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2-01-18 08: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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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一之瀨初歌 于 2012-1-20 08:29 编辑


IV 古堡




焰閃捲燃,燭影搖曳,她佇立壁爐邊,讓恣燒的火映了半身橘黃,眉眼間渲著茫然。


一室無聲,靜得彷彿深夜時分,她怔愣半晌才將目光投向那扇不久前才闔上的房門。


那扇門以多種貴石精心嵌成一朵盛放的山茶花,花色斑斕,卻因光影閃動平添異樣的詭譎;門旁是座圓桌,桌上乳白瓷壺被焰光染出溫潤的橘黃,杯盞亦彎著黃銅色的曲線,壁爐裡的火一閃,那光鑲的黃銅線一縮一伸宛如活物;室內另一角靜靜擺著梳妝台與圓鏡,甚至還有座床柱精雕,被褥潔白柔軟的床鋪。


她環視四週,這裡無疑是間華貴的女子寢室。


她肯定心中的答案,卻有些倦於猜測了。


她以為自己是村莊獻予魔物,交換數年和平的祭品,那位貴族舉手投足卻彷彿只是招待客人;穿越數不盡亮著燭火的甬道,她想終點該是冰冷堅硬的監牢或囚室,貴族卻開了這間寢室的門;她想或許這不過是魔物的遊戲,她離去時卻說若有不足,隨時讓她知道,甚至──她試過,那扇無聲無息帶上的門並未反鎖。


淡淡的迷惑如霧般籠罩,她想自己該坐下來喝杯茶設法平靜,但望著眼前鋪上軟墊,狀甚舒適的沙發,又有些遲疑。


『這裡有許多妳未曾聽聞的事物,看見無法解釋的事情也無須害怕。』


那位神祕的貴族離去前如此說著,但她仍無法安心。壺裡的水無論傾倒幾次總會補滿,不慎濺出的茶漬會在轉身後消失,壁爐裡的火溫熱卻不燙人,而火苗底下並無任何柴薪──這裡似乎存在眾多她看不見的僕役,或許椅墊也不如她印象中的平凡無奇。


但她到底還是坐下來了。


自收到那封以月牙尖塔為徽的死神請柬,她所做的一切思考無非是讓自己的離去遺留給薇奧拉邸最少的負擔。為家族的、為眾多藏書的、為老僕人的、為孩子們的,雖不再為自己做任何打算,每一個決定卻都夾藏著拋不去的回憶與人生。交代一切,也讓一切領著她重新爬梳一生,誰知等待著的並非終結生命乃至思緒的死亡,她試著釐清處境卻一次比一次迷惑,在這溫暖的壁火邊不禁感到睏乏了。


此地充滿謎團,並非能安心歇息的處所,但自心底泛向四肢百骸的疲憊迫使她伏向寬厚溫潤的沙發扶手,睫扉幾次掙扎後仍落敗屈服,在壁爐暖流的拂觸下意識不知不覺遠去,直到那突兀的敲門聲驀然打破一地安靜。驚醒時她既詫異又困惑,幾乎以為身處夢境,當門外再度傳來聲響,她才憶起這一日發生的種種。


在那兒叩著門的,會是死亡的使者嗎?


她的臆測再次落空,門扉之後並無人影,只隱約可見幽森的甬道朝兩側延伸,沒入純然的黑暗之中。她止步遲疑,不明白為何有人誘使自己開門,門旁的燭台卻無聲無息亮起。


彷彿有燭火被點燃的微響迤邐而去。一盞又一盞橘紅的火被不知名的手點起,輕閃靜爍直綿延至不知名的甬道盡頭,她忽地發現,燭光裝飾的竟是一條古而不舊,積了些塵、覆了些影,地氈兀自厚紅的長廊,隱隱約約的,頂上晃著銅飾的微芒。


她想,這或許是個邀請,盡頭會是…………她微微一笑停止猜測,舉步就行。


橫豎不過一死,她唯一該做的,便是在目睹命運之時閉目接受。


地氈吸盡足音,靜默中她走向前去,燭火在背後逐一熄滅,洶湧的黑暗將一切推向未知;星般的橘焰點點幽幽,她穿越長長的廊道,行經看不明數不清掩起的門扇,唯有幾座錯落高窗傾下青藍月光,拂過她的面,落向她的背,逐漸隱去卻依舊存在。


她想,自己走踏跨越的並非濃重的黑暗,而是薄峻冰冷,瞧得見彼端卻觸不到邊的空曠深藍。


恍惚之間,燭火廊道已到了盡頭。門在她抬手時無聲無息開啟,暖黃的光中,她看見門後有張長長的餐桌,長桌的另一端坐著那位蒼白的貴族。


「請坐,薇奧拉小姐。」


古堡的主人擺手示意,邀她入座的嗓音低緩卻分明,靜留這才發現長桌兩端各有一份餐具。日落時分已過,的確是晚餐的時刻了。──她隨即入座,指尖一觸及刀叉,菜餚便無聲無息出現在桌上。


她驚奇於此地不可勝數的魔法,卻更訝異自己尚稱鎮定,或許,她是真的餓了,才會連震嘆的精神與力氣也消失。又餓又累的她並未發現古堡主人微揚的嘴角,安靜且專注地用起餐來。


幾口過去,她的手不自覺慢了。身為世家子弟,各式精緻料理不曾少過,然而她從未嚐過此刻這般滋味。似半熟牛肉般鮮嫩卻不見深紅,爽口處如冷醃雞肉,油脂味則淡去許多,配菜樣式特異,顏色更有別於她所聞所見,而那醬汁色雖清澄,微一晃動竟轉而幽碧,幾如深湖。


眼前的餐食無疑十分美味,但嚐過一樣疑問便增添一項,她並非對食材一無所知,卻難以辨別刀叉下的美食究竟出自何處。除此之外……她以為魔物皆茹毛飲血,卻顯然這位深居古堡的貴族擁有不俗的品味。彼端的餐與酒瞧來並無異樣,但她想自己最好保持沉默,或許眼前的魔物只是暫時遺忘某些人類並不願知道的習慣。──因在意而瞟去一眼,她赫然發現此地的主人正盯著她瞧。因愣愕而停了刀叉,靜留忍不住出聲。


「請問……」


還未將疑惑問盡,她便想起自踏入此室時早已失了禮節,隨即莊重了神色表達歉意。


「我不曉得還有用餐的場合,並未準備另一套衣物更換,請原諒我的失態,庫魯卡……小姐。」


她因斟酌該如何稱喚而稍作停頓。初見面時,這位古堡的主人曾詢問她的名字並自稱夏樹‧庫魯卡,靜留不甚確定能否這樣稱呼形似女性的「她」,但眼前的貴族並未表示不妥,反而略帶興味地笑了。


「那些村民竟捨得送來一個好人家的女孩?……寢室的衣櫃裡有妳需要的東西。」


簡短的對談至此結束,那是她首次與庫魯卡一同用餐。與來時相同的幽幽燭火指引她回到寢室,那位深富好奇心的人類女子迫不及待開了靜立寢室一角的衣櫃。


儘管已逐漸習慣古堡裡的魔法,靜留‧薇奧拉仍為她所目睹的一切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 ※ ※ ※ ※




她似乎真成為凌駕深淵之上,這座古堡的客人。


每逢用餐時刻總會傳來叩門的聲音,她已不再訝異門後空無一人,甚至開始欣賞那一盞盞依序亮起,既神祕又美麗的燭燈。


只有夜間庫魯卡會與她一同用餐,其他時刻這座古堡寂靜得宛如只剩她一人。庫魯卡並不多話,偶爾出聲問她生活上是否仍有不足,她搖搖頭而庫魯卡會收回目光,兩人再安安靜靜吃完各自的晚餐。餐後,庫魯卡會目送她離去,或端坐著若有所思,又或者在她不經意時消失了蹤影。


有別於她的寢室,餐廳內總是昏昏暗暗,白晝時分仍要點起幾盞燭,她亦從不曾看清走廊的任何一塊磚石。這座古老的城堡上空彷彿浮著永遠不會飄離的厚雲,散下的天光如古堡的主人般蒼白,她只能趁天明時怔怔望著窗外,在一切都沒入夜色後轉而端詳寢室的各個角落。


很快地,這間華貴寢室再也沒有任何一處能引起她的興趣。


她在猶豫忐忑與百無聊賴間搖擺一陣,終究還是起身走向房門,輕輕握住門把,再悄無聲息轉動,推開……


門外一如往常不見任何人影,也少去引道的燭火,僅有漆黑的顏色鋪天蓋地。她轉身擎了寢室內的燭臺,輕手輕腳走入陌生的黑暗之中。深怕吵醒什麼物事似的,她謹慎且緩慢地向前移動,走了一段便忍不住回頭,刻意不闔上的房門還靜止在不遠處,令人安心的亮光斜斜落在甬道的壁面上。她繼續前進,走走又停停,努力回憶從寢室到餐廳的距離,最終仍半途折返。


像個鬼鬼祟祟的偷兒似的。──她倚在椅上笑自己膽小,並為乏味的寢室嘆氣。


那一日的晚餐異常安靜,庫魯卡才用了幾口便揮手讓餐食消失,留下一杯赭紅的酒。她覷了幾眼,只見酒杯裡的液體一次比一次少,古堡的主人斂著眼似乎陷入沉思,未如以往般將少許心神分給她的客人。


接近就寢的時刻,突兀的叩門聲驚醒了枯坐壁爐邊發愣的她。


連自己都訝異地,她迅速起身,稍嫌魯莽地開了房門。門外依舊一片漆黑,引道的燭火卻朝著不同方向彎去,直直探入另一片未知境域。


彷彿牽引又彷彿誘惑,也許她只是迫切需要肯定的命運,是終於降臨的死亡或另一樁魔物的遊戲?──那位人類女子踏上另一條路,毫不停留走向前去,飛揚的亞麻色的髮在朵朵橘焰下流散暗金的光澤。幽微的燭火折了幾彎,轉角的石壁初時涼冷粗拙,隨她越行越遠,濃重的黑褪了些,壁面光滑了些,而窗多了些。


她像一幅單薄剪影,在成排高聳的窗下行走,每一扇窗都從蒼黑渲成深藍,綴著一點一點閃爍的白星;不知何時,燭火零落寥散,她撞進一條以月光染就,礎柱欄杆皆盡青白,寂靜無聲的長廊。


她不自覺停下腳步了。


長廊一面是窗,另一面卻是空曠的天井。灰白的階梯迴旋而下,天井底是座空蕩蕩的長椅,邊壁立著雕花繁複的拱門,不知通往何處。她佇足二樓,俯視著彷彿永遠擁抱蒼薄月色的寂寥中庭,一時竟忘了她急欲確認的答案。


多麼寂寞的無盡的藍與月下。


她幾乎步向迴旋梯下另一個世界,長廊彼端的純黑卻鬆動了。兩壁殘餘的燭臺陡地亮燃如炬,吱呀一聲,有扇厚重的門戶緩緩開啟,流洩而出的光照亮她應行之路。


遠遠地,靜留瞧見門戶之後鋪著褐紅地氈,寫字桌上擱了幾本書。


「坐吧。」


長廊盡頭是間起居室,幾幢書櫃、磚疊的壁爐邊兩座單人椅,以及藍髮的庫魯卡正在那兒等著她。她試著不再多加妄測,僅遵照主人的要求坐上另一張空椅,但或許她仍藏不住思緒裡的困惑,讓壁火映紅些許臉色的庫魯卡淡淡出聲。


「請妳來這,是想聽妳談些自己的故事。」


「我的……故事?」


似乎對客人的訝異習以為常,庫魯卡支手拂過小几桌面,兩盞杯憑空出現。


「妳喜歡什麼味道的茶?」


庫魯卡沉默寡言,鮮少回應答案顯而易見的疑問,她不再多問,逕要了一杯紅茶。古堡的主人依序溫杯、沖茶,注入杯裡的茶湯清澄褐紅,杯緣環著美麗金色,靜留扶杯細品,在盈鼻香氣裡輕讚一聲好茶,卻無法辨識出自何方茶鄉。庫魯卡微點著頭回應,狀似放鬆又不失禮節地靠向椅背,不發一語等待她的自述,那位人類的女子卻有些猶豫。


……該怎麼說呢?她這平淡索然的一生,一處少去人聲的大宅、一段不知何時會結束的短暫生命,似乎有些故事細想又乏善可陳。擱下茶杯她斂著眉沉吟,一時不知從何談起,半晌才悠悠道來纏繞薇奧拉家數十年的詛咒。


「薇奧拉家只餘我一人……」


庫魯卡靜靜聽著,不甚意外她身為某一個家族的末裔,卻在她敘述薇奧拉家代代相傳的絕症時瞇起眼睛。先後亡故的親族已褪了記憶,她的一生簡單地在接到古堡請柬後結束,靜下的眉眼既無畏懼也無悲傷,淡得連自己也嘆息。


「所以妳是自願來的?」


庫魯卡的問句興味多於訝異,她想起那跋扈的警備隊長和言詞間滿是歉意的老村長,最終仍只付諸一笑。


「也不盡然……」


答覆並不完全,但她無意多加解釋,庫魯卡也不追問,轉而要她說些村莊裡的事。當她娓娓道來村莊的屋宅與家戶更替,古堡的主人彷彿回憶似地放遠了目光,甚至還問了村外小池塘邊,自她有記憶以來便荒廢的一棟歪斜木屋。


「妳似乎見證過帕舒諾村的許多過往。」


她出言探問,那成為村莊惡夢已有數十年之久的魔物彎起不似笑的笑。


「不過是模糊的輪廓罷了。」


靜留想自己已堪稱淡泊,庫魯卡卻擁有更勝一籌的沉靜,或許,當她能活上七老八十,也能如她一般濤瀾不驚?


『薇奧拉家的絕症是些什麼症狀?』


薇奧拉家的故事持續了數盞茶,這一夜的對談才到盡頭。庫魯卡再次問起那樁詛咒,她將所知盡數說出,見聞廣博的古堡主人聽得專注卻也解不了絕症的謎團。儘管如此,它似乎激起庫魯卡的興致,臨走時靜留瞧見那蒼白的貴族以指敲著茶几,唇角甚至還泛著不明顯的笑。


隨著引道燭燈返回乏味的寢室,古堡的客人在桌上發現一枝從未見過的藍花。那花浮泛幽幽青芒,瓣色幽森如夜,她將之插入瓶中,擺在窗下的小几上。那株花盛放五天之久才落成一堆灰燼消失得無聲無息,而當晚,來自夏樹‧庫魯卡的召喚,劃破深夜寂靜的扣門聲再次響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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