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无标题

作者:西瓜ll
更新时间:2012-03-03 16: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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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为伊情痴解奇毒送她归去,雪夜饮酒逢佳人具以实情

深情至极忘生死,大爱无言为伊痴。

肯将以身试奇毒,不敢许诺一生誓。

非为爱意浅分毫,只缘世俗难相知。

终有一日乘云去,千古绝唱传万世。

1

“驸马,您回来了。呃,请问这个人是——”温顺的怜筝出现在两人面前时,枫灵毫不意外地从叶寂然眼中看到了明显的惊诧,的确,这样的怜筝叫人陌生。

“公主,”枫灵温和说道,“这人是我一个朋友,怎么,你今日如此悠闲?不去陪太子读书了吗?”

怜筝含蓄微笑:“太子正在和父皇谈论政事,身为女子,怜筝不敢——”

突然,她身子前倾,整个人向枫灵倒过来。枫灵立时大惊,急忙扶住了倒入她怀中的怜筝,却发现她已双目紧闭,不省人事。

叶寂然箭步上前,为怜筝把过脉后脸色大变,转过头来说:“不能再拖了。”

于是枫灵急忙抱着昏厥过去的怜筝跌跌撞撞进了怜筝的寝室,正看到一脸忧虑的爱笙。

“爱笙,爱笙,千万记着,若是一会我昏过去了,把这颗药喂我服下。”枫灵急急的把怜筝安置好,又呼唤着爱笙,却发现爱笙眼神的复杂和犹豫,没能迟疑多久,她掣住枫灵袍袖拦阻道:“少爷,您真要如此?这太危险了!”

枫灵定了定神,凝神望着爱笙,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意已决,便是死也好,总不能,生不如死。”

爱笙一怔,颤着手接过了枫灵递过来的药,眸子中尽是哀婉。

枫灵故意不去看她的眼睛,对叶寂然说:“好了,开始吧。”

枫灵用小刀割开怜筝的手腕,看到她的血红中微黑,是中毒已深了,不由得神色黯然,心中更加紧张,喂着怜筝吃下一颗解药。

叶寂然坐在怜筝身后,双手放在怜筝脊柱两侧。而枫灵则坐在怜筝面前,割开自己手腕与其伤口相接,余下两掌相合,顿时她感受到了一股邪气缓缓注入自己的身体,邪佞之气——悖于体内周天循环,乃是毒气。

叶寂然内力较枫灵深厚得多。若为平常人运功输气,自是不在话下,但这次是将一人体内余毒导往另一人体内,还是头一遭,难免有些担心,但看到枫灵面色平和,神色安然,又想起方才约定,也就平静下来,不再多想,专心致志。

枫灵看着面前怜筝的面容,仿佛是睡着了一般,心中愈发难受,暗自忖道:“怜筝,我要你回来。”

一丝一丝的冰凉渐渐潜入肌骨,渗入骨髓,流入了四肢百骸,又被什么圈回了丹田以上。

她渐渐感觉到自己思维的混沌,已经什么都不甚明了了。我中毒了,我中毒已深,枫灵自嘲一笑。也许,数月前的琼林宴上,她便已经中了“剧毒”,只是今日毒发得淋漓尽致了而已。这毒由来已久,到如今自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迷糊中,听到爱笙欣喜的声音:“少爷,公主血色正常,余毒已清!”但这份欣喜旋即转为的慌乱——“少爷,你怎么了?少爷!”

枫灵任由那种迷糊混乱自己的思想,手掌离开了那人的手,身体也在此同时向后倒去,口中却依然喃喃说道:“叶兄,勿忘你我之约。”爱笙急切的呼唤渐远,那人安详的面貌也渐渐不再清晰,变得模糊了,满脑子只充斥着爱笙刚才的话语。

毒已清,你没事了。枫灵在倒下后,唇边挂着释然的微笑,毒已清,你没事了。

2

金陵天色昏暗,地上却是白亮一片,已经落了一天雪。

摇摇晃晃的马车在林中行驶,驾车的是一个背负双剑的蓝衣男子,车内躺着一个面容苍白的少女,手腕上缠着的纱布还带着点点殷红。

叶寂然尽量使马车走的平稳,好不惊动车内的佳人。他现在心情复杂,五分庆幸,又有五分茫然,庆幸的是怜筝已经没事了,茫然的是解毒前他与那驸马的约定。

……

面容清隽的驸马爷开口平静,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叶兄,请无论如何要助我为怜筝解毒。”

“叶某义不容辞,不如将她的毒导向我身上吧。”叶寂然素来冷淡,今日也显得了急切,现在只要能救怜筝,他肯舍命相陪。

枫灵却是淡然一笑,轻轻摇头:“叶兄,你还得应我一件事,所以这种事不能由你来做,只能我来。”她深吸一口气,果决地说:“请在解完毒后带怜筝远离宫廷,再不回来,保她一生平安,给她一世幸福。”

叶寂然愕然,他没想到枫灵会说出这番话来:“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怜筝不是你的妻子吗?你怎么甘心交给别的男人?”

枫灵仍是摇头:“叶兄,你应知道宫中人心险恶,想暗害怜筝的人太多,我不想让她深陷险境,远离或许是最好的办法。”

叶寂然握紧了拳,接着问:“可你才是怜筝的丈夫,怜筝会同意吗?”

“我是她的丈夫,但不是她的爱人,”枫灵面上闪过一丝自嘲的黯然,她把脸转向别处,唇角松松上扬:“我们并没有夫妻之实。自始至终,怜筝所爱的,只有你和曹陵师两人而已。但曹陵师是丞相之子,牵连甚广,言行关乎丞相与国师的争斗,他带怜筝走的话会动摇丞相的地位,于朝纲不利。所以——”枫灵顿了顿,目光回到叶寂然脸上,盖棺定论般说道:“能带怜筝走并给她幸福的就只有你一个!”

见叶寂然仍是满脸不信,枫灵声音转低:“至于我,今生我是没法给怜筝所需的幸福了,马车细软我已备好,叶兄,请答应我带她走,远离是非之地!”

……

世上真有如此情深大爱之人,叶寂然心思良久,觉得这一切都不甚真实。

他不由得再次回头向着车内看看,车中的美人仍在昏睡。他们离开京城,已经有半天了。

金陵皇宫里积起了过膝的雪层,太监宫女们忙清扫着路面,以免王公贵臣们摔了跟头。

流筝宫里格外的宁静,爱笙候在枫灵的床边,一动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石像,一脸疲惫。

已经一天一夜了。

昨日见到枫灵倒下真是让她吃吓不少,有那么一瞬,她当真以为枫灵会就这么离去,从此再也见不到。所幸,她只是昏过去而已,于是爱笙急忙给她服下解药。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些时辰,怜筝公主和叶寂然怕是已经出城几十里了,为何,她还是不醒?难道那解药不管什么用吗?

爱笙跟随杨四也曾学的岐黄之术,为枫灵把过脉后觉得她脉象平和,似乎是没有什么大碍,甚至连中毒的迹象都不曾出现。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不醒?

为了那缘分粗浅的齐怜筝,你肯舍命为她解毒?这又是为什么?爱笙迷惑不解,心中闪过一丝异样的不快。

自小听杨四说起这位少主时,她就很好奇,这将来承袭家业的究竟会是个怎样的人物。终于在比武招亲那天在台上见到了她的模样,确是令人过目不忘,即便是身为女儿身,换上了那身不得不穿的男装,谈笑流目间,竟净是风流闲雅。

夜半为她送药失足险些掉下房顶,是她轻轻拉住了自己,自己竟倒在了那人的怀中,虽然明知那人是女子,可回去后竟半夜未能安眠。后来留在她身边,看到她被公主欺负,心中又是心疼又是嫉妒;在扬州,见到她被那个陌生的惜琴强吻,她竟然是满心的怒火;这几日看她奔波劳碌消瘦许多,虽然不情愿可还是为她四处寻找解药。

爱笙心头一漾,将心中的念头生生压了下去——难道这便是所谓的动情?她不由自主地握住枫灵稍嫌冰凉的指掌,不自觉地,落下了一串泪珠。

点点温润的泪珠浸润了冰凉干涩的手背。

爱笙再抬头时,居然发现枫灵的眼睛稍稍睁开了,但似乎仍是不清醒的很。

爱笙急忙抹去了脸上的泪,急急说道:“少爷你醒了,怎么样,身子没什么事吧?”

那刚刚醒过来的人微笑着摇了摇头,看起来一切都好,爱笙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没什么事,只是有些晕罢了。”枫灵挣扎着想要坐起来,爱笙急忙上前扶着她起身。

“呃,谢谢你了。”枫灵一脸的笑容,似乎没有中过毒一样。爱笙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

“少爷你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会中毒而死呢!你昏睡了好久,幸好你没出什么事。这忘情丹可是剧毒,我还真怕您会一觉醒来什么都不记得了。”爱笙话语中满是关切和紧张。枫灵看着她,依然轻轻的笑。

然后,枫灵依旧是笑着说:“那么,现在我可以问一个问题吗?这位姑娘,你是谁?”

此言一出,无异惊雷。爱笙懵了,一脸的诧异和茫然。

她是在开玩笑吧,她一定是在开玩笑吧,爱笙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一丝一毫的促狭意味,可是,杨枫灵的眼中只有不加掩饰的单纯和真诚。

“小姐,您怎么了?”仍然是杨枫灵常常带着的谦和笑意,却让爱笙不知所措,甚至觉得了陌生。

“少、少爷,你这是、是开玩笑的吧!您不会忘了我是谁吧!”爱笙说话都不太连贯了,甚至带了些哭腔,怯怯地看着面前这张熟悉的面孔,又是焦虑又是伤心——这忘情丹,真是如此厉害?

枫灵笑呵呵地拉过了被子,捂在头上,然后从被子中发出了沉闷的清朗笑声:“傻笙儿,当真那么好骗吗!哪有那么容易忘记的!”

爱笙恍然大悟,不由得咬牙切齿,狠狠地想将拳头向那捂在被子里窃笑的人砸去,但是最终没舍得,又气又恨之下,居然开心地笑了。真是,若她真将自己忘了,自己还真不知道会如何是好。

枫灵听到爱笙的轻笑,不由得笑得更开怀,这开怀,稍稍宽减了心头的苦涩。

她起身向窗外看去,一片白茫茫,好生干净。

若能清静心地,一如此雪,该有多好。

3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枫灵自火炉旁煨着的酒壶里折出一杯酒,放在鼻下轻嗅,笑道:“天气冷起来,还是要喝些酒暖暖身子。”

窗外仍飘着细雪,皇宫的雪夜。一入侯门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这宫门比那侯门更加幽深,怕是有不少的怨念会在这样的雪夜被提起。

怜筝公主因为从前就常常悄悄离开宫门,所以这次她失踪了好几天齐公贤也并未太多过问,为此枫灵安心了不少。原先她还在担心,公主的突然失踪会不会立时惹起轩然大波,看如今情状,应是可以拖上一段时日。

“少爷,身子刚好,还是别喝那么多酒——欸,你光顾着喝酒,都不下棋了。”爱笙半是关心半是嗔怪,枫灵神游归来,瞧了瞧棋盘,洒然一笑,拾起棋子点在中腹。

爱笙凝眉长考,忽的将棋盘一推,叹气道:“不下了,不下了,我下不过你,每次都输。”说着还噘起了嘴,一脸郁郁。

枫灵轻笑,收去了棋盘上的棋子,边收边教训道:“谁叫你要下仿棋的,下仿棋下得好了能得到便宜,下得差了便是中腹部子或大龙被杀,前者还好,后者就是死路一条。你呀,下仿棋还差些火候……”枫灵唠叨了许久,没听到爱笙的答复,不经意地抬眼一瞥,顿时觉着了一丝异样。

爱笙望着她的眼神温柔如水,却又灼热如火,带着一种莫名的炽烈。枫灵被她看得有些尴尬,便侧过脸,轻咳一声,拿起酒壶想要倒酒,却被爱笙先一步抢了自己的酒杯,倒满后一饮而尽。

枫灵有些着慌,爱笙并不善饮,平素也是滴酒不沾,便讪讪说道:“你若想喝,与我说一声便是,我还道你今时同往常不一样不喝酒,才未与你准备酒杯。”

爱笙轻轻舔了舔嘴唇,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她轻松笑道:“我懒嘛——少爷,这是什么酒,喝起来很香,而且入口不辣。”她认真地又倒了一杯,将青瓷小杯举到眼前,仔仔细细地观察酒上的波纹。

“这酒叫做‘千千结’,是一个进宫朝觐的官员送给我的。名字颇有意趣,据说是他们那里响当当的特产。”枫灵笑着又取了一只杯子来,为爱笙斟酒。

爱笙接过酒杯,喃喃道:“千千结……”她神思数遍,朗声诵道:“数声鶗鴂,又报芳菲歇。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幺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夜过也、东方未白孤灯灭。”

“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张先可不像是个容易结心结的人,但他却写出了所有结心结的人的心情,枫灵仰首吞了一杯酒,迟缓问道,“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爱笙,你有心结吗?”

爱笙此时已饮了数杯,听我问话,微微一愣,然后笑着说:“何人无心结?”

枫灵笑而不答,径自斟酒。爱笙果然不胜酒力,这酒的力道并不浓烈,但她喝了几杯之后就面泛桃花,已然醉了。

她鲜少喝得这么多,枫灵担心她身子,便把她劝住了,让她去歇息。

将醉倒的爱笙搀扶到床上,为她盖好被衾,枫灵竟还是一丝醉意都没有,更别提睡意。她直起身来,晃了晃脖子,忽的觉察到了一丝寒气,她转身一看,没有掩好的窗户泄了一地雪光。

枫灵微微一笑,上前关好窗,马虎披了件披风,出门上了屋顶,扫出一片空地来,将披风铺在地上,惬意地坐观飘飘扬扬的雪花。皇宫的雪与幽州城的雪有什么区别呢?怕是家乡的雪势更烈,而宫廷的雪更清寒一些吧。她将胳膊枕在颈下,想起前几日田许带来了师父的信,说父亲已被救出,不必再担心幽州城的事情。

这消息让她欣喜,也让她茫然。救父本是她为官的目的,如今目的达成——虽非计划之中。她开始迟疑要不要放弃兵部尚书和驸马的身份,离开这里。

田许却好似看出了她的心思一般,劝道:“若是尘缘未了,少主人还可宽限几日,再行离开。”

尘缘,她又是从何处惹得尘埃哟!

枫灵学会了自嘲,轻轻束起领口,不经意摸到了怀中的玉笛,心思一动。有美酒自然要有笛子相伴,秦圣清被派到幽州城去做什么了,没人抚琴为自己和着,姑且清吹上一曲。

笛声幽幽,哀婉静寂,引人深思。

枫灵不自觉地想起了那个在扬州为她和曲的红衣女子——惜琴,也是个善于抚琴的女子,也是个奇特的女刺客。那人性情霸道,想必自己偷溜出扬州城的举动必然让她大动肝火。心念于此,她竟松松弯了弯唇角。

惹人生气,也是一件开心的事。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希望她能有一桩好姻缘——不论如何,都不该是她杨枫灵。

她忽的想起了爱笙,心底一沉。自她那句幽怨的“浅恩淡谢已了之,君心何薄妾何苦”开始,枫灵便再也不敢正视她的眼神。

心念转变间,蓦然听到了有人落在屋顶上,脚踏在雪上发出了“咯吱”的声音,此人不是爱笙,此人轻功虽差,但听着足步沉稳,怕是比爱笙的武功要好。枫灵心中一紧,暗自骂道,这皇宫的守卫,真是该换了!

枫灵正欲起身,却发觉来客并无杀意,反是静静立在一旁,仿佛侧耳倾听自己的笛声一般,她便带着一份警惕,没有动作。

“心怀他物,吹出来的音乐就不纯了啊!”悦耳动听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竟是熟悉,枫灵一惊,放下笛子,转过身,看到的是——惜琴的脸。

枫灵脱口问道:“怎么是你?”

“呵呵,为何如此吃惊?你好像真是挺怕我的——难道只允许你这驸马也到我国的国都,不允许我到你们国家的京城吗?”惜琴口气轻巧,态度还算温和,确实没什么恶意。

枫灵仍是沉浸在惜琴翩然而至的惊诧之中,素来面无表情的脸上也是满满的惊讶,她不知为什么有些心虚,说话也提不气起来:“你——你不是来刺杀谁的吧?”

闻言,惜琴笑了,笑容里满是妩媚和高傲,一双外睑上挑的狐狸眼直直盯着枫灵的眼睛,一刻不肯挪开目光:“确实,我本来是想来刺杀某人的妻子的,但是,我在这流筝宫里转了一圈都没有发现女主人,倒是发现某人金屋藏娇,身边养了个女扮男装的书童啊!”

枫灵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袭来,心头一紧,忙问道:“你把爱笙怎么了?”

见枫灵紧张,惜琴心中不悦,口气更是不好:“‘爱笙’?原来她叫这个名字——我没把她怎么,你也不必紧张兮兮的。”她顿了顿,走近枫灵,四顾看看:“对了,那个公主呢?我想见见她,上次在擂台上没看清楚。我好想看看能把驸马爷紧紧拴在自己身边的美人长得是如何国色天香。”

“怜筝……”提及这个名字,枫灵不自觉地有些颓然,“她走了,和她最爱的男人远走高飞了。”

枫灵知晓惜琴会是怎生表情,便抬起头来,将脸转向别的方向,向着虚空说道:“惜琴姑娘,杨某不需要你的安慰或是爱意。你我无百年之缘,及行迷之未远,你还是放弃了吧!”

听杨枫灵这般说法,惜琴一愣,咕哝道:“怎么和那老家伙说的一样?”她抱着胳膊,低头看着蹬着虚空的杨枫灵,不觉一笑,“好啊,你倒是与本宫说说,你凭什么,和我没这个夫妻的缘分?”

枫灵站起身,坦然回望惜琴打趣的眼神,眼睛转了几遭,终于下定了决心:“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故事讲完后,希望你能保守住秘密,守不住也没关系,反正,我也快要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月光辉映在雪地上,天地之间一片清亮。

枫灵头上有些湿润,怕是落雪融在了头发丝上,沁润得,有些冰凉。她说完最后一个字,转过身,抬头望向天边的月亮,心里好似一块石头落了地。

“讲完了?”惜琴清冷的声音落在雪地上,又返回过来,显得格外清晰。

“嗯。”枫灵应了一声,如眼神一样坦荡,不带丝毫的犹豫和愧疚。

“哈哈哈,哈哈哈……”惜琴顿觉自己好笑,竟不顾形象地仰头笑了起来,她一步步到了枫灵的身边。

“你是说,你是个女人?”她咬牙切齿狠狠地说,一只手高高地扬起,重重的落在枫灵脸上。

一丝血腥气缓缓在口腔中漫溢开来,枫灵原本坦荡的心境骤然起了一丝波澜,又渐渐平复下去。

“骗子!”惜琴恨恨骂道。

枫灵暗忖:我没骗你,我从来没说过我是个男人。

惜琴双目圆睁,明亮的眼睛里满是受伤和愤懑,更多的,是空荡无依的,失落。她静静望着杨枫灵,不知如何是好。枫灵错开眼神,不去看她,惜琴此刻的眼神,叫她忽然有了一丝内疚之情。

她本不必内疚。

惜琴打量枫灵许久,忽的冷笑道:“如此说来,还真是个美人呢!”说罢,她开始撕扯枫灵的外衣。

身体没有了外衣的保护,变得极其敏感,裸露的肌肤被寒冷的空气激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枫灵依旧岿然不动,冷冷地注视着惜琴的疯狂。

惜琴愣住了,随即发出一阵更落寞的大笑,飞离枫灵的视线。

枫灵昂然立在屋顶上,衣衫凌乱,外袍已被撕破。她望着那女子消失的虚空,眼神僵直了好一阵子才忽然觉得了冷。再转过身,正看到神色复杂的爱笙,手中擎着一件外衣。

爱笙默默上前为枫灵披上外袍,掏出绢帕来,揩去她唇边的血痕,哽声说道:“打得太狠了。”话语之中,满是疼惜。

枫灵只是微笑,伸手握住爱笙手腕,接过绢帕,淡淡道:“果然,每次遇见她,我都得见血。”


【第十六章•解•完】



第十七章 逍遥游求签问卜竟闻凶信,算奇谋血染沙场再建奇功

道生一二生万物,柔纳百川法自然。

阴阳生死天注定,天下唯我胜儿男。

放纵大爱归四海,舍弃小情救人间。

仙吏儒商皆让路,挥毫泼墨破名玄。

1

“天冷了,多穿些衣服。”温柔的男声响起,没有了以往的冷淡和煞气,怜筝微笑,披上大氅,拉住他伸过来的手,下了马车。叶既然为怜筝紧了紧身上的大氅,要扶着她走路。

“不用扶我,”怜筝调皮说道,又好奇地向四周望去,他们已来到了了一个距京城甚是遥远的小镇。“叶大哥,在车上闷了快一个月了,我们出来到处转转吧。”

醒后的怜筝先是很吃惊地发现自己在一辆马车里,幸而撩开门帘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后来听了叶寂然给自己讲述的事情,这才回忆起了许多忘情时的经历。

杨悟民真的为了救我而使自己中毒吗?怜筝难以置信之余又为他担心——听叶大哥说那毒性那么强,如果他中了毒那自己岂不是欠了他一大份情。说起来,怜筝最近总是心神不宁,每晚做梦竟也常常梦到那姓杨的,也真是奇怪了。和心爱的叶大哥一起游山玩水,应该是怜筝梦寐以求的,但为什么,心里不踏实。

两人走进一家酒馆,这镇子虽小,却很热闹,酒馆里,满满当当的有不少酒客。

怜筝占了个不太显眼的僻静角落坐好,叶寂然也是笑着坐在她身边。吩咐小二上了几个菜,二人慢慢的吃着。

叶寂然当了多年的杀手,过得多是刀尖舐血的日子,这几天是他这辈子难得清静时光,这般的闲适,他在惬意之中,竟有几分不适应,便是此刻听着周遭酒客们的谈话,他仍是警觉得很,随时可以出剑杀敌。

怜筝见他这副模样,觉得好笑,也学着他仔细听起旁人的闲聊。

“诶,听说了吧,边关战事吃紧喽!”一个绿衣酒客端起酒杯,咂了一口酒,慢悠悠的说。

“听说了,”另一个带着黑棉帽的酒客夹起一颗花生,扔进嘴里,嘟嘟囔囔的接着说:“咱们好像一战死了两、三万人,是当年的大将军窦胜凯御驾亲征,把那个黄口小儿尚文兴给打了个落花流水——真是的,尚文兴才多大点,皇上就敢让他来当主帅,这不是太儿戏了!皇上这不是把人命不当回事吗!”怜筝微微蹙眉,这里的人也太大胆了,光天化日就敢议论当今皇上。

“这尚文兴确实是没用了些,比不上他老子镇南王,原先还以为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呢!没想到这么无能!不过那窦胜凯海真是个男人,十五岁从军,二十五岁就当上了大将军。现在更是老当益壮,看来真是姜还是老的辣啊!”

“嘿,还别这么说,咱们现在的驸马爷不是比那尚文兴还年轻吗?瞧人家上一仗打的那叫一个棒,也难怪圣上这次龙颜大怒之下罢了尚文兴的职,重新起用驸马爷做主帅。”

那黑棉帽的却是不以为然地说:“依我看那驸马爷也强不到哪里去,心肠太软,手段不够硬,不一定就能有什么作为。唉,我本家侄子已经命丧沙场了,这场仗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蔓延到我们这里来了。”说着,似乎带了些许的伤感。怜筝心中“咯噔”一下,自己以前怎么就从来没注意过这些战争原来给人们带来了这么大的灾难。

“说的也是,”绿衣客深深的叹息:“动不动就闹战事,劳民伤财啊。那窦胜凯可是老狐狸,驸马又毕竟年轻,可能敌不过他,我看着一仗——悬!”

“嘿,几位爷,还真是闲在啊!”又进来了一个男子,看来是这几人的朋友,大大咧咧的坐在几人身旁。不知怎么,怜筝总觉得他看起来很熟悉,眉目之间好像见过一般。

其他的人还浸在方才的伤感之中,没人搭理他,他不想无趣,就赶紧起个话头:“别都不说话啊!刚得着的讯儿,驸马爷打胜仗了!”

其他的人一下就被他唤醒了,全都一脸的关切,催促他赶紧说下去,那人得意洋洋地说:“嘿嘿,咱那驸马爷还真是能耐,到那先摆了个疑兵之计,将窦胜凯的大批人马引入死地,随后又用了火攻,一下就烧死了一大片……”

“又是火攻?这驸马不会就那么一招吧!”旁边传来了疑惑的声音,看来是知晓上次打仗的内幕的。

那人撇撇嘴,接着说:“当然不止那一招,后面还有绝的呐——烧得那帮士兵都往旁边的水潭里跳,心想着跳进水里怎么着不也没事了吗,南方人水性又好,谁知道驸马早就吩咐过了往那水中倒火油,这下可坏了,不只有烧死的了,还淹死了一大批人——”

“淹死?怎么会淹死?”又一个多嘴的插话了。

周围的人都不满的瞪了一眼多嘴的人,吓得那家伙把脖子缩了缩。“你想啊,火油都浮在水上烧了,还能有人探头吗?都在水下憋着气,憋着又出不来,不就淹死了嘛!”

听了添油加醋的叙述,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嘿,这驸马还真有两下子啊!”

“英雄出少年啊!”

“窦胜凯有的受了!”

传消息的人更加得意,似模似样的品了一阵子茶,然后又继续拿腔作调地说:“说起这驸马,还有个大消息——”故意停了下来,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听说公主失踪了!”

怜筝本来是在认真地听,听到这话差点没把一口茶都喷出来。

“我妹妹在宫里当宫女,说是公主已经失踪了一个多月了,开始皇上没太在意,因为公主早先就经常出去闲游,不过最近上了心了,因为以前没有超过一个月的。驸马又在边关打仗,这边公主又不见了。嘿,皇家的事还真是乱啊!”

人群中掀起了新一番讨论,对于南北战事的忧虑随着驸马的一个小小胜仗烟消云散了,现在人们开始说起了皇家野史和宫闱秘闻。尤其是那传消息的男子,因为宫中有亲戚,知道得更是多,甚至还扯到了云妃和驸马之间的暧昧事情上。一帮男子汉,个个眉飞色舞地说着杜撰出来的风流韵事,令怜筝皱紧了眉,恨不得上前把那传消息的家伙暴揍一顿,终于还是忍住了。

皇家的事情,本来就是老百姓可望而不可即的,所以大家就都喜欢议论皇族逸事来消遣。怜筝颇感无奈,轻轻的摇着头,转过来看到叶寂然满含爱意的眼神,也就释然地笑了,却不知怎的又想到了驸马——你又打了个胜仗,你还好吗?

正愣神间,那人忽然迟疑起来:“说起来,倒是还有一则消息,不过说出来有些让人担心。”但是大家正说的兴起,没人理会他,倒是怜筝听清楚了,可那人没接着往下说,她也就没问。

出了酒馆,怜筝听说镇上的古刹很是有名,心中好奇,便拉着叶寂然陪她去看。他们一路上看尽了好山好水,古刹密林,几乎每到一处都是得游览一番,才算尽了兴。

别家的寺庙拜的大部分是佛,但这里拜的是观音,不是什么送子观音、千手观音,就是佛祖身边的观音大士。寺中还有解签问卜的营生,据说还挺灵验。寺中本是有几个和尚,都是云游惯了的,不是这个今天不在,就是那个明天失踪,现如今,只剩下了一个解签的道士在这里当了个不尴不尬的“庙祝”留守寺中。虽是佛家子弟稀少,然而道士解签灵验,香火也是一直很盛。

观音,怜筝心中一动,她忆起了那个驸马发誓的夜晚,正是执着她的手画了一幅“怜筝观音”的夜晚。那幅观音像很是奇特,是她从小开始画观音以来第一幅和母亲教的不一样的观音图:生得千只手,普渡亿兆民。那最后一只手上擎着的是一只——嗯,好像是枫叶,火红的枫叶。

叶寂然说自己戾气太重,不适合进寺庙,就在寺外守候,怜筝就自己进去拜拜观音。慈眉善目的观音,怜筝虔诚的跪下来,拜了又拜。自己的母后崇信佛教,她生时常常把自己关在佛堂之中礼佛,事实上,除了见见怜筝和太子齐恒,她似乎谁都不见。她好像是在赎罪,但是不知在赎什么罪。

怜筝不信佛教,但是看到观音就仿佛见到了生母的面庞,所以,她对观音一直有一种特殊的情感,而现在,这种感情似乎愈加的特殊了,看到观音那张温和的脸,似乎又看到了另一个人,温文尔雅的面庞和那时执手画观音的情景……

“这里解的签好像很灵的。”怜筝想着不由自主地顺手够了签筒,开始摇晃起来。

清脆的竹签落地的声音,怜筝将签拾起来,走到庙祝身前,将签递上去。

庙祝是个中年人,头发略微有些花白,不过看起来很精神,而且历经沧桑的模样。接过签时,他没有抬头,只是习惯性地问了一句:“姑娘,问什么?”

问什么呢?怜筝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决定说:“就问我心属之人的前程吧。”

庙祝取了签文回来,眯着双眼看了半天,忽然脸色一变,抬起头来,仔仔细细地看着怜筝,看得怜筝不由得紧张起来。

“怎么样,先生?”怜筝担心的问。

“唉,”庙祝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小姐命中所属之人,怕是命里多水,而自身又是一潭清泓,虽说上善若水,但万物不能只依水而生啊。此人身为蛟龙,却又托以凤生,将来定能搅得波涛汹涌,以其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但始终有一天会——小姐你明白了吗?”

怜筝听得一塌糊涂,根本搞不懂这个摇头晃脑的学究一般的庙祝的言语。

叶寂然大概是等得久了,进来寻找怜筝,见她还在庙祝那里纠缠,就走过去拉她回去。庙祝看着叶寂然带着怜筝离开的身影,眼睛又眯了起来,嘟囔着:“难不成我解错了?”

他又展开那记着签文的小小的纸,上面写着短短几句话语:上善若水水三千,不料真龙化清泉。万物负阴而抱阳,吾独雌牝乱人间。

出来时,怜筝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那个在酒馆中传信的人,此刻正一脸的苦闷和焦虑,跪在观音像前,似乎正祷告乞求着什么。怜筝松开了叶寂然的手,让他再等一下,叶寂然点了点头,自己走到寺外去了。

怜筝走到那人身后,听到那个人正在求观音保佑。保佑什么呢?是保佑你那个在宫中做事的妹妹吗?怜筝很好奇,忍不住靠近了听他的祷告:“观音呐观音,刚才不想扫大家的兴,我就没说,其实那一场仗驸马受了重伤,是被人偷袭的。仗是胜利了,但人还很危险,听说还不太好,您是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求求您,保佑这个善良的驸马爷好好活下去吧,我妹妹是在流筝宫做事的,驸马曾经给过她很多周济和照顾……”

后面那人还说了很多,但怜筝都听得不甚清晰了,他妹妹在流筝宫做事,难道是清儿?难怪他的脸看起来很熟悉。但这不是重要的,怜筝满脑子就回荡着几个字:驸马受了重伤,是被人偷袭的。仗是胜利了,但人还很危险……

2

扬州城外,南国军营,虽是入夜,仍高烧着蜡烛。

“军师之意是要偷袭?”皇帝窦胜凯虎须昂然,剑眉英挺,英姿勃勃,满面思虑。

“陛下,那日惜琴公主在混乱之中射了那个杨悟民一箭,正中要害,老臣可是看得真真的,射在那个地方,怕是连一天都撑不下去。没准,现在他们的军营中都准备好了发丧了。”太子太傅岳其泉任此战军师,实际上师窦胜凯安在惜琴身旁的督军。惜琴那一箭,窦胜凯军中没有几个人看见,大部分人都疲于奔命了,但是岳其泉眼尖,居然看了个真切:“这几天敌方的军营甚是肃穆,居然一次也没有发动攻袭,再加上老臣派密探进行打探,发现那杨悟民确实受了重伤。主帅一倒,即使不死,也没办法指挥作战了。依臣之见,此刻攻击敌军,是天大的好时机……”

军师滔滔不绝,窦胜凯一边听着一边点头,不经意间看到了立在身旁的惜琴,不禁心生怪异,那天大败之后回来她就一直脸色苍白,心神不安,窦胜凯以为她是担心战事,也劝慰了她几句,但是她却咬紧了嘴唇,一句话都不说。

她这是怎么了,窦胜凯心中一团迷雾。

“父皇,军师虽然说的有理,但是这次偷袭,父皇还是不要亲自领兵为好。”正当窦胜凯拟好了计划决定亲自领导这场夜袭时,毫无征兆的,惜琴突然开口说话,眼神之中多了些许的忧虑和惆怅。

窦胜凯不知惜琴出自何道理,但自己确实不便亲自领军,便叫了追随自己多年的副将裘明霸来,命他全权负责。

用兵贵速贵奇,为免军机外泄,翌日夜晚,南国方面便集结好了夜袭的人马,偷袭北国军营。

夜,静的肃穆,平静如死水的沙场上,飘荡着淡淡的血腥气息。马革裹尸还,多少勇士正是丧身于此地,在刀光剑影之中结束了自己年轻的生命。

距这片战场不远的一处山谷之中,还泛着烧焦的气息和火油的味道。

寂静的军帐外,巡逻兵紧张地睁大警惕的双眼,四处侦探,生怕漏进了一个敌人。四面漏风的军帐内,有多少人在痛苦地呻吟。

忽然,一列人马出现在营门外不远处,全都身穿黑衣,在夜的掩护下向这座军营进发。他们是窦胜凯精心挑选的死士,负责偷偷打开营门。

“看来这次没有埋伏,”黑衣人的首领心中暗忖,上次的夜袭他也曾参与,当时就不满唐将军的轻信,所以这次格外小心:“你们,去通知后面的部队快些赶过来,没有埋伏,今晚的夜袭,那个杨悟民又没什么用了,咱们势在必得。”转过头又对另外的人说:“你们,和我一起去干掉守门的兵丁,接应大军到来。”

守营的人不少,有二三十个之多,要想悄无声息地把这么多人放倒就只有一个办法:骗。

黑衣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齐师的军服,给手下人都换好,偷偷潜入营内,假装从内帐里出来一样,每人肩上扛着一大摊子酒,嘻嘻哈哈的和守营的军士打招呼。“哥几位,天太冷了,大将军叫我给你们送几口酒暖暖身子。”

“这——”为首的一个军士面露难色:“元帅有令——不得饮酒。”

“诶,是大将军送的,不喝不行。元帅现在主不了事,怎么,想得罪将军么?”黑衣人首领故意把语气放沉,透出一股威胁的意味。

军营中的将帅之争,小兵卒向来是不敢插手的,那个小头目见没办法推辞,只好吩咐了手下将酒分了。那酒却是早就下了蒙汉药的,自然,不消多时,几个守门的壮汉就倒下了。

黑衣人见计谋得逞,不由得洋洋得意。

不远处停留的将军裘明霸听了汇报,欣喜非常,命令大军向营中进发。

由于是夜袭,不敢太过张扬,也就没有点多少火把,裘明霸被护在队伍中间,大军全靠前锋带路。在黑幕的掩护下,整只军队像幽灵的军团一般,迅速前进,诡异至极。

夜太黑,有的同行的人甚至都看不清自己身边的人,只是凭借耳力,听着脚步声前进,自然,这时队伍中混进了几个人,别人也是看不真切。

裘明霸正纳闷为什么走了那么久都没有到达敌方军营时,忽然杀声四起,而且,声音还是来自自己的队伍之中!裘明霸顿时心惊肉跳,怎么了!

在一片黑暗中听到了兵戎相见的声音,冷兵器的碰撞声,受伤人的呻吟声,以及阵阵喊杀声,弄得连身经百战的裘明霸都搞不清楚状况了。于是急忙命人点起火把,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当裘明霸看到眼前的情景之后,不由得更加惊愕了:眼前黑压压的一片,穿的是窦师的军服,全都是窦师的军服,分不清到底谁是敌人,只是一片混战,见到周围的人就砍。这,裘明霸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招也太狠了吧,齐家的兵居然穿上了窦师的军服混了进来。想必齐军的奸细之间一定有什么他们自己才分的清的标记,而窦家的军队不知道,也不知道身边的人是敌是友,这样砍下去,不仅砍不到对方,还误杀了不少自己人。

更令裘明霸胆寒的是,他们此时不是在前往齐师兵营的大路上,而是在离那几天前刚刚发生了惨烈一仗的山谷不远处。随着他命人点起了火把,山上竟也亮起了一片火海,居高临下,有一人身穿白袍,神情肃穆,骑在马上,正向这边看来。忽然一阵雄壮的鼓声响起,正在厮杀的人中有不少纷纷散开,没命地向前奔去,仿佛得了什么信号似的。

裘明霸恍然大悟,逃走的那些人应该就是齐军的奸细,急忙命人熄掉所有火把,但是为时已晚,倏而万箭齐发,全部向窦家军队所在的位置射来……

血腥气息,浓烈地四散开来。

……

是平复了许久,枫灵才终于使自己面色淡然地看着四处逃窜的窦家军队以及耳畔不断传来的“噗噗”箭入骨肉声。她素来不忍见此情景,如今,却又不得不用凶狠计谋。

违心之事,总是如此。

她强压住心底的叹息,忽的感到了强烈的不安,猛然抬头,看到了据她所在山头很远的一处山上,有个人影似乎在注视着自己。枫灵顿时心惊,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一下子又变得迷乱了:那人是谁,为什么在看我?

旁边的爱笙看到了枫灵面色的变化,忙催马上前问道:“少爷,怎么了?是不是您的伤……”

枫灵不动声色地捂住开裂的伤口,想用淡然的微笑来平抚爱笙的紧张,却没能控制住自己渐渐消失的神识,她眼前一黑,堕下马去,耳边响起了一片嘈杂声……

枫灵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军帐之中,躺在床上。轻轻转过头,看到的,是一脸焦虑的爱笙和田许。

“少爷,您总算醒了。”爱笙仍是第一个发现她醒来的人,声音里带着些许哭腔。枫灵知她又为自己担心了,便爱怜地向她笑了笑,以示自己尚好。

素来讷言的田许开口居然也带了些许责备:“属下亦说过您不应该亲自去,您的伤还没好利索。如今伤口迸裂,又流了好多血!”

枫灵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地上换下来的带血的绷带,知道自己方才发生了什么。她勉力动了动,想坐起来,被爱笙按住了,她只得躺着对爱笙表示感激:“多亏有你了,不然,我还真就命丧于此地了。”爱笙咬着唇,眼中云雾缭绕,似乎随时落下泪来。

突然听到帐外传来了老将军的声音:“驸马没事吧,末将可否进来?”

枫灵示意田许去叫他进来,又暗示爱笙赶紧拭去自己的眼泪,她脸一红,转过身去,退到了屏风后面。

老将军章瑞面色凝重,满脸的担忧,但在见到枫灵坐起身时终于松了口气,换上了一脸笑容:“驸马果真吉人天向,见您面色好转,这让老夫放心多了。”

枫灵轻松的笑了笑,算是回报他这几日忽然增加的白发,老人家戎马半生,古稀之年依然精神矍铄,青丝如墨,但这短短几天工夫,居然让他的黑发居然变作了花白。

“那天忽见驸马中箭,而且正在胸前,险些把老夫的老命都吓没了。对那军中的郎中挥了半天拳头,要他一定要把您医好,可是您这两位守门将硬是不让他治,气得我险些军法治了他们两个。”老将军边说边不满地瞪了一眼低着头的田许,还挥了下拳头。

枫灵苦笑连连,现在想来还真是悬,真是庆幸自己当时还能醒过来阻止老将军把田许爱笙给砍了,硬是挤出了个严肃的表情说,杨氏家规,只有至爱亲朋,贴身僮仆方可见得自己的身体,为自己疗伤,这才把那如狼似虎的凶神恶煞的章瑞镇住,悻悻地看着田许放下了帐帘。想到这里,枫灵不禁又感激地看了看田许,若不是有他,怕是自己这假男儿的身份要被揭穿了。也多亏了义父教给爱笙歧黄之术,才算暂时保住了自己的命。

心念于此,禁不住又想起了中箭当日的情形,枫灵纤细的眉毛拧在了一起。

她借用地利引兵伏击,更以火攻卒灭南国军。那一夜火油的气味还有焦糊的气味混合在林木清风之间,忽的让她作呕。她实是不愿做双手染血的屠国之臣,却又不得不打赢这场仗。蓦然间,一道奇异的感应促使她抬起头来,恰看到了那张只见过几次但是已经印象深刻的容颜,惜琴!

还不等自己惊讶,就已经瞧见她搭弓射箭,短促的鸣镝哨响,还来不及反应,一抹冰凉已经没入胸口。刹那之间,她以为自己便要如此死了。所幸,还没到命数终了的时候。

枫灵不知自己如何想法,却清楚知道,自己对那罪魁祸首恨不起来,尽管她自认她没有对不起那惜琴的地方——惜琴,那个谜样的烈性女子,应是恨自己入骨了吧。

罢,或许是上辈子亏欠了她。

“老夫无能,在驸马身负重伤之时仍需驸马劳心劳力,使得今日驸马重伤复发,堕下马来,老夫实在是……”说着,老将军章瑞居然跪了下来。

枫灵吃了一吓,急忙命令田许将他扶起来,清咳了几声说:“老将军言重了,同为臣子,食君之禄,担君之忧,虽身受重伤,也应尽为臣之忠。况天恩浩荡,才使悟民脱离险境,当然一刻不肯松懈,怎么能怪老将军。”见枫灵咳嗽,爱笙忙上前,给她送了一碗茶。

“驸马宽厚仁德,神机妙算,实在是令老夫佩服。但老夫愚昧,实在无法想出今日之变故,请驸马赐教。”章瑞言语之中尽是诚恳。

“咳咳,这得从三日前说起,”爱笙给枫灵披上一件外袍,又帮她调整了坐姿,好叫她顺利说起,“三日前,我的伤势刚刚好转,田许禀告说有人鬼鬼祟祟地在军营中走动。我料定窦胜凯会不甘心,便猜测那人会不会是奸细,所以在他靠近我时故意装作病入膏肓的模样,果然那人再没出现过,所以我又猜测他们可能会像上次一样,趁主帅出事,发夜袭。这几日,我连夜命人弄到了几百套窦军的军服,专门找了一支人马穿上,训练他们彼此熟识,做好了即使黑夜中也认得出的记号,又将弓箭兵陈到大陆旁的山上严阵以待。我早就嘱咐过看守营门的官员一定小心行事,若有什么异常情况先不要打草惊蛇,留个心眼,所以有个机灵的故意装晕,待黑衣人放松时溜过来禀告我,于是我便得知今晚他们会有行动。”

“那,又是如何让他们重蹈覆辙,又到了那个山口处?”章瑞仍是不解。

枫灵微微一笑:“夜间行军,不便照明,多仰赖前锋带路,故我派那些人穿着敌军的衣服沿途慢慢加入敌军的队伍,逐渐取代他们的前锋,将他们引到错误的路上去,然后依计行事,挑起战斗,令他们燃起大片火把,暴露目标,然后万箭齐下!”

说了太多话,枫灵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章瑞关切问道说:“驸马可好?忘了那什么狗屁家规,我马上把最好的大夫请来! ”

枫灵连忙婉言拒绝他的好意,连连苦笑,暗自思忖:“没了这狗屁家规,我可就小命不保喽!”

又闲谈了一下战后的场景,惊闻敌军死伤万余人,枫灵心头一震,自觉罪孽深重,缓缓摇了摇头。

此刻已然天光大亮,枫灵这才发现已经接近正午了,难怪腹内咄咄叫阵,是时候祭一下五脏庙了。枫灵便笑着约章瑞一同用膳,章瑞忙摇手拒绝,道枫灵乃是负伤之人,吃东西一定得忌口,不吃油荤,他老人家受不了,所以是断断拒绝了。

老人家的脾气向来如此倔强古怪,枫灵不好留他,便让田许送了客。

这几日一直是爱笙喂枫灵吃饭,虽然后者自觉得伤势不影响自己执箸,但爱笙还是坚持喂饭,枫灵也不好拒绝,只能答应。

一碗清粥尚未吃完,一个被打的鼻青脸肿的士兵“滚”了进来。枫灵大惊失色,难道那么快窦胜凯又卷土重来了吗?不会吧,此刻他士气大挫,无论如何也得休息一阵。

“你怎么了?”枫灵紧张问道,他哭丧着脸答道:“小的是守营后门的兵,那里有位姑娘和一位公子想要进来,我拦住了,她不由分说的就暴揍了小的一通,还逼着小的‘滚’进来报告!而且,她自称是——”

“怜筝公主,你的妻子!”帐帘掀开,两个看起来不应出现的人物赫然眼前。枫灵一瞬间的愕然变作满脸呆滞,同时,她听到了碗落地破碎的声音。


【第十七章•再•完】


第十八章 伊人来访探英雄枰棋雪夜,琴音销魂征夫泪快马飞奔

古来征战几人回,佳节将至心伤悲。

莫知我哀将相侯,谁人管得征夫泪。

思乡情切男儿泣,血染疆场半生毁。

纵有登天凌云志,琴声销魂具灰飞。

方才晴朗了几日,就又变得阴云密布,天色灰败,北风劲吹,怕是又要落雪了。

黎明时分,天黑得分外吓人。

惜琴一人在山林间来回逡巡了半夜,听得几声鸟鸣,这才惊觉,原来快要天亮了。

“那家伙命硬得很,应该死不了吧。”惜琴心神不宁地勒马向军营方向行进。

自己早就有预感,觉得自己那一箭虽是射中了要害,那人必然无事。虽是如此,她还是揪心了好几天。她不知自己何以会有如此心情——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她搞不清楚自己已经知道那人是女子了为什么还是在牵挂着那个人。

我迟早要死在不自知上,想及此处,惜琴凄然一笑,一向骄傲的双眼也如天气一般,蒙上了一层阴云。

果然,她没死,居然还能骑马,还能指挥千军万马,呵,又败在她的手下,幸好早早叫父皇离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庆幸转念之间又变作了忧心——她刚才的堕马,似乎是旧伤复发,她,没事吧……惜琴头脑混乱,不知是恨,还是忧。

回到军营,已然天光大亮,惜琴径直入了帅帐,瞧见窦胜凯眉头纠结,知道他此刻定然是在烦恼连番失利。

“父皇,这一战如何?”惜琴故意说得平淡,虽然明知道答案会是什么。

窦胜凯神色黯然:“明霸阵亡了,我方派出的战士只有少数人安全归来。”话音方落,他狠狠地将手往桌上一拍,把茶杯震掉到了地上。

惜琴使了个眼色,令旁人收拾了茶杯碎片。窦胜凯正在气头上,一脚将侍候的太监踹翻,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见父亲如此气恼,惜琴垂首不语,陷入了沉思。

“如今要紧之事,必须要挫挫现在他们士气正旺,而我方士气低迷,怕是有一阵子不能出征了,唉——”窦胜凯怅然长叹,羞怒交加,心情复杂得很,自他十五岁从军以来,从未领教过连着两次败在同一个人手上。

惜琴轻轻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转过头来说:“父皇可知道四面楚歌的典故吗?”

“嗯?”窦胜凯微微发怔,一时没能明白女儿的意思,又想起了旁的事,忙说道:“哦,对了。惜琴,你要是在前线呆着烦腻的话,不如去一趟苏州,你外公说——”

“女儿告退。”惜琴没等窦胜凯说完,就撩开了帘门,出去了。

剩下皇帝窦胜凯半张着嘴,怒气冲冲地又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人在发怒时总是要将怒气转移到别处去,便总是会让别的物件或者别的人无辜受累。弱者往往变成了强者的出气筒,若是想想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或许便可稍稍平复心中的愤怒了。

只是,无辜受累这种情形,也不仅仅是在发怒的时候才有的。

自己的到来使一只碗无辜破碎,怜筝顿时有些窘迫,也不是仅仅因此而窘迫——嗯,说一句怜筝公主就已经很有气势了,干什么还说后面那四个字。

一开始听了那个长得很像清儿的人的话,她还未做出决定是否要来这里,只是有些恍惚,那个家伙受了重伤,想象不到,因为在怜筝的记忆之中驸马好像总是受伤,却自愈能力极强,怎么都死不了。

到底去不去看他呢?怜筝一直在犹豫,确实,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并不深,冒冒失失的寻个理由去看他有些不太好,没准还会引起误会。可是不管怎么说我都好像欠他一个情,去看看他全当还情好了?说不通欸!

于是她决定要给自己十个理由来让自己去看望那个据说是受了重伤的家伙,十个理由,应该比较好找吧。

第一:他们之间是名义上的夫妻关系,去看一看,无可厚非,且在情在理。

第二:他文才很好,武功又棒,是国家栋梁,理当慰问。

第三:他长得很漂亮,去看看他也不会伤眼,对自己没有坏处。

第四:他是在为父皇打仗时受了伤,可以代表父皇去关心一下他,以示天恩浩荡。

第五:他曾经舍命来为怜筝解毒,去看看他就当还情。

第六:他允许叶寂然带怜筝离开。

第七:第七,呃,他现在身受重伤啊,作为病人也应当去看望。

第八:他以前常常带我出宫去玩。

第九:他曾为我画了一幅观音像。

第十:嗯,第十,嗯……

怎么会想不出来了呢?杨悟民应当是有很多优点的吧,为什么想不出来了呢?怜筝疑惑中带着焦虑,这才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那个做了自己丈夫几个月的人,甚至从未试着去了解他、关心他。而那人却甘心为了她而身试奇毒,他关心她的程度远远高于她对他的关注。

正左右为难之时,突然看到一个小童似乎是在哭,怜筝向来对孩童很是宽容,看到这孩子哭得那么伤心,就俯下身子来问他怎么了。

那孩子啜泣着说话,怜筝听了好一会才明白,原来是他的球滚到了马车下面,小孩子胳膊短,够不着,所以急得哭了。

“啊,这好办,看姐姐的。”怜筝蹲下去,伸长了胳膊,把球轻而易举的够了出来,笑眯眯的交到小男孩手上。

小童破涕为笑,高兴地接过球说:“谢谢,你真是个大好人。”

怜筝心头一动,忽然想起了一个理由来,那也是杨悟民的一大优点:心甘情愿的被她齐怜筝耍,要他捡什么就捡什么,哪怕知道是个坑也往里面跳。这可是一大优点啊,怎么可以轻易的就忘了呢。

于是怜筝三步两步赶上叶寂然,扯着他的衣袖笑嘻嘻说道:“叶大哥,杨悟民那家伙据说是身受重伤了,反正咱们也是一路向南,不如到边关去看看他如何?”

叶寂然显然是没料到这番话,心头咯噔一下,犹豫了一阵,但还是同意了。

二人方日夜兼程来到两国交境的村落,就看到一派喜气洋洋的气氛,这才知道昨夜成功的把窦胜凯又收拾了一通,还把他的爱将裘明霸都给射死了。自从上次尚文兴失利之后,窦胜凯可谓是春风得意,一路乘胜,只打到原先是先发动战争的齐师是退了又退,退到现在都快退回了金陵城。这下,吃了两场败仗,气焰一下子就平下去了。

怜筝知道杨悟民没出什么事,悬着的心刚刚放下,就又听说——昨夜驸马堕马了。

“真是个笨蛋,你自己就是个‘驸马’,还动不动就骑马,那马当然会摔你,受了伤都不老实。”怜筝心中暗骂着,急匆匆地向军营赶去。

守营后门的士兵比前门明显的少了,毕竟在前门是对外,而后门直接对着的是自己疆域里的老百姓。而今天则明显的是松懈了许多,只有一个年纪很轻的士兵在看着,看上去倒是雄赳赳的模样。他自是认不得真神,哪里知道这个蛮横不讲理的疯子一般的女子就是怜筝公主,死活不让进,气得怜筝大动肝火,将那个生牛犊给暴打一桶,大喝一声:“滚!”

那小子急忙起身,想去禀报,却被怜筝放倒在地,拧着眉说:“我是说让你‘滚’,没听懂吗?”眼前的怜筝活脱脱一个母夜叉,吓得那小兵险些哭了出来,不得不滚进了大帐。

这便是怜筝公主入帐之前的全部情形。

“呃……”怜筝仔细打量了一下帐内的光景,杨悟民正呆坐在床上,满眼惊诧地看着她,嘴边还有一粒饭。他身边坐着的是杨圣,手中还拿了个勺子,地上的一碗粥大概是从他手中掉下来的,脸上也是一脸惊骇。杨悟民身边立着一个穿黑布外袍的年轻人,怜筝没有见过,但是他脸上的表情就比其他两人的表情好一些,只是有点疑惑——因为他不认识怜筝。旁边还有几个幕僚、士兵,此刻也是目瞪口呆一脸困惑。

驸马的确是憔悴了不少,面色苍白,脸庞也消瘦了许多,比以前更加清瘦,但是眼睛依然有神。怜筝细细注视着杨枫灵,看看她身上的变化,竟然半晌不语。

枫灵很快醒过神来,拍了拍爱笙的肩说:“没什么事,杨圣,扶我起来。”转过来对田许说:“你帮着杨圣收拾一下,咳咳。”然后在爱笙的搀扶下艰难地站起身来,走到怜筝面前,恭敬的下跪:“微臣参见公主,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个动作,倒是又一次把帐中所有的人都镇住了,怜筝觉得意外,竟没能说出什么话来,只是发呆。爱笙没料到枫灵竟有此举,所幸她反应向来敏锐,忙跪在一旁向公主问好,田许有些迷糊,但知道跪下没有错,也就跪下了。其他人除了叶寂然,都跪下了——包括那个“滚”进来的士兵。

然后,怜筝在迷糊之中被拉到军帐外,听到杨枫灵向全体将士宣布:“皇上为嘉奖战士们的浴血奋战,特令怜筝公主亲赴前线,慰问三军……”然后又不知说了几句什么,就听到山呼:“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再然后,怜筝公主在军中“被巡视”了一遍,供所有士兵瞻仰感激,随后迷迷糊糊地又被牵回到了大帐中。只剩下了田许、爱笙,还有叶寂然的时候,杨枫灵走到桌旁端了杯茶,皱着眉问道:“公主,你怎么来了?”

怜筝心中腾地起了一阵怒火,心道你做戏做了半天才想起来问我,正要斥责,想起这人身上有伤,只好转过脸抱着胳膊,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哼了一声道:“你可别误会,我只是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枫灵正在喝水,听了这话险些呛住了,咳嗽了一阵忽然又大笑起来,这让怜筝更加莫名其妙。枫灵边笑边咳,笑到自己流出了泪,笑到田许低头不语,笑到怜筝一脸茫然,笑到爱笙眼中平添了一丝落寞,笑到叶寂然眸色渐沉。

帐外的风儿发出了长长的叹息,一阵寒风夹来了雪花。紧接着,又下了几天雪。

拉紧了被衾,却依旧感受得到严寒,怜筝和叶寂然来了几天了,枫灵只觉得身心疲惫不堪,想要安睡,却又难以入眠。

本想着这场战事结了便悄然隐退,原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孰料她竟又来了,还摆明是来看望自己。重逢之时,心脏好似漏跳了一拍,本是压下的念头,又如枯原之火一般,卷土重来。

真是天真,就那么轻易的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到了这军营之中,再想脱身,远离宫廷,就不是易事了。枫灵叹息一声,想起前几日皇帝齐公贤给自己的书信,说了公主失踪之事,如今怜筝现身军营,为大小军士看到,若是再失踪,必然与枫灵脱不了干系。

不过转念一想,她来也是件好事,起码能让官兵们觉得了天恩厚泽,已近年关,正是思乡时节,知道君上关怀,定能鼓舞士气。虽则,对枫灵而言,这份关怀有着更多的意味。

也罢,终归她是要走的,自己也是要走的,权且当做最后一面吧。

“少爷,你睡了吗?”睡在同一帐内的爱笙忽然开了腔,枫灵知道她定然是听见自己辗转反侧的动静,也就不假装,答道:“没,爱笙,你怎么也还没睡?”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少爷,你对公主来这里,怎么看?”爱笙话说得极轻,却听得出言语间有些挣扎。

枫灵心中顿时像被刺了一般,她猛然起身,用力揉了揉冰凉的脸,轻声道:“把灯点上,手谈一局,如何?”

闲敲棋子落灯花,黑白分明的战场上,枫灵计较着一子一点的利益,围棋是个好东西,手谈一局至少半个时辰,足以消磨漫漫长夜。枫灵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地行棋,时不时拿起身边的酒杯,依旧是那叫做“千千结”的酒,她竟喝得有些上瘾了。

爱笙没她那般专注,连下了几着恶手,结果大龙被杀,中盘就败了。

“唔,让本公主来下一局!”身后突然传来了怜筝的声音,令手谈的二人都是吃了一惊,二人竟慌乱如此,连怜筝的脚步都没能听到。

爱笙自觉地起身,让怜筝坐下,枫灵面无表情地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拈了黑子,第一手就下在了天元上。初手天元,是想下仿棋吗?枫灵暗自揣度,谨慎地将棋子下在了星位,没想到怜筝却又在天元斜一格又下了一子。

……

“公主,这是围棋,这是木野狐,不是五子连珠!”

可惜,不论怎样说明,枫灵只得无可奈何的看着怜筝兴致勃勃地把围棋战场变成五子连珠,尽管如此,怜筝还是输了枫灵十几盘。终于下得怜筝失去了兴趣和棋风,开始耍赖皮。

“谁叫你下在这里的,不许下这里。”见枫灵要堵了自己的“双三”,怜筝着急了,用手挡住枫灵欲下的白棋。枫灵心中好笑,哪有这样耍赖的,却听任了她,没有堵她的“双三”,而是自己走出了个“三四”。自然是胜了,怜筝恶狠狠地盯了枫灵一眼,噘着嘴,不服气地收了棋子。

又开了一盘,接着下棋……

帐内二人下棋下得专注,没注意爱笙早已偷偷溜了出来,独自看帐外的景色,但是,实在又没什么可看得,军营,不都是一个模样么,由大大小小的军帐组成。

居然,又下雪了。

金陵扬州,已近江南,下的雪虽说秀气了些,没有北地漫天飞雪的豪迈,却有着小家碧玉的气质,十分的瑰丽,透着些许淡淡的文雅。

爱笙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唇边浮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居然,她又回来了。

尽管怜筝公主身边跟着叶寂然,但是明显的,她的眼神经常放在枫灵身上。难不成这就是宿命?

爱笙迷糊想起怜筝公主的身世,嗳然一叹。

身后突然传来了朗朗的吟诵声:“月光清绝,方知晓,娇雪停歇;卷帘试问,猛惊觉,伊人情悦。薄酒残棋朦胧夜,眼儿微倦灯熄灭。好一场霜雪,照亮归途,人却未别。”

爱笙心下一愣,回头正看见枫灵斜倚着营门,一脸笑意,看着她。爱笙心头一暖,换了笑脸问道:“为何“人”未别?”

枫灵颇感无奈地说:“那家伙输得太多,死活不服,又和我下围棋,结果作了半只‘真眼’一只‘假眼’就想活,长考了半晌,居然睡着了。我把她扶到床上让她先休息会,出来看看你,方才你好象没穿大氅就出来了。”说着,真就拿了件大氅过来,把爱笙给裹了个严严实实。

“少爷,该怎么办?”爱笙默默地看着枫灵给自己穿好大氅,才轻轻地问她,千言万语,种种设想,种种困惑,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说。

“什么怎么办。”枫灵没有听明白,仍旧笑着,笑得很单纯,似乎又回到了许久以前她还是幽州太守的大小姐的时光。

爱笙叹了口气,伸手握了一把雪,换了顽皮的笑脸:“我想作弄你怎么办!”随即将一把雪塞进枫灵的脖颈之中。

冰冷的雪触到枫灵肌肤的一瞬间,她就敏感地向后退,大笑着说:“好啊,你敢暗算我,看我怎么收拾你!”然后嬉笑着也拾了一把雪,攒了个松松的雪球,向躲闪着地爱笙打去。

两个人在军营中的嬉闹声其实并不大,但叶寂然睡的军帐离枫灵的军帐很近,且他本就觉轻,再加上是习武之人,听觉更是灵敏,不禁起了身来看。

打雪仗,着实是个幼稚的游戏,但是在这两个大人身上,却又是十分得贴切、融洽。叶寂然不由自主地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立在一旁,微笑着看着。

忽然一阵悠扬的琴声传来,令三个人都呆住了。

那音乐是一首很喜庆的儿歌,却是由琴技极高的人弹奏出来的,在这凄冷沙场旁的军营弹奏这首音乐,显得十分不谐。

下了雪,天地一片安宁,琴的声音显得很大,惹得不少已经熟睡的士兵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看个究竟。有不少年轻的听着这首曲子,居然呜呜的哭了起来。这首童谣,几乎所有北地的孩子儿时都在父母膝旁听过,如今离家何止千里之外,年关将至,却无法回家团圆,仍要守在这冰冷的沙场,看血染刀锋,听杀声四起。渐渐的,响起了哭声一片。

有几个当了多年的老兵的甚至诵起了诗经:“王事靡盬,我心伤悲……”他们在边关戍守多年,现在已经是两鬓斑白,家中父母是否还在都已经不知道了。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听着爱笙也忍不住念起了满是思情的诗来,枫灵登时惊出一身冷汗,什么都顾不上就向着琴音传来的方向寻去,叶寂然见此愣了一阵也跟在她的后面,爱笙紧随其后。

这是北国军的软肋,大军多是从辽东调来,离家甚远,如果士兵都在思乡定然影响士气。而窦胜凯的军队多用的是江南人士,思乡之情不会太严重。尤其是现在快过年了,战士们的思乡情愫一触即发,现在居然能在这里弹这种曲子,想必是窦胜凯派来的人,想用“四面楚歌”来打击北国士气。枫灵心中焦虑,四处寻看,顺着琴音施展轻功。

终于让她找到了。

映衬着月光的清亮雪地上,有人红衣纱裙盘坐于地,瑶琴置于膝上,弹指如飞,目光流转间,顾盼生姿,一双外睑微挑的双眼,始终含着矜傲慵懒的笑意。

在她意料之内,弹琴的正是惜琴。

枫灵停下动作,冷冷立于一旁看着她,忽然抽出佩剑青锋,向那琴砍去。

惜琴却是灵巧地抱着琴闪过身,冷笑着说:“驸马爷真是好兴致啊,为何不和着我吹上一曲?”

枫灵高声道:“我不想杀你,也不想伤害你,只要你别再在这里弹琴,马上离开。”

惜琴惨然一笑,却是至美至媚,声音绵软入耳,也柔柔地入了骨:“你可知你已伤我极深。”说着,手指却依旧在琴上抚弄着,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琴声也由原先的喜庆转为悲戚的声音。

枫灵急急的将剑向她刺去,她本以为惜琴会躲会闪,那样就可以借机挑了琴弦。谁知惜琴岿然不动,将琴竖着抱了,仿佛是弹琵琶一般仍旧在弹着。眼见着剑即将刺伤惜琴,枫灵狠狠咬牙,猛的将剑一收,旋身收势,拄剑立在一旁,无奈苦笑。

“我知你不会杀我,”琴音未断,惜琴不紧不慢地说着,挑起着一双漂亮的眼睛笑了,“你舍不得。”

“你——”枫灵懊丧地将剑一扔,猛地冲上前去,想抢过惜琴手中的琴。她满心疑惑不解,为什么自己舍不得下手杀惜琴,为什么惜琴知道她舍不得。

两人身子离得太近,反而又有了新的麻烦,动作施展不开。惜琴处于守势,抱着琴只要将背转向枫灵,她就无可奈何,抢不到琴,干着急。

爱笙和叶寂然此刻也已赶到,但是碍于枫灵的缘故,不敢贸然出手,怕误伤了她。怜筝也已经被阵阵哭声惊醒,也是顺着琴声骑马赶来,此刻正看着这惊奇的一幕瞪大了眼睛,不能明白这面前的两人究竟在搞些什么。田许是陪着怜筝骑着马也来了,此刻手握剑柄,手心中满是汗。

枫灵忽然从背后直接抱住了惜琴,死死地不肯放手。这一下,在场的人全愣住了,包括惜琴,琴音也自然停下了。

借此契机,枫灵徒手狠狠抓住了琴弦,用力一扯。琴弦具断,发出了最后的绝音,纤细白皙的手指霎时间便为琴弦割伤。

鲜红的血滴落到雪地上,一片殷红,也滴到了惜琴得身上,殷红一片。

时间止息只不过是片刻之间的事,惜琴猛然挣脱了枫灵的怀抱,拔出了长剑向枫灵袭来。说时迟那时快,就在剑锋穿破了枫灵的衣襟的时候,叶寂然飞身前来,猛地拍过来一掌,正打在惜琴身上。叶寂然掌力之劲,天下怕是没有几个人能敌得过的,惜琴虽然武功底子不错,终究是抵挡不住,被震得退了好几步,猛地吐了一口鲜血,然后身子软绵绵地向前倒伏。

她缓缓倒下,唇角轻挑,因为看见了枫灵惊惶万分的脸。

“你,叶兄你这是做什么!”与其是询问,不如说是责骂,枫灵怒火中烧,心痛不已,箭步冲上前去,,扶起了奄奄一息的惜琴。叶寂然有些摸不着头脑,也生了气:“她想杀你!”

“我死不了!自从被偷袭后我就随时穿着金丝甲,半刻不曾离身。”枫灵将惜琴抱起,冷冷地问:“她还有救吗?”

叶寂然摇摇头说:“中我此掌之后活下来的人至今尚未有一个。”

枫灵颓然地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惜琴,心知对她不起,又不好迁怒于叶寂然,只好隐忍地咬着自己的嘴唇,几乎咬出血来。

心头忽的闪过一道亮光,枫灵转过头向田许大声喊道:“田许,你可知通往苏州的路!”田许立及过来说:“属下知晓。”

“好,”枫灵抱着惜琴飞上怜筝骑来的那匹马,勒住缰绳,冲着田许说:“马上带路,去苏州!”正欲奔行,却又想起来什么,转过脸对其他众人嘱托道:“今日之事,还望各位保密!”

田许急忙上马,一挥马鞭,便向着黢黑的前路奔去。

两匹快马在雪夜中飞奔而去,不见了踪影。


【第十八章•惜•完】


第十九章 热血柔肠绘丹青一诉心结,再遇奇人施仁术妙手回春

纵马狂奔千里外,心系营帐两军前。

无情不想惹芳心,情深久矣已两难。

终知鲜血丹朱色,染得佳人换面颜。

肯将十万虎狼兵,换得一段奇姻缘。

1

帅帐里煞是干净温暖,没有寻常男子的汗味,衾被之间反是有些许清香。黎明悄然过去,帅帐之中窸窸窣窣、辗转反侧的声音居然响到了天亮。

怪哉,为什么还是睡不着?天光大亮,怜筝一夜未眠。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起昨夜那雪地上奇异的争斗,这让她心思不宁。白雪上的红色血迹,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杨悟民盯着叶寂然诘问的眼神,更是令怜筝莫名别扭。

那个女人是谁?为什么要在那里弹琴?她和驸马是什么关系?一连串的疑惑把怜筝弄得头晕脑涨,这才知道,自己竟为那人担心了一整夜,心头也居然涌起了那么奇怪的酸涩之感。

咄,我到底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怜筝恼怒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反常。心中仍是疑云满布,思来想去,想想那杨圣可能知道些什么,她打定了主意起身,去找杨圣。

来到杨悟民平素办公的军帐,里面居然空空如也。怜筝倍感无聊,就坐在军案前,随意的翻弄起了堆积如山的公文。绵软的手指拂过成摞的军文,怜筝疑惑,平日里竟是这么忙吗?

果然三军的统帅不是常人可当的,总需要这般焚膏继晷,难怪这么容易受伤。

怜筝开始怜悯杨悟民了,她翻开几本公文,看得头昏脑胀,便叠好放了回去,却不小心翻出了一卷画轴掉到了地上。怜筝好奇心起,将画轴拾起,缓缓展开。

心跳得快了许多,竟带着些微的喜悦,画中的笑靥如花的少女,不正是她吗,怜筝公主。身至百花丛中,有翩翩的蝴蝶落在她的肩上,她笑着微微回首看着远方,似乎在寻觅爱人的身影,远处的亭台轩榭,错落有致,她的眼神似乎就放在那里。亭柱后露出了半张脸,看得分明的是一双清澈的眸子,笑意中带了些清寒。那亭中人是谁,怜筝心中生出新的疑惑。轻轻摩挲着精致的画面,怜筝心知这个应是驸马的杰作,向右上角瞥去时,看到了端正的小楷写的几行诗: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已送君归四海,奢盼回眸十里亭。

落款日期正是叶寂然带走怜筝的第二天。

怜筝觉得自己眼中水汽缭绕,慌忙转身轻轻拭去将要涌出的泪水。尽管这里没人,可她不敢在画中的那双眸子面前流泪。

“公主,”爱笙进了帐,声音嘶哑而且带着惊讶:“您怎么在这里?”随后又看了看怜筝手中的画,一脸的狐疑。

“呃,没什么。”怜筝急忙把那幅画卷好,放在一边,挤出了一张天真的笑脸问:“杨圣,你可知道昨晚的那个女人是谁?”边问边观察爱笙的眼神,话语中的焦急遮掩不住。

爱笙摇头苦笑,她哪里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连杨圣都不清楚具体情形,怜筝怅然出帐,在营帐间轻轻踱步,深思天外,发起了愣。

叶寂然不动声色地到了怜筝近前,陪着她绕着军帐走了一圈又一圈。

“怜筝,我们已经来了几天了,是不是该走了?”叶寂然试探着询问正在发愣的怜筝,口气十分不确信。

“啊?”怜筝忽然回过神来,显然没听清叶寂然的问话。

叶寂然深深叹了口气,他早有这种预感,觉得怜筝在他身边的时间不会太长,因而总是觉得过去的一个月不那么真实,但是他又说不出到底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真实。直到怜筝提出要去探望受伤的驸马,直到昨夜看到她用那种揪心的眼神去看那个人,直到今天看着她不住的失神,他终于明白了,某些或许连怜筝自己都不明了的事。

“怜筝,你若是担心,还是暂且留在这里吧。”叶寂然看着怜筝犹豫的眼神,知道已不可强求,“我会再来找你,到时候你再作决定。”他的声音有些嘶哑。

怜筝没有说话,只是点着头,算是默认了他的建议。

2

天亮起来,田许才注意到杨枫灵的面色苍白得骇人。

疼痛难当,身子疲乏得难受,骑在马上奔行了一天一夜,枫灵和田许总算是到达了离扬州其实并不远的苏州城。枫灵心中清楚,那本就没有愈合的伤口又迸裂了,便将惜琴抱紧,生怕让田许看到她胸前的血迹。

这一天一夜,枫灵不曾下马,只是田许给枫灵递过一些干粮和水,但是,惜琴不曾醒,只是默默地在枫灵怀中安睡,是真的安睡吗?还是……枫灵不敢多想,似乎想多一点都会浪费时间。老人家说过她是会来苏州的,只是陪都苏州是个如此繁华的所在,叫人如何来找?

“三少爷,您下马吧,不能总在马上坐着。”田许看着枫灵失魂落魄的模样,很是担心。

枫灵此刻更加憔悴了,双唇苍白,脸色由白转青,她的大氅早就解了下来给惜琴裹上了,使得自己也染上了风寒,略带低烧。枫灵吃力地将昏睡的惜琴交给田许,她身形一晃,险些跌下马来,她忙抓住坐骑的鬃毛,艰难地下了马。

田许看着枫灵胸前的一片殷红,不禁瞪大了眼,痛惜道:“少爷,你这是——”

枫灵淡然一笑,想安慰为她担心的田许,但是又一阵剧烈的疼痛袭来,身子摇晃了几下,靠在马上喘着粗气。

心知自己决不可倒,枫灵咬牙支持着自己站稳。师父杨四常讲,她的母亲是世上最坚强的女子,她的体内流着最高贵最坚强的血统。因而,便是大难临头,濒临绝境,也不可崩溃。

“田许,这城中可有师父的产业?”抹去脸上的虚汗,枫灵强打起精神询问田许。

田许扶着惜琴,又忧心枫灵,面色着实焦虑:“有,叫做倾枫行。”

“你,马上出动所有力量,继续寻找上次我要你们寻找的那个老妇人。”枫灵头一会以命令的口吻对田许下了吩咐。

田许微微发楞,虽是面目苍白,毫无血色,但方才枫灵的神情,像极了发号施令时的杨四。然后马上反应过来:“属下一定照办,但是请三少爷务必马上就医。”

“呵呵,就的什么医?你们也太莽撞了吧,大街上就一口一个少爷一口一个老人家的,肆无忌惮,不怕惹人生疑?这可是别人家的疆土!”未等待枫灵回答,另一个声音传来,似乎带些醉意。

两人同时向那声音来处看去,只看到一个满面通红的老道,正抱了个酒坛子,哈哈笑着。身着一身寒酸的道袍,却显得仙风鹤骨,气质异于常人。

田许立即觉得这人面目熟悉,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来。而枫灵也瞧着老道眼熟,想了半天,想不出眉目来。

“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道长好雅兴啊!”尽管疼痛难当,枫灵依旧挤出个笑容来同那老道说话。

道士狂妄的醉眼之中现出了一丝清明,朗声吟道:“重则大任天下当,生死沉浮一肩扛。纵有疼痛千万般,依旧笑看虎与狼。此等精神,该着你命中注定要活上一场!哈哈哈哈!”

枫灵勉强陪着他大笑,笑着笑着,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耳边又响着另一个人的声音,焦急而心疼的声音,一个她认得的声音:“师父,您也真是……”然后她倚着马的身体再也支持不住,倒了下去:“老人家,您来了。”她喃喃地说着,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自己正躺在一张柔软的床上,高床暖枕,身上依然疼痛,但是那种疲乏感已经减少了许多。这是何处?枫灵疑惑自问,转着方向四处看着。

一个美丽的中年妇人正在桌旁站着,似乎在想着什么事情。她还没有注意到枫灵已经醒来。

枫灵直觉这妇人对她没有恶意,就和善地开了口:“请问夫人,这里是哪里?”

那妇人忽的一愣,转过头来,虽是柔和的眉眼,却给人以冷艳的感觉,看模样已经是四十开外,却更带了几分迷人的气度,仿佛此人无论在哪个年龄段,都是其最好的时光:“怎么,枫灵,你听不出我的声音吗?”

是昏倒前那个熟悉的声音,枫灵侧头沉思一会儿,恍然大悟:“您就是那个老人家?”

妇人忧郁一笑,望着枫灵的眼睛,竟失了神。

“那,与我同来的那两个人呢?”枫灵也听杨四同她说过这世上有易容之术,何况这老人家教过自己些许乔装改扮的法子,所以并没有深究这一点,此刻最担心的还是惜琴。

回过神来,妇人恬然微笑:“放心,既然你没事,我怎会让他们有事?你的属下正在厢房休息,惜琴现在也是在休息,她的伤势不轻,不过恰好我师父在此,运功将她治好了。”

“那我可不可以去看看惜琴?”枫灵挣扎着起身,发现自己还是疼痛得厉害,她没有注意到妇人对惜琴是直呼其名的。

“唉——”长长的一叹,妇人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吧,不过你得先用草药泡个澡,换身衣服。”

“呃,这——老人家——”枫灵为难了,一是在这里洗澡她不放心,而是她不知该如何称呼面前的这位妇人,叫老人家是不是太不合适了。

“嗯,枫灵,我姓楚,于情于理你都应当叫我一声楚姨,就叫我楚姨好了——此外,要知道,对你而言,这世上最最安全的所在,就是我这里,在这里你可以卸下一切的伪装和戒备,不用担心会有什么身份泄漏的危险。”妇人看出了她的顾虑,语气更加柔和,恍惚间,她面前似乎不再是面对着杨枫灵,而是叫她这么多年来魂牵梦萦的另一个人,不觉有些迷离。

枫灵有些尴尬的看着这位楚姨在自己面前再次失神,轻咳一声说到:“楚姨,那好吧,枫灵这就沐浴。”说罢眼睛直直的看着楚韶灵。

楚姨回过神来,点了点头,指着水汽缭绕的帘栊之内说:“水已备好,就在里面。换洗的衣服也在,你这一身血衣,必须得换。”说着神色黯然了,飘然离开了房间。

枫灵缓缓的下了床,环顾四周,惊奇的发现了这屋舍的豪华。在她的设想中,像老人家这种妙手仁心的世外高人,应当是土屋草庐、山珍清泉的,没想到住的地方如此豪奢:雕栏玉彻,屋中的家具多是结实名贵的楠木。墙上挂着的书画,一看便知是出自大家手笔,且尽是珍贵的绝本。枫灵一边向浴间走去,一边扯下身上的衣服,血衣,说得没错,自己胸口全是血干涸后的痕迹。

走进浴间,看到的不是普通的木桶,而是个石砌的池子,热气腾腾,氤氲缭绕,散发着草药的清香。枫灵也是出身在官宦之家,一眼便看出了池底砌的碧绿的蛇文玉,和池边镶嵌的珍珠,不禁咂舌,好大的手笔!不过看此等装饰,也知道这个浴池定是专门为了药用,对人体多有裨益。

衣衫褪尽,这才发现胸前的伤口又被涂上了一层伤药,已经愈合的很好。入了水,枫灵将头停在池边,安宁的享受这水与自己身体的接触。也许是太舒适,竟使她闭上双眼,昏昏欲睡。此刻,怜筝在做什么呢?叶兄应该带她远走了吧。爱笙为我所累,应当是为军中的事务忙得焦头烂额。惜琴没事,没事就好……昏昏沉沉,她真的睡熟了。

3

楚韶灵自枫灵房中出来,悄然合上了枫灵的房门,轻轻叹了口气。

十七年光阴,过得还真是快。

转眼间,那人辞世竟也这么些年了。她的孩子,也已经长成了窈窕少女。

孩子……楚韶灵心头一颤,想起了方才看到惜琴浑身是血的时候,果然会痛心。血脉相连,母女天性,真是来不得半点虚假,哪有不疼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呢?后来仔细检查惜琴的身体,发现她身上的血居然全是枫灵的,从前襟上的枫灵手指上的血到大氅上的枫灵胸口的血,鲜红的扎眼,她看着心却痛得更狠了。

这两个孩子,究竟……难道真是命中注定的血盟吗?

想着想着,她又陷入了深思,没走多远,就坐在枫灵房外的凉亭中休息。这所宅邸是他们楚家在苏州的财产,事实上,只是她楚韶灵一人的,相当于行宫别苑,一国之母的私邸,一般人自然不得轻易进来。所以说,对于枫灵来说这里是天下最安全的栖身之所,今日本来是上街去寻师父,不想竟然碰见了奄奄一息的两个孩子。

缘也,命也,到底不可捉摸。

师父给惜琴输内力输了将近两个时辰,才算把惜琴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也是惜琴的命大,正赶上青衣云游到苏州,否则凭楚韶灵的实力,纵使她是华佗再世也是无力回天。

“韶灵,又在想什么呢?”玩世不恭的老人正抱着他的酒葫芦痛饮,微醺的声音表示他正喝到酣处。

“师父,”楚韶灵皱了皱眉,“您才用尽了全身的内力,这就喝酒,小心伤身。”

“哈哈哈,酒可是个好东西,喝了这么几口,内力就又回来了。”青衣趟坐在凉亭中的栏杆上,一脸的醉意,接着说:“帮我把围棋备上,还有你们楚家珍藏的那叫什么,什么‘雪无痕’给我拿一壶来,就放在这里,我要和我的徒孙在这里叙一叙。”

楚韶灵无奈的遵从了师父的意思,备好了棋具美酒,顺从地退下了。

不多时,枫灵自浴池中醒过来,惊喜地发现身子舒坦多了,疼痛感也少了,看看天色已昏暗,急忙从温水中出来,找到了楚韶灵为她备好的衣服穿上,是一身素纱女装,正合枫灵的心意。

许久没有穿女装的枫灵欣喜异常,虽说是陌生的衣服但是格外的舒服,不用像穿男装时得裹上几层才能瞒天过海。

出了房门,一抬头就看见了那个老头躺在亭中。想必就是楚姨的师父了吧,枫灵心中暗忖,觉得自己应当上去问候一下。

但还没等他开口,青衣就已坐将起来,转过来看着枫灵,朗声大笑:“曾几何时龙变凤,却为事故逆雌雄。今朝醉看俊郎君,疑是酒醉眼惺忪。好一身素净的装扮,白色正配你的气质!”

听得老道念诗,枫灵脑中电光火石般地想起了那个在金陵城中念了怪诗的怪道人,顿时对这陌生的老头生出一股子亲切感,上前拜过,寒暄了几句,便应邀坐在他对面下起棋来。

枫灵从下棋开始,输的第一个人是父亲杨尚文,第二个是义父杨四,第三个是秦圣清,此后再未输给过任何人,那三个人后来也被她击败了,棋艺可谓超群。

但这次她不得不叹服棋逢对手,青衣的棋艺之高,是她所没想到的,连输数盘。每次输完青衣都要求她罚酒三杯,现在已喝了十几杯了。青衣拈须微笑,真是好酒量——怕是遗传的。

已是夜了,正在枫灵藉着灯光长考时,青衣忽然掀翻了棋盘,玲珑云子顿时撒落一地,着实令枫灵吃了一惊,忙问:“道长,怎么了?”青衣却是不言语,将剑扔给她,自己又手持一把剑,直向枫灵逼来,气势汹汹,剑气袭人。

所幸枫灵反映够快,直接和青衣对打起来,剑招干脆凌厉,洒沓自如,却招招留情,不下狠手。

过了几十个回合后,青衣忽的上了亭顶,看着亭外的枫灵赞许的说:“大伤初愈,能到这个地步,已经不错了。剑招不错,不过内功底子弱了些,不如拜我为师,我教你些调息内功的法子。”

枫灵愣住了,这人怎么这么喜欢收徒弟……就为难地说:“我已经有师父传授武艺了,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

青衣挑眉下来,不满的嘟囔说:“要‘为父’尽管由他为去,反正这个‘师’我是当定了——我来说一段口诀,只说一遍,你将它记下来,回去照此调息,内功定能大为精进。”

果真只诵了一遍,然后问:“记住了吗?”

枫灵自信满满,又复述一遍,倒是把青衣给惊住了:“好好好,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青衣赞许微笑,接着说:“你倒是比她还要聪明的多——行了,你想去看望的人就在走廊尽头右边屋子中,去吧!老头子我去喝酒了!”

话音刚落,人便不见了踪迹,枫灵有些迷糊,想想方才的口诀,默念一阵,运功调息了片刻,才起身向着惜琴房间走去。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时辰过去,月影渐渐清晰起来,透过琉璃的窗棂照到了人的脸上,惜琴缓缓地睁开了眼。

身子软绵绵地没有力气,记忆还停留在她倒下时看到的那张惊恐万分的清隽面庞上。我死了吗?她茫然自问,开始观察自己现在所在的地方的模样。

熟悉,熟悉,除了熟悉还是熟悉。儿时的她曾无数次到这里来玩耍,怎么会认不出这里的装潢。枫吟苑,是母后的别苑。

熟悉中又多了份陌生,那份陌生就在于伏在案上的那个陌生人,陌生女人。

惜琴支撑着下了床,寻了件紫色外衣披上,小心翼翼的向桌子边的陌生人走去。毫无意外的,她看到了一张素净却美好的面庞。

此时的杨枫灵没有伪装,没有易容,就这么真实地伏在案上,透过多彩的琉璃折射出了多番颜色的月光淡淡洒在她的面上,却又辉映出了沉静的面容,和她此刻穿着的白色纱衣,搭配得和谐。如宝石一般的眼睛,正被薄薄的眼皮遮住,颤颤地转着,像是在做什么香甜的梦,连唇边都带着隐约的笑意。惜琴静静地站着,觉得不甚真实,这人是人间的女子,还是天上的仙子?如此的惹人怜爱,居然露出如此恬静的笑容,与那叱咤战场的驸马爷,根本就是两个人。看着她的睡颜,惜琴不自觉也露出了微笑,她睡得还真是熟,居然有人能在桌案上睡得这么香甜,怕是在过去的几个月中练出来的。

轻声啧啧,惜琴解开了外袍,将它披在枫灵身上,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了睡梦中的佳人。这还是第一次,她看到了身着女装的杨悟民——不,是杨枫灵,一种微妙的感触漾在心头,竟让心中存着的那一丝恨意也尽皆消散了,原来那些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不重要。

惜琴发现自己忘了,忘了什么阴阳的差别,忘了什么国与国之间的争斗,她此刻只知道,自己对面前的这名熟睡的女子,起了非得到她不可的欲念,哪怕要她窦惜琴下地狱,她也想,她也要得到这个人。

“咳咳。”熟睡的人猛地咳嗽了一阵,将惜琴的思想拉回了现实,她急忙离得远了些,换了副冰般坚硬的表情来掩饰她刚才如火一般的眼神。

枫灵醒了,正在苦恼自己怎么又睡着了的时候,看到了远远站着的惜琴,一时有些尴尬,又看到身上的外衣,知道是惜琴给自己披上的,忙起身想表示下感激之情。

“呃,”实在不知说些什么,枫灵开始语无伦次,“惜琴——姑娘,你好些了吧,实在抱歉,害得你受伤了。”

这人实在是有病,总是向人道歉,对要杀她的刺客是如此,对要让她战败的敌人也是如此。惜琴默默不语,还是刚才那一幅冰冷的模样,只是更加冷漠了些,令枫灵觉得自己的魂魄几乎都被冻僵了。

“呃,咳咳,惜琴姑娘你还是多穿件衣服吧,现在是冬天了,虽说江南温暖,但还是小心一点,毕竟你身体刚刚受过重伤,咳咳咳咳咳——”剧烈的咳嗽,打断了枫灵的话语。

见她虚弱至斯,惜琴脸上的冰雪略略消融了,更是忍不住露出了笑来:“我看该多穿件衣服的人是你,驸马爷,你看起来染上风寒了。”说着又拿了件大氅过来,递给了枫灵。

枫灵不知说些什么好,那声“驸马爷”让她忽然想到了前线的战士,心中一紧,接过大氅,犹豫了片刻,才抬头看着惜琴的眸子说:“两国交战,受创最大的是老百姓和战士们,咳咳,惜琴姑娘,你是南国的——大约是南国的有官位在身的人,若你有法子的话,望姑娘帮忙止住这场干戈。”

惜琴再次沉默,为什么她又想起了打仗的事呢?

“好的,我可以帮忙。”半晌,惜琴才答话,眼中露出了狡黠的光芒,“不过,你拿什么来回报我?”

枫灵一愣,心底隐约有些不祥的揣测,沉吟了一阵,还是说道:“那个,如果能止住这场战事,枫灵自当感激不尽——”

“我要的不是你的感激,”惜琴摇了摇头,慢慢的靠近:“我要——”

话音未落,枫灵已经退后了好几步,她莫名地害怕面前的这个逐渐逼近的女子,她连连后退,想敌过这个霸道女子的侵袭。

“惜琴姑娘,你、你到底想做什么?”背部靠上了屏风时,枫灵终于说了句完整的话出来。

“噢,没什么,”惜琴止住了脚步,脸上的笑容恢复正常,“时机未到,呵呵,时机未到。”

枫吟苑是江南常见的乌瓦白墙,月夜里,青衣躺在漆黑的屋顶上看着天边明月,不知在想着什么。他猛地喝了几口酒,坐起身,把酒坛子向下一摔,斜眼看了看草丛中的身影:“行了,出来吧,早看见你了,小子!”

田许满面通红地走出来,不想自己轻功这么差,居然被人这么轻易就发现了。他几步上前,单膝跪地:“参见师公!”

“师的什么公!胡闹,杨四这小子真是胡闹!”青衣自房顶旋身落下,将田许搀起来:“傻孩子,你怎么知道我是你师公?”

“老爷绘影图形,发给了各个弟子,专门寻找您,您一失踪就是十年,叫老爷好找。请跟随田许回去见老爷吧,老爷急着见您。”

青衣拈着长须慨叹一声:“时机未到啊,时机未到,你又急个什么?回去禀报你师父,就说等墨卢王夺回他的江山时我自然会去找他。”

田许不禁有些疑惑:“墨卢王?他不是西北智彦的王吗?好像二十年前就已经死了。”

“死了?呵呵,看来你师父也不是什么事都告诉你的。既然如此,你只要传声话就行了。”青衣塞上酒葫芦,别在腰间,跃上屋檐:“替我向主人告辞!”随后便不见了踪迹,只剩下田许站在原处,仍是摸不着头脑。

一夜无事。

日头过了中天,吃过了午饭,枫灵想想应该是告辞的时候了,三军不可无帅,她仍是担心前线的事情。昨晚回房之后,辗转了半宿才睡着,今朝起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直接就赶上了午饭。

用膳时枫灵已知惜琴是楚姨的女儿,虽觉得意外,又觉得确是情理之中,二人有着相仿的面容,又都是一样的冷艳气度,是有着七八分相像的。

饭后,枫灵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男装,到楚韶灵的书房去告辞。书房布置得相当雅致,案头却看不见书法或者绘画,只看得到堆叠如山的账簿。

这个楚姨,怕是和师父一样,是个商贾。枫灵负手在房中踱来踱去,眼神一瞥,目光便被生生钉在了墙上。书房的墙上,挂着一副人像,画中人,竟是自己熟悉的模样。少年时曾在父亲的书房里看到过画着同一个人的另一幅画,父亲告诉彼时年幼的自己,那是母亲,她出世后不久就去世了的母亲。

枫灵一愣,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画中的人,双目含笑,肤若凝脂,鼻梁挺直,容颜俏丽,是个绝妙的美人儿。母亲……

“你们很像呢。”楚韶灵的声音传来时枫灵才知晓她的到来,她转过身子,好奇问道:“楚姨认识家母?”楚韶灵绕到枫灵前面,盯着墙上的画卷,眼中闪过一丝温情:“何止是认识……”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便陷入了失神。枫灵等了许久,见她仍是失神,知道得不着什么具体答案了,轻咳一声,告辞道:“枫灵在此打扰了,但现在担心前线的战事,所以要告辞了,多谢楚姨相助。”

“帮你是应该的,”楚韶灵没有回头,依旧是看着那幅画,问道:“你和惜琴说过了吗?”

听到“惜琴”的名字,枫灵顿时弱气了几分:“没有,我害怕说了就走不了了。”

楚韶灵将头转过来,柔声道:“还是说一声吧,你若是偷偷的走,待会她恐怕要拆房子了。”

枫灵头晕脑涨,知女莫若母,漫说楚韶灵,便是依枫灵对她的些微的了解,也猜得出惜琴或许真会拆房子。这样想来,上次从自己扬州偷跑的时候,也不知牵连了多少人。

她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到了惜琴房门口,却看到她已经在房中端坐,一副静候多时的模样。

“怎么?要走了?”惜琴挑眉笑问,口气虽是生硬了些,却没有枫灵意料中的那种百般阻挠。

“嗯……”枫灵吱声吱得怯怯的。

惜琴却笑嘻嘻地答应得爽快:“走就走吧,顺风。”

“嗯……?”枫灵大感意外。

“不想走?”惜琴问道。

“不是!杨某告辞了,田许,咱们走!”枫灵大喜过望,匆匆退出了房,翻身上马,正欲扬鞭催马时,惜琴却忽然跳到马前,厉声喝道:“下来!”

枫灵怕伤到惜琴,忙勒紧了缰绳,险些被马从背上摔下来,不由得动了怒:“你这是做什么,说好了让我走,为何还拦着,还正拦在马前,不怕受伤么?”翻身下马,向她走去。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她笑眯眯的,“从昨晚到现在你见到我好像都没有流过血。”

这有什么关系,枫灵心中又有了不好的预感,忙倒退了几步,拉紧了领口,又将双手背后,警惕地望着她一步步逼近。当惜琴的脸离自己的脸愈来愈近时,枫灵终于忍受不住惊慌,紧张道:“你,你不许咬我!”惜琴不屑地挑眉撇嘴:“谁要咬你了,我只是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我怎么知道,”枫灵恼怒,这种事情谁知道它为什么,兴许上天怜悯自己总被这个性情霸道的姑娘拿住,“好了,我得走了。”

她绕不过惜琴,只得施展轻功跃到马背上,瞪着了一眼一脸傻笑的田许,大声说道:“看什么?快走!”

远去的两道身影如逃难一般蹿得飞快,惜琴公主望着渐渐看不清楚的烟尘,心情愉快地理了理袖口,松了松指节。

逃吧,便是你逃得再快,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出本宫的手掌心。

这世上,没有什么是她得不到的,包括杨枫灵。


【第十九章•母亲•完】


第二十章 战事终结泄真情两国联姻,回首往昔前生事命运不明

身系牵挂无重数,难舍伊人一片情。

不忍欺瞒具实告,仍得佳人再倾心。

两度驸马天下绝,三国公主鬼神惊。

放眼天下唯有我,绝世倾情此一生。

1

不知不觉,那人已经走了半天时间。

“琴儿,”看着女儿失神的模样,楚韶灵终于忍不住开了口。

“母后,什么事?”惜琴醒过神来,回过头来看着楚韶灵那双担忧的眼睛。

“你——”欲言又止,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口,楚韶灵的眼神更加忧郁:“琴儿,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惜琴显然没想到楚韶灵会有此问,默默地低下了头,声音却是清冷:“母后,您不是早就不再管我了吗?”

楚韶灵心头一颤,愧疚之情顿时涌了上来,的确,她有许久没有过问过女儿的事了,这些年,她甚至连扬州城都没有踏进过,大部分时间都在云游,对于惜琴,见面的时间也是寥寥的很。

“母后,您是怎么认识杨枫灵的?”惜琴忽然问话,打断了楚韶灵的愧疚。

楚韶灵觉得难以回答,考虑一阵,折中答道:“我和她的母亲是故交,又曾经帮过她的忙。”

“这么说,母后就是那个帮她假死的老人家。”惜琴眼神里闪过一丝凌厉,瞬间又转成了一个落寞的笑,“这样说来,一切都是因您而起啊……母后,原来是这样,哈……”她一时觉得好笑,竟笑得直不起腰来,楚韶灵无言以对,隐约猜出了自己的插手给女儿带来了什么。

惜琴的笑声多少有些凄楚,却仍是绵绵清亮的。

不知过了多久,惜琴终于止住了笑,悄悄擦去眼角的泪,泠然道:“好了,既然您已经管到了这么多,以后的事,请让女儿自己处理,母后就不要再插手了。女儿的终身大事,母后也不必过问了。”惜琴冷冷说了最后一句话,迈出了门口。门外已备好了车,是接惜琴公主回扬州的。

她走得干脆,留下楚韶灵在房中痛苦思量,和无数声的长叹。

一路上的颠簸并未使重伤初愈的惜琴有半点的停留,她只想快点赶回扬州去见到父皇,去向他请求停止这场战争。对于母后和父皇之间的事情,她从来想不明白,她不明白为什么楚韶灵放着一国之母不当而去四处云游,她不明白楚韶灵为什么能抛弃丈夫和儿女不闻不问,她不明白这些,也已经厌倦了反复追问,现在的她只想着一件事情,一件十分紧急的事情。

伤势好了大半,骑马的速度也就快了许多,天刚刚擦黑,枫灵已然赶回了北国军营。

跨进大帐,出乎意料的是怜筝居然坐在她的案前,一脸专注地画着画。

她还未走——讶然之余,枫灵心跳不已。

怜筝一抬头,正看到了枫灵,竟慌乱起来,慌慌张张地站起身收拾了桌上的东西,便直接向她走来:“驸马,你回来了?”她顿了顿,接着问:“你的伤怎么样了?那个姑娘的伤怎么样了?那个姑娘是谁?你去苏州做什么了?”

一连串的问题问完,枫灵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半张了嘴,看着她,不说话,怜筝望着她,等她回答。望着望着,她低下头,不看枫灵了。

半晌,气氛有些尴尬。

“你还好吧?”她又问了四个字,眼睛也向上挑着看枫灵。

短短四个字,比方才一连串的问题沉得多。

枫灵怀疑自己有了错觉,总觉得怜筝的眼中透着不一般的光芒。

“嗯,我的伤没有什么大碍了——公主,你还好吧?”枫灵走到案前,注视着怜筝的画,回问了一句。

怜筝却没有回答,而是突然用一只手蒙住了枫灵的眼,大声命令:“不许看,不许动,闭上眼!”然后就传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在收拾什么东西。

怜筝的手很软,轻柔的搭在枫灵的眼上,传来了阵阵香气。枫灵安静地站着,一言不发,享受着这片刻的亲近。

窸窣的声音停止了许久,她的手依然在枫灵眼上搭着,没有拿下去。枫灵回想起和爱笙初次见面时,好像也是这种情景,爱笙的手搭在她的鼻梁上,久久没有拿开。想到这里,不禁觉得有趣,就笑了起来:“公主,你要悟民失明到几时?”

怜筝慢慢地将手挪开,好奇地注视着她的脸,紧紧盯着,忽然恍然大悟低下头说:“不好意思。”

枫灵顿时感到了不适应,真怀疑那个忘情公主又回来了,怜筝何曾向他人道过歉。再看桌面已经收拾干净了,那画已卷好放在了一边。虽然枫灵仍是好奇她到底画了什么,但是知道她有意隐瞒,就没有再追问。

“公主,叶兄何在?”总得说个让她开心的话题,有话说比没话说好,说不定她今天在这里,明天就和叶寂然离开了,枫灵愈发想和她多说几句,生怕日后,就再也说不了了。

“嗯,他走了。”

“走了?”枫灵疑惑问道,一时没有反应过来,“那你怎么还在这里?”

怜筝的脸骤然变得通红,心中蹿起了一把火,径直向着驸马嚷嚷道:“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你就那么想着我走?凭什么我就一定得和叶寂然走?”

枫灵被她的无名怒火唬住了,摸不着头脑,竟被吓退了几步。她眼珠转了转,没什么主意,便想用傻笑来平息她的怒气。但怜筝看着她的笑,竟更气恼了几分,抓过那画,径直出了帐门,连头都没回,嘟囔了一句:“木头桩子!”

“莫名其妙。”枫灵不满地抱怨了一声,想了想,又急忙向外追去想去认罪——哪怕她不知自己的罪在哪里——却正碰上了进来的爱笙,和她撞在一起。

“啊!”爱笙惊呼一声,捂着被枫灵撞痛的肩膀,但是眼中满是惊喜,“少爷,侍卫说你回来了,我还道是他们瞎说,您真的回来了!”

爱笙明亮的眼睛似乎又变大了些,枫灵离开不过四天,她居然消瘦的这么厉害。

“爱笙,”枫灵压低了声音,“怎么又清减了这么些,是没好好吃饭,还是病了?”说着,将手向她的额头探去。

“嗯?”见面前佳人脸庞通红,枫灵点了点头,“一定是发烧了,爱笙,叫军医开个治伤寒的方子,给你熬上几服药。”

“我没事,”爱笙笑呵呵地移开枫灵的手,脸上更加发烫,她回头向后看了看,又转过头来,担心问道:“刚才公主怎么跑出去了?”

枫灵摇摇头,也存了几分担心:“谁知道,我只是问了一句她为什么不和叶寂然一起离开。”

爱笙闪亮着的明眸忽的黯淡了,她垂下头,低低一笑:“唉,少爷,你,你还真是个呆子!”

枫灵仍是摸不着头脑,皱了皱眉,这么一会儿工夫,就成了桩子呆子,倒不如自己将来做个杨子,也好著书立说,名垂千古。

爱笙低声一叹,渐渐有了些许伤感。枫灵不解,正欲再加询问,帐外忽来传报,敌方派来了使节,要和枫灵面谈。枫灵顿时精神集中起来,转过头对爱笙说道:“爱笙,马上为我更衣,准备接待来使。”

一个时辰之后,枫灵面带喜色地从军帐中走了出来,她走上高台,登高呼喝:“弟兄们!”枫灵大声宣布:“南国皇帝已经答应了我们的要求,同意解散荆政团,我们可以和谈,仗可以不打了!”

地动山摇的万岁声响起,本是死气沉沉而又冰冷血腥的沙场中爆发出阵阵欢腾。

虽说是已然口头停了战,使臣说是还有一些事情要亲自和皇帝齐公贤面谈,并且必须经过皇上同意才能使真正意义上的结束了战争,枫灵自是巴不得快些结束,就命人护送着使臣去京师和皇上商。她满心奇怪,是有什么怎样条件居然如此机密,连主帅也不可告知。疑惑时,瞧见了使臣在上马离开时,唇边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她不明所以,便回了个笑。忽然想起,自己离开的日子,也近了。

皇帝已然听说了公主怜筝的下落,爱女心切之下居然派来了大队的护送人马带公主回京,公主身边的两个熟悉了的宫女清儿、醒儿自然被派了过来。军营中一下多了许多女眷,变得更加喜庆了。

除此之外,皇帝更是送来了几车好酒,分与三军将士,庆贺得胜。

夜晚,阵地里便满是漂浮的酒香了。

枫灵着实惊喜过了头,喝了不少的酒,开始时仗着酒量大,没什么特殊的不适感。但是再接下去,被老将军又灌了几碗之后,是真的醉得狠了,晕头转向起来。爱笙眼尖,看出了枫灵的不对劲,急忙劝住了老将军,拉了她出去。

这次还真是平生第一次醉,醉得很是开怀放肆,醉得几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

好生痛快!

枫灵哈哈大笑,已经忘记了身边还站着爱笙,只觉得满心的豪情无处挥发,拔出了佩剑青锋胡乱舞了一阵,也不管是什么剑法,上天入地,横扫残雪,只将自己累得大汗淋漓。

终于等她疯够了,才算听到身边传来了银铃般的笑声,惊回首,才发现怜筝不知是什么时候过来了,正在一边看着枫灵笑。枫灵面上本来就因为醉酒而红得不得了,见被怜筝取笑,更是红得厉害。

“公主,让你见笑了。”枫灵羞赧起来,接过了爱笙递来的毛巾擦了汗。

“驸马还真是见外,”她笑眯眯说道,“你好像从来没叫过我的名字。”

枫灵无所适从地摸摸头发,迷茫地看着眼前的怜筝,心头忽然变得透亮,苦涩泛了上来,她忽然明白些事情,这才觉得骂自己桩子、呆子都是轻的……怜筝啊,你这又是何苦呢?

“天凉了,公——怜筝你还是回去休息吧,不要着凉。悟民也去休息了。”枫灵酒醒了,醒得很快,仿佛没有醉过,冷冷道了晚安,不等怜筝回答,就退回了房间。不用回头看,她从爱笙的眼神便可猜出怜筝此刻的愤怒和失落。

枫灵故作淡然地回到桌案旁坐下,伸手摸了摸火折子,正好摸到了我明显是要给她看的画轴,是怜筝白日画的那张。她动作一滞,抽出火折子来点燃了烛火,将画轴慢慢展开。她眉心随着画卷的铺展而凝作一团,呼吸随着画卷的展开而渐渐停滞——这本是她在叶寂然带怜筝走后独自画的,画上的题诗是篡改元缜的,但此刻这幅画有了些许的改动:画上的怜筝身边牵了一个人的手,那个人只露出了一双眸子,而那眸子,是和亭柱后面的人一模一样的……便是她杨枫灵自己啊……

题诗的后面添了几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已送君归四海,奢盼回眸十里亭。何须停留海中泊,不如回归青子矜。沧海巫山亦无甚,半缘心静半缘君。

枫灵轻轻放了画卷,撑着额头,苦笑连连。

天气越来越冷了,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2

枫灵本以为这场和谈三五日便可妥当,却没想到,直等了半个多月,她秉性柔和,如今也急躁起来了。眼见得就要过年了,军中一片喜气洋洋,都盼着回家和家人团圆。

躺在马背上,看着岚烟缭绕,天空有偶尔的几只鸟在飞翔,枫灵心绪不宁。

从那幅画开始,怜筝变得沉默了许多,枫灵只觉得命运弄人,自己已经完全放弃了的时候她居然……

一言难尽,世事实在是艰辛,枫灵无奈地摇了摇头,她早就应该离开这些纷扰,回到师父身边去,做回杨枫灵。毕竟她还只是个女子,若是天生一个男子汉,或许可以坦然面对怜筝。

不过,若她真变作了男儿,那也不再是她了。

“驸马!”怜筝的声音打断了枫灵的思绪,她吃了一吓,翻身跳了下来。

“公——怜筝,你来找我有事吗?”枫灵自己也不习惯自己的拘谨。

“嗯,没什么事就不能来看你吗?不过,倒确实有件事情,闷在心头好久了——”

看着她犹豫的小心翼翼的眼神,枫灵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只等着怜筝开口陈明。

许久,怜筝一脸坚定地问道:“那晚我们没发生什么事情吧?”

“啊?”

“……”

“那晚?”枫灵不明所以地笑了笑,“哪晚?“

所问之事本就不好说出口,见平素聪明的驸马此时如此愚笨,怜筝气急败坏地踩上了枫灵的脚,气势汹汹道:“那晚,就是那晚!想起来了吗?”

枫灵忽地明白了她所指何事,急忙救出自己的脚,大声辩解:“公主放心,我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做!”

“真的?”她扬着纤细的眉毛迷茫问着,实际上没有多少问的意思,“那那晚到底怎么回事儿呢……”

朝阳缓缓绕到枫灵的身后,正映着面前的人满面红霞,枫灵面容平和了下来,安详地望着眼前的人。一身紫色长裙,淡黄色的上衣,披着浅蓝外袍,松松散散,似乎随时都会掉下来。她的脸被染红,散发着奇异的光芒,是别样的天真烂漫。

绝美的模样,印在心头,轻轻漾着奇特的情感。枫灵忽的笑了,自己果然是“好色”之徒。终于知道“马上相逢无纸笔”的惆怅了,枫灵苦于身边没有文房,她实在很想把面前的靓丽的影子画下来,用笔墨记录下来,那样,即使以后再不见面,再不见面……

“发什么愣?”怜筝看到了枫灵的呆愣,伸出手来在她眼前晃了晃,也惊异起来:“这么容易走神?”

“不是不是,”枫灵醒过神来,大着胆子伸手握住怜筝的手,迟疑了许久开口道,“怜筝,我希望你,可以原谅我,无论如何,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我原谅你就是了,但你要我原谅你什么?”怜筝不明就里,却因为被枫灵攥住了手而红了面庞。

枫灵正要开口,耳旁却传来了“嘚嘚”的马蹄声,她转过身,仍然觉察到怜筝一双星目仍在注视着自己,还在等她告诉自己,到底要原谅什么。

一匹快马自金陵方向直向自己驰来,枫灵厉声喝问:“来者何人?”不由自主地,按上了腰间的长剑。

她已然变得警觉得多。

来人翻身下马,恭敬回礼:“参见驸马,微臣是皇上派来的传令官,特迎公主銮驾回京。”

枫灵不敢轻信,紧紧注视着那人,问道:“可有圣旨?”

“有!”那人猛地站起身来,从怀中掏出了那威严无比的东西:“驸马杨悟民接旨!”

枫灵忙拉着怜筝跪下,聆听圣旨的内容。

“奉天成韵……驸马杨悟民功勋卓著,神勇非常,致使敌军闻风丧胆……如今战事已结,两国和解……即日起陪同怜筝公主火速返京,钦此——”

“谢主隆恩——”枫灵双手接过圣旨,长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结束了。

军中一切从简,没有耽搁太多时间,第二日清晨,怜筝公主的銮驾便浩浩荡荡地行向了金陵。

这几日天气本是不错,偏就今日刮起了大风,吹得人脸刀割般的疼痛。

怜筝公主坐在马车内,自然没有风吹之苦,可枫灵是骑马,一路行来,慢吞吞地随着怜筝的马车,被风吹得有些难过。

爱笙也是骑着马的,抓住缰绳的十指已经冻得通红,脸上也被风吹红了,枫灵看见她这般模样实在担心她会冻伤,忙催马上前慰问:“笙儿,冷么?”

爱笙倔强的摇摇头,枫灵想了想,脱了自己的外袍要给她,爱笙连忙摇手不要,枫灵便强行靠了过去,要把衣服加在她身上,爱笙挣扎了起来,枫灵便凑了过去呵她的痒,让她哭笑不得,毫无招架之力。

两人正嬉闹间,后面传来了唤声——“驸马,进来吧,外边太冷。”清儿突然从马车中探出了半个脑袋,笑嘻嘻的招呼枫灵过去。

枫灵本想拒绝,但是考虑了一下,就策马过去,将马交给一个侍卫,上了马车。

外面是冰天雪地,车里却是温暖的不得了,燃着小火炉,一股暖意袭来,竟叫枫灵有些不适应。看着怜筝却是别过脸去,仿佛是在小憩。顿时有些奇怪,枫灵询问清儿:“是谁叫我上来的?”清儿摆明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但是还口口声声地说是她自己,不时斜眼看一下睡着的怜筝,似乎在窃笑。

枫灵摇摇头,在诺大的马车中扫视了一圈,还真是什么都有,仿佛是个移动的房屋。然后打开车门,探出头去:“杨圣,外面太冷,你别再骑马了,给我上车来!”

爱笙的马渐渐慢了下来,到了马车旁,颇为为难地说道:“少爷,这不太妥当,我毕竟是下人身份。”

枫灵蹙眉:“我几时将你当做下人?别说了,快上来!”

“少爷,我又不会被给吹走,您别担心了……”爱笙依旧拒绝。

枫灵干脆从车中出来,把她从马上生生抱下来,然后拍了拍马儿的屁股,让它自己去找饲马官。

“我可还怕你真地会被风给吹走,上哪里再去找一个这么聪明伶俐的爱笙?”枫灵低声在爱笙耳边说着,推开了车门,拉着她进去。

没想到再进马车时,怜筝已然醒了,正拿着一本书在看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对这主仆二人的进来视而不见。枫灵看到清醒二人一脸的愠怒,也是故意不看自己的模样,不觉有趣,拉着爱笙向公主问好:“愚夫拜见公主,今番天气严寒,我实在是受不住,就拉着杨圣一起进来取暖,不知公主可愿意,若是公主不愿,那我只好再带着书童出去了。”说罢规矩站着,偷偷瞧着怜筝阴晴不定的脸。

她咬了咬嘴唇,终于还是说:“驸马太见外了,进来便是,何必说得那么多。”

枫灵笑着谢了恩,找了个地方坐下,爱笙有些窘迫,但还是被枫灵强拉着坐在了身边。

暖意袭人,不免昏昏欲睡,在摇晃的马车中,清儿和醒儿都睡着了,爱笙也睡了,头靠在枫灵的肩上,叫她一动都不敢动,生怕惊醒了她。怜筝的脸被大大的书本挡住,枫灵看不到她是睡了还是仍在看书。枫灵觉得有些瞌睡,便小心调整了个姿势,倚靠在马车上。

“驸马。”正当枫灵也决定睡去的时候,怜筝迟疑而又关切的声音唤醒了她。

她睁开眼睛看到了怜筝表情复杂,好像是欲言又止,矛盾至极。

枫灵不明所以,十分担心她现在的这副样子:“怜筝,身体不舒服吗?我去给你倒杯茶。”然后她小心翼翼地将爱笙的头从自己肩上移开,把大氅脱下来叠起充当枕头枕在爱笙的头下面。

到了杯茶给怜筝递去,发现她的眼神更加怪异,枫灵柔和笑道:“公主,你要是有什么事就说吧。”

她接过茶,眼帘半垂,幽幽说道:“驸马莫不是真有龙阳之好吧。”

…………

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确实很不好回答,枫灵苦笑,公主所说的龙阳应该和自己想的那个不太一样。

见枫灵半天没言语,怜筝一脸失落,却强打了精神又问:“那么,换个问题,你是不是喜欢过男人?”

枫灵再次沉思:说不是,是将秦圣清置于何地;说是,现在好像不太合适。矛盾许久,枫灵才含糊道:“曾经是吧。”

怜筝手微微颤抖了一下,茶杯中的水落在地上,枫灵见状忙起身想去找块布擦一下,却被怜筝抓住了手,不让走。枫灵一愣,不知如何是好。

“不可以,悟民,不可以,”怜筝的眼神中带了几分恳求,“不可以,答应我,不可以再这样下去了,从今以后,你,只可以喜欢女人,只可以喜欢女人……只可以喜欢——”

她的话没说完,眼神就又黯淡了下来,点点珠泪晶莹透亮,挂在眼角。枫灵心里一痛,拿过她手中的茶杯,想将她拥入怀中,却又犹豫了,只能握住她的手,喃喃重复着:“对不起,怜筝,对不起,请原谅我,怜筝。”

“你又叫我原谅,我究竟原谅你什么?我当然会原谅你。”怜筝反手握住枫灵的手腕,强挤出来一个笑来,“你说吧。”

枫灵唇边露出了一丝苦涩笑意:“既然如此,请听我把话说完,不要打断我,可好?”

风渐渐停了,离着金陵不到一个时辰的路了。

这是枫灵第二次从一个女人脸上如此鄙夷而受伤的表情,和当日的惜琴一模一样,怜筝茫然无助的眼中深深埋着的,是对她的恨意。

怜筝始终没有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枫灵,眼里尽是不确信:“你是说你就是那个杨枫灵?那个秦圣清给我讲过的杨枫灵?幽州太守的女儿杨枫灵?”一句一句,沉沉打在人的心头。

若能从一个人身上得到多少的快乐,便也能从她身上得到多少的痛苦。用情若是深了,受的伤必然大些,故而有的事,越早讲清,越早卸下包袱。

“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不在一开始就告诉我?”怜筝继续质问,她没有发出太大的声音,怕吵醒了睡着的三个人,只是声音依旧冰冷。

“呵呵,”枫灵苦笑,“我怕死。”

“那现在就不怕了吗?”怜筝失望之极,忽然拔出了枫灵腰间的佩剑,架在枫灵颈上,目光冰凉,几乎冰冻了人的思绪。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枫灵觉得心脏好像停止跳动了一般,满心只剩下了疼痛。

“我怕,怕得要命,但是,现在的我,更怕生不如死。”枫灵依旧苦笑,她素来少有表情,苦痛伤心,若不仔细观察,也当她是云淡风轻。

两人僵持了许久,枫灵缓缓闭上了眼,一副听任处置的模样。怜筝几次狠下心肠,想要下手伤她,只是每次,眼前都会浮上往日两人相处的情形。

时时刻刻,点点滴滴,都是她对自己的好。

便怎么也都下不了手了。

剑悄然落地,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宝剑青锋,是枫灵的师父送给她的,剑长三尺,青色锋芒,周身光亮,它静静的躺在地上,光亮的剑身映出了两人的身影,和彼此默默的颜容。

又是许久,怜筝颓然望向枫灵,摇了摇头:“你告诉得太晚了,杨枫灵,太晚了,为了你我逼着自己忘记曹陵师,逼着自己忘记叶寂然,但你却在我好不容易真的忘却了的时候告诉我,你是个女人。”

枫灵不知如何回答她,无论怎么样都好像亏欠了她,无颜面对。

只是沉默。

怜筝闭上眼,回想自己当初会不由自主来阵前找她的种种因由,终于,慢慢平复了心境,她低头斟酌了下措辞,用尽量平和的语气说道:“好吧,我答应了原谅你,看在你为父皇建立了这么多功勋的分上,我会为你隐瞒,但是,我不知道我能隐瞒多久。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意……”她仰起头来,看向枫灵清隽柔和的面容,勉力绽出一个单纯明媚的笑容:“正好,我身边没有姐妹,你就做我姐姐好了——你比秦圣清画上的还要漂亮。”

这原谅来得有些快,枫灵懵了一会儿,道了声多谢,尴尬地转过身,没有穿大氅,便走出了马车。

她深吸了一口冰凉的空气,飞上一匹马。风还是很大,天气依旧很冷,远远的已经看到了皇城,已经快到了……是时候离开了,不能再泥潭深陷了……若还是如此,终有一天,会窒息。

3

金陵皇宫已经开始布置成过年的模样了,高高挂起红色的灯笼,和彩色的绸缎,处处忙着清扫,打理得焕然一新。

穿着黑白道袍的国师玄衫跪在御书房内,等着皇帝驾临。他跪得很标准,标准得仿佛他天生就是这副模样一样,是一尊跪着的雕像。

齐公贤出来了,国师的谦恭更衬托出了他身为帝王的威严。他记得与国师的第一次见面,他便是如此跪他,如今时隔二十年,仍是如此。

“国师有什么事情禀报吗?”齐公贤笑呵呵地扶起了国师,打量着他的神情。

“回禀陛下,西北边防司马封俊才方才八百里加急传来消息,说墨卢王组织起兵,智彦国再次发生内乱。”

齐公贤眉心皱起,惊讶问道:“什么?墨卢王居然还活着?”他顿了顿,想通些许关节,点点头道:“看来——果然是如此。”

“微臣怀疑当初他是被青衣门的人救走的,所以才会无缘无故的发生了一场火灾之后居然找不到他的尸首。同他一起失踪的还有他的女儿,现在不知下落何处。据封俊才说,他如今起兵,身边并无其他家眷,看来家眷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为的是殊死一斗。”国师的声音平淡呆板,却已经令齐公贤脸色微变。

“当初是朕协助着智彦现在的墨翟王登上的王位,那依国师之见,朕应当如何。”齐公贤平静了心思,神色淡然。

“皇上,微臣愚见,应当袖手旁观。”国师的话令齐公贤吃惊不小,“袖手旁观?那墨卢王若是登基为王,难道不会记恨于朕吗?”

“陛下请放心,就算是墨卢王打了胜仗,以他现在的国力,是不可能和我朝对抗的,而且智彦北方又有强国虎视眈眈,断然不会冒冒然与我为敌。倒是我们这边,刚刚和窦胜凯打完仗,虽说已经和谈,到底还是不能放心,这仗赢得太轻松……”

“嗯,朕明白了,此事还需从长计议。”齐公贤打断了国师的话,接着问:“国师,那长生不老的灵药炼得如何了?”

国师诡异一笑:“启奏陛下,臣已算出了那至阴至阳之人,只需捉住那人,取了他的心肝即可。”

齐公贤大喜过望:“国师真乃贤卿也,那此事就全赖国师了,不知那人现在何处?”

国师刚想开口,就听殿外回报:“陛下,驸马公主已经回朝,已至城外等候。”

齐公贤顿时高兴起来,站起身来:“来人,给朕更衣,传和亲使者,与朕一起出城迎接驸马。”

国师顿时惊住:“陛下,和亲使者?”

齐公贤也不避讳,一边更衣一边说:“嗯,窦家其实是和亲来的,朕开始还以为是要将他家公主嫁给朕的皇儿,本来是不想答应的,谁知对方竟要求要将公主嫁给朕的驸马。朕一开始也是没答应,后来商榷了许多天,终于敲定,驸马给他就是,但是驸马仍是我朝的驸马,我朝的官,效仿娥皇女英即可,对方公主要嫁到这里来——哈哈哈,实在是令朕惊异,那窦胜凯家世代为商,怎么会做这么一个赔本的买卖,朕的驸马果然能干。”他仰天大笑了几声,忽的想起方才两人所谈事宜,忙问道:“对了,国师,你说的那人在哪里?”

国师低了头讪讪道:“呃,陛下,时机未到,请陛下不要着急。”

齐公贤点点头,出门迎接使者,双方讨论得很是顺利。不过,事实发展得自然不如齐公贤想象般的顺利——

“父皇,我不答应,决不决不答应。”怜筝的声音无比坚决,与之相称的,是皇帝压着火气哄劝的声音。

自回到京城,流筝宫内便是这般混乱。

听着殿内的乱七八糟,枫灵心烦意乱,怎么会这样,和谈的变成了和亲的,娶了一个公主已经够吃不消了,若是得再娶一个……试问古往今来,哪里有一个驸马娶了两国的公主的,偏偏这个驸马还是个女的,滑天下之大稽!当这个驸马没有露馅就已经不错了,再娶一个,她实在是心中没有底。

枫灵成亲,有比枫灵还激动的——作为“原配夫人”,怜筝理所应当地在殿内大发雷霆发着火,闹得宫中鸡犬不宁,皇帝头疼不已,枫灵苦笑连连,也不知道将来在史书上会记上怎样的一笔,正史上是肯定不会记公主发脾气的事,野史倒有可能。枫灵自己清楚,怜筝这番胡闹,也是为了自己着想,可惜,仅凭着胡闹,也是没有办法。

她心思烦乱,在殿外走来走去,由此惹来了许多太监宫女的目光,枫灵轻咳一声,想进去,又不敢看怜筝和皇上争执。正此时,殿内传来了刀剑砍桌椅的斫斫声音,叫殿外等候的诸人不由得胆寒起来。

枫灵哀叹,那个封号叫云馨的公主实在是倒霉,居然会被作为和亲的公主嫁过来,真令人怀疑她是不是皇帝窦胜凯的亲生女儿,或许——说不定又是个女刺客伪装的。心念于此,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萦绕在心头,枫灵强行压住了自己的猜测,自我宽慰道:“应是不会的,不会的……”

枫灵背着手走了十几圈之后,终于看到皇帝一脸铁青地走了出来,她忙迎上去问道:“父皇,怎么样了?”齐公贤哼了一声,稍稍缓和了口气:“好了,别担心,此事关乎两国邦交,怜儿虽然不懂事,但还是明白其中利害的,朕已经把她劝服了,倒是你,驸马,你——”

他的眼神意味深长,枫灵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急忙跪倒:“悟民身为两国的驸马,但只是一国的官,请父皇放心!”

“呵呵,朕信你,起来吧,起来。”齐公贤眉眼舒展,亲自搀起了枫灵。

皇帝离开后,枫灵松了口气,进了流筝宫正殿,看到怜筝正在发愣,便到近前看她,只见她唇边带着笑意,旁边有一把椅子被砍得支离破碎,所有能砸的东西都已经碎了一地。

“怎样?我这个吃醋的妻子装的够像了吧,风流驸马?”怜筝似乎是在开玩笑,却不知道,她这般轻松的态度更轻易地牵动了枫灵的痛楚。

枫灵没有作答,她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见枫灵一副茫然模样,怜筝开玩笑的心情也不见了,她忧心忡忡地看着枫灵,忽的上前拉住枫灵的胳膊,迷惑道:“接下来怎么办?那个公主可不一定好对付。”

枫灵依旧不知该如何说,心底隐隐泛起些许无奈。得知自己是杨枫灵后,怜筝居然像是放下了什么,轻松了许多,两人之间居然亲呢起来,令旁观者感到惊讶,也让枫灵这个当局者也不解。

“没什么怎么办,船到桥头自然直,怜筝,多谢。”枫灵抚着她的头发,真心地感激。

“船到桥头,不会撞上吗?”她调皮一笑,叫枫灵也笑了起来。怜筝沉思了一阵,又出主意道:“不如这样,我也学你女扮男装,告诉她我是因为妒嫉过了头所以把你放倒了,然后禁止你去和她成亲?”

“胡闹!”枫灵的嗔怪并无责怪之意,倒是无奈多些。

啧,就不让过个省心的年。

战事结束,扬州城恢复了往昔的热闹,家家户户筹办起了过年的事宜。

皇宫里也是张灯结彩,准备过年之余,也开始筹办公主的嫁妆了。

公主惜琴的宫殿今日装扮得格外喜庆,远远看去,便知道那座窈窕宫阁里的窈窕淑女是好事近了。

二皇子窦慠行到了惜琴寝宫楼下,向上望了望,徘徊许久,终于还是上了楼:“三妹。”他轻轻唤道,却发现对方仍旧在走神,似乎没有发现他这位兄长的到来。

“你这副模样,倒是与母后很像。”窦慠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大声说道:“三妹!哥哥来看你了。”

“二哥,哦,是你,你怎么来了?”惜琴手里精致玲珑的酒杯微微的捏了紧了些,脸上露出了些许笑容,但是,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笑仅只是干笑而已。

“怎么?不是已经遂了你的愿了么?为何还是这般地不开心?”虽然不是一母所出,但是窦慠向来心疼这个妹妹,也就是事事关心。他稍微眨了眨眼,露出了个安慰的笑容,道:“你若是后悔,趁现在还没嫁过去,悔婚也成。随便从王公贵胄家里择一个代嫁了便是,也不必……。”

“我没悔过,我只是在想,二哥,我是不是错了?”惜琴眼底流出了一阵氤氲,半是踌躇,半是迷茫,叫人好不心疼。

“错不错的,从来没有个定论。”窦慠自取了个酒盅来,斟满一杯向口里倒去:“关键在你自己。父皇再怎么百般不乐意,你都固执己见。父皇说想把你发到杭州去清醒清醒,你还是不肯放弃,可见你的心意已决,纵是错了,以你的脾气,也是断断不会改的,所以,管他错不错的,连母后都回来帮你,是上天要给你这段姻缘,你也就不用耿耿于怀了。”

惜琴本是细斟慢饮,听到窦慠提及母后,霎时动了火,竟抱起整个酒壶喝了起来,不由得叫窦慠一呆,坐着只剩了苦笑的份儿。

“少喝些,你酒量不好。”窦慠夺下了酒壶,望着惜琴半晌没有说话。而惜琴也回望着自己的兄长,微红的脸上带上了笑意:“我喝不醉,皇兄。”说着伸手去拿酒壶。

“我不怕你喝醉,我怕你的心醉了。”窦慠站起身来,推开窗,把酒壶扔了出去。

清脆的碎裂的声音传来,惜琴呆呆地看着兄长,不言不语。忽然,她释然地笑了。宫女递上了沾了冷水的帕子,她把它覆盖在眼睛上,用冰凉驱走酒后的热。

“我非要看一看那个杨悟民长的是什么模样,居然把我这么聪明的一个妹妹迷成了这样。”窦慠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着,心里却涌上了一丝不服气,这或许会是,每个兄长都会想的问题。

一声尖锐的啸响升上天空,窦慠和惜琴同时把脸转向窗外,这才发现,夜幕降临,已然有人点起了爆竹。

爆竹声中一岁除。


【第二十章•联姻•完】



最终章 千辛万苦洞房花烛美人归,左右逢源红颜相妒情两难

北国有佳人,纵舞顾倾城。

江南痴情真,琴音摄君魂。

智彦闺秀笑,悠然忘死生。

弱水虽三千,终只一双人。

隆嘉十八年春,南国云馨公主嫁与北国驸马杨悟民。

启德殿内,驸马大婚。

杨枫灵满心想的只是这样一个念头:一辈子成一次亲就够了。这场面实在叫人难堪,百官依旧是抱着不把驸马灌醉不尽兴的心思,一个劲的劝酒。

初时典礼官很是犯难,他从未历过这样的事,驸马娶平妻,娶的还是他国公主。新人成礼的有些古怪,所以这个婚礼有些不伦不类,既不像民间的纳妾需向正妻敬茶,也不像皇室纳妃,就像是驸马又娶了一次正室,而身边还站着一个正室——怜筝,三人婚礼。

不过毕竟不是本朝公主出嫁,散的也就早了些。走出大殿,枫灵乘轿出宫,夜风一过,微醺的一身酒意顿时化作了冷汗。

料峭春风吹酒醒,年已经过去了,现在吹的应该算是春风了。

新房布置在驸马府,大概是为了不让怜筝公主生气。她吃醋大闹的事情尽管瞒着人,但宫中总是有人知道的。这新婚之夜便被安排在了驸马府——倒也还好。

驸马府不近,每日三更起床上朝叫枫灵对从驸马府到宫廷的那段路程深恶痛绝。但此刻,她实在是希望这条路越长越好。

可终究是到了终点。

站在新房外,枫灵踌躇着绕着圈子。回想起了上次的洞房花烛夜,立时哭笑不得。这次倒是没有哪个宫女告诉她公主正在等着自己,可是有个爱笙在陪着她一起绕圈子。

“少爷,怎么办?”爱笙担心地望向枫灵。

枫灵不想让怜筝担心,在她面前一直都镇定自若,仿佛已有了妙计来解决这事一般。现下,只有爱笙一人在场,她才敢表现出自己的惊慌失措,

“爱笙,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唉——”枫灵狠狠一叹,颓唐地坐在地上。

“三少爷,老爷说,您若是为难,可以立刻离开这里。”一个声音忽然传来,是田许。他听说枫灵又被赐婚后,立刻前往扬州询问杨四意见,耽搁了几日这才回来。

“田许,你从扬州回来了。”枫灵苦笑望着他,皱了皱眉,站起身来,叹息道:“我怎么能走?这场赌局,对方押的宝太大了。”

若是原先她仅仅是个状元还好,但现在她成了两国的驸马,身系两国的和平和两个女人的贞洁,自己怎么能走,这一走了之,牵连得太广了。

又是长叹一声,枫灵蓦然拔出青锋剑,挺剑刺向虚空。

心中有无限的思绪,不知从何理起,只能以此宣泄。同一套剑法,她舞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己筋疲力尽,大汗淋漓。

汗气蒸发,酒完全醒了,枫灵命人准备沐浴,满心只是想拖延时间:“那个什么云馨公主,我求你快些睡了吧……”

看着枫灵颓然的背影,爱笙心中为她担心,但又不知该怎么做,就到了枫灵舞剑的那面墙前,抚着方才刺出来的字:心。不知不觉间,枫灵在这墙上写了个“心”字。

“少爷,你究竟有几颗心?”爱笙不知是在问谁,也不知谁能给她答案。

田许突然上前一步低声说:“爱笙小姐,老爷让我告诉你,你父王已经起事发兵,现在一切都好,叫你不要担心,还有——”他略微迟疑一下,还是接着说了,“老爷问你要不要离开去和墨卢王殿下团聚。”

爱笙的手颤了一下:“父王,他还好吧。”

然后又将头转过来,看着新房的灯忽然灭了,心思却又换了:“那公主已经睡了吗?这样枫灵应该就能躲过去了。”心念于此,不觉一阵欣喜,转头对田许说,“我现在还离不开,父王有老爷帮助,应该不会有事。”

田许深深看了爱笙一眼,低头退下了。

枫灵从沐浴间出来,看到新房烛火一灭,不觉心头一喜,几欲欢呼出声——看来或许可以蒙混过关。沐浴之后一身清爽,加上蒙混有望,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她劝了爱笙也回去休息,自己整了整喜服,轻轻地推开了房门。

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她心里一松,转身关上门,冲还在看着她的爱笙微笑,好让她安心,随后,轻轻地,合上了门——

一个冰冷的东西蓦然架到她的颈旁。

肌肤尚未从浴后的暖意中适应这冰凉,她打了个寒噤,脊后一阵发寒。

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慵懒而冰冷的声音:“你怎么不练到天亮再进来?”这种寒意愈发攫住了她的心,几乎冰冻了她的血液。

这个声音,何等的熟悉!她倒抽了一口凉气,顾不得颈上的剑,陡然转过身去:红色的新娘礼服,在微弱的月光下很是显眼。

她看不清那人的脸,只得试探着问:“惜琴?”

“你还听得出我的声音?”幽怨的声音,让枫灵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吞了吞口水,枫灵涩声道:“你——你是窦胜凯的女儿?”话已出口,枫灵才发现自己的失误,怎么可以对她的父亲直呼其名?

幸亏惜琴没有在意——枫灵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意,因为惜琴一句话也没有说。

默默无语,她们两个就这么站着,似乎是在对峙。

“你是来杀我的吗?还是来杀别人?”半晌,枫灵终于开了口。谁知道自己丢出来的居然是这么一句干巴巴的话。

惜琴恨极了她这般口气,心下将杨枫灵骂了个千回百转:你这差窍混账,你可知我为了让父皇休战,动了多少脑筋,费了多少口水,才算把他劝好。为了让两国和亲,搬出了从前的承诺不说,又是以死相逼,又是父女决裂,好不容易才算成就了这段婚事,你居然怀疑我是来做什么刺客的,你这混蛋,傻子,呆子,笨死我了,气死我了……

多少怒骂,千回百转,百转千回,终于都藏在了心底,化作了面上的一丝冷笑。

“是啊,我是来杀人的。”惜琴故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冰凉,并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枫灵脸上的惊惧。

枫灵盯着她漂亮的眼睛,不自觉地稳住了心思,轻轻地挪走了肩上的剑:“你想杀的是谁呢?”对面的那双眸子里没有恨,没有狠厉,有的,是一种难以言明的温柔。她深深吸了口气,不再惊慌,慢慢转了过去,检查门有没有关好。

惜琴终于捺不住性子,将剑扔到了一旁,从后面抱住了枫灵并不壮实的身子,将头埋在她肩上——泪如雨下。

背后的湿润完全出乎意料,枫灵浑身僵硬,咬紧了牙关,听着惜琴公主一句句咬牙切齿的哭骂:“你知不知道,我为了你受了多少罪?你知不知道,你的出现让我身边所有男人黯然失色?你知不知道,你蒙蔽了我的眼?你知不知道,我为你忤逆父亲?你知不知道,我甘心下嫁一个女子?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后面的话,枫灵其实听不分明,因为耳边已经灌满了心跳声。

心跳,跳得几乎要脱离了身体,

这算是什么?她杨枫灵又娶了一个公主,以一个女子的身份又娶了一个公主——

与上一个洞房花烛夜的最大不同之处在于,这个新娘,明明知道她是女子,却依然眷恋着她,不肯放手,费尽千辛万苦来追逐她的身影。

“惜琴……惜琴……”反反复复地念着那个名字,枫灵终于转过了身,回抱住那个心中无比矛盾的女子,好给她一些安慰,让她镇定下来。

怀中的人哭得瑟瑟发抖,渐渐抽噎起来。枫灵温和道:“你冷吗,惜琴?”说着,不觉中抱得紧了些,想多给她些温暖,但是惜琴抱她抱得更紧,似乎想把自己完全融到她的身体里。

这个拥抱意味着占有和眷恋。枫灵茫然了,她不知道该怎么做:如果惜琴被惹火了,揭穿自己的身份,怒而归国。那么两国交好的局面就不再有,战争一触即发,而自己只是借着小聪明打过几场胜仗,真正和对方打起来,窦胜凯极可能倾全国之兵来报此羞辱。到那时,无法想象。

在劫难逃,枫灵脑中突然闪过这四个字,今夜,在劫难逃。

终于,惜琴抬起头来,已经停止了抽噎。她眼眶还是红的,倒是比平时更添几分动人之色。她默默注视着枫灵的眼睛,那是一双茫然忧郁的眼睛。她自己看不到,自己的眼睛中,也带着茫然和忧郁。

枫灵顿时觉得应该考虑一下接下来的事情了。

嗯,如果她是个男人,剩下的事情很简单,但她是个女人。如果她面对的还是以为她是男人而想逃避的怜筝,她可以蒙混过关,但这次她面对的是明知她是女子仍深爱着她的惜琴。

在劫难逃,这四个字又一次袭上心头。枫灵深深叹了口气,低下头在惜琴的耳边轻轻问到:“公主,怎么办?”

惜琴忽然笑了,觉得此时的杨枫灵身上平添了几分呆气,往日见过的沉着和聪明劲儿全然没有了。

这才是你吗,杨枫灵?我真的了解你吗,杨枫灵?我选择了你,对了吗,杨枫灵?

枫灵注意到了怀中的人一双喷灼着炎炎烈火的眸子,不由得脸红了。惜琴笑得更厉害了,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只是在黑夜中,枫灵看不到。

惜琴把嘴凑到了枫灵的耳边,哑声道:“今晚必须得有人流血,你自己斟酌着办吧……”脸颊相碰触,彼此的温度都是烫得吓人。

……

再度叹气,在劫难逃,枫灵低下头深深吻住那双樱唇,在唇瓣嘴角处轻轻地厮磨,再次不确信惜琴的坚决:“惜琴,你不在乎我是个女子?”

“不。”

“你不在乎我心中已有别人?”

怀中的人迟疑片刻,依旧答道:“不。”

心头一颤:“那你在乎什么?”

“我只在乎你。”

“惜琴,我想保你清白……”

“我心甘情愿……”

让人闭嘴的最好方式就是以吻封缄,这一招,惜琴学会了。

“这个,惜琴,其实,我不知道怎么做……”

“我会,要我教你?”

“……”

低叹一声,千回百转,她伸手拉开了怀中人礼服的衣带。心跳得厉害,却也只是心跳,黑夜之中,一双清明的眸子没什么太多的光彩。

枫灵看过许多书,圣贤之书,医书,闲书,禁书。她知道龙阳之好,她知道巫服之祸——如何取悦另一具与自己同样构造的身体,也是知道的。只是没有想过,这世间禁忌的情感和情事,真的会落在自己身上。

罢了,就这样吧。

纱帐轻摇,罗衫褪尽。

戏调初微拒,柔情已暗通。

枫灵轻轻拔下头上发簪,长发如瀑散落,与惜琴一头青丝纠缠在一起,落在彼此如绸缎般细滑的肌肤之上,带起轻微的痒意,惜琴轻吟一声,陡然扑在枫灵怀中,除去了衣料的隔绝,这拥抱变得更为真切。

女子的身躯,只是看着便觉得享受,更何况,是如此的坦诚相待,交颈相拥。

转面流花雪,登床抱绮丛。

惜琴合上了眼,喉间哽动,顺着枫灵的力道缓缓倒在了床上,怯怯地揽住了丝绸被面,又怯怯地松开来。

枫灵动作轻柔地抚摸着与自己同样柔软的身体,吻着惜琴嘴角,侧身从脖子处落下一串轻吻,缓缓移到了胸口,忽的含住。

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

舌尖的点戳并不熟稔,青涩而莽撞,却一样地叫身体通红火热,宛若着了火。点点酥意刻骨传来,从喉咙里自然而然地冒出了一声嘤咛来——“嗯……”双腿自然地攀上去,勉力和对方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情,欲,都是人的天性本能。

有情之后必会有欲,有欲之时未必动情。

枫灵挺身向上索吻,左手揽住了惜琴后背,右手指尖顺着身体曲线向下滑去,抚在了湿热温滑的所在。指腹轻松打着转,她一瞬间有了犹豫,喉咙里发出询问意味的叹息:“嗯?”

惜琴借着她的吻起身,双臂交错搭在枫灵背上,错过脸颊搭在枫灵左肩,不去看枫灵的表情,轻轻吞咽了一下,舌尖吐在了她的左肩上,含混着:“嗯。”

罢了,罢了。

枫灵咬牙缓缓进入,掠过聊胜于无的障碍;惜琴咬牙——不,咬肩忍住,听任身体内的翻江倒海。两人一声不吭地忍着各自的痛,直到惜琴渐渐松开了口,直到枫灵背后出现了细密的一层汗,头发乱乱地贴在了身上。

重帘掩映,身影交叠相偎。深夜静谧,藏不住喘息呻吟。山巅香风阵阵,白云飘渺,风高云淡,风卷云舒,风起云涌,风吹云散。

初历人事的身体本就是经不住太多的纵情,惜琴被抽空了所有力气,也被抽空了意识。却还记得那人的肩头在自己嘴下,又借着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咬下。

留连时有限,缱绻意难终。

惜琴伸出手来,顺着枫灵身体的曲线缓缓抚下,枫灵手快地执住她的手掌,十指交握,牢牢固定在了身体一侧。惜琴一怔,却又作了笑,仰起身来在枫灵眼角处印下一吻,安稳躺下,合上眼。

反正时间多的是,不在这一朝一夕。

夜晚归于静寂,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晨光熹微,天亮得渐渐早了。一夜没有出来的枫灵在洞房中究竟如何,这牵动着许多人的心思,比如说——爱笙,她正在房间外边着急地打转,正如昨夜一样。

田许也是早早地起来了,大清早看着爱笙像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觉得有些好笑之余,又好心想帮帮忙:“爱笙小姐若是担心少爷何不进去看看?”

这一下倒是提醒了爱笙,爱笙急忙去端了盆热水,又搭了个毛巾,活脱脱的小厮装扮,轻轻地叩门,高声道:

“驸马,公主,我可以进来吗?”

……

卧床上的人其实已经醒了,是被晃来晃去的摇曳树影唤醒的。

枫灵睁开眼,有些恍惚,怀疑昨晚的一切都是南柯一梦。但是身边熟睡的美人和满地的罗衫告诉了她,这比什么都真实。真是疯了,枫灵仰面自嘲,唇边笑意微涩。

她转头看着惜琴的脸,便是熟睡的脸,也还带着倦意。应该是很累吧……心念闪动,枫灵不禁红了脸,昨晚的一切她都还记得清楚。

爱笙的声音传来时,心中油然生出了一种莫名奇妙的负罪感,枫灵心说不好,忙起身,想要下床穿衣服,但尚未走出第一步,身子就被一只胳膊生生地按了回去,直挺挺地又倒在了床上。没等她转向惜琴依旧紧闭双眼的脸,就听见那个睡美人略带倦怠的声音:“进来吧。”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感受到光亮变动,枫灵忙压住对惜琴的不满,拉了被子盖住自己裸露的身体,也把头埋在了惜琴颈湾里。

一时间,静寂无声,时间似乎停滞了。

许久,终于有了声响,是什么重物砸落在桌上的金属声,四溅的水声,然后是重重的关门声。

实在是,太丢人了……

枫灵倒吸了口气,坐起身来,无奈地看着仍旧紧闭着眼睛装睡的惜琴,想发火又觉得不应该发火,只好起身下了床。一眼就瞧见了桌子上面全是水,地上也撒上了水,那盛水的铜面盆底部微微有些变形。

枫灵浑身打战,忙取了整齐叠在一旁的新衣裳,穿在身上。她心情复杂得很,只是自己也弄不明白这种复杂的感情到底为何。动作有些麻木,是冻得吗?大概不是。

这心情颇像是大户人家被临幸了的小妾。

忽然,一双玉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一张脸小猫似的在她背上蹭着,痒意阵阵,不用猜,也知道是谁。

隔着衣物也感受到了那人身体的柔软,温暖以及——

“惜琴,你怎么裸着身子?”枫灵彻底红了脸,虽说同是女子,但且昨夜已有肌肤之亲,但惜琴就这样赤身裸体的站在她身后还是叫她无所适从。

“你、你马上把衣服穿上,别着凉了,现在毕竟还是冬天。”枫灵手忙脚乱,想给她穿上衣服。

但是惜琴打着呵欠接着往她怀里钻:“你穿得这么多做什么?还起得这么早?再陪我睡会儿。”

枫灵无奈,一眼瞥见地上落下的喜帕上的殷红,眼神一晃,莫名地心疼了。

枫灵顺着惜琴的意愿推搡着她又回到了床上,为她盖好衾被,本想起身,却被惜琴一下拉了回去,那双美丽的眸子彻底张开,闪动着难以言明的光芒:“我真高兴,终于得到你了,枫灵。”

枫灵五味杂陈,倾身微笑着吻她的眼睛,掖好被角,刚想起身,却又被拉了回去:“不要走……再陪我睡一会儿。”

半个时辰后,枫灵“顺利”地离开了她的新房,到达了正堂。

毫无意外的看到了面色极其欠佳的爱笙,枫灵讪讪笑着,想和她打个招呼,问声早,爱笙却仿佛故意无视她的存在,径直从她身边经过,看也不看她一眼。

枫灵心中不是滋味儿,她不希望自己和自己身边的女子的关系全都和情爱挂了钩,可偏偏,事与愿违。

一切朝着莫名其妙的方向行进着。

更不是滋味儿的事情在后面,林尉一头大汗地跑了进来——正在枫灵怪异这么凉爽的清晨他哪里来的一头大汗之时,林尉急慌慌道:“驸马,不好了,公主来了。”

“嗯,公主来了……”枫灵重复了一句。

林尉看着她,她看着林尉。

“什么?公主来了?”瞬间,枫灵也冒出了满头大汗。

她急忙的向门口一路快走,刚出正堂的门,就看见怜筝正在向自己走过来。

怜筝也是为枫灵担心了一夜的,可笑父皇害怕她醋意大发出来搅局,还专门派了一群侍卫把她团团囚禁在流筝宫中,今天早上才都撤走。殊不知,怜筝担心的并不是怎么吃醋,是怎么为枫灵掩饰女子身份,但愿不会身份泄漏,为此她在观音像前祈祷了千遍,一夜无眠。她的担心一直持续到今天早上见到枫灵活生生、完整整地从正堂走出来。

怜筝很是欣慰,枫灵没有缺胳膊少腿或被人捉走,却也泛起了嘀咕:驸马的眼神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唯唯诺诺,躲躲闪闪了?就好像——

就好像是犯了什么错误的孩子在害怕大人的惩罚,一向清雅白皙的脸红到了耳根。

“嗯,驸马,一夜可安好?”怜筝注视着枫灵,眼神颇带暗示,指望着她能还一个心照不宣的信息。

可惜的是,这眼神叫枫灵愈发羞愧,不敢抬头,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

怜筝彻底迷糊了,直到——一个随惜琴嫁过来的宫女急匆匆的跑了过来,见到怜筝,很机灵地问了安后,拉着枫灵就想跑,枫灵不解地甩开袖子,问:“怎么了?”

宫女瞄了一眼怜筝,低下头不敢说话。枫灵心生烦躁,又问了一遍:“怎么回事?”语气中已经是不悦。

宫女这才断断续续地说:“驸马,公主要你去给她画眉……”

……

枫灵顿时感到了日子不会好过了,眼睛也不知往哪儿放才好:身后有爱笙的眼神如箭,叫她不敢回首;两旁的侍卫使女都掩口轻笑,叫她无所适从;眼前是怜筝一双质问疑惑的眼,更是叫她难以面对。

枫灵垂头咬了牙道了一声“恭送公主”就想转身回去,不想却正碰上了披散着头发、未施粉黛的惜琴飘然过来,拦住了她的逃遁之路。

惜琴大方得体地站在枫灵身边,向怜筝深施一礼:“云馨公主惜琴向公主怜筝问好。”

怜筝当然认出了这人便是当日雪地里的那个女子,不觉愣住了。她能做出的第一反应便是恶狠狠地剐了枫灵一眼,枫灵喉间一哽,只觉有芒刺在背,虎狼在前,苦不堪言,只好低着头看鞋。

不看还好,一低头正看到怜筝上前一步,踩住了枫灵的右脚,然后露出了张笑脸:“原来是惜琴姐姐,妹妹有礼了。”二人就在此寒暄了起来,说了些可说可不说的话,不经意间还把重量都集中在一只脚上——就是踩着枫灵的那只脚。

大概过了有一盏茶的工夫,寒暄完毕,怜筝猛然发现自己踩住了驸马,托颊惊呼,颇为不好意思地道过了歉,得到了理所当然的一句“没关系”后,潇洒地转身离开,连头都不回。

“呵,驸马还真是好福气呢!”惜琴嫣然一笑,“我还没睡醒呢,一会再来找你。”随后,翩然回房,头也不回。

枫灵傻傻地望着惜琴的背影,活动了一下麻木的右脚,咬了下牙,心头泛起一阵委屈。转身只看到爱笙还在,她觉得腹内空空如也,昨晚只是喝了许多酒,又没用早膳,饥饿之感袭来,苦不堪言。她不敢多说,手攀在腹部,面露难色。

爱笙笑眯眯地迎了上来:“少爷可是饿了?”

枫灵松了口气,频频点头,似乎是央求着问道:“爱笙,早膳可曾备好?”

“备好了,我带少爷去正厅用餐。”爱笙温柔地笑了,经过了枫灵身边,不经意地踩住了枫灵的左脚,居然——没——有——发——现,依旧笑容不改,向正堂方向走去。

枫灵不敢抗议,默默地跟在爱笙后面,低头看着自己一双被踩了两脚的新鞋,心中感慨万分。

这不是戏剧的终结,不过是个序幕。


【第一部•绝世驸马•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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