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divinasouni 于 2014-11-13 13:18 编辑

“我来这里是为寻一个人。”

一个死去的人。

她饮尽杯中酒，将居住半月的押金推至柜桌的那头。

“此地是否有位素姓女子，名慧容。”

凌雁秋没有留心听过这样的雨声，连绵十日上下，停歇的时间不够人生出想念。雨滴不急不缓，不管不顾，敲在瓦檐或石板上。伴了从地面与墙壁渗出的水渍，侵蚀人般地要钻进身体。

若换在大漠，这是何等珍贵，又何等脆弱之物。

——水。那个女子是真真切切地，与之相似。

“您是指，素家的小女儿？”

掌柜略惊讶的神情凝滞了一瞬。厅堂寂寂，烛火明灭，燃烧了大半个夜晚。

“据传闻，当年素家人在朝廷得罪东厂，矛盾愈发激化后，送小女儿回花溪避风头，不久东厂下手谋害素家，小女儿因远离京城幸免于难，此后被西厂人马带离花溪，再无音讯。”

她从桌前站起来，走到窗边抱臂而立。

腰后的疼痛轻微地泛起，如丝线将人束缚，再缓缓收紧。

目光所及，一片雨雾霭霭。

花溪村，因村前花溪得名，溪边桃树连生，绵延数里。村落依山，满山翠竹，自有怡人风情。

凌雁秋不曾料想，刻进生命的景色，除了龙门客栈四周与天际相接的黄沙，还会有其它。

离开大漠两年，她且思且行，托人打听，终是不费苦心，来到这里。

这片江南山水，是素慧容的故乡。

你不和我一起走啊？

带我一起走。

大侠。

为什么为了他还要再回来？

逍遥远去，了却经年执念。

旅途如同江河下游流淌之水，步步向前，安稳和缓。她在街市，在渡口，在酒肆，在山林，自世间百般美景前经过，越来越清晰地听见她的声音，她的渴望，她的恳求，她的愤恨。她知她看不见，她从未看见。

你是想去哪里，过怎样的生活？

可是没有如果，何谈回答。

江湖大小，从来在于人心。

收集消息时，三吴都会间辗转流连。在精美的戏楼之外，她遇见赵怀安。故人仍佩着取奸贼性命之剑，她手中却已无剑，更无竹笛。唯剩一把护身的匕首放在怀中，熨着体温的热度。

迎着男子的诚挚目光，凌雁秋却想起身后画楼中上演的地方戏曲，那些天她听过数遍的戏曲。

戏中唱花溪一带的传说，若谁人客死他乡，孤苦无依，魂魄将着白衣，归故里。方得安息。

意料之中的短暂纠缠。她拒绝了同行的邀请，对男子说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对方显然一时难于接受。片刻的深深注视后，仿佛被何物生生逼退了脚步，眼中有光芒熄灭。离别时，也不过紧了手中剑，欠身道珍重。

于是她如一早便计划周全一般，撑长篙，行水路。行囊的重量，是一壶酒，一袭白衣。

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

意识模糊间，还能隐约感到潮湿棉被下的身体聚集不起足够的热量。然后，任黑发散乱在枕上，她堕入梦境。

是晚霞。她站在一处绝壁上，地面积了薄雪，脚印缀在身后蜿蜒进竹林的小道。

视界如正被烘烤，一层层波纹摇荡。霞光的红色安详至极，在梦的眼里被晃出了花边。

她偏头，看见素慧容站在她身边。长发披肩，白衣胜雪。

入不言兮出不辞。多少次她就这样出现在凌雁秋的梦中。好像她们原本，并不是如现实中那般相遇，也不该匆匆以生死作别。

她不同于这空间中任何可视之物，不像霞光，不像雪沫，不像凌雁秋伸出的手。当这一切愈加无力地陷入漩涡，她的身影如玉石沉入水底，仍是无暇明澈。

正是如此，正是如此才——

“你是雨化田派来的细作。”

凌雁秋忽然听见自己的声音，掺着疼痛的喘息。又感到喉咙被扼住，挣扎徒劳。

夕阳沉落，最后一缕暖橘色的光芒在素慧容的侧脸上消失。

梦境疾速地枯萎为另一个梦境。四周色彩隐没成漆黑，与那女子身着的纯白一并欺入眼帘。

呼吸渐趋艰难，然后她看见第三种颜色。

猩红。

洇漫在白衣上的猩红。

正是如此才，终归破碎，以偿救赎。

“咳咳咳——”

房间内迸发的咳嗽声急促且连续。凌雁秋半坐在床上，竭力捂住嘴。震动牵扯心肺，带来耳中轰鸣，难以平息。

阵阵异响所不能淹没的，是冥冥中她为之南行的曲调。

楼外飞絮混轻尘，台上管弦犹喑喑。

梦魇戛然而止的时候，她见她嘴角波动，与在皇宫中下坠的瞬间重合。

风雨已歇，月出云端。

翻身下床，借清光趔趄行至桌前，打开行囊，指尖触到柔软细腻的布料。

心跳声放大，呼吸不得自控。

如果，那个传说是真的。

此后凌雁秋在花溪卧病一场，休养半月有余。

闻说有人在竹林内远远见过一位年轻女子，未束长发，身着白衣。

也许是素家的小女儿。

她在年迈者痛惜的低声谈论中，捕捉到这样的字句。

松开紧攥的手，抚平手心下崭新的褶皱。

无人知晓她曾坐在镜前，抚顺了凌乱发端，换上压在肩头与心间沉甸甸的白衣。

无人知晓她踏过雨后泥泞的山路，在竹林循着脑中莫名的指引前行。

已经足够了。

那个时候，你是笑着的吧。

“公子这便启程了么？”

清晨，天色既白，鸟鸣回绕。村庄正从沉睡中转醒。

她背着来时所带的行囊，掌柜迎上前。

“是的。”

我找到她了。

温和的阳光铺了薄薄一层在身上。

她在岸边停下脚步，眯起眼看向东方。

随后探身上竹筏，顺流而下。

那夜她最终行至一处绝壁，仿佛亲身走入梦境，却见朝阳替了晚霞。

白衣收在行囊里，静静地贴着背脊。

耳边是翻腾荡漾的水声，闭上眼，便看见焜黄的芦苇荡。

我知道，你就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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