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美人救美金枝示爱惊魂散,乔装出城圣旨突传返京师。
同床共枕共呼吸,美人好梦君多心。
可观可敬不可亵,点到为止莫再倾。
烟柳扬州多韵事,年少风流意难平。
闹市庸脂俗粉艳,不及佳人一咬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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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里的炭火供得充足,似乎有点太足了,枫灵觉得,有些热。
与别人同榻而眠,对杨枫灵来说应是懂事后的第一次,从小她便独自安寝,连和母亲同榻的记忆也不曾有过。而今日,她的身边有一个人,是个女人,是明知道她是女子却喜欢称她为少爷的爱笙。
她睡得很熟,睡得很香,吐息均匀,带着豆蔻女儿的体香。枫灵却睡不着,最近几月来的事在她脑中一幕一幕的显现。
她从未像现在一样喜欢回忆。或者说,过去十六年的记忆,都没有这一年来得深刻,而铭心。
实际上,随着阅历和年龄的增多增长,很多在以前看来多么惊天动地的节点,都不过是一个节点罢了,远远够不上一生的转折。
是怎么开始的呢?王府逼婚,服药假死,父亲沉冤,赴京赶考,金榜题名,比武招亲,她糊里糊涂地成了驸马,糊里糊涂地成了爱笙家的少爷,成了三军统帅,成了与那个咬了她一口的女人有什么血盟的人。
这些,都没什么。
最叫她想不透的事,是她发现自己似乎移情别恋了,而且,似乎,喜欢上了一个女人。
她没敢用“爱”这个字。
以女子之身,爱上另一个女子,实在是惊世骇俗,也一时没那么容易接受。更何况,她还活在一个虚假的身份之中。
枫灵转过头,借着月光细细打量着爱笙的面庞。这是一张很精致的脸,安详、宁静,薄薄的眼皮下,看得出眼珠轻微的转动,怕是在做什么美梦。毫无疑问,睡在自己身畔的,是个不折不扣的美人。
心中忽然有些异样的触动,枫灵顿时一惊,暗自骂道,杨枫灵,你中了哪门子邪了!
她遗憾地起身,穿起衣服,看来自己是没法像爱笙一样睡得安详了。若是再这么胡思乱想下去,实在不知如何是好,还是不睡的好。
她突然想起,睡前齐少忠来拜会过她,建议枫灵去逛一逛扬州城。
心头一动。
夜晚的扬州是怎样的呢?
“什么!他们只要了一间房!”惜琴将茶杯摔在地上,厉声喝问,将回禀的探子吓得一阵哆嗦。
“回、回禀公主,确实只要了一间房。”侍卫头都不敢抬,战战兢兢。
“那你怎么不早早回禀,现在都什么时候了!”惜琴看着窗外明月已经上了中天,不由得气急败坏。
“是、是您叫我监视得晚点再来回禀,殿下。”侍卫一脸的委屈。
“好你个杨悟民!”惜琴咬牙切齿——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会如此动怒,难道这就是吃醋么?
“明明当了驸马居然还在外面金屋藏娇,果然是个欠人管的主,要是那个公主管不住她丈夫的话……”惜琴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向门外走去,屋内的侍卫满头是汗,起也不是,跪也不是,他纳闷至极,从没见过公主发这么大的火。
“要是那个公主管不住她丈夫的话,那就让本宫代劳好了!”惜琴翻身上马,一路奔出了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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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说“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薄幸名”恐怕就是说得这扬州城夜晚时的**之繁华吧。
白天没怎么见识到,到了夜晚枫灵才算是大开眼界。
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或是随即的拦住路中央的男客,或是斜倚在窗前面带倦怠地招揽客人,或是悲悲戚戚向缠上的男人撒娇。
再看那些个男人们,孔夫子说:食色性也。果然大部分的男客都是“食”得够饱,脑满肠肥的,又“色”迷迷的模样。
好色,实在是人之本性,本性!
大概是由于男装打扮得太吸引人,枫灵一路上披荆斩棘,穿过一个又一个脂粉堆,从一个又一个**女子的手中逃了出来。真是绝景,以前虽说见过**,在京中也偶尔去怀柔苑听琴,但是哪里见过着成了一条街的!
她实在有些后悔走错了路,想想回去还得过脂粉堆,只好硬着头皮向前走。
“公子,进来坐坐?”一个风骚的女子向着枫灵抛着媚眼,想把她拉进自己所属的**。
枫灵一欠身,退后一步:“不好意思,在下很忙。”
女子上前,凑近了她:“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公子明天再忙去吧!”
枫灵再退:“实在抱歉,在下赶着回家。”
女子再进:“家有什么好,有酒,有肉,有女人?我们这都有。”
枫灵又退:“姑娘见谅,在下已经成婚了。”
女子媚笑:“出嫁从夫,您就是真不回去,夫人能拿您怎么样?”
枫灵还想退,却发现身后是墙,退无可退,干脆把心一横:“在下没钱!”
女子笑着拉起枫灵的手:“公子说笑了,谈什么钱不钱的,说钱就俗了——瞧您这身打扮,能是没钱的主吗?”
枫灵出了一身汗,尴尬地进退不得,天,这扬州的妓女还真是——
“放开他!”一声断喝,吓得枫灵胆战心惊,吓得那妓女心惊胆战。
她们两个同时把头转向那声棒喝的出处,只看见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柳眉倒竖,眼神狠厉冰凉,紧紧盯着与她纠缠的女人,气势骇人,着实可怖。
这不就是白天的那个“惜琴”么!
如此的凶狠,吓得那女人赶紧松开了拉住枫灵胳膊的手。
惜琴面带傲然,施施然走了过来,拉起枫灵的胳膊,不顾枫灵惊诧的眼神,拉着她就走。
惜琴对扬州的大街小巷自然是熟门熟路,没走几步就把她带离了人群,领着枫灵进了一家酒楼,径直去了楼上的一间雅间。
枫灵担心自己再不做反应恐怕就“人为刀俎,己为鱼肉”了,于是似模似样地清了清嗓子:“咳,姑娘,你想——”
惜琴松了手,转过身来,紧紧地盯着枫灵的眼睛,不,应该是死死地盯着,眼珠一动不动。
枫灵被她盯得心里发毛,浑身不自在,刚想开口询问,却见她眼中慢慢变得晶莹起来。不一会儿,泪珠颗颗滚落。
这女人长着一双漂亮的狐狸眼,泪珠扑簌簌地落下来,着实叫人心疼。
心中顿时一紧,枫灵急忙掏出手帕来,想递给她,却发现手帕是白天擦过嘴唇的,上面还沾了不少血。于是她尴尬站着,不知所措。
看着枫灵窘迫的样子,惜琴却突然嫣然一笑,顺手抽走了枫灵的手帕,低头打量着上面的血渍。
“我白天咬了你,还疼么?”她轻声问道。
“不、不疼了。”枫灵心底发怯,话也说得怯怯的。
“你怕我?”惜琴歪着头,饶有兴味地看着枫灵。
枫灵忍不住发起了牢骚:“当然怕,每次一见到你,我就得流血。”
惜琴睁大了眼睛,笑道:“你认出我了!”
“自然,我又不是傻子。”
“这样,那干脆这次也别例外——”她突然抓起枫灵的手,狠狠地咬下去。
“啊!”枫灵一声惨叫,引得店小二向这个房间探了头。
“客官要什么吗?”他似笑非笑,意味深长地望着枫灵和惜琴两人,一个面目纠结忍痛不语,一个巧笑倩兮笑而不答。
果然咬出血来了,枫灵实在怀疑这个女子的生肖是不是狗。
枫灵这漫无边际的猜想猜得没错,惜琴还真是壬戌年出生的。
造成枫灵重伤的罪魁祸首向小二轻轻一笑:“要一个炖猪蹄。”
“马上好!”小二拉长了声音喊着向楼下奔去。
枫灵愤恨,看着惜琴,长长一叹,低头不语。心思闪动间想起了什么,她换了关切的眼神,迟疑问道:“惜琴,你——为什么要当刺客?”
惜琴低下头,用手帕给枫灵擦手上的血,看着那个牙痕轻笑:“为什么?没有为什么,我爹让我当的。”
“哪有这样的父亲,看得出来你家应是富贵人家,为什么偏要女儿去当刺客?”枫灵微微蹙眉,心中疑惑。
惜琴抬起头,看着枫灵的眼睛,脸上是藏不住的笑意:“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很关心我?”
枫灵没有应答,不知说什么好,只好偏过头去。总不能说,天生便对女子有着别样的怜悯。
惜琴定定盯着枫灵,语气陡然变得幽怨:“驸马爷还真是风流啊?娶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公主不说,还随身携带了个红颜知己。”
惜琴说话的语气和爱笙白天的语气那么像,似乎带着一股酸酸的味道。
枫灵支吾一阵,也学着她的口吻说道:“问这么多干什么?你很关心我?”
惜琴语塞,许久才坏坏一笑:“是啊,我可是看上了你呢!”
话一落在了耳朵里,枫灵顿时心跳漏了半拍,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她恨不得撞死在这扬州城里,为这本就艳名远播的扬州再添上一段艳闻——自己有那么招人?
惜琴突然靠近,笑道:“反正你也回不去了,不如,就留在这里吧——我,我愿意,做你的妻子。”话说到后面,已经有些停顿,便是决绝如她,言及此事,也显得羞涩了。
枫灵立时变了脸色,猛地站了起来,沉声道:“姑娘不要叫我做不忠不义之事!”
惜琴没料到她如此反应,呆了一下,旋即化开冷笑:“什么不忠不义!我有叫你不忠不义?你可以忠这边的皇帝,义这边的妻子!你何苦要对着北国愚忠愚义!”
枫灵厉声回道:“惜琴姑娘,我且这么叫你,如果你真的看上我了,你会喜欢一个容易变心的人?你不担心这种人会口是心非随便变卦?这样的见风使舵的人,值得姑娘倾心?”
一连三个问题,叫惜琴愣住了,显然,她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
枫灵语气放柔:“姑娘,我明白你的好意。事实上,像姑娘这样的美貌,追求者定然数不胜数,又何苦心仪已婚的悟民?若姑娘有办法,最好还是放悟民出城,杨某,是断断不会变节的。”
惜琴仰头望向枫灵,冷俏的颜容叫人看不穿心思。叫枫灵有些担心,她是不是怒极而想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枫灵最怕的,是她会趁着枫灵不在军中而发动突袭。
许久,她终于开口,笑容慵懒,意蕴悠长:“杨悟民,我是不会放弃你的,我也不会轻易放你出城的。”惜琴将枫灵的手帕收入怀中,笑得更加诡异,“啧,我可是对你越来越欣赏了呢!”
话音落下,惜琴飘然离去,留枫灵在房中发愣。
又呆了阵子,见店小二端着一盘猪蹄上来,枫灵狠狠地敲了自己的头一下:“真是见鬼了!”
3
齐少忠说到做到,枫信行果然很有能耐,第二天,枫灵和爱笙被成功地送出了城。
在城门口,枫灵穿着伙计的衣服,一直低着头,生怕昨天的守卫会认出自己来。侍卫倒确实似模似样地在枫灵等人的脸上照了几下,但在齐少忠给了他一锭金灿灿的黄金后,他便喜笑颜开地放了“枫行”一行人出城。
“少主人,您一定万事小心!”齐少忠生怕枫灵出事,反反复复叮嘱她,“下次,不要这么莽撞,孤身入城了。”
辞别了齐少忠,枫灵快马加鞭地向军营赶去,生怕两军已经开仗。
出乎意料的是,在她马不停蹄地到了军营之后,居然发现一片升平景象,士兵们军纪严明地换岗,巡逻,见到枫灵礼貌问候,风平浪静。
那个惜琴,真的什么也没做?
枫灵狐疑地进了大帐,意外地看见了秦圣清。
她一时惊异,没想到他会在这里,不由得失声问道:“秦兄,你怎么来了?”
秦圣清清俊的面上满是欣喜和安心,他长出了一口气:“总算看到你回来了,是这样,皇上传旨,令镇南王世子领军三十万行来增兵,暂时代替您的主帅职位,叫您回京述职。”
枫灵不禁吃了一惊:“又要换帅,难道悟民犯了什么过错?”
秦圣清摇了摇头:“并非如此,皇上对您的战绩很是满意,只是,京中好像有些事情需要您去处理,至于是什么事情,在下也不太清楚——不过驸马毕竟是兵部尚书,想必也是公务缠身。镇南王世子大概今日下午便到,等他来了,完成了交接事宜,您可得火速回京。我昨日就已经来了,但是听威远将军说你去了扬州,秦某担心了一整夜,现在总算放心了。”
他的眼睛挂着红丝,昨夜应该是没怎么睡,枫灵点点头,开始整理军中事务,准好下午的交接。
开战不过半个月,也没太多军务,枫灵再度见到尚文兴,只是简单嘱咐了几句,叫他不要轻敌。
她带着爱笙风火赶回了京城,颇有些不安,一种不好的预感,萦绕心头。
京中到底出了什么事,竟需要自己来处理?
她径直奔向宫廷,请求觐见。
“吾皇万岁万万岁。”
“驸马平身,这些日子,你辛苦了!”
皇帝躬身将枫灵扶了起来,一脸的笑意,实在看不出来到底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需要她去办。
“父皇,出什么事情了,如此急召悟民回京?”
齐公贤面色沉静,淡然开口“其实也没什么事情,驸马,只不过镇南王年年上奏,祈世子回王都,好把王位让给他儿子,所以朕就让那个世子去历练一下。也为了不让他有束缚,就把驸马叫回来了。”
原来如此,枫灵松了一口气。世子作为质子留在京城,本是应该诞下长子再回王都即位,镇南王这几年年催奏,而世子迟迟未婚,确实叫皇上为难。
“不过——”齐公贤突然皱眉,迟疑说道:“若说出事,也就有一件事——很是奇怪。”
枫灵一头雾水,心头一紧。
“可能是怜筝太想念驸马了吧,”齐公贤笑呵呵说道,“她最近变得很乖,非常乖。”
“公主她究竟怎么了?”枫灵没明白皇帝的意思。
齐公贤抬眼看向枫灵,迟疑着重复一遍:“她很乖,非常乖。”
枫灵终于明白了皇上的疑惑,用“乖”来形容怜筝,这难道不是出了大事?
【第十章•脱身•完】
第十一章 小别相见不相识全因忘情,酒楼听缘叱王侯宫中安寝
夜漫长,人彷徨。心难静,情太伤。
窗棂映,影成双。春宵帐,已痴狂。
水三千,微荡漾。只一瓢,又何妨?
愿执子,路苍茫。一生尽,笑断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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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皇,儿臣给父皇请安来了。”一阵柔柔的声音传来,叫人以为皇上又新收了个义女。
枫灵转过头来,正看见怜筝一身淡绿纱衣,梳了个松散的发髻,规行矩步,袅袅婷婷,面上一副谦恭之相。她温婉地下跪,行礼,一举一动不失娴静风度。拜过了皇帝,又转向了驸马,温柔一笑:“怜筝向夫君行礼了,驸马为父皇奔波在外,委实辛苦了。”
一股寒意从后背袭来,从头顶直贯全身,枫灵僵硬地微笑了一下,也微微欠身:“公主安好,臣为皇上效力,说不上辛苦。”她心里却是暗自想道:“倒是公主你,平白无故地装成这副德行,不知有多辛苦。”
“驸马谦虚了——父皇,怜筝为您煲了参汤,父皇身子性寒,喝些进补的东西有好处。”怜筝声音温柔和缓,边说还边把盛参汤的盅子递上前去。
齐公贤满脸苦笑,看得出来他对怜筝的变化也是无所适从。“参汤,朕等会再喝,怜筝,驸马累了,你先陪他回流筝宫吧。
枫灵和怜筝一起告了辞,退出了承乾殿。退出时,枫灵多了个心眼,眼神的余光扫到皇帝皱着眉把参汤交给了身旁的王总管——看来,皇帝也是害怕,这一向鬼灵精怪的女儿故意整蛊于他。
回流筝宫的一路上,怜筝没有多说一句话,低着头,迈着细小的碎步,跟在枫灵身后,慢慢走着。
枫灵不知怜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满腹狐疑,只能耐着性子和她同速走着。心里仍是念想,到了流筝宫,公主大概就会恢复常性了吧。
往常半柱香就能走到的短短路程,今天走了一刻,才算是回到流筝宫,枫灵本就累得不行,此时更是困乏受不住,不得已,便躬身向公主告请回府休息。
“回府?”怜筝双目睁大,侧了头,柔声说道,“驸马若是累了,暂且在流筝宫休息吧。驸马是怜筝的夫君,自然是流筝宫的主人,应该睡在这里。”她抬头看了看窗外,正午太阳高照,“因为还是白天,怜筝还有些事情要做,不会打扰驸马的安眠的。”
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怜筝挂着无可挑剔的浅笑领着枫灵进了她的寝殿:“驸马请睡吧,醒后怜筝会服侍您用膳的。”
又是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怜筝毕恭毕敬地退出门外,唤着清儿醒儿,要她们给杨圣备好饭菜,收拾好房间。
还是不顾枫灵愕然的眼神,她向着枫灵矜持一笑,轻轻地带上了房门。
枫灵吞了下口水,瘫坐在凳子上,开始疑惑今天行运的吉凶。
纵然再坚强,一个人终究是不可能一下承受太多的事情的,枫灵尚未从惜琴的表白中清醒过来,又被怜筝现在对她态度翻天覆地的转变吓得心惊肉跳。她实在已经习惯了过去三个月内公主殿下对自己的大呼小叫和逃避敌对,也习惯了自己对她的那种暧昧情愫,甚至习惯了被她欺负。
枫灵喜欢真性情的怜筝,率真而又单纯,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而此刻的怜筝,中规中矩,矜持守礼,却是叫枫灵不适应了。
那自己究竟是睡还是不睡,枫灵迟疑地看着那张床,莫非她又想将自己引到床边再诬蔑自己违誓好逼着自己听她命令?就这样,枫灵在桌旁发了好一阵呆,睡意全无。犹豫间听到爱笙细弱的声音从窗户传来:“少爷,你睡了吗?”
枫灵赶紧走了过去,压低了声音回应道:“没有,爱笙,怎么了?”
“少爷,我有些怕。”爱笙的声音的确怯怯的。
枫灵推开窗,笑着问她:“怕什么,爱笙,是公主调侃你了么?”
从前怜筝就总是怀疑枫灵有断袖之癖,她总是对枫灵初见时强吻于她耿耿于怀,自从爱笙出现之后,她似乎更加笃定了这个推断。每次爱笙立在枫灵旁边她总是会作出一幅心知肚明的模样,有意无意地说一些调侃爱笙的话,叫枫灵和爱笙哭笑不得。不过,怜筝性子宽和,对爱笙倒是不错。她天性善良,对身边的下人都比较宽容,只是偶尔耍耍脾气,拿身边的太监宫女开开玩笑。
“不是,”爱笙苦着脸:“要是那样我还习惯,这次公主对我不知有多礼貌,称我为杨将军,还大大地夸奖了我一番,称我为国效力,为驸马分忧,要我继续努力做国家栋梁之材。还拐着弯儿地问您在军营的情况。”
枫灵长舒了一口气,连爱笙都觉得怜筝不正常了,那怜筝就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不是自己的错觉。沉吟半晌,枫灵叫爱笙去继续休息,又在房中呆了一会儿,就步出房门,向书房走去。
怜筝果然在书房里,正在作画。枫灵脚步轻轻,无声靠近。她注意到了枫灵,连忙彬彬有礼地转身问好。枫灵眉毛蹙起,心中隐隐有一丝酸涩,若非她是真的性情大变,难道他们真的要生分到这种地步?
她也还了礼,开始看公主的画。不看还好,看了惊得她险些跌倒。那画上分明画的是她,不是杨悟民,是杨枫灵!
画中人一袭素纱衣,长发如瀑,这分明是女装时的杨枫灵。画上还题了一首诗,不知是何人手笔:芙蓉面颜杨柳腰,青春年华倾城笑。目光深泉映皎月,命途多舛红颜消。
枫灵不禁胆寒:“公主画的这是——”
公主脸上并未显出什么不正常,只是淡淡说道:“最近深觉以前怜筝太胡闹,决定修身养性,秦榜眼的画艺超群,就请他给我画了幅画,闲时临摹一下,还听他说了个故事,说的是个叫枫灵的女子——驸马怎么不多休息一会儿?”
枫灵松了口气,原来如此。
“悟民始觉自己并不是太累,所以来看看公主在做些什么?不知公主怎会迷上了作画?”枫灵放松了口气,装作无意,柔声询问。
怜筝更加谦恭了:“怜筝近日如获新生,方知过往放荡已久,尤其是对驸马不慎尊重,自知失礼,未尽人妻之责,脾气尤劣,令夫君和父皇蒙忧,实在是自觉惭愧,所以决心习书画以自改。以全皇室之颜面,全夫君之颜面。”
枫灵越听越愣,思来想去,赶紧找了个托词离开了书房。这实在太怪异了,以怜筝原本的性格她才不会管什么颜面不颜面的。
“清儿,醒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给说说清楚!”
枫灵故意作出一副严厉模样,把两个丫头找来,而她们竟然也是一脸的迷惑和委屈。
“驸马,我们哪知道是怎么回事啊!那天公主回来之后,就整个人变了,变得彬彬有礼不说,还变得公主架子十足,动不动就皱着眉说‘成何体统’,还吩咐我们把她的剑收了起来,说女儿家不应有这种东西,她的男装也被我们扔出去了,她还说从此后再也不会做女扮男装的荒唐事了。”
清儿嘴快,一下就倒出了一大套说辞,枫灵理了理头绪:“‘那天’?哪天?”
“就是公主独自出宫却被曹大人送回来的那一天。不过,自从那一天后,曹大人就再没有来过了。”
这事还和曹陵师有关?枫灵心中一紧,看来不得不拜访一下相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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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驸马爷大驾光临,实在是令寒舍蓬荜生辉啊!”丞相曹庆精神奕奕,现在他已升为右相了,左相之位悬空。
“曹相爷见笑了,学生怎有如此大的能耐。”枫灵毕恭毕敬行礼,扫了眼周遭布置,简单而文气。“此来主要是寻令郎有事商议,不知公子可在府上?”她不想和相爷再客套,开门见山地提出了此行来由。
没想到,曹相爷面露怒色:“犬子不才,近来竟纵情声色,现在恐怕正在来福楼和一帮狐群狗党饮酒作乐,哎,可叹可叹,老夫教子不严啊!”
枫灵吃惊不小,曹陵师居然纵情声色,这怎么可能?
她不动声色地向老丞相辞别,问出了曹陵师行踪后便直奔酒楼而去。
“曹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方一上楼,就听到楼中的喧闹,叫枫灵轻轻蹙起了眉头。来福楼是京师第一名楼,酒菜乃京师一绝,不少王公子弟都在此挥金如土。看来今天这里的热闹,少不了平日里她见得多的纨绔子弟。
定睛寻找着曹陵师,终于在一个坐满了人的桌子旁边发现了曹陵师,果真是纵情声色,左拥右抱,软玉在怀,不知是哪家**的头牌,此刻正陪着曹陵师饮酒作乐。
枫灵心中不觉暗暗升起了一股怒气,上前几步,劈手夺过酒杯,冷笑说道:“曹兄,好生风流快活啊!”
曹陵师手里一空,醉眼抬起,正瞧见枫灵清冷面庞,吃了一吓,倏地站了起来,不知是因为喝多了还是因为惭愧,他满面通红。他摇晃了几下,结结巴巴地说:“驸马?您怎么来了?你不是在——”
枫灵冷声打断了他:“你出来,我有事情要问你。”
曹陵师有些犹豫,他犯难地看了看自己身畔的女人和朋友。枫灵眉头蹙起,正欲上前去拉他,却见一个妖媚的女子向自己走来:“哟,这就是当朝驸马爷,还真是人中龙凤啊!驸马何必那么紧张,也一齐和曹大人喝一杯吧!”
枫灵对女子素来柔和,见此情状,并不动手,只是侧过了身。
“滚!”曹陵师跌跌撞撞地上前几步,扬手要给那女人一巴掌,枫灵忙出手擎住他手腕,“曹兄,打女人可算不得英雄!”
曹陵师转脸看向枫灵,眼中忧伤难禁,令人动容。这样绝望的眼神,枫灵很多年后才明白,其中究竟是怎样的难过。他甩开枫灵的手,踉跄着下了楼,枫灵亦跟了上去。
跑堂的给曹陵师上了一壶凉茶,好让相国公子醒酒。
枫灵负手立于一旁,心中渐渐平静,和声道:“曹大人如此纵情声色,令尊很是忧心,听闻令尊只有一子一女,令妹在外休养不在家中,曹大人还是应该尽人子之责,不叫父母担心才是。”
曹陵师突然将整壶凉茶都倒在自己的头上,茶水将他的衣服全部浸湿了,脸上还残留了几片茶叶:“驸马,你来是要做什么?”
枫灵见他不理会自己的说教,沉目思忖一阵,说道:“怜筝这几日性情大变,杨某想问问曹大人的解释。”
“如果只是想知道这个,那就没必要管我如何。”曹陵师又叫人上了一壶茶,把嘴对着茶壶嘴喝了一大口,气息喘定,才开口给枫灵讲述那日发生的事情。
“……她表现得那么奇怪,那么的高高在上,不可侵犯……后来我就送了她回宫……”
枫灵不动声色地听到最后,抱起胳膊来,轻轻捏了捏天应穴,走上前去,右手高高扬起,重重落下,狠狠扇了曹陵师一个耳光。
“你!”曹陵师是相国公子,自由出入于王公贵族之中,便是太子,也与他关系亲密无间,如今被人扇了耳光,不由得大动肝火,“噌”地站起了身。
枫灵并不畏惧,她不卑不亢地迎着高自己一头的男子的愤慨眼神,声调略略拔高:“曹陵师,你听着,你不仅仅是个情种,你还是当朝丞相的儿子,堂堂的天朝刑部官员。你难道以为你活着只是为了儿女私情?”
曹陵师张口想要辩驳,却没能说出口,泄气地落座。
枫灵将酸胀的手掌背在身后,紧握成拳,指甲陷入手掌肌肤之中:“怜筝是我的妻子,我是不会让她忘记一切的,我会保护她,不会让她轻易的失去自我。你若是个男人,就马上去找那个老妇人还有叶寂然。”
“为什么?”曹陵师不解。
枫灵轻轻合眼,转过身,朝门外走去:“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怜筝现在很危险。”。
这句话,师父杨四曾经和她说过。
忘情丹,也叫失心丹,由江北医药世家贺家人研制,的确可以令人忘情,却也会令人性情大变。它更是一种毒药,服下的人会慢慢的被毒药左右,最终为此毒蚕食而死,杨四曾告诉枫灵自己年轻时不懂事,曾把这药给他最爱的女人吃过,但后来发现犯了弥天大错,好不容易才救回了那女人的性命。怜筝一下吃了两颗,更是危险。
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能够将一种情愫消去只有两个法子,一种是用岁月的洗涤使之冲淡、消弭,另一种,是用更为极端激烈的情绪来取代这种情愫。
比如说,恨。
夜幕降临,天色昏暗。枫灵独自行走于金陵街上,她饥肠辘辘,头脑也不甚清醒,却仍是勉力分析着方才从曹陵师那里听来的消息。
背负药囊,弯腰驼背,声音与外表极其不相衬。
枫灵倒抽了一口凉气,想起了那个帮自己假死的老妇人。
若真是她,老人家,你为什么要给怜筝吃那种药呵……
她满腹纠结,疑云丛生,一步步向着宫廷而去。
3
“少爷,您回来了?”刚进流筝宫,就看见爱笙跑上前来,一脸开怀,枫灵撑开疲惫的眼,看着她,虽然仍是踌躇,却不由得为她快乐所染,展露出一个笑容来。
“驸马,您回来了。”看到“雍容大气”的怜筝公主规行矩步地款款向自己走来,枫灵不禁打了个寒颤,悠然一叹。
“您一定饿了吧,怜筝已在寝殿为您备好了饭菜,至于府宅那里我已派人通传过了,说驸马今天就在宫中安寝了。”怜筝彬彬有礼,温婉娴静,带着枫灵从未见过的谦恭。
她想见到这个女子的每一面,却不想见到这虚假的一面。
枫灵不动声色地点点头,向寝殿走去,她的眸色愈来愈深。
爱笙很是紧张,不住朝枫灵撇去,枫灵展开眉头,回以微笑,示意她不要担心。
今晚,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寝殿里桌案上摆着一桌清淡筵席,倒是十分可口。枫灵用膳时,怜筝只是在旁边坐着,出奇的温婉。
平常人家娶妻,大概也是希望妻子如此温柔贤淑的吧。
吃过了饭,枫灵借口看书又到了书房,说起来,她还真是苦恼今晚该怎样度过,现在的公主和以往排斥她的那个怜筝不一样了,若是真要她——那怎么办?
她随便拿起一本书,也没有看清书名,定睛一瞧,不禁哑然失笑:《忘忧清乐集》若是下棋真可忘忧,不弱自己下个昏天黑地。
忘忧这回事,和忘情一样,虚妄。要想真正不忧,得等到事过境迁。
打了会子谱,枫灵侧着转动了脖颈。她站起身来,向书房四周望了一望,白日没有看清楚,此时才注意到墙上挂着她和怜筝一同画的观音像,情难自已,她近前去看,思绪又回到了那一天画画的时分。
回头却又看到秦圣清画的枫灵的画像,看到他的题诗,枫灵叹了口气,轻轻抚着画中人的面庞,杨枫灵呵,你怎么这么苦命啊。
门突然开了,怜筝低着头,双手交叠于前,向着枫灵行礼,道:“驸马原来在赏画。”
听着那过于娴静的声音,枫灵轻轻咬了咬嘴唇,转过身来,微笑道:“公主,这画画得很不错。”她佯装品评的模样,将目光又聚拢在了画上。
“其实,初见这幅画我也吃了一惊,还道是秦榜眼是在侮辱驸马,没想到却听了个故事,很是感人。可惜的是,那女子就这么死了——不过,她长得很像驸马。”怜筝说得平淡,却惊起了枫灵一身冷汗。
她碎步上前,到了驸马身边,二人一同望向画中人,默默不语。
夜晚静谧而美好,良辰美景,如花美眷,本该是极美好的夜。
“驸马,”怜筝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您还是早点安寝吧。”
枫灵心里咯噔一下,情知躲不过去了。
“公主,你先去睡吧,我想——”进了寝殿,枫灵尴尬不已,还想最后挣扎一下,寻个借口去做些别的事,但怜筝默默走到她面前,抿唇微笑,低声道:“从前是怜筝的错,怜筝未能尽为妻之责,但现在怜筝改过了,请驸马让怜筝服侍驸马。”
枫灵彻底地无话可说了,只得扯了个笑,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字:“好……”
“那我为驸马更衣。”怜筝轻轻地靠近枫灵,动手为她更衣。她帮着枫灵解开了纹章绶带,脱下了外罩青纱。
枫灵握住她的手,悠然叹气,刻意压低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分喑哑:“让我来吧。”
怜筝羞赧地低下了头,又偏向了一边,脸颊两侧都浮上了红晕。
枫灵轻轻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手滑进衣襟,隔着中衣揽住了她的腰肢,拉到了自己怀里,低头吻住了她。怜筝没防备驸马有此举动,身子绷得僵直。
水一样的馨香充斥鼻息。
枫灵的吻落得轻巧而温柔,柔软的唇瓣在嘴角处盘桓周转。她本能地探舌出腔,寻求着另一个柔软的反应。原来,有时候,如此亲昵的亲近,也是会想要落泪的。她出手极快,勾住怜筝颈背,点了怜筝睡穴。
怀中女子渐渐瘫软,慢慢滑落她的臂弯,她躬身托住女子的身躯,醉了一般低低吟道:“怜筝,我等你回来。”
枫灵把怜筝抱回床上,为她脱去了衣服,犹豫一阵,上床拥着怜筝,嗅着她水一样的馨香,轻叹一声,浅浅睡去。
四更天,枫灵早早起身,点燃一支蜡烛,穿好了衣衫,一回头却看到怜筝面露娇羞之色,扯着被单半遮半掩,起也不是,睡也不是。
枫灵有些尴尬,后悔昨晚给她脱得太多了,不禁红了脸,宽慰道:“公主继续睡吧,悟民前去上朝了。”
“驸马,您起身了吗?”门外传来了爱笙细微的声音,枫灵急忙答道,“起了起了!”便打开门出去。
开门的时候,爱笙好奇地想把头探进来看看屋中的光景,枫灵忙不迭地用身子挡住她,笑着说:“看什么?小鬼!”
爱笙撅起了嘴,一脸的不高兴,嘟囔着:“谁是小鬼!?”随后又关切的问:“昨夜,没出什么事吧?”
枫灵温和微笑:“没什么事 。”
爱笙将朝服递给她,枫灵回头看了看寝殿,摇了摇头,到书房换好了衣裳,持笏板上了朝。
4
朝堂之上国师和右相又一次吵了起来,只因后者建议迁都而前者拼命阻挠。
双方争执得厉害,因而大多数朝官都保持了沉默。
“现下尚与南国开战,此事暂时不议,退朝!”隆嘉皇帝愤而甩袖离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曹陵师较之昨日已经精神了不少,但脸色还是不太好看,他追上了枫灵,高声唤道:“驸马!”
枫灵驻足转身,拱手道:“曹大人,怎么了?”
曹陵师到了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驸马,吞了吞口水,试探着问道:“驸马昨日是在宫中就寝的?”
枫灵扬起了秀气的眉毛,意味深长地看着他:“是又怎么样?”
曹陵师马上现出了尴尬的神情:“没什么——不过昨夜我在街上见到那个老妇人了。”
“真的?”枫灵心里骤然一紧,忙抓住了他胳膊,“那她在哪里?你把她留住了吗?”
“没有,我昨天晚上求了她好久她根本不理我。又因为太晚了没办法进宫,只好退朝后再来找你。”曹陵师言语焦虑。
枫灵轻轻咬着下唇:“这样,那你告诉我你是在哪里见到她的,我去找。”
她自尚书台告了假,投身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寻找那个神秘的老人。
枫行开遍全国,却在金陵和幽州没有分号。在幽州时,枫灵曾问过杨四,为何没有见过师父的产业。杨四告诉她:“幽州和金陵,都是不该有枫的地方。”
彼时年少,枫灵并不明白,时至今日,仍是不解。金陵没有“枫行”,她只能凭着自己的力量来办事。
不知不觉间,枫灵竟从清晨找到了黄昏,疲倦至极,累得双腿就似灌上了铅。爱笙在借口看到行走踟蹰的她,心疼地扶着枫灵到一旁休息,劝她说:“少爷,曹大人找到那老妇人时是在昨夜,兴许她此刻已不在这里了。你这又是何苦呢?”
枫灵咬牙苦笑,心中暗忖:爱笙啊,你当然是不知道这药的厉害,我累些不算什么,只是怜筝若不经救治恐有性命之虞。
尽管枫灵就这样找了一天都不停歇,却最终没有找到那个老人,她只得神色黯然地回了驸马府。
世间一切试图全然忘情的手段都是虚妄而危险的,但如不能及时抽身,下一步,便是泥潭深陷,彼时彼刻,枫灵还不知此理。
【第十一章•失心•完】
第十二章 天牢失守英雄劫狱君臣斗,公主发威怅然失魂思灵修
政坛自古风云起,成败兴盛谁铭记。
勾心斗角臣子恨,昏庸贤能随风去。
疏狂醉酒尽此生,难酬壮志天下计。
愿将江山做小鲜,随意烹了伴残棋。
1
疼痛,浑身疼痛。
在疼痛中,他醒了过来,眼前并不明亮。此时应是黑夜,屋中没有点蜡烛,只是依稀借着月光能看得真切的是,自己在一间布置简单的房间里,还好,虽是简单,还算温暖。空气中有脉脉的杏香缓缓流转,很是宁神静气。
我怎会在这里,我不是在幽州大牢?他又忆起昏倒前正受着那不明身份的官员的审问,还记得那官员冷冷的声音:“杨尚文,你可知罪?”
杨尚文勉力睁开双眼向房间四处看去,正瞧见一个男人凭窗而立,似乎若有所思。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道袍,却没遮住一身的灵气,经历风霜的面颊,却仍显示出年轻时的英俊。他正望着窗外的皓月,眼神中带了迷离,又有些伤感。
他蓦然开口,沉吟念道:“情,如冰,又似云,最难自禁,富贵与浮名,怎比一句叮咛,回首萧瑟苦零丁,阴阳远隔遥遥如星,青春既逝世间我独行,已知此生无望共聚一庭。”从一到十具是伤感,叫人只感到万般柔情。
杨尚文挣扎着想起身,不想弄出了声音。那男人一下回过身来,略一发怔,箭步走到床边,双手扶住杨尚文的肩,亲切地说:“尚文,你重伤未愈,还是躺着吧。自从把你从大牢里救出,已过了三天了,此时方醒,叫我好生担心。”
杨尚文闻言,也就不动了,叹了口气:“唉,三哥,恍如隔世啊……”
男人眼中露出了掩饰不住的凄然,但是什么也没说。
木质的门传来了轻轻的叩门声,还有一个明显压低了声音的男人的话语:“老爷,扬州来的消息。”
男人恢复了平静,转过身去,对着门说:“进来吧!”
进来的是个黑衣的年轻男人,约有二十岁出头,浓眉大眼,很是精神,动作也是干脆利落。身上罩了件黑棉袄,带进了一身寒气。“老爷,齐爷向您回禀说是见着了少主人。”他一边说着,一边恭敬地递过信来。
年轻男子不等男人开口,便点了火折子,照亮了屋子。
男人读着信,脸上露出了些许欣慰的样子,转头对杨尚文说:“尚文,你养了个好孩子啊,我只是对她说过几回我的产业,她便上了心了。还真是伶俐,居然跑到扬州城去了,还知道遇着险了找谁帮忙,着实叫我放心不少。”
杨尚文只是微笑,此刻身上疼痛感加剧,他说不出话来,却又不想让面前的人担心,只好微笑。他当然明白男人口中的“她”是谁,却也有些担心,枫灵不会出什么事吧。他早就料到了女儿不会那么轻易就死了,世上无奇不有,他早在十几年前就领教过了。但是此刻他还不知道女儿到底出了些什么事情,这一切的故事,也只有让面前的男人来解答了。
看罢了信,男人轻轻皱眉,对年轻男子说:“齐爷没有说关于我师父的消息么?”
年轻男子微微一颤,有些抱歉:“回老爷,尊师居无定处,委实难寻,齐爷他……”
“唉,”男人站起身,又走到窗前看月,“算了,师父他老人家只有在戏都结束的时候才肯现身,我也只得等了。”
年轻人微微迟疑,似乎不解问道:“老爷为何不将少主人接回来?留在身边,也叫杨大人与她团圆。”
男人转身看着他,点点头:“话虽如此,若是她真能够出将入相,指点江山,倒是了却了我的心事,也是她的福气。大隐隐于朝,随缘吧。”
杨尚文默默看着那男人,不觉又叹了口气。
2
承乾殿,一阵秋风拂过。
皇帝齐公贤正在批奏折,忽然听见异样响动,猛然抬头,恰看见刀光剑影迎面扑来。
“啊——”
齐公贤猛然坐起身来,才意识到,方才是一场梦。他浑身是汗,风一过便通体发凉,梦中的景象让他心有余悸。
已经好多年没做过噩梦了吧,登基之后,对,好多年没做过噩梦了
纱帐外候着的太监上前询问:“皇上可好?”
齐公贤微合了双眼,挥了挥手,又觉得不妥,问了句:“现在是何时辰?”
太监禀报是将至子时了。
已经这么晚了吗?齐公贤眯着眼看着窗外,月光依稀还洒在窗栏上。
忽闻门外传报,国师来了。
齐公贤点点头,吩咐侍候了更衣,走到正殿。
国师正低着头跪在地上,他跪的姿势很是规矩,从第一次齐公贤见到他,他就是保持着这个姿势,如今已过了十多年,他仍是保持了这个姿势。
齐公贤笑着叫他平身,他便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说:“陛下,臣方才又新出了一炉仙丹,可强身健体,壮阳助眠,此药须在出炉后一个时辰内于子亥之交服下,方可显其神功,所以臣不敢怠慢,打扰陛下休息了。”
说着,他走上前来,递上了精致的药盅。
齐公贤哈哈大笑,细察国师良久,将药盅拿过,默默地看着里面闪着金光的两颗丹药,抬起头,笑着说:“国师辛苦了,每日为朕献上这许多丹药,不知那长生不老之药,国师何时能炼成?”说吧,将药盅拿到嘴边向口中一倒。
国师抬起头来,看着齐公贤喉结微动,知是药丸入口,这才谨慎的回禀说:“臣早在月前便向皇上说过了,此药炼成,须寻得天下至阴至阳之人,以其心肝为药引。臣夜观星象,在此恭喜陛下,此人已然现身,只待时机成熟,便可炼成仙药。”
“哈哈哈哈,那朕就静候国师佳音了。”齐公贤朗声大笑。国师立即跪地三呼万岁,唇边却露出一抹嘲讽。
玄衫告退之后,齐公贤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从袍袖中抖落了两颗金丹出来,滚落在地上。呈药的太监看得真切,正是方才国师递的药,但已见怪不怪,也知道皇上的脾气,就一句话也没有说。
齐公贤捡起了一颗丹药,放在鼻前嗅了嗅,沁人的芳香,他唇边微动,露出了冷笑:“哼哼,越来越毒了,玄衫啊玄衫,朕早死对你有什么好处么?”
他将丹药扔进了殿上的香鼎之中,皱了皱眉,问着身边的王总管:“太子呢?在做什么?”
王总管近前一步,回禀到:“太子殿下今日睡得倒是挺早,可是——叫了个侍寝的,是个美貌的宫女。”
齐公贤将拳握紧,眉头皱成了川字,再开口时颇有些咬牙切齿:“学什么不好,学不到老子的文韬武略,净学这些风流韵事。”
王总管见势急忙劝着:“太子不过是年轻气盛罢了——太子年已十七而尚未婚配,对男女之事多有好奇,陛下无须生气——其实太子今天下午还在阅读奏章,习学朝政之事,太子乃陛下亲子,自然能得陛下真传,成为一代明君。”
齐公贤面上仍是难看,只是把口气缓和了一些:“明日将太子身边的宫女全部换走,今晚的那个女人,给朕处理掉。”
正说着,一个步履无声的暗卫忽然上得前殿,至齐公贤身边,请过安后径直到了齐公贤身边,耳语数句,霎时间齐公贤脸色一变,斥退了殿上众人,只留下那一个人。
“怎么,是真的吗?”齐公贤接过一封折子,打开看着,眼神飘忽不定,忽得露出了凶狠的光芒。
“启奏陛下,送密折的人就是当晚看守的士兵之一,臣听他说了个大概,大抵可以肯定劫狱的正是那青衣门的人。”
“青衣门?一个小小的幽州城,到底还要惹出多少事来?”齐公贤面沉似水,透着一股子威严。
青衣门是自前朝便存在的江湖组织,手下高手如云,牵连甚多。弟子全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而这师父竟是云游四方,居无定所,见到喜欢的弟子便加以教导,收入门下。这还只是其一,那青衣门的门派在哪里,谁也不知道,只是错综复杂地牵扯到许多豪门大户。因为那师父收的弟子中有不少皆是官家子弟——似乎是故意的。
若是师父觉得弟子可以自立,便放手不去管他,任他荣华富贵也好,穷困潦倒也罢,至此断了师徒情谊,再无牵扯,青衣门这个称谓,也是几个自立门户的弟子感念师恩而传开的名字。就这样遁隐了几十年。
直到十年前,这青衣门开始崭露头角,掌门的人更加神秘,竟连弟子也没收几个,教授武艺的事,也只交给一人来管。而且暗地里与朝中的一些大事有些牵连,而这牵连往往是微乎其微的,叫人想查也没处去查。
虽说青衣门并未明目张胆的与朝廷为敌,但老道的齐公贤却从中嗅到了一些危险的气息,那青衣门身为武林门派,收的是习武的弟子,但是朝中文官却多于青衣门有瓜葛,岂不怪哉!而且这几年的财政帐目明显的出偏,似乎有一个神秘人物正在聚敛天下财富,还是凭直觉,齐公贤觉得此事与青衣门有关。
前一阵,经过派人进入青衣门,他发现那神秘的掌门似乎与幽州杨尚文有关系,卧底回报那人经常在杨尚文府邸出没,但是那卧底不久就失去了踪迹,再没有什么消息。杨尚文是前朝嘉宗信臣,虽然后来投诚,亦相助杀了前朝皇后,但毕竟还是不能全然相信。
齐公贤借口贪污受贿将杨尚文罢了职,秘密审讯,想套出那神秘人的身份,可杨尚文咬死了什么也不知道,受尽酷刑也不肯屈服。这是齐公贤没有料到的,他原就知道杨尚文的底细,觉得这个人虽早年有雄心壮志,现在也应磨平了。谁知就在三天前,杨尚文竟又被人从狱中劫走。
“嗯,这倒是坐实此事了与杨尚文有关了。”齐公贤踱着步子走来走去,心中骤然惊惧,历代君王都日防夜防,防朝中纠结党羽,不想他这一朝却平白出了个青衣门。他原以为是与窦胜凯有关的,没想在那边的人却说窦胜凯似乎也烦恼着青衣门。难道是他?齐公贤眉头一拧,倒吸了口凉气。
3
扬州宫廷,御花园,虽有冬阳高照,却仍是掩不住清寒。
花园西边的青石板路上,规规矩矩立着三个人。
侍卫官战战兢兢地顶着青花瓷碗,立在墙檐,不敢动弹——碗碎一个杖责二十下,他已经挨了四十杖了,腿股之间血肉模糊,疼痛难忍。每次杖责完也只是命人草草敷了药,就又接着顶碗——只有他将碗中的水顶干了,才可以停止这种酷刑。
下令施加如此酷刑的公主殿下——惜琴公主,正面色凛然地坐在一旁,神情阴郁,如同笼了一层乌云。她下令所罚的三人,一个是守城的城门官,一个是她派去监视杨悟民的暗探,另一个是她要出宫时拦着她的侍卫官。三人一人顶着一个碗,个个愁眉苦脸,面露难色,忍痛立在墙根。在冬日里的白天站着,这水几时烤得干!
“哗啦”,侍卫官的碗又一次落地,他脸色“刷”的变白,立即跪下来讨饶。惜琴冷冷一笑,一挥手:“行刑!”两名侍卫满面苦笑,不得不举起杖来。
“住手!”皇帝窦胜凯匆匆行来,剑眉高挑,恼火地打量女儿的杰作,一地的碎碗,满地的水,还有三个不成人样的倒霉鬼。众人一见皇上驾到,立刻下跪行礼,霎时又碎了两只碗。两个犯错的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只有惜琴只是站起来,也不行礼,不卑不亢地瞪着父皇,随后又把脸别到一边。
窦胜凯不以为忤,走近了惜琴,放低声音训斥:“惜琴,你又在胡闹些什么?”转瞬又变作了柔和,“不让出宫的禁令是朕下的,你近来身子弱得很,朕只是想叫你好好调理一番。”
若不是那家伙拦我,我或许早就出宫截住那杨悟民了。惜琴咬着嘴唇,忿忿地想。
“还有这个探子,从你指掌荆政团的时候就跟着你,不是一向都受你器重么?”
废物,来回禀时跑得那么慢!害得我没能捉住他。惜琴狠狠瞪了一眼那人,那探子浑身一凛,顿时觉得了一阵寒意升起。
“更怪的是这个守城的,你处在深宫,有什么不顺心和他有什么干系?”
这个混蛋,口口声声说一个像是杨悟民的人都没放出去,那人呢?蒸发了?惜琴越想越气。
窦胜凯见她神游太虚,不禁气恼,却又无可奈何。他对太子窦怀向来严厉,可谓严父,但对这个面目酷肖皇后的女儿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叹了口气,窦胜凯瞧了瞧女儿那倔强的脸,再次轻声说道:“罢了,不就是几个下人?你若是气他们,贬了杀了便是,做什么折腾来折腾去的?”
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在场所有人听到。那三人脸色大变,齐声讨饶。
惜琴心里一乱,冲着窦胜凯嚷道:“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话一出口,自己也是一愣,军帐相见的情景又浮上眼前:“怎么可以随便杀人呢?”
这话虽然是对那个“杨圣”说的,此刻却真真地回在自己心上,不由得心头一软,淡淡地说:“贬职也不必,罚几个月薪俸就罢了。”
话语里已经没了方才的倔强和气恼,扔下这话便头也不会地离开了。窦胜凯惊奇地盯着惜琴的背影,浓重的眉毛纠结至了眉心,心下合计这个素来霸道冷酷的女儿今日居然怎么会如此心软。他想得太入神,也就没注意到身后那三个大难不死的人磕头如捣蒜。
【第十二章•父亲•完】
第十三章 呼吸相牵失魂落魄常人怪,灵犀已通几番心事与谁知
陌上寒桑忆春蚕,春华织就秋霜实。
青毫白纸绘形影,书香墨迹诉新诗。
平生不通相思意,但逢相思才相思。
失魂落魄常人怪,几番心事与谁知?
1
金陵西郊京城驻军军械处,重重环卫下显得严肃而不可侵犯。
东边行来两匹快马,远远地看得出一青一红的两个骑马人来。
两人到了近前,守军自然上前去拦,看清了二人身上衣着,立时一个激灵立定了,垂下兵戈行了个礼。
两人通过防守,叫了守官,一路朝着仓库行去。军械处地势稍高,阴凉干燥,便于储存火器。
“驸马爷,最近丞相和国师总是吵,上个朝总是不宁静。”
“朝中原是左右二相和国师砥柱中流,自濮相爷去世后,便只剩了曹相爷和国师,力量持衡,可也失了衡,自然会吵。”
“欸,真不知要吵到什么时候,谁有本事来做下一个左相……驸马爷你觉得谁合适呢?”
“是谁都好,终归不会是你我——现在正在和南边打仗,恐怕陛下也没心思想这问题,咱们就别跟着掺和了。”
“说的是,说的是……”守官打开沉重的落锁,青衣男子将手臂伸直,“驸马请。”
淡红衣袍的下摆轻轻晃进了军械处,旋即就嗅到浓重的硝烟气息。
杨枫灵眯起眼睛,然后睁大,好奇地打量着成排成排的铜管火器。兵部右侍郎骆华跟着她身后,小心为她介绍各种火器。她走了一遭,依照着军械册对应着所看的每一件火器,轻声啧啧,见到好奇的,便禁不住拿起来把玩。
她将军械册夹在腋下,拾起一柄长枪,清瘦纤长,铜光锃亮。身后的骆华忙介绍道:“此为鸟铳,是据东瀛火绳枪所改。”
枫灵持铳走了几步,忽的旋身,枪口对准骆华瞄准。
骆华吃了一吓,忙躲闪到一边尖声道:“驸马爷冷静,这里可不好随便开枪。”
枫灵哈哈笑出了声,灿烂笑意满面:“火器之为利也,固然如雷霆疚知闪电,但须有火线、火绳、火袋、锤屑、炮子诸器俱备,而后所长得逞。若天阴落雨,风向拂逆,则徒为负载,俱置于无用之地。且五百步之外,可以伤人,使敌入百步之内,则点火不及,若是骑兵出战,则更是不便。”说着,她把火铳放下,枪口下垂,忍笑又道:“骆大人不必害怕。”
骆华长长舒了口气,抚了抚胸口,才让心情平复。他琢磨着枫灵方才所言,恍然觉悟,讶然道:“驸马爷上任还不过半年,更是头次来此巡查火器,怎的对火器如此了解?”
枫灵将火铳放回原处,轻轻拍了拍手,淡淡道:“有个同乡的先生,早年曾带兵抗倭,与我讲过火器之事,故略微知晓。”
“咦,驸马是何方人士?”骆华好奇地打听起来,“圣上登基后打过几次倭寇,那些将领似乎都是金陵人士。”
“难怪此次对抗南国,圣上不肯动用火器,这批火器已经十分陈旧了,若有机会,必须要加以改进才是,”枫灵避开骆华的探问,仔细打量已经陈腐的铳管,“回头我要与工部的李大人好生谈谈此事,再上奏陛下筹建军械所,改良火器。骆华,火器军械,最易伤人,往后这火器库出入、敕造必须详细录入,务必经我许可乃可施行!”
“遵命。”骆华拱手领命,忽然犹豫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枫灵见他吞吞吐吐,知道必是有其他情由,和气笑道:“怎么,有旁的事?你尽管说罢。”
“若是皇亲贵戚对这火器感兴趣,硬要挑一件把玩把玩……下官该如何处置?”
枫灵倍感奇怪,看了看骆华,口气不改:“不是说了么,必须经我许可,不论是什么人,哪怕是皇亲国戚,也不许他碰这些火器——”话音一顿,枫灵见骆华仍是为难模样,便带了几分笑,“火器乃兵之利器,谁家的贵戚会给自己添麻烦?”
骆华干笑几声:“不瞒驸马,贵戚之中,对火器最感兴趣的,正是怜筝公主。”
枫灵手一松,手中厚厚的军械册便掉落在了地上。
见此光景,骆华担心触怒了驸马,忙躬身去捡那军械册,边捡边圆话道:“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儿了,自成婚之后,公主鲜少到京城驻军处……”他斟酌了一下,“……玩耍,尤其近来,似乎连宫门都不出了——”直起身来,见枫灵依然闷声不吭,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忙打了个哈哈,将军械册递给枫灵:“欸,公主的情况驸马自然知道得最清楚,属下失言,属下失言……”他不敢再说,只好挑着眼睛观察枫灵反应。
枫灵沉默接过军械册,垂头深思了一会儿,抬头时仍是满面温润干净的笑意:“哦,她真的如此调皮?”
骆华见驸马爷表情无异,应是没有动气,这才松了口气:“每年的春狩秋狩操练之时,怜筝公主都喜欢跑来看火器演练,有时还缠着守军给她火器玩,不给便直接从士卒手里……抢……所以,龙卫军都被她吓怕了……”
枫灵细细听着骆华与她讲述怜筝过去的“恶事”,不知不觉,竟泛起了酸涩之意,渐渐红了眼眶,她忙背转身子,悄然拭了拭眼角的泪。
骆华没注意驸马爷这细小的动作:“……其实,说是怕,大家颇喜欢秋狩阅兵之时公主殿下亲临,兵戈肃杀,只是看着公主的模样,心里就敞亮了……驸马,驸马怎么了?”
枫灵竭力睁大眼睛,不让泪水落下来,面上仍是带笑:“没什么,大抵是昨日睡得太少,现在困倦得不行。”
骆华关切道:“驸马爷要保重身体才是,左相之位空悬,压在您身上的担子重了好些。”
枫灵点头应承了几句,忽而话锋一转:“骆华,今日就先这样,你先回去尚书台整理军械缺漏,待我回来去与李大人商榷。”
骆华有些惊讶:“驸马爷又要出去?这几日驸马爷似乎常常不在台中……”
枫灵除下头上乌纱,支吾道:“有些私事……这几日应该就好,台里的事,有劳骆大人担待了。”
骆华肃容拱手:“大人客气了,下官自当从命。”
枫灵与他告辞,翻身上马,一路向城中奔去。
骆华蹙眉想了想,轻轻敲敲自己的乌纱:“啧,驸马爷的私事……会是什么事?”
2
惜琴难过地在街上闲游,失魂落魄,没想到就这样被他跑了,实在是可恨至极。
突然,看到前方的酒楼前一片喧闹,她不禁走上前去。这里是扬州,自然是热闹非常,她平时也是听得惯了,但今日却是十分得无聊,就凑上前去看个分晓。
却是见了一个面目苍老,头发蓬乱的道士躺在酒楼门口耍赖,醉醺醺地嚷着什么。若是往常,依惜琴的性子很快会离开的,扬州这种事情常有,喝酒不给钱的无赖也常常这么干。但今天惜琴也是来了兴趣,起了管闲事的心思。
酒保狠狠地踢了那道士一脚,骂骂咧咧地说:“喝了那么多不给钱就罢了,还说没喝够!你当老子这里是粥铺吗?”
老道士嘟嘟囔囔地说:“又没说不给钱,只是现在没有而已。这样,我给你算命,你给我钱。我给你钱,你给我酒。”
惜琴看着老道士孩子气地模样,忍不住笑了,难道世上还有这般的酒虫吗?
那酒保自是不肯,又踢了老道士一脚。惜琴看着心下不忍,喝住了他,掏出了钱来,除了结了老道的帐,还多买了一坛。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惜琴抱着酒一回头,就看到老道鬼似的站在面前,不由吃了一吓,手一松,酒坛子落了下去。那老头竟是敏捷得很,脚轻轻一钩,便将坛子够了上来,捧在怀里痛饮一番。
惜琴不禁惊诧,此人脚力如此厉害,看来功夫定然不弱,真是怪异至极。
“你喝吧,我走了,以后先算命赚了钱再来买酒,省得挨打。”惜琴转身欲走。
“慢着。”老道一声大喝,满街人侧目,不知这老头想做什么,纷纷驻足。
“怎么?还没喝够?”惜琴生平最恨人家得寸进尺,此刻以为那老道还想得便宜,不禁皱紧了眉头,转过来。
却看见老道精神奕奕,眼中放光,全不见了方才的颓然,胡须上残留的酒液还在下淌着,红光满面,踌躇满志。
惜琴一愣,一双狐狸眼微微眯了起来。
“姑娘,我为你算命如何?”围观的人闻言发出嘘声,尽皆散去。
惜琴啼笑皆非地看着他的严肃模样,有心戏弄一下,就点了点头。
二人找了个石阶坐下,老道眯眼看着惜琴,久久未吭声。惜琴觉得他的样子实在好笑,就调侃的问:“看出什么来了吗?”
“哈哈哈哈,”道士突然朗声大笑,若癫若狂,“姑娘此刻怕是在思念情人吧。”
话一入耳,惜琴便觉脸上发烧,这等事他也看得出来?
“唉,”笑着笑着,道士突然长长叹气,“及行迷之未远,姑娘早早收手吧,这段情缘,与姑娘无益。”
惜琴大惊失色,死死盯住道士的脸,气恼起身:“你若敢胡说,小心项上人头!”
道士仰面瞧着惜琴怒容,嘻笑着说:“人头不重要,重要的是姑娘的心思。姑娘可是当真爱的那人?”
惜琴点头,不再言语,缓缓坐下。
“姑娘当真爱的那人爱到哪怕他杀你亲眷,毁你家业,有负于你?”
惜琴猛地抬头,看着道士认真的模样,沉思片刻,虽有些迟疑,却仍是点头。
道士露出了高深莫测的神情,一字一句说道:“若你爱的那人,不是个男子?你,还爱他吗?”
惜琴怪异地盯着道士的眼睛,心慌意乱,莫名惊怒,声音也提高了:“你这是算的什么命?问的什么怪问题?”
道士跳了起来,仰天大笑,歪歪斜斜向别处走去,边走边大声吟诵:“世间万物皆有情,何苦执着阴阳间!哈哈哈哈!”
心中愈发惶惑,惜琴皱紧了眉头,终究不清楚这疯疯癫癫的道士到底是何意图。
她点头点得太快,自己也不知,究竟是出自本心,还是出于赌气。没有真正的现实摆在面前,一切空想的决定,都是容易做出的。
不知不觉,月上黄昏,凄寒入骨,惜琴抬头看了看天色,自嘲一笑:“为何从前没有过如此的魔怔?”
3
月上黄昏,凄寒入骨。
又是一日苦寻无果,仙人一样的老人家不知何处闲游。枫灵自街上归府,只见偌大的驸马府里也是灯火昏暗。
好生奇怪,一整日不见爱笙,没有了那跟前跟后的清秀小书童,台里的尚书们还特意打趣过自己。除了因丧父服丧而变得愈发阴鸷的濮历行。
枫灵四处寻了寻,没有见到爱笙踪影,便回了书房点燃烛火,眼尖地瞧见了压在镇纸上的纸条。她拾起纸条,见是爱笙笔迹,云有要事,须离开几日。枫灵想了想,不自觉地将纸条移上烛火,默默烧掉了。
温柔可人的爱笙,贴心聪明的爱笙,总好似隐藏了许多秘密。
不是好似,是确实。
枫灵摇了摇头,实在是没工夫想如许纷繁的事情,毕竟她要想的实在太多,想着想着便觉得心紧气闷。便又从书架的暗格里抽出了父亲的卷宗,仔细看了起来。
这几日因怜筝的缘故,枫灵与曹陵师走得颇近,他是刑部侍郎,又是丞相之子,故取得卷宗,较为便宜。枫灵以那下药老人似与幽州前太守杨尚文有旧为由,托曹陵师调出了父亲的卷宗。
默默的更鼓提醒着世人,万籁俱寂,应当入眠。
“青衣门……”枫灵反复看了看那三个字,挑了挑纤细的眉毛。
“师父和父亲……他们究竟是有什么联系?”
此时的她并不知,父亲杨尚文,已经为师父救出。无论何时,都没有一个人,可以清楚地知道来龙去脉,知道全盘局势。
人生像行棋,却终究不是行棋。
枫灵捏了捏天应穴,起身推开窗,望向东边天际的月亮,夜色美好,带了几分危险的妖冶。
不由自主的,想起了一个危险而妖冶的人,枫灵嘴角耷了耷,那个霸道的女刺客也不知如何了。
霸道,初见的怜筝也是一样的霸道任性。
心头泛起些许酸楚,仿佛又嗅到了如水一般的馨香。枫灵低声一叹,回房就寝。
【第十三章•心事•完】
第十四章 真风流宠姬心迷深宫多怨,求解药纵马奔驰舍命解毒
宫中愁绪多,伴君叹奈何。
芳心为谁属,愁肠百周折。
女儿命飘转,究是为谁活?
因妒而生恨,情深已成河。
1
“国师应当没有忘记你我的约定吧。”帘幕里隐约看出楚楚动人的身影,一个娇柔的声音轻轻传来,十分悦耳。
“自然没有忘记,娘娘。”另一个声音回答着,带着几分雌雄莫辩的怪异,一双带着戏谑的眼睛也紧紧盯着帘后的倩影。
“那为何还不动手?”声音娇柔之中带了几分狠决。
国师狡黠一笑:“上次是因为那叶寂然干预,才使得计划没能成功而已,娘娘。现在情况有变,需得观察一段时日。而且公主最近常陪着皇上,不到处乱跑了,难以下手。”
“怜筝突然变得这么乖,国师知不知道原因?”
玄衫笑而不答:“臣知,也不知。云妃娘娘,臣这次是从正门进来的,若是在这云霓宫待得久了,怕是有人会嚼舌根的。”
云妃默然不语,只是淡淡地说了声:“下去吧。”
玄衫退下了。
云妃站起身,胸口发堵。自己入宫已经多少年了,怕是有十年了吧。这十年,虽然是锦衣玉食,荣华富贵,但她时时刻刻都感到了那种不踏实的感觉,心慌。
是的,她嫉妒怜筝,嫉妒她身为天子之女的尊贵,嫉妒她不必承受不必要的痛苦,嫉妒她不用向皇上曲意承欢,嫉妒她的一切一切——包括她的丈夫。
她自认见过不少男儿,但从未见过那样一个能令她震惊的男子。在琼林宴上,他淡然一笑,对她说见过娘娘。如此温文尔雅的气度,如此俊美飘逸的脸容,如此惊天动地的才华,这真的是世间的人?她只能恨,恨苍天不公,自己仅能凭自己的身体色相来换取荣华富贵,而怜筝却能够凭着天生的尊贵处处强于她!
怜筝的大婚使她对怜筝的恨已达到极致,竟使她不管不顾的亲自去雇用杀手。听闻流筝宫出了刺客,她满以为已经成功,却没想到,杨悟民挺身而出,杀退了叶寂然。
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如泣如诉,哀婉动听,似乎藏着个缠绵的故事,竟将她的恨意慢慢消减了。
她撩起帘栊,问道:“是何人在弹琴?”
宫女回答说是秦榜眼。
秦圣清吗?也是个俊美的男子,只是有些僵硬,虽然清俊圆滑,却没有那人身上的灵气。云妃细细地听着,闭上了眼睛。
忽然,一阵笛声和着那琴声一同响起,虽音律相同,但笛声中更透出一种忧虑,比那琴声更叫人伤感。云妃心中一动,难道是他在吹笛?
2
枫灵听到琴声,不由自主地信步踅到了秦圣清弹琴的凉亭。
这几日她除了在宫中照看怜筝就是去宫外寻那老人,加上尚书台的诸多公务,现在较前些天在军中劳神,竟是更加辛苦,瘦削了许多,一身宽大的白衣也掩不住清瘦。
前几日她还在疑惑,怜筝除了性子变得奇怪之外并未有其他症状的,她还怀疑怜筝吃的不是自己所知的那种失心丹。
直到昨夜,梦中的怜筝突然蜷缩成一团,喃喃地痛苦呻吟,她知道这是失心丹的毒快要发作,不可再拖了。
今日天气难得的好,吃过午饭,怜筝温柔地向自己告罪,去陪父皇下棋。若在从前,这绝对是天方夜谭,现在居然成了事实。
琴声幽怨哀婉,几乎不是男子能弹得出来的,秦圣清双眼隐忍含悲,不知他是否正在思念着杨家小姐,而他应是不知,杨家小姐已经对他,不再钟情了。
轻轻叹息,枫灵拿出自己的笛子,和着琴音吹奏,将心中的焦虑尽皆吹奏出来,愁思百结,惆怅情深。
吹着吹着,她闭上了眼,想起了那个叫做惜琴的女子,她也弹得一手好琴,又是大家闺秀,为何做上杀手的营生?不觉笛声有些疑惑,急忙收起疑问转而又想到她那夜的告白,不由得笛声羞赧,显出女儿意气。终于又跟上了圣清的琴音,愁思又起,真个是曲如人心。
一曲终了,枫灵轻抬眼帘,看到秦圣清满眼热泪,知道自己方才笛声露了自己的风格,不由得惊慌起来,又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面容忧郁的女子,竟然是云妃,急忙下跪请安。
“驸马请起。”,一只满是清香的手伸过来,搀住了枫灵的胳膊,将尚未跪到地上的她扶了起来,也对同样跪下的秦圣清柔柔地说了一声,“秦榜眼请起。”
“榜眼弹得一手好琴,驸马的笛更是精彩,叫本宫心往良久。”望着那双美目,枫灵心中一颤,她是在夸奖他们两人,但是眼睛始终望着她,秋波婉转。
“娘娘谬赞,悟民的音乐造诣实在不及秦兄,方才只是随便吹吹而已。”
秦圣清倒是默不作声,仍然愣愣的,眼中似有泪光。
云妃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一个宫女对她耳语几句之后,她就不舍地又看了一眼枫灵,匆匆离开了。
枫灵舒了口气,方才云妃的眼神,真是叫她害怕。一回头,又看见了秦圣清,才知麻烦还未结束,只得赔了笑脸说到:“秦兄近来可好?许久不见,悟民喧宾夺主,实在是抱歉了。”
秦圣清收起了悲戚的模样,十分的尴尬:“驸马爷见笑了,圣清惊觉驸马吹笛的风格与故友相似,故而有些激动。”
呼,又是长舒一口气:“不知秦兄近来是否繁忙,悟民有意明日请秦兄一叙,不知可好?”心中有愧于他,或许陪他叙叙政事也好。
“这,圣清求之不得,只是皇上方才召了圣清前去,要我到幽州城办些事情。明日启程,皇命难违。”圣清带了几许遗憾怅然说。
幽州?枫灵绷紧了心思:“不知皇上派您去……”
秦圣清忽然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说:“皇上密旨,恕难相告。”
3
冬日的午后并不炎热,枫灵换了一袭白色常服,上街寻人。
爱笙走后枫灵才发现身边的诸多不便,洗澡更衣时还真是叫人心惊,也不知是从何时起,这个神秘沉静的爱笙对自己而言已是必不可少。爱笙,去哪里了呢?
枫灵没有骑马,只是牵着坐骑步行,心事沉重,步履也显得踟蹰。她实在担心,那老妇人会不会已离开了京城。天下之大,人海茫茫,渺小的她如何寻得另一个同样渺小的人物。
京城集市热闹非凡,人山人海,更加不好找人,虽是冬日,枫灵也是一身汗。
忽然,一个穿着黑布外袍的年轻男子几步到了枫灵面前,一言不发,直勾勾地望着她。
枫灵四下望了一下,没什么别人,这男子看来是要找她,下意识的,她握了握腰间的剑。
还未等她问来人想做什么,那人却突然屈膝跪下,说:“属下见过三少爷。”
枫灵原本恍惚的眼神陡然变的僵直凌厉,细细的打量着这个英姿勃勃的年轻男人。有了爱笙和齐少忠的经验,她已经对别人突然向她跪下或称她为什么少爷习以为常了,只是这次又加了个限定——“三少爷”?师父还有别的子嗣吗?
“嗯,你是何人?”枫灵冷静下来,声音也冷得异常。
那男子起身,一脸的镇定,却又是一脸的惊叹:这就是三少爷,老爷指定的少主人,果然是气宇不凡,惊如天人。“属下田许。前几日爱笙小姐飞鸽传书,通知我为您找人,现在已经找到了您要找的人在哪里,爱笙小姐已经先去了,正在那里等着你,特意叫我来找您过去。”
什么?枫灵心中升起了一阵狂喜,立刻飞身上马,向着田许大声问道:“人在哪里?”
见枫灵如此变化,田许一惊,但很快清醒:“金陵城西面数百里处的一个小村落,叫什么程家村。”
话音未落,眼前骏马已奔驰而去了。
西郊,居然是西郊,枫灵暗自责骂自己不经心,找遍京城,却未往更远的地方寻找。
马蹄飞驰,不多时便看到了村口的牌坊——“程家村”。
一个绿衣女子立在村头,翘首相望,是爱笙。
翻身下马,枫灵向爱笙奔了过去,气喘吁吁。“爱、爱笙,你这几日,原来是替我寻人来了么?”
爱笙眼中透出了些许忧郁,但只是一闪而逝,然后就换了一张笑脸说:“少爷,人找着了,你怎么奖励我?”
枫灵笑了笑,没有作答:“先带我去吧。”
爱笙也不追问,直接带着枫灵到了村头的一间房。
屋中一个苍老的背影,伛偻的身形有些熟悉。
“老人家,”枫灵声音有些哽咽,几乎要流出泪来,“您总算是现身了。”
一声苍老而缓慢的叹息,老妇人转过身来:“你也总算是找到了我。”
“老人家,请赐枫灵解药来解失心丹的毒,已经不能再拖了!”枫灵不再绕弯子,开门见山的恳求。
老妇人却是不看她,只是抬眼望着天,一言不发,似乎沉在了什么回忆之中。
“老人家。”枫灵再次唤了一声。
“枫灵,你是当真想要救那个人吗?”老人声音依旧淡淡,神情也是淡然,不看枫灵的脸。
枫灵想都不想:“当然,否则枫灵也不会千辛万苦地找您。”
“吃一颗忘情丹是为忘一段情,一份解药也只解一种毒。她为了忘情吃了两颗药,所以需要两份解药。”老人慢慢的说话,丝毫不顾虑枫灵眼中的焦虑。
“但是——”老人的眼睛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这解药也是毒药,解药需过量才能有功效。吃一服解药,人的身体还是可以承受的,若是服下了两份解药——同一个人不能服下两颗解药,否则还是会中解药的毒,必死无疑。”
枫灵愣住了,这是什么药,怎么会如此的奇特。
“药,我可以给你,但是要如何救那个人,就看你的慧根了。”老人的声音轻柔而悦耳,丝毫不符合她的苍老的外表。
“这——”枫灵为难地接过药,这是什么道理,解毒还需费脑筋。
老人在枫灵失神之际飘然离开房屋:“我下次会去苏州,你要想找我就不那么容易了。”她又转头看了枫灵一眼:“你一个人做不到,得找一个内功好一些的。”然后就不再迟疑向远处走去。
枫灵看着老人远去的背影,怅然由心而生,那老人也是有什么秘密的人吗,为何眼神总是飘忽不看枫灵,为何要云游四方,她是否也在试图遗忘着什么,一段感情?
“枫儿,她的眼睛很像你,叫我不敢看她。但你是外刚内柔的性子,怎的那孩子却那么得像我呢?”老人轻声叹着,望着满天的红霞,红似枫林的晚霞。
4
“驸马您终于回来了——杨圣小哥也回来了。”清儿看着枫灵爱笙这一对风尘仆仆的主仆,笑得灿烂。
“公主呢?”连夜从程家村赶回京城、下了早朝的枫灵满心疲惫,声音也有几分虚弱。
“公主今早用过膳后就去佛堂礼佛,然后又去陪太子读书了。”相对话少的醒儿终于机灵了一回,抢在了清儿之前答了话。
枫灵不得不苦笑,礼佛?除了画观音,怜筝何曾与佛字沾了边。陪太子读书?那太子倒是确实的喜欢读书,但看得却都是些野史逸闻,从来不把国家大事放在心头,还是个风流性子,连秦圣清为枫灵画的那幅挂在怜筝书房中的画像他都要了去,拿走时一脸惊艳的模样。
想着,枫灵不禁捏了下怀中的解药瓶子,怜筝,我要你回来。
一夜未眠,枫灵困乏,径直去了书房,打算合眼小憩一番,也好理清一头思绪。
今日朝上再次谈起了左相的人选问题,国师力荐刑部尚书左知名,但朝中人都知道那人是国师原先座下的弟子,也是受国师保荐才当了刑部官员。
曹相爷自是不许,在朝上和国师争论起来——两派历来不合,这也是众人皆知的。各个大臣有的跟从国师,有的赞成曹相,闹成一团。枫灵如往常一样,不参合此时,没有多说什么。何况昨夜没睡好,脑子太乱,根本无法再想朝上的事情。一会想着为何秦圣清要去幽州,一会想着该如何给怜筝解毒,弄得自己失魂落魄。
爱笙悄然退出书房,再回来时,带着一盏香茗,轻轻放在枫灵案前。
“爱笙,”枫灵睁开眼,瞧见了爱笙纤瘦的手腕,不由得一阵疼惜,“你这几日劳神不少,清减了许多。”
爱笙笑得很是恬静,长长的睫毛微微眨动:“少爷这些天过得可好?”
枫灵握住她的手腕,长叹一声:“我倒是还好,你多多休息,此次恩情,枫灵十分地感激你。”
爱笙低首清吟:“浅恩淡谢已了之,君心何薄妾何苦?”
枫灵不由得怔住,手一松,默默将头转向一边。
“驸马,”书房外传来了清儿的声音:“云妃娘娘派人请您过去品茶。”
枫灵蹙眉,妃子请驸马品茶?未免不成体统,怕会惹人非议,但是若是不去,又不大好。
她想了阵子,拿定了主意:“好吧,我换了朝服就去。”
5
云霓宫住着的,是皇帝宠妃云妃娘娘,后宫之主。
“微臣参见云妃娘娘。”
依旧是那只优雅清香的手,搀起了自己,竟带着些许的颤动。枫灵忙起身,像被烫了一样将手从她的手中抽回。
云妃面上闪过一丝讶色,但很快恢复了自然。
“驸马请坐,不必拘礼。”坐下之后枫灵依旧不敢看云妃的脸,只是打量着这房中的摆设。
抬头望去,满墙字画,俱是出自名家。“娘娘好生风雅!”枫灵不由得惊叹。
“本宫久居深宫,无法见到外面的世界,也只能借这些字画来聊解无聊。”温柔的声音幽幽响起的同时,一道灼热的目光似乎也射到枫灵的脸上,枫灵敏感地被那目光逼住,不敢转过头去。
“驸马为何不喝茶,是上等的铁观音。”柔柔的声音又一次响起,枫灵低着头,拘谨地转过去,抬起茶碗,轻轻地咂了一口。这才抬起头,第一次直视那双美丽的眸子,悠然一笑:“果然是好茶,悟民多谢娘娘惦记。”
那如玉的人优雅端坐,脸上带有一种弱不禁风的娇美,眼中带着股子深宫女子的幽怨,带着——诱惑?
枫灵忙又低下了头,心中合计,便是与她正面交谈,也再不能再看那眼睛了。
“昨日听到了驸马的笛声,叫我欢喜了一晚。不知今日驸马可否再为本宫吹奏一曲?”言语之中带着恳切和哀求,令人不忍拒绝。
悠远的笛声响起,从这带有深深怨念的深宫传了出去,驱走了冬日的肃杀和独守的孤独。每每伴随着笛声的终了,便好似有深深的叹息。
枫灵就在这里吹了一上午的笛,品了一上午的茶,看了一上午的那张略显忧愁的美丽容颜,听了一上午的叹息。
她的叹息中带着遗憾,枫灵不知她是为何而遗憾,但却知道,帝王后妃这样的女子,是必定有着遗憾的。
已近正午,枫灵起身告辞,再呆下去,恐怕会碰上来用午膳的皇上。枫灵心中竟起了**怕被发现的心思,急于离去。
她也没有挽留,只是低低的叹了一声:“守着驸马这等的人,真是叫我对怜筝既羡慕又嫉妒啊。”
枫灵心中一颤,有了不祥的感觉。
回到流筝宫,枫灵顾不得许多:“爱笙,帮我个忙,马上命人帮我寻找叶寂然,越快越好,马上!”
爱笙确是有些手段,薄暮冥冥之时,便已经有了叶寂然的消息。
“你找我?”翌日的清晨,微冷的空气中,秦淮河上的小桥,一身蓝衣的男子一身的清冷气。
枫灵深深地望了那男人一眼,拱手作揖:“叶大哥别来无恙否?”
叶寂然转过身,开门见山道:“难道驸马叫我来就是为了问候?”
枫灵也不绕弯子:“怜筝中了毒,你知道么?”
叶寂然平静的俊容泛起了波澜,眉心纠结成了川字:“什么!?”
枫灵轻轻点了点头。
叶寂然顿了顿:“现在她怎么样了?”
他话语中有同自己一样的焦虑,枫灵勉强压下泛起的酸涩之意,简单将事情告诉了叶寂然,尽管她也知当日叶寂然看到了整个过程。
“我想了一整夜,”枫灵艰难的睁开微红的双眼:“总算是想到了变通之法。”她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为自己壮胆:“那就是——你运功将怜筝身上的大部分毒导到我的身上来。然后只需给她服一剂解药就可以了。”
叶寂然的脸上露出了震惊:“你疯了吗?那样你自己岂不是会中毒?”
枫灵低头不语,然后抬头坦然地笑了:“对我而言,若是忘了什么,反而是好事,若是死了,也是命中注定。况且,怜筝需要的不是我,她吃药也是为了从你们二人中做出艰难的抉择。我这一生是无法给怜筝带来她应有的幸福了——叶大哥,先问你一件事,上次雇你刺杀怜筝的,可是这个女人?”
她抖开一副昨日画好的卷轴,将其上的如玉容颜展现男子眼前。
叶寂然的表情告诉了她一切,枫灵只得苦笑,女子的妒意,竟可以如此!
【第十四章•妒意•完】
第十五章 两难情境一树寒梅冷凝香,岁月山河难阻相思情深长
廿载风雨岁月长,物换星移变天光。
玉面颓唐风吹皱,青丝染却华发霜。
孩时盈臂童稚子,今时竟成碧玉妆。
不变唯有窗前雪,一树寒梅冷凝香。
1
枫信行的院子里开起了一树寒梅,隐约的幽香伴着寒气钻入肺腑,令人又爱又怕,既想贪婪地霸占那香气,又怕为冬日的寒风侵袭了身子骨。
内室里却是暖意融融。
“少忠,前线战事如何?”杨四将手中的香茗放下,换了严肃的表情,接过齐少忠递上的账簿,一边翻看着,一边与齐少忠闲聊。
来扬州已三日余,这三日他一直陪着杨尚文休息,直到今日才想起来当铺看看最近的生意。这些年,他经商的本事愈是精进,就愈是不愿过问小事,但是又不得不做,所以十分庆幸有齐少忠这样一个好助手帮着他,使他免了不少处理日常小节的麻烦。
“四爷,”这么多年,齐少忠对他的称呼仍然不变,“两方都换了主帅,现在还是有些僵持。但更叫人奇怪的是,窦胜凯最近接连吃了几个败仗,每次都落荒而逃。”
“哦,知道了。”杨四又放下了账本,揉揉太阳穴,皱紧了眉。
杨尚文突然在门外喊了声:“三哥,我可以进来吗?”
杨四抬眼示意齐少忠,齐少忠于是赶紧开门:“杨大人,您身子还好吧?赶紧进来,别冻伤了身子骨。”
杨尚文谦和微笑,向着齐少忠拱了拱手:“烦劳齐爷惦记——三哥,似有心事啊,怎么?想着战事吗?”他并未入座,而是规矩地立在一旁。
“是啊,尚文,何必客气,你且坐下喝杯茶——”杨四挥了挥手,让杨尚文入座。耳畔传来布料窸窣的响动,齐少忠自觉地上前为杨尚文倒茶,杨四将手放在桌面上,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一搭一扣,不知是按着怎样的节奏:“——依你之见这个窦胜凯是卖的什么药?”
杨尚文正在出神地看着杨四轻击桌面的手指,这动作在他而言,实在熟悉。听到杨四发问,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他已经听闻了一些前线的情况,心中早有了判断:“三哥怕是已经知道窦胜凯的意思了吧!”
“只是想知道你是否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杨四深吸一口气,站起身将手袖在身后,眼神放向窗外,投向远方。
杨尚文放下手中茶盏,起身朗声回道“这几日,齐师死了一千人,而窦师每每只是死伤数百而已——看来窦胜凯是想消耗敌方兵力罢了,窦家是想用‘拖’字诀吧。齐师居然两次派帅都只是选了毫无经验的年轻官吏,想必窦胜凯也看出来齐公贤不欲战事,或许齐公贤现在正在努力想达成两国和解,但迫于朝纲压力而不得不派兵。我想,齐公贤或是有求于窦胜凯——尚文浅见,三哥见笑了。”
杨四轻轻将窗子关上,回头深沉一笑:“能叫齐公贤放下身份而求和解的事情,恐怕也只有青衣门了。”
杨尚文缓缓点了点头:“所以,还是早早步好退路,让各州县的门人都做好准备才是。”
杨四不自觉地轻轻点头,步回桌案前,坐下提笔写了些部署安排的信函。
笔锋一顿,他愣愣看着落款处的“青衣”二字,看得有些迷惘。青衣门,自己究竟是什么时候和这三个字扯上关系的。
往事不可追,转瞬便是悠悠二十载,霜发攀上了鬓角,少年时丰润如玉的肌肤也已经变得枯瘦,一如曾经丰盈而此时枯竭的心。
“师父啊师父……与您相逢,是劫……还是缘?”他悠然长叹,放下了手中毛笔,目光凝重,双唇也不自觉地抿起来,低低呢喃着暌违已久的名字——“若枫……”
杨尚文见他表情,看着他下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桌面,知道他又想起了过往,便起身退到了房外。
枫灵那孩子,深思得久了,也会如此轻轻叩击桌面。
夹杂着寒气的梅香沁入心脾,虽然冰凉,却还是叫人忍不住多吸上一口带着香气的寒风,杨尚文叹了口气,扬州金陵相隔不远,却不知,何时才能过去见她。
2
塞北的雪,便如同塞北的人一般,厚重健硕,北风劲吹,卷起的,是成片的雪墙,而不是短暂的迷雾。
幽州太守府门口立着十几匹快马,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纵是好马,也受不住风寒。
“濮大人,今日就要动身么,瞧着这天气……”一个长须老者颇为担忧地看了看天色,转头看向骑在高头大马上皮肤黝黑的年轻人。
“早就该回去奔丧,无奈那时幽州正是最忙的时分,实在脱不开身,大哥来信骂了我好几回。如今这么晚回去,已经是不孝了,还是趁着年关未至,赶紧回去,也好安排一下府中事宜。”青年男子眉头深锁,眉宇间虽是秀气,却因为黝黑而显得坚毅。
“报——”远远驰来了一个身影,因在风雪里奔波,眉毛胡须都已经变得霜白。
见到青年男子,那人慌忙滚鞍落马,单膝跪地:“二少爷,京中又来了消息。”
“什么消息?又是催我回去么?我上次书函明明说了今日方能动身返京,怎么又……”男子回得甚是急躁,看得出心情不悦。
“不,不是催您回去,是,大少爷,殁了……”报信人说着说着便呜咽气梗,跪倒在地,呜呜哭了起来。
“什么!”男子惊愕非常,“大哥,怎么会?”
“老爷去后大少爷忧愤成疾,伤了身子,近日受了寒,居然就——”报信人不敢多言,只好点到为止,他站起身,将家书呈上。
青年男子忍住阵阵晕眩之意,狠狠咬了咬牙,仔仔细细查看着信上的一字一句了,读着读着,手便渐渐颤抖起来。
“濮大人,节哀——”师爷看着青年男子眼眶渐渐变作红色,忙上前劝慰,“此时此刻,大人不宜哀思太甚,唯有振作精神,保重身体,才是对得起濮相爷和濮尚书的在天之灵啊!”
男子转过头,死死盯着师爷的眼睛,满脸灰败之色,咬牙切齿道:“窦胜凯那匹夫,害了我濮家两条性命!”
“如今陛下正征伐南国,正是为大人一家报仇,大人,大人,千万不要气坏了身子!”师爷到了男子近前,请他下马,“今日不宜动身,大人还是先暂作休息,改日再返京师。”
青年男子却如冰雕一般,岿然不动,眼睛发红,已经哀痛至极。师爷不敢再劝,只在旁边,不知说什么好。
忽的,男子翻身下马,面南跪下,在冰凉带雪的石板砖上咚咚叩首,口中誓道:“有生之年,必为濮家报此血仇!”
3
天色阴测测地,布满了阴云,连带着叫人心情也变得阴沉,难以开怀。
惜琴很难理解梅花此种植物,为何不在温暖和煦的春光里开放,偏偏要开在这湿寒入骨的冬天。她百无聊赖地缩在炉火旁,懒懒地四处打量,眼光流转,便瞧见了已经许久没有弹响的瑶琴。
不知是否落了灰?
心念一转,人已经起身,去拨动了琴弦。
宫廷之中自是有人打理,漫说是三五天,便是三年五载不去碰琴,它也不会落灰。
低沉跳脱的弦音入耳,引得手痒,惜琴干脆正坐于琴前,转轴拨弦,打算弹奏一曲。一抬头,正看到侍候的宫女在梅花瓣上接着残雪,心思澜动,手下一转,便是一曲梅花引。
梅花一弄戏风高,薄袄轻罗自在飘。
那个白衣翩然的佳公子,在擂台上分明身手敏捷,剑舞流云,不落下风,潇洒剑气之中自带了一分温婉,衣袂翩飞却又迎风直立,姿态挺拔,着实出彩。
半点含羞遮绿叶,三分暗喜映红袍。
谁能知道那人狠得下心来用手接剑,只为觉察了刺客是女子,而要助她逃走。最终累得自己白衣染血,温暖的掌心也留下了长长的剑痕。着实天真。
梅花二弄迎春曲,瑞雪溶成冰玉肌。
见得满口大道理,俨然一介正人君子,却好似无心又似有意地应承了肌肤之亲。女儿家被人碰到手都是失礼,更何况那人给自己止血时几乎碰到了自己的……
惜琴面色一红,险些比过了窗口摇摇摆摆的梅花。她忙垂下头,加快了拨弦的动作,是弹到了急转处。
急转过后,便是黯然。
错把落英当有意,红尘一梦笑谁痴。
“锵——”琴声戛然而止,惜琴猛然按住了弦,面色变得难看了。她没有再去弹第三弄,而是迷惑地伸出指掌,看了看手指上微微渗出的血丝。怒火腾然而起,她霍然起身,一把摔了琴,便进了屏风后面更衣。
宫女不知出了什么事,只好战战兢兢地前来收拾了碎琴,犹豫许久,才向着屏风后更衣的惜琴公主报道:“公主,云贵府来了信函,要不要看?”
“不看。”从屏风后面走出来的惜琴一口回绝,她已经换下了身上的流云广袖,穿上了一身马装。
见惜琴换了装束,宫女半张着嘴,结巴道:“公主……可是,这是苏大人的信……”
“不看!”惜琴系了披风,走出几步,又停了下来,想了想,转过身,“念!”
“这……小的不敢……”宫女生怕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会被惜琴记恨,胆怯地退了一步。
“叫你念你就念!”惜琴不耐烦地嗔了一句,转脸叫人备马。
“是是是……”宫女唯唯诺诺,颤抖着拆开了信函,入眼的是满值霸道凝重的隶书:“云馨,近日可……公主,公主,小的还没有念完呢……公主!”才念了没有一句,就发现惜琴已经骑马出了寝宫的门。
惜琴骑马径直出了皇宫正阳门,头也不回,一路快马驰如轻燕,不加查验便出了城,直向金陵城去了。她走得倒是痛快,全然不知身后的守官在她出城后便唉声叹气地交了印鉴,挂印辞官了。
就算明知道冰凉酷寒,伤人筋骨,可毕竟那空气里,浮着令人迷恋的香气。便是不得不伸出手去全力攫取的,诱惑。
一路天色昏冥,好像快要落雪了。
金陵已经渐渐飘起了雪花,飘飘扬扬,散漫地落在桥头两人的肩膀上。
“叶兄,愿你能做到我方才所说之事。”枫灵一脸坦然,目光清澈地注视着叶寂然。
叶寂然默默无语,只是点了点头。
“那,咱们进宫吧。”枫灵的语气中满是轻松,但原本眼底却蓦地沉沉地缀满了雾气。她转过身,径直向皇宫走去。
叶寂然迈着稳健的步子,紧紧跟随。
得与失,求与放,只在一念之间。
【第十五章•寒香•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