了它們才送到她手裡,而我們多半已轉移至採取另一步行動了。靜留大人就只能收拾殘局。」


他點頭肯定。


「對,」他說:「事情極可能演變成那樣。」


她低低一嘆,進一步的表示心裡不安。


「我…不知道,」她跟他說:「黎人大人啊,我們一直撇開她下決定,儘管是為她下的決定。我們便是通過驛使問她意見,基於時間緊迫,她還沒答覆我們往往已假定她不會異議。總之……哎,我心煩極了!」


他身同感受的望着她點頭。她隨後稍稍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對不起,」她說:「起初千歌音大人邀我共襄大事之時,我也早知會如此的了;不過看來這一到了緊要關頭,我還是忍不住要替靜留大人擔心。我不該拿這種事麻煩你的——」


「我明白,」他溫柔的打住她。「然而,如你所言,我們別無選擇。況且,對於靜留大人可能的答覆,我相信我們的判斷是合理的——尤其因為,主導判斷的人是這希馬城甚至全世界最了解她的人。靜留贊成某事與否,千歌音比我們誰都要清楚,打從她們小時已是這樣。若說有誰能彼此間完全的心領神會,便是那兩位了。」


她點點頭,分明巴不得聽信他的安撫之言。他便又接下去。


「更何況,我相信此刻靜留大人也跟我們做着同樣的事……皆因我們的大多數的行動也未曾向她透露,想想看,她很可能和我們一樣抱着同樣的疑惑呢。」


她嘆息着,惋惜似的一笑。


「想來,」她跟他說:「你多半是對的,只是……只是我還是禁不住覺得自己太狂妄了,以為她二話不說便會同意我們做的一切主張。對不起,黎人大人——我知我這人就是笨。」


他亮出一張大大的笑臉。


「哪有的事。我看嘛,」他提議:「為了讓自己放心,我們乾脆依靠那個我們如今稱為『信賴』的奇妙人性好了。想來,除了那偉大的人情信義,連靜留大人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倚仗我們對她的一片心。」


紅髮女子溫婉的凝視着他,眸子裡有點神色教他捉摸不透。只是他才想問個明白,她便又開聲了。


「我想你說的對,黎人大人,」她說:「其實我也不明白怎麼要擔心那些我幫不上忙的事。我就是有一點點着急,知道麼……抱歉我給你太多麻煩了。」


「請別這麼說,」他趕忙打圓場:「你該知道我是很樂意為你分憂的。你只須開口就行。」


「那……你可介意我問最後一件事?有關我們目前話題的?」


「舞衣大人,請問好了。」


「你覺得她……靜留大人……可願將她現在的任務暫時交到別人手上?你覺得她可會捨得放下而毫不介懷?」


他哼的一笑,信心滿滿。


「她當然捨得,」他果決的評斷:「她回來希馬是再合理不過的事。我敢想像,她簡直樂得這樣呢。便是眼下離開荒涼北域的冰城雪寨,她也沒有甚麼好損失的。」







注釋


(204)Narcissus,希臘神話裡一位極俊美且極自負的少年,對傾慕於他的一眾女子冷漠無視,復仇女神因而將之誘到池水邊,讓不知自己容貌的Narcissus愛上了自己倒影而無法自拔,終焉憔悴而死,化為水仙花

(205)Meleager of Gadara,活躍於公元前一世紀的希臘詩人和詩集編撰人

(206)Meleager的詩,Love’s Garland,英譯文版本之一為 I will twine white violets, and the myrtle green /Narcissus will I twine, and lilies sheen / I will twine sweet crocus and the hyacinth blue/ And last I will twine the rose, love's token true/ That all may form a wreath of beauty meet/ To deck my Heliodora's tresses sweet (Goldwin Smith)

(207)拉丁文,古羅馬詩人朱維納諷刺詩集第一卷第一篇 Difficile est saturam non scribere (《要不寫諷刺詩還真難》)的頭一句,其意為「我就只能永遠當一名聆聽者麼?」

(208)Satyr,希臘神話裡的小神祇,半人半羊的森林之神,以貪酒好色聞名

(209)借用Wikipedia英文版裡一句話,auctorita就是「單憑着你是誰便教人唯命是從的能力」

(210)Daphne,為太陽神阿波羅所狂戀的山林仙女,為逃避太陽神的追求向大地母神(一說河神)哀告,變成了一棵月桂樹,無奈還是成為了阿波羅的聖樹。以月桂冠為尊的傳統即由此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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