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佳乃
從靠近天花板的格子窗射入的微光,朦朧照亮以朱砂與黑墨畫滿整面地板的鎮火紋樣。
能夠看見外頭的只有那扇小小的格子窗,從那兒可以看見在滿布烏雲的天空中,閃耀搖曳的烽火樓青火。
可是映在佳乃眼中的不只有那個。
——昨天夜裏的那個是……
——時子樓的墮落。
昨夜看見的光景——
大火中的殯宮。
輕霧般紛亂的黑發。
夜空中飛散的火花,還有發出黃銅色光芒的眼睛。
感應到的瞬間,一陣駭人的作嘔感襲上佳乃,湧起的胃液灼燒著喉嚨。
那是比化生更奇怪的不祥感覺。
——我為什麼必須看到這些?
佳乃的父親弘兼過去曾告訴過她——你還不明白真正的「看見」是什麼。烙著火目式的雙眼映出的世界是色彩、光線、味道、疼痛、思念、憎惡、灼熱等一切的混合體。幼小的佳乃無法理解父親的話。還沒搞懂,眼睛已經被藥弄瞎。
她在黑暗中待了九年。
奪回光芒的佳乃,現在稍微懂得父親那番話的意思了。
——我一點也不想看到這些。
距離雖然遙遠,但她還是能感受到時子強大的火目式,就算閉上眼睛、蒙上耳朵,仍然抹滅不了。
蠢動著。
扭曲著。
猶豫著。
仿佛一靠近那團黑色的火氣團塊,舞動的觸手就會糾纏包圍上來,侵入她的身體。
——明明並不想看見……
最近幾天火氣持續不穩定。飛出多次響箭,燒毀不少村落。佳乃甚至能夠一一回想起那些肉塊融解、氣息奄奄的化生們的臉。
即使如此,這還是她第一次感覺這麼難受。
猛烈的寒意使她的身體顫抖。
身體覺得冷,臉卻有些腫脹,加上偶爾頭痛,喉嚨也痛。都怪時子擾人的氣息,害她苦惱了一整夜無法睡,結果似乎感冒了。
佳乃的視線離開窗子,但並非這樣她就不會看見。
房間另一側沒有牆壁,而是以粗木格子隔開走廊與佳乃的房間。格子前孤伶伶擺著一個盛著餐具的用膳臺。那是之前負責照料她的女房(注:居住在宮中服侍的女官通稱)雙葉放的東西,是早已冷透的湯和烤魚。
一點食欲也沒有。
佳乃靠近用膳臺,歎了口氣,把手擺在碗上。
沙的一聲,湯瞬間幹涸,隱約帶著酸味的香氣四處蔓延開來。碗上的塗漆裂開,湯料幹巴巴地黏在碗底。
接著她把魚炭化。烤焦的氣味讓她差點嗆到。
紅燒芋頭變成小拇指尖大小的黑塊。
米飯化為土黃色的顆粒。
她再一次深深歎息。
佳乃憎恨食物,憎恨拿食物來的女房,也憎恨自己偶爾會吃掉食物的身體。
——為什麼我要待在這種地方繼續活著?
可是她也沒打算要餓死自己。
她甚至沒有餓死自己的力氣。
只要一鬆懈心房——
那張臉就會浮現眼前。
一年前的那個夜裏,她第一次見到伊月的臉。那張臉比聲音聽起來的感覺要稚嫩許多,只有眼睛像貓一樣銳利,無論哭泣或憤怒都會充分宣洩情感……
——不行。
佳乃緊抱自己的雙肩,手指深深陷入上臂,搖了搖頭。
——不可以想起伊月。
一閉上眼,眼睛感覺一團熱。
火目式激昂著。
——只要一想起,就會連線。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佳乃能夠透過火目式聽見伊月的聲音。而她也在那一夜知道伊月能聽見自己的聲音。
若不是這樣——
當時,伊月不可能趕上。
——不行,不能想。
——不可以回想。
佳乃沒注意到腳步聲。
「唉,佳乃大人,您又把飯菜弄成這樣了。」
聽到聲音,佳乃嚇了一跳抬頭,只見格子隔間另一側站了一個身著櫻色唐衣的女子。
「雙葉,你什麼時候……」
正要這麼說,佳乃就發現這樣聽來像是自己心中有鬼,於是緘口。
「不可以把食物變成垃圾。」
「你別拿來就好了。」
佳乃別過臉不看雙葉。
「您討厭香魚對吧?可惜現在正值產季。」
雙葉打心底惋惜地說。
「加了舞菇的糯米紅豆飯、醋漬蕪菁、紫萁、巒大蕨……最近好多美食一個接著一個地出現了呢。」
佳乃不發一語。雙葉的喜好等等與她無關,她只是不想吃東西罷了。
「如果不多吃點補充精力的東西,會妨礙身體發育喔。」
「快點撤走。」
「如果有任何想吃的東西,我會幫您傳達給廚房。」
「我說了叫你快點撤走。」
雙葉打開格子門底下附設的小門,把用膳臺拉出走廊那頭,取而代之的是送入裝著紙包和水碗的小端盤。
「這是藥。剛開始感冒時最需要保重。」
佳乃愣了一下,看著雙葉的臉。雙葉手拿用膳臺,微笑起身,自走廊上離去。
佳乃看向端盤上的藥包。
——她的感覺怎麼那麼敏銳。
佳乃莫名感到心有不甘。
——今後無論多麼不舒服,我絕對不要再被發現。
她邊想著,邊把藥直接吞下喉嚨。藥相當苦。
*
太陽高掛,當她發燒到腦袋逐漸空白時,走廊上再度傳來腳步聲。
「蕗壺殿下,恕我們失禮了。」
佳乃茫然看向格子門。兩名陌生男人跪坐在走廊上。
所謂「蕗壺」,就是軟禁佳乃的後宮「蓮曉舍」的別稱,另外也引申為對佳乃的稱呼。佳乃名目上是蕗壺女禦——亦即天皇的側室(注:天皇妃予的等級依序為皇後、中宮、女禦、更衣)。這個稱呼會讓佳乃想起豐日不必要的體貼,所以她討厭被稱為「蕗壺」。
——他們是誰?
佳乃只觀察著兩人,沒有回應。兩人同樣穿著白底青草花樣的小忌衣,頭冠上垂著青色飾繩,立刻就能判斷他們是神祗官。比較靠近佳乃的那位中年男人臉上有明顯的皺紋,跟在他身後的高大男人,年紀大約三十五歲左右。
——神祗官……來做什麼?
「在下是神祗大佑•齋部是清,這位是少佑•中臣房海。請記住我們。」
兩人以神祗官特有的方式行了一個冠頂觸地的跪坐禮。
說起大佑、少佑,都是擔任監督角色的高官。佳乃有不好的預感。
「那麼在下就進入正題,有件事情想請問蕗壺殿下您,是關於昨晚的怪事。」
中年男子開口。
由他這一句話,佳乃幾乎已經明白一切。
她緘口不語,轉開視線。
「我想蕗壺殿下您應該知道,殯宮出現化生了。」
佳乃一驚,看向男人的臉。
男人老好巨猾的雙眼正盯著佳乃。
——太大意了。
——被他察覺到了嗎?
佳乃再度垂下視線。
「不清楚。」
說出口後,她在心中咬牙。應該有更好的回答方式才對。這下子……
「既然您知道,那麼事情就好辦了。殯宮的封印照理說應該很完善,可是中宮卻墮落了。這樣說來——追究起她被化生侵蝕的原因,應該是在她進入殯宮前就埋下了種子。」
中宮。
也就是天皇的正妃,真正身份是被封印在殯宮之中的不祥屍骸——前任正護役時子。
「應該是蟲的轉移。」
神祗官面無表情地繼續說。不能聽,什麼也不可以回答,連一根手指也不准動,甚至呼吸聲也不能被聽見——佳乃這麼告訴自己。
「蕗壺殿下……就是您。」
中年神祗官以冰冷的聲音說。
佳乃的身體顫抖。
「上次大火時,您碰了前任正護役。不僅如此,還弄髒了她的手。當時,您的火草蟲潛入了她的傷口——」
——怎麼可能有那種事?
——不對……
不能表現在臉上,不能被對方讀出情緒……
「前任正護役此刻的火氣與您十分接近,她逃往何處,您應該知情吧?」
——原來是這麼回事。
神祗官為什麼要特地前來蓮曉舍的原因,佳乃總算弄懂了。
——為了追捕時子對吧?
——為了那個驚人的火氣。
「我不知道。」
佳乃以更加冷漠的聲音回答。
一股寒意竄上來,肩膀以下仿佛浸在冬天的池塘裏,只有腦袋仍如同火燒般灼熱。
「蕗壺殿下,一年前的大火中究竟有多少人因您而死,您該不會已經忘了吧?」
「那麼將我處死不就得了?」
讓我永遠也看不見,永遠也聽不見——佳乃因為發燒而扭曲的意識如此想著。呼吸逐漸困難。這真的只是普通的感冒嗎?
「一切都是天皇的寬厚體恤。」
神祗官淡淡一笑。
佳乃聞到討厭的味道。
一陣疼痛擅自從鼻子深處入侵頭蓋骨內側。
——這是……
——這味道是……
佳乃只動了動眼睛,瞥看格子門另一側的兩人。
待在後頭一句話也沒說的年輕神祗官左手上捧著某個東西,並緩緩以右手轉動著。
——香爐?
——啊啊,住手,這味道是……
「您怎麼了,蕗壺殿下?您的臉色似乎不太好。」
中年神祗官低沉的聲音刺進耳裏。
「天皇仍留著您,不只是因為憐憫,無論在各方面您都能夠提供相當的助益。不如就協助我們找出中宮的行蹤如何?」
「我……不是說了……我不知道……」
意思是要我主動去捕捉對方的感覺嗎?如果那樣做,我的腦袋或許會裂開。
——這味道。那時候的……
——住手。
——別讓我想起來。
「您應該已經發現了……這是殺草蟲的藥。」
「住手。」
「想起來了嗎?看來弓削弘兼調教得不錯。」
「住手!」
——當時,弘兼他……
——用那種藥把我的眼睛……
——熱熱的藥劑滲入布裏,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好幾次。
「蕗壺殿下,請您別再逞強了。」
神祗官的聲音聽來遙遠。不舒服的淺紫色光芒遮住佳乃的視線。父親蒼白的瓜子臉浮現眼前。他的手壓著佳乃的喉嚨,手指撥開她想要閉上的眼皮探入縫裏。你很棒——父親扭曲著嘴角說道。你太棒了。熱熱的水滴滴上眼珠。佳乃扭動身軀想要逃,卻被強大的力量壓住,臉也無法轉開,想叫也叫不出來。七個早晨與七個黃昏重複同樣的對待。「蕗壺殿下。」——有人開口。「為了找出中宮。」住手,別碰我。弓削弘兼正在笑。佳乃雙手掩面趴下。味道、聲音,全都消散不了。冷徹的身體只有頭部像快被撕裂般燥熱。
「你們在做什麼!」
聽見雙葉的叫聲、奔跑過來的腳步聲,還有金屬掉落地板的聲音。
「請放手!你們在對佳乃大人做什麼失禮的事!」
「閉嘴,女人!」
「就算你們是神祗官也不允許你們胡來!」
意識混沌中,佳乃勉強睜開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有人礙事。咱們改天再來。」
老沉的聲音如此細語。
「蕗壺殿下,我們晚點再來。我們會效法弓削弘兼,傍晚時刻再拿藥過來。」
帶著冷笑的這番話,讓佳乃無法呼吸。
腳步聲漸遠——
「佳乃大人!」
看不見的佳乃甩開某人觸碰她肩膀的手。
——別碰我!
弘兼的聲音、插入眼裏的手指觸感、殺草蟲藥的刺鼻味,全都揮之不去。佳乃扭動掙紮,搔抓胸口。
——為什麼不殺我?
——為什麼要救我?
——為什麼……
*
聞到桃花香氣,佳乃醒了過來。
她感覺到眼皮上蓋著濕布。
有人的手指正隔著濕布溫柔撫摸佳乃的眼睛。
——雙葉?
雙葉每隔一天就替眼睛還沒完全恢複的佳乃上一次藥。那藥有著類似桃花的味道。佳乃放鬆極度疲倦的身體,任由雙葉上藥。
可是,她終於覺得不大對勁。
——雙葉今天的手勢似乎比平常粗暴……
接著她才注意到一股陌生的氣味。
——煤的味道……
——煤?
「再稍微輕柔點。對,像用毛筆在眼皮上輕輕劃上『三』。」
這是雙葉的聲音。而回應的是——
「好難喔,我真是笨手笨腳。」
佳乃舉手揮開蓋在臉上的藥布。
蒙朧不清的視線前方,影像逐漸聚焦。出現的不是雙葉的臉,頭發也短很多,大眼睛像貓一樣銳利……
「……伊、月?」
「喂,眼睛不可以睜開!」
佳乃彈跳坐起上半身。她這才注意到自己剛才枕在穿著朱袴的膝上睡覺。佳乃以跪坐姿退到距離伊月兩三步的地方。剛才聞到的煤味,是火護裝束上的味道。
「你、你——」
——不行,冷靜下來。
「你來這種地方做什麼?」
伊月一臉愣住的表情。她旁邊的雙葉則掩嘴輕顫著肩膀——她在笑。
「我請雙葉教我怎麼治你的眼睛,不過看來我還是不行。」
「伊月大人的手指力道過大,或許是因為平日用弓的關系。」雙葉說。
——她們明明是第一次見面,怎麼那麼快就打成一片了。
——不對,這種小事不重要。
「為、為什麼?」
「嗯?哎呀,莫名就想試試。」
伊月靦腆地整好火護裝束的下擺後端正坐好。
「……好久不見。你看來沒什麼精神。」
佳乃突然感覺雙眼發熱,於是低下頭。
火目式過熱了嗎?
還是——
「我沒想到原來你就在後宮。都怪豐日害我誤會你被關在地牢裏。」
「我、我是禁錮之身,為什麼伊月會——」
「豐日叫我來的。」
「……天皇?」
「嗯,他叫我來看你。」
此時伊月轉開視線,發出「嗯嗯」的鼻音猶豫著該怎麼開口。
火目式接收到她模糊的想法。
在黑發狂潮中時子閃爍的眼睛。
彈開的響箭。
失去手臂的豐日。他沉痛的聲音。『非找到不可……』
佳乃突然懂了。
伊月為什麼來——不對,是豐日為什麼要伊月來蓮曉舍的理由。
佳乃忍住想要大笑的沖動。
——伊月也是來問我的。
——問我快變成化生的時子在哪裏。
——否則,她沒有其他理由來。
還在覺得奇怪,為什麼神祗官沒有達到目的的獲得佳乃協助,就幹脆地離開了。原來那只是預演嗎?
——太小看我了。
佳乃感覺到自己的血液逐漸變冷。
「怎麼了,佳乃?」
伊月湊近過來,由下方看向佳乃的臉。佳乃把臉轉向一邊。
——盡管問啊,問我時子樓在哪裏啊。
——盡管求我啊,求我找出時子樓啊。
這樣的話……
這顆心,這副身體也終將能夠不再期待了。
火目式和這雙眼睛一起腐敗也好,這樣就能夠什麼也看不見了。
「你要不要緊?」
伊月那感到擔心的臉就在眼前。
「我好像來得不是時候。」
佳乃臉上甚至露出冷笑,等著伊月接下來要說的話。
——快點說吧。
——這樣我就能夠絕望了。
伊月褪去笑意,視線看向下方。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事到如今才說這種話。
「你來找我有事吧?」
「不是那樣。」
伊月抬起臉。
兩人視線交會。
「我只是想看看佳乃的臉。」
眼前的世界崩潰。
——為什麼?
——為什麼這個人……
佳乃垂下頭。
「回去。」
「……佳乃?」
「回去!」
「佳乃大人……」雙葉打算說些什麼,佳乃搖頭阻止她繼續說下去。此刻的她不想聽到任何一句話。
她知道伊月起身,也感覺到伊月的情感又想透過火目式流進來。佳乃在黑暗中沉澱意識,等待這一切過去。
衣服摩擦的聲音。
腳步聲。
格子門的吱嘎聲。
*
「伊月大人!」
離開蓮曉舍,正要走過中庭時,伊月被人由背後叫住。一轉頭,只見那位名叫雙葉的女房在蓮曉舍外側走廊上跑著。
「太好了,趕上了。」
「……呃,怎麼了?」
「您生氣了嗎?」
雙葉微偏著頭,滿臉不安。
以後宮女房來說,她相當年輕,氣質卻十分穩重。佳乃再年長個十歲,把頭發紮在後面,大概也是這種感覺吧——伊月心想。
「我沒有生氣。我為什麼要生氣?」
「佳乃大人她——」
雙葉欲言又止。
「並不是討厭見到伊月大人。」
「你為什麼知道?」
伊月的問題不是責備,只是單純好奇。
伊月也想知道佳乃是不是恨著自己。
——那反應……
——果然是在怪我吧。
「因為佳乃大人她……哭了。」
雙葉也注意到了。
「佳乃大人遇到討厭的事情也絕對不會哭,不對,應該說,不管遭遇什麼事情,她都不會哭。那是……」
是嗎?伊月思考。
她只聽佳乃哭過一次。就是那一夜。
那時……
伊月突然注意到一件事。
「雙葉,你該不會——」
她稍微集中了一會兒注意力在火目式上。沒錯。
「以前待過火垂苑?」
「您發現了嗎?」
雙葉一愣,以手掩口。
「我是和前任——中宮時子大人一同進入火垂苑的。」
「原來如此。」
雖曾聽說無法成為火目的禦明會進入後宮,但伊月有些意外,沒想到也有人是成為女房。
「我聽說過伊月大人、現任正護役……和佳乃大人的事情。因此一年前,我主動申請了蓮曉舍的官職。」
——自己主動要求……為了照顧佳乃?
「……為什麼?」
你不怕佳乃嗎?
伊月猶豫著要不要補充這句話。
「伊月大人現在是弓眾,對吧?」
雙葉突然這麼說。伊月愣愣點頭。
「過去從不曾有禦明進入火護,這點您知道嗎?」
「嗯。」
伊月也一直不解為什麼。
在這個曆史悠久的國家裏,弓眾此一職稱起自伊月。過去的禦明人數應該超過二十六任火目的數倍以上,卻沒有任何一個人選擇繼續拿起弓箭對抗化生。所以火護眾各個組裏皆沒有運用弓箭的戰術。
——為什麼舍棄了弓?
——可以問嗎?
因為她們是女孩子?因為火護是軍人?伊月覺得原因沒有那麼單純。
「舉行燻淨儀式前,我們這些沒有被選上火目的禦明聽見了——火目最後的聲音,透過火目式流進來的痛苦聲音。」
雙葉說。
——火目最後的聲音。
伊月想起透過常寧殿厚重大門聽到的常和聲音——不對,不是那個,而是常和幾乎比自己的聲音還要強烈的思緒。即將面對自己的死亡時,赤裸裸湧出的情緒及意念。
好恐怖。
好黑。
好冷。
好想見你。
好想回去。
不想死。
不希望你們死——
當時的感覺蘇醒,伊月身體不自覺顫抖。
「因此,禦明們全都曉得了真相,所以失去了火的力量,也失去了戰鬥的心、持弓的心,全都沒了。我也是一樣。我最先服侍的女禦原本也是禦明,也說了同樣的話。聽過那聲音——成為火目者的最後聲音後,沒有人還能繼續保留火之力量。」
雙葉說到這裏停住。
她直視伊月。
「伊月大人也聽見過吧?現任火目的聲音。」
伊月一語不發,只是點了點頭。
那個聲音——怎麼可能忘記。
「即使聽到了,伊月大人仍選擇手拿弓箭戰鬥這條路,對吧?」
雙葉的聲音聽來醺醺然,仿佛來自遙遠的地方。
「……因為我不知道可以哪樣。」
只是這樣。
只是因為這樣。
原來力量能夠舍棄啊。
原來能夠從這個受到詛咒的鮮血解脫啊。
「我……選擇戰鬥,這樣比較輕鬆。」
伊月無法想像不握弓箭的自己。
「任務結束後,躲進屋簷下,遮住耳朵生活,這個我辦不到。由禁忌粉飾出的太平,根本只是假像。」
不小心說出口後,伊月有些後悔。這種心情不應該向雙葉全盤托出。
可是雙葉聽完後只是溫柔微笑。
「伊月大人,您很堅強呢。」
這句話聽過好多次。
——我才不堅強呢。
——是因為只能這麼做罷了。
「我沒有什麼特別的。」
「不對。您是由天皇親自挑選、栽培,所以天皇一定最瞭解您,不光是對您的火目式——還有伊月大人您的力量。」
聽到這番話,伊月想起某次和豐日談過的內容——既然知道有佳乃這位技壓眾人的候選人存在,為什麼還要讓我當禦明呢?
當時豐日沒有回答。
「無論你們誰被選上火目都不奇怪。擁有這等程度火目式的三人,同期在火垂苑裏相識……這對這個國家來說,一定有什麼特別的意義。」
——我的力量。
——我在這裏的意義。
「佳乃大人也很好強,她仍閉著眼睛走路。所以——」
雙葉轉頭看向蓮曉舍。
紮起的長發在背後舞動,她的頸子上露出已經變黑的小小五星——火目式。那是已經不會再燃燒、失去火力的痕跡。
「所以我想待在佳乃大人身邊。」
與雙葉道別後,伊月穿過中庭進入宮殿,准備往清涼殿去。可是她又按慣例在陌生的禁宮中縱橫交錯的走廊上迷了路。
——這裏是什麼殿?
伊月站在走廊的交叉口不知所措。無論往哪個方向,都只看見不斷延伸的幹淨地板,以及等距排列的柱子。
「哎呀,外槻宮大人,真是稀奇啊。」
聽到叫聲轉過頭,只見右手邊走廊上一位身著華麗橙色五衣唐衣裳的女禦,帶著兩名女侍往這邊蓮步輕移而來。
「為子大人。」
伊月驚訝地退到走廊邊行禮。為子也微笑點頭回禮。
為子被稱「弘徽殿女禦」,也是後宮最有權勢的妃子。微笑的表情楚楚可憐,實在看不出已經三十歲,不過伊月知道她只要認真起來,就會散發出身為左大臣女兒的威嚴。她覺得這位女禦最難搞。
「外槻宮大人總是打扮清涼,一到這季節,本宮就覺得分外羨慕。」
伊月紅著臉低頭看向自己的裝扮。伊月的火護裝束與一般人不同,是類似巫女服裝的白衣朱袴,與她在火垂苑時的打扮相差無幾,但果然不適合後宮華麗優美的氣氛。伊月明白對方不是挖苦,因此反而覺得尷尬。
說起來,被叫「外槻宮」本來就讓她感到難為情。
一年前,豐日不管伊月如何頑強抵抗說:「有個萬一時可以派上用場。」就自作主張給她個名號,納入後宮,與佳乃相同成為天皇名目上的側室之一。外槻宮之名也是那時候獲賜。此稱呼是直接根據住所名字而來,至於說到外槻宮是哪裏,其實就是火護眾「止」組的總部大屋。聽到伊月的特殊狀況而覺有趣,進而立下「外槻宮」這名號的,正是眼前的為子。從那之後,伊月在後宮都被稱作「外槻宮」。
「我們進入夏天後也來試試那樣的裝扮如何?」
為子這麼說完,轉向女房,兩名女房皆露出苦笑含糊其詞。
「呃,為子大人。」
伊月想要轉移話題而開口:
「您知道豐日他……不對,陛下在哪裏嗎?」
為子重新轉向伊月,表情變得有些不悅。
「……陛下人正在夜禦殿。」
也就是在清涼殿的寢室。伊月知道這點,但是不知道夜禦殿在哪裏。
這時為子快速靠近伊月。
「本宮真是羨慕外槻宮大人你。」
她從袖子伸出雪白小手觸摸伊月的下巴。伊月嚇得想往後退,卻馬上碰到走廊牆壁。
「雖說那是陛下在外頭的名字,可是他居然准許你直呼名諱。」
「不,那是——」
豐日要我這樣喊他的——伊月也不習慣用敬稱稱呼豐日,所以就順著豐日的意思做了。
「加上最近陛下完全不召本宮進入夜禦殿。陛下喜歡年輕的姑娘。每次納新人入後宮,本宮的胸口就仿佛快被撕裂似的。」
——等一下,這個「召」不是那個「召」啊。
伊月想要大聲抗辯,卻屈服於為子的魄力下,說不出半句話。
「陛下似乎特別鐘愛外槻宮大人你。這種大白天就召你入宮……」
「不、不是那樣!」
伊月扭身逃開為子的手。
為子馬上恢複微笑,剛才充滿怨恨的模樣簡直像是做戲。
她一指左手邊的走廊說:
「就在那邊,穿過渡殿的正面就是了。」
行完禮便從伊月面前走過。伊月感到慚愧,看來為子打開始就看穿她迷路了。
——如果告訴為子自己接下來要去痛毆豐日一頓,她會做出什麼表情?
目送彎過走廊轉角的背影,伊月突然有這個想法。
總算來到清涼殿的藤壺上禦局。這房間原本是陪天皇夜寢的妃子所待的地方。原來如此,怪不得會被誤會——伊月心想。
——等等,要怪就該怪那個把我叫來寢室的家夥吧?
伊月照豐日所說,讓隨侍局內的女房離開後,敲敲夜禦殿的門。
「伊月嗎?」
「嗯。」
「進來。啊,先等等。」
豐日阻止得太晚,伊月已經拉開殿門。正好此時,堆在門另一面的成堆書卷坍塌滾落到伊月腳邊。
「唔哇!」
「抱歉,房裏亂得很。」
豐日自辦公桌前站起,重新堆好坍倒的書卷,挪開原本擋住入口的臺子。
定睛一看,豐日正穿著龍刺繡圖案的黃色薄衣。伊月連忙要下跪,馬上被制止:「免了,在你面前我只是豐日而已。」
「你在寢室工作嗎?」
走進房間,伊月環顧四周後,愕然地說。
「這裏可不是普通的亂喔。」
這裏是約十二尺長、格局方正的寬闊寢室。若是在火護眾總部大屋,同樣大的房間裏必須擠進十個人一起睡。可是夜禦殿這裏卻被堆積如山的書卷與武器掩埋。別說桌上,就連地板上也幾乎堆滿了書,隨意插著劍、太刀、槍的竹籃子擺在牆邊,牆上掛著弓與戈。
寢室中央有張紅鶴花樣布幕圍繞的方床——稱「禦帳臺」,但照理說應該是睡覺場所的禦帳臺中央也散亂著書。
「少了一條胳膊,旁人就會囉哩八嗦地要照料我,我不希望那樣,所以把所有東西全搬到這裏來。」
豐日這麼說。他右邊的袖子空虛垂著。
「別露出那表情,過兩天就會長出來了。」
他隨意坐在桌上,伸手示意伊月也坐下,但伊月不曉得該坐在哪裏好。沒辦法,只好將攤在地上的書卷卷起收到一旁,弄出空間來。
「——她還好嗎?」
豐日突然問。
啊,是說佳乃嗎——過了一下子,伊月才反應過來。
「不,不太好。」
「這樣啊。」
「我有好多話想要和她說,可是一看到她的臉,卻什麼也說不出口。」
「這樣啊。」
豐日拿起其中一本書,視線落在紙面上。
「包括時子的事情嗎?」
「……你對佳乃做了什麼?」
伊月的聲音連自己也意想不到的冰冷。
「她在害怕,那是因為——」
——雖然佳乃什麼也沒說,不過我猜恐怕是這樣。
「因為她知道中宮的事。而你——」
伊月跪著靠近豐日。豐日沒有抬頭。
「你一定做了什麼吧?」
好一陣子豐日沒有回答,在腿上的書冊上振筆疾書。
最後他停筆,仰望天花板歎息,看向伊月的臉。
「她的倔強不輸你。我以為給她吃點苦頭後,她看到老朋友的臉會鬆懈防備,沒想到……」
伊月站起抓住豐日的衣襟。情緒過於激昂的關系,她的手不住顫抖。
「你生氣了嗎?」
「那還用問!佳乃她……」
——『我們不是道具。』
伊月想起一年前佳乃說過的話。火目式開始發熱。
「……你把佳乃當成什麼了!」
豐日什麼也沒說。深綠色的深邃眼睛只是一昧仰望著伊月。支配伊月的熱度,終於逐漸被那雙眼睛吸去。
伊月松開手。
豐日小小的身體跌落在桌上,攤開的書掉在地上。
「我還覺得奇怪,按理說,佳乃應該一輩子無法見到外頭的其他人,你卻突然要我去拜託她幫忙火護?」
「你不是早就知道我這人卑鄙又不擇手段嗎?」
「我清楚得很!」
伊月說。
一年前也是如此。
「如果你不幫這個忙的話——」
豐日推開伊月站起,他的眼睛突然失去光芒,表情晦暗地繼續說:
「那我只好親自動手了。我白活了這麼久,也記住不少無意義的方法能夠不殺人,只是折磨對方。」
伊月頓時說不出話。
甚至連憤怒也感覺不到了。
「如果不想如此,就只有靠你了。我也不想親自動手。」
「……太卑鄙了。」
「總不能任由時子那樣子不管吧。她——」
啪!聲音響徹夜禦殿。
臉頰發腫的豐日無動於衷,反倒是打人的伊月難以置信似的直盯自己的手掌。
不知所措的她把手背到身後藏住,視線看向其他地方。
「我不想讓佳乃再靠近化生,我決定了。」
伊月自言自語般說著。
「為什麼?」
「佳乃為了化生吃過太多苦頭,從出生到現在都是這樣。已經夠了吧?大家何不忘了化生的事繼續生活呢?」
「那是你能夠決定的嗎?」
伊月一時語塞。
勉強吐出一口氣後,她回答:
「佳乃很害怕,不只是你對她做的事情,或許也是因為——看到時子的關系。」
「你知道?」
「我當然知道。」
——因為我們是……
——相連的。
「你的意見我明白。但盡管如此——」
豐日走近牆邊其中一個竹籃子,抽出一把小刀,稍微拉開刀鞘確認刀刃後,叉在腰際。
「也沒理由繼續坐在這裏枯等,就由我去和佳乃談吧。我想少一兩根指頭或許就能解決。」
「等、等一下!」
伊月抓住正要走出門口的豐日肩膀。
「你還有話要說嗎?」
轉過身的豐日眼中仍充滿像冬天黎明時分一樣的黑暗。伊月感覺一陣寒意,咽了下口水。
「……何不進行火焙巡禮?」
聽到她這麼說,豐日稍微動了下眉毛。
火焙巡禮——
那是火護眾一行人,加上身為火目候選人的禦明,一起前往京都郊外各村落巡視的活動。利用火目式能夠相互吸引的特性占蔔,如此一來——
「時子的火目式很強,所以應該能夠找到……對吧?」
伊月和豐日互相凝視著彼此好一會兒。
這回先挪開視線歎息的人是豐日。
「你何時想到這方法的?」
「咦?呃……」
昨晚從殯宮回來的途中。伊月本身也能夠隱約感覺到時子漸遠的氣息。自己雖沒有能力主動追蹤她的氣息,不過只要借用占蔔之力,或者是——她當時想了這些。
「你打從一開始就沒打算拜託佳乃吧。」
「那是——」
「明明如此,你卻接受我的命令。你只是想去看看她吧?」
「不,那個——」
「你不也是同樣狡猾嗎?」
「唔……」
豐日斜眼瞥看無法反駁的伊月。他的臉上隱約帶著笑意。
豐日背對伊月,抽出腰際的小刀,放回竹籃子裏。
「交給『止』組去辦,趁著時子還沒變成化生前找到她,找到後必須殺了她。你們最適合擔任這趟任務。」
伊月隸屬的「止」組是為了討伐強大化生而編制的精銳團隊,在火護眾三十六組之中與「以」組同屬軍人色彩最濃厚,也的確最適合執行此趟只能仰賴火護力量討伐敵人的任務。
「另外,帶茜一起去。」
「……咦?」
「不是要進行火焙巡禮嗎?」
豐日轉頭,蹙著眉的臉上露出不耐。
「我說帶茜一起去。」
「有、有我不夠嗎?」
「你已經不是禦明瞭。」
「可是——」
茜才十一歲,而且這趟不是普通的火焙巡禮,肯定會捲入危險混戰之中——伊月雖想這麼說,但面對豐日的嚴厲目光,她沒把話說出來。
「未諮詢天文省就進行火焙巡禮按說已經是特例,如果沒有派禦明同行,被公卿知道的話,他們會發現不對勁。你以為我是為了什麼只在火垂苑和這裏與你談話。」
時子墮落為化生——按說原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不能被知道。這是禁忌。伊月想起來了。
「話是沒錯,可是——」
「另外一點就是茜的火目式比你的要敏銳。」
伊月愣住。
豐日——也注意到了。
「好歹我也白活了這麼長的歲月,這點小事自然會知道。」
伊月已經無話反駁。
寫好給火督寮與領頭矢加部的敕書後,只剩一隻手的豐日俐落地將它折起來,交給站在原地的伊月。
伊月看著敕書,喃喃自語說:
「……我想親手打倒她。」
「為什麼?」
豐日的聲音中攙雜著不耐煩。
該說出口?或者該保持沉默?伊月猶豫了一會兒後,還是開口:
「你覺得繼續這樣子好嗎?」
光是這句話,豐日就懂了。因為他再度垂下視線,沉默不語。
火目在化生的迫害下勉強守護住這個脆弱的國家,也就是拿火之血特徵強烈的女子當活祭品利用到底——這就是火目制度。
那一夜,佳乃說過:
——『拿繼承火之血的人當做活祭品擊退火之血,用以延續人類的生命。』
——『這個國家本身就有問題。』
伊月也是同樣想法。
常和被這個國家所殺。無論如何自圓其說,這項事實不會改變。
當然伊月並沒有打算像那夜的佳乃一樣,因此燒了整個國家,可是什麼也不做的待在這裏,總有一天常和的力量會用盡,到時候取而代之的下一任禦明——或許是茜也不一定——又會被熏殺做成只會施放火矢的人偶。不能就這麼保持沉默。
「我絕對不要再這樣繼續下去。」
她張開左手,凝視手指根部因練弓而生的繭。
「我雖還不曉得自己能夠做什麼,但——」
左手憶起弓的觸感。
「時子還不是化生,對吧?既然如此,只靠我就能夠打倒她。」
就算以人類之身無法打倒化生,至少也要以自己的手,擊敗那個還未完全成型的半化生。或許能夠借此找到線索也說不定——伊月心想。
「我不希望佳乃和茜被卷進來。」
豐日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一直以那對寂寞的眼神凝視著伊月。
——寂寞?
「你也別什麼事情都自己一個人扛。」
豐日說。
「找不到時子的話,說什麼都沒用。把茜帶去。」
伊月不曉得自己想要否認的是什麼,搖了搖頭。從憤怒清醒過來後,她發現自己想得太多,只好沉默。
——豐日所說的確實全都正確。
——問題是……
「我不能去,所以時子就……拜託你了。」
豐日的眼睛又變得像孩子一樣。
「不能一起去嗎?」
「我還有事情要做。另外就是——必須把佳乃移往京都外的離宮。」
「把佳乃……移到京都外?」
「之前就一直打算這麼做了。」
豐日以看著遠處的視線望向房間角落——蓮曉舍所在的方向。
「繼續讓她待在京裏,她也會有危險。」
「為什麼?」
豐日沒有回答伊月的問題,只是搖頭。
如果離開了京都,或許一輩子都沒機會見到佳乃了。所以——
——所以才讓我去見她?
「你想太多了。」
豐日此時終於露出笑容。
伊月發現自己從剛才開始明明什麼也沒說,所有想法卻被豐日看穿,而不自覺臉紅。
*
「要遠行?和伊月姐姐一起?」
茜的眼睛閃閃發光。
「別那麼大聲。」
伊月揍了茜的腦袋一下。她們就站在弓場殿門外,門板另一側還有其他禦明在。伊月不希望太多人知道。
「可以騎馬對吧?好期待喔!」
伊月歎氣的同時,突然想到。
常和也是這樣。
——不對,茜應該知道火焙巡禮有時會發生不好的事情才對。
說起來與茜相遇,正是一年前火焙巡禮的時候。在那一夜,茜的村子被一隻大蜘蛛化生燒毀了一半。
「搞不好——」
伊月把手擺在茜的雙肩上跪下,看著茜的眼睛說:
「會再度發生那樣的事。」
——我撒謊了。
——不是「搞不好」,而是「一定會」。
「不過,伊月姐姐會陪著我對吧?」
茜說。
伊月的胸口陣陣刺痛。
——茜什麼也不知情。
她不知道一年前把大蜘蛛叫來村裏的,就是自己的火目式。
也不知道禦明和化生流著相同的火之血。
更不知道接下來要搜尋的化生,正是前任火目。
「火護也會在場,所以茜不擔心。」
——什麼也不知情。
伊月突然拉近茜的肩膀。
「呀啊!」
雙手環抱上她小小的背。
「伊月姐姐……?」
「我會保護你。」
「咦?」
「茜有我保護,所以不用擔心。」
——即使如此,位在這條路前方的……
——仍是那個名為烽火樓的處刑臺。
伊月手臂用力。
她感覺到茜把腦袋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謝謝你,伊月姐姐。」
茜低語。她的呼吸好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