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无标题

作者:西瓜ll
更新时间:2012-03-03 16: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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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乱世红颜


第一章 忧黎民火速回城却遇伏兵,得援手再见皇子奇人批命

梦中几度回扬州,惊醒泪满春衫袖。

三代情缘催人老,几国恩怨惹君愁。

犹记岚颜相逢日,转眼难舍为伊守。

相隔万重亦无妨,两情相许死方休。

民顺宗三十七年,顺宗崩殂,皇长子继位称帝,改元建阳,后世称作民世宗。

却说世宗元年,南方水患突起,天怒人怨,黎民流离失所,尽管皇上下旨要严谨处理,但是仍有些许赈灾官员办事不力,致使大批难民纷纷东行以讨活路,他们不敢进入皇城金陵,遂退而求其次,纷纷涌入繁华之都——扬州。

扬州本也是富庶之地,接济难民并非难事,可偏偏现任扬州太守乔言恭即将任满,金陵即将派下钦差来进行考核以决定他的去留。往年自是不消怕的,扬州之繁华,历代钦差都是赞不绝口,唯今年城中竟出了如许的贫苦灾民不好安置。乔言恭生怕影响了政绩,遂下令趋逐城中难民。

扬州城富甲一方的苏家夫人乔悦颜原是乔言恭之女,闻知此事,心急如焚,不禁埋怨起父亲的无情,知道这一定会激起民愤。遂不顾自己正在城郊的世交家中做客,想急忙赶回去。与她同行的楚夫人萧芳容自是不放心她一人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回去,又拗不过她,只好带着自己不到两岁的女儿陪她一同向城中赶去。

因事情紧急,也只是带了几个家丁,一个乳母,轻车简从。

此时已有不少的难民是被赶了出来的,有些老人正坐在路旁哀号,有些年壮的正努力向别的城池赶去,还有的妇女在想方设法弄些吃的给怀中的孩子,饿殍遍地,一片哀怨之景,惨不忍睹。

更有甚者,穷则生变,一些精干的穷汉埋伏在路旁,准备袭击过往的路人。

不凑巧得很,苏楚两家豪华但缺少防护的一行人正成了他们的猎物,

乔悦颜正着急马车不能再快些的时候,车忽然停了。乔悦颜当时生了气,撩开车帘想问个究竟,却看到车前站了十几个壮年男子,一身破烂衣服,蓬头垢面,脸上带着饥饿和困苦造就的不健康颜色,一看便知是逃出来的难民,唯一让人们能把他们与普通难民区分的是他们面上的凶恶和眼中的愤恨。

乔悦颜心下一沉,急忙放了车帘,回过头焦虑地说:“萧姐姐,不好了,咱们怕是遇上了劫道的。”萧芳容出阁之前不似乔悦颜般四处游历,嫁入楚家后更是大门不出,哪里遇着过这样的事情,急道:“哎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说着说着,竟昏了过去。乔悦颜懊悔,早知不该把萧芳容带下这趟浑水,忙命乳母子掐人中,照顾好两个孩子,平复了心思,这才镇定自若地下了马车,顺手抄起了车上长鞭。

此时天已向晚,薄暮冥冥,乔悦颜一脸沉着,凭风而立,颇有些威慑气度。她年轻时也曾粗习武艺,是为那人而学,但自从那人走后,她又嫁了苏家,武功便荒废了,但是多少见了些世面,不像萧芳容般娇弱。借着黄昏仅有的光亮,乔悦颜看清了面前这些个高大男子面上的憔悴,心中一阵难过,堂堂七尺男儿,一个个瘦骨嶙峋,眼神虽然凶狠,却是带了几分虚弱和迷茫。

“你们想做什么!”她厉声喝道,这倒是把那帮灾民吓得一愣,没料到这个养尊处优的弱女子居然会有这般气势。

其中最强壮的一个黑脸汉子冷笑几声:“你们富人高窗暖枕、锦衣玉食,而我们穷人却无家可归、食不果腹,‘想做什么’?我们想求个公平!”

一个愣头家丁平日里仗势仗得惯了,见有人如此放肆,不由得大怒起来,不知天高地厚地骂道:“你们这些个贱骨头!瞎了狗眼了!你可知我们家夫人是谁?扬州太守的女儿,扬州首富……”乔悦颜当即狠狠抽了那不知死活的家伙一鞭子,这个混帐,明明知道是乔言恭把这些难民驱逐出城的,却还敢这么轻易地暴露自家主子的身份。

有些个懦弱怕事的一听是和官家有亲的,心中怯了一半,开始想退缩,但那个黑脸汉子却更是怒火中烧,真个是恨到了骨子里,大声吼道:“兄弟们上啊,就是这臭娘们儿他老子害得咱们得在这荒郊野外呆着,连块遮头的瓦都没有,咱们上啊,怕什么!”

此话一出,难民们恨意顿生,一下子蜂拥上前,和那几个单薄的家丁扭打了起来。

官逼民反正是如此,自己的性命贱如草芥,存活机会都渺茫,哪里还会在乎别人的性命,所幸便以血肉之躯厮打,豁出一条贱命,闹出点惊天动地。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乔悦颜身边的护卫越来越少。乔悦颜咬牙暗忖,照此下去,今夜怕是再也回不到扬州城,亲夫爱子,怕是也再难得见。

死何足惧?乔悦颜凄然一笑,此心早已随着那远嫁到智彦的身影彻底死去,由原先的鲜红跳动化作了苍白的沉寂。

“我死不足惜,”在最后一个家丁倒下后,她冷然盯着面前的暴徒,却挺直了脊梁,并不讨饶,“小妇人身上的财物你们尽管拿去,既然你们怨的只是家父,便是要杀要剐便向着小妇人来吧。但——诸位大哥若还是有血性的汉子,还请放过车里的无辜女眷。”她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她曾应了那人,决不自杀,好好活着,相夫教子,便如此支撑了十三年。十三年相思,早已生不如死,若借这些人的手得以了结,也是个解脱。

只是,再怎样也不能害得萧姐姐和两个无辜的孩儿无辜受累。岚儿不过十月,韶灵也才不过两岁,话都说不全的孩子,不应卷入这等祸事。

“哼,你们害了咱们何止区区几条性命,那些话留着和阎王爷说去吧!”依旧是那个黑脸汉子,他杀红了眼,也不管是否是大丈夫之举,只想着要出口恶气。

马车之中,乳娘慌里慌张捂着两岁女童的小嘴,低声求神拜佛,好度过此劫。

想到车中的弱妇人和孩儿,乔悦颜不由得紧了紧了手中长鞭,情知此时此刻,已别无法子,只得低声一咤,挥鞭上前。

只是挥鞭之际,她便自知自己绝对敌不过眼前如狼似虎的十几个壮汉,终究还是这十年来的相夫教子毁了她全部的武功。她被人劈手夺了鞭子,推得仰倒在了地上,眼前刀光一闪,正向她的胸口袭来,狠狠地袭来,她放弃了挣扎,认命地闭了双眼。

岚,我要去了,到另外的世界,等待着与你的重逢,等待着与你续上今生难以叙尽的情缘。岚,请保佑我,不要让无辜的人枉死。

放弃了任何抵抗,她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长剑出鞘带来了龙吟之声,击飞了将要落下来的匕首,一个诡异的身影落了下来,长剑的森森寒光借着方才出来的圆月照到乔悦颜的脸上,使她倏地睁开了眼。

一个黑乎乎的影子飞快地在十几个人中间穿梭,不一会儿的工夫,便瞧见那凶狠恶煞的暴徒们都一动不动,是被人封住了穴道。

乔悦颜慌张看去,见其他人只是定住了身而已,唯有那拿了匕首要杀悦颜的黑脸汉子被点了死穴,此时已是口吐白沫,浑身抽搐,挣扎了几下就不活了。

她忙转眼看向来人,那人是背对着悦颜的,看不到他的模样,却觉得这人的气质好生熟悉,仿佛相识已久。

乔悦颜起身上前,借着月光细细打量,总算看清楚眼前的救命恩人身着一身青色的衣衫,头上束着道冠,手中宝剑寒光凛凛,隐隐泛着青色光芒。

“上车,马上回城。”那人故意压低了声音,好不让悦颜听出他的声音。

悦颜愣愣望着那剑喃喃吐出了几个字:“青锋剑……七皇子,是你吗?她将这柄剑留给了你?”

青衫客明显微微颤动了一下,缓慢转了过来,苦涩说道:“没想到你还认得这柄剑,苏夫人。”

悦颜却是嗫呆半晌,跪在了地上泪如雨下,仍是喃喃道:“她竟将这剑留给了你。”

青衫客勉强忍住了心中的波澜,但没能忍住伤感的眼神,望着悦颜悲恸的面容:“她或许是想让我们三个人都挥慧剑,斩情丝。”

沉默良久,悦颜止住了泪水,抬起头来问道:“七皇子,这些年,你可好?”

青衫客笑声朗朗:“少年疏狂已然过去,我早已不是什么七皇子了,悦颜!我已出家入道,贫道青衣,今番特意为施主化解劫难而来。哈哈哈,放眼红廛多烦扰,悠然出世我倨傲。青青子衿离凡尘,衣带轻飘入云霄。青衣已不再是什么七皇子了,哈哈哈。”

乔悦颜愕然抬起头来,一脸的不确信,先皇最宠爱的儿子七皇子,生性多情风流的七皇子,喜欢吟诗作赋的七皇子,总是嘲笑酸腐儒生的七皇子,居然出家入道,看破红尘。

“为什么?你不是皇上最为看重的继承人吗?怎么会……”悦颜脱口问道,她实是不解,为何青衣肯抛舍一切,又终于说不出口,只能以手抚膺,堵得难受。

“还不是……因为你,我恨,恨我身为皇室中人……”方才的那种豪迈之气又一扫而空,青衣的声音重新又变得低沉起来,无比哀怨,一双星眸紧紧盯着乔悦颜闪动的眸子。

“你这又是何苦……”悦颜垂下了眼,不敢看。

“那你又是何苦呢?”青衣的声音多了几分愤怒,“为了一段不可能的痴恋,放弃了身为一国之母的机会,嫁给了一个你不爱的商人……你又是何苦!”

悦颜咬牙倔强的和青衣对视,清清楚楚地说:“我当然不能嫁给你,你们两个,是一母所出;你们两个,有着如此相似的眼神;你们两个,都令我心痛……既然注定了不能和她终身厮守,我又怎能嫁给她的亲弟弟,你叫我情何以堪!”

青衣面呈灰色,静谧月下更显悲凉,良久,他才说到:“皇姐嫁去智彦已多年,你仍是忘不了她吗?”

悦颜苦笑:“你又何曾忘了我?”

青衣将剑狠狠掷在地上,愤怒的喝道:“既为同性,怎能相恋!”

悦颜将头扬起,望向柔和的月轮。轻云如纱,衬得月色皎洁,愈发像是超凡脱俗的少女。她微微一笑,朱唇轻启:“世间万物皆有情,何苦执著阴阳间。青衣,凭着你的慧根,你不会不明白的。”

青衣颓然收剑回鞘,那龙吟啸音里,藏着青衣的一声长叹。

二人不再言语,回到马车上,萧芳容此时已醒,正好奇而又担心地看着坐上车夫位置上的青衣,低声问到:“悦颜妹妹,那个面目清秀的男子是谁?”

悦颜安慰了她几句,说一切都已安好,不必再担心了。

回到城中之时,已是天光大亮。青衣跳下车来,将抱着两个孩子的乔悦颜扶将下来。一路颠簸,萧芳容和乳娘早已睡熟,只剩下悦颜心思不宁,独自抱着两个孩子。

东方泛起鱼肚白,此时,已看得清一切了。青衣虽已过而立之年,却仍是面如冠玉,剑眉英挺,是个十足的美男子。而悦颜虽已是妇人家,但是风姿绰约,体态轻盈,柳眉杏眼,丝毫看不出是已育有一儿一女。青衣望着她,心中感慨不知如何抒发,忽的怯怯低下头来打量她抱着的两个孩子,眼神一瞟,忽的剑眉紧蹙,露出忧色。

“怎么了,七——青衣道长。”悦颜看出他的不对劲。

“这两个孩子是——”

“这个婴孩是我的女儿苏若岚,这个女娃儿是楚老爷和萧姐姐的女儿楚韶灵——道长这是怎么了?”

深吸一口气,青衣狠狠地拍着自己的额头,无可奈何:“青衣此生注定要为你所累,悦颜——楚韶灵这孩子命格奇贵,是注定了的后妃之相,出将入相,全都仰仗她的福气,嫁的也必定是显贵王公,但是注定不得真爱,孤独终老。”然后又担忧的看着苏若岚轻轻地说:“岚儿这孩子命相多舛,成凤凰堕天之势,应是半生浮沉,大富大贵,睥睨天下,后一落千丈,终于飘零而去,如一片浮萍,历尽沧桑,叶黄而陨。”

悦颜惊异地看着青衣,不知该如何应答。

青衣分别意味深长地看着两个孩子,目光定向苏若岚,接着道:“这孩子本就命中多坎坷而少依靠,多土而缺木,悦颜,请听我一言,将‘岚’字上的‘山’字去掉,换做一个‘木’字,将苏若岚改称苏若枫即可,化解不化解得了,这很难说,至少能保她——”青衣猛然抬头,目光如炬,“她必是能成为后中之后,于喧嚣中享太平,从平地上起波澜,掀翻清平世界,扰乱纷繁红尘。此一乱世红颜矣,纵有三十载,横有八千疆土,天下必为此女动容!”

悦颜此时已是完全愣住,一动不动,对青衣的话听了个懵懂。青衣解下佩剑青锋,放在车辕上:“此剑本就是皇姐送你的,你还给了她,她又在嫁走之前给了我,现在这剑与你的孩子有缘,待她长大后,你交给她就是——不过,我担心你……”

青衣脸色难看至极,满是忧心:“悦颜,虽你我不能结为百年之好,但既然我已注定为你倾心一世,我定然会保你的孩子,会保你孩子的孩子平安,尽吾所能,舍命守护!但我不敢说我一定能保住,毕竟势难逆天而行……昨夜为你破了杀戒,我当回去静思己过,望苍天有眼,给这孩子一个好些的宿命,但愿后会有期,青衣告辞——”话音未落,人已不见了踪影。

红日东升,夜已殆尽,悦颜眼中满是不解和迷茫,前途多舛,这是她唯一明白的将会发生在自己孩子身上的事情。

“岚儿,你现在已身为智彦的王后了,你现在还好吗?请保佑我的孩儿,可以平安一世,也算是我对得起那深爱着我的丈夫了。”乔悦颜喃喃自语。

漫天红霞,似乎预示着风雨欲来。


【前传•第一章•青衣•完】

第二章 千金寿筵金玉满堂莲花凳,天子驾临智解绝对拜名师

朝为豪门娇小姐,暮登皇室天子堂。

天保定尔后妃命,难解定数费思量。

金兮玉兮何足贵,万花簇动贵无当。

纵使身处龙颜侧,仍记当日梦一场。

民世宗十三年,苏若枫十三岁诞辰之际,适逢苏府的丝绸生意开了第二十家分铺,且收益颇丰,所以苏府摆下酒宴邀请扬州的豪门显贵来参加苏府小姐的寿筵。

来的自然都是显赫的达官贵人或是富商巨贾,个个都身家显赫,出手不凡,知道苏老爷最疼爱的只是这一个天赋异禀、聪明非常的女儿。

苏老爷原是在厅堂中坐着的,后来觉得来人送上的礼都太贵重,心中过意不去,便到了门口迎接来客。

苏府上下一派喜气洋洋,只有那十三岁的小寿星正噘着嘴,一脸的不高兴,百无聊赖地在闺房中踱着步子,听着房门外司仪唱着礼单:“乔府乔老爷送上翡翠玉指环一只——孙大人送上玉如意一对——紫家紫老爷送上……”

“烦人!”苏若枫嫌恶地捂了耳朵,年年如此,虽说她喜欢热闹,但终究受不了这年年如出一辙的贺礼,不是金就是玉,有钱人拼了命地往外扔银子,买了些看上去挺值钱的古玩玉器就和苏老爷套近乎;达官贵人则更加附庸风雅,送字画的多一些,也是为了和苏家套关系。没办法,谁叫苏老爷不仅是天下间数得上的豪富,富可敌国不说,还养出了个聪明儿子,十一岁就中了进士,被当今皇上赞为神童,为官不过七八年,就官至三品,被拜为太常寺卿,可谓是天子近臣。苏府自然是为此而风光一把。

苏若枫很是心烦,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就偏过头去对这两个丫鬟说道:“柳儿、莺儿,你们给我读故事吧。”

但是两个丫鬟正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完全把苏若枫晾到了一边,苏若枫不禁生气又有些好奇,就绕到那两人身后,竖起耳朵来听两人的谈话。

“你猜,下一个送的是金是玉还是字画?”

“我猜是金,已经连送了三件玉器了。”

“不对,应该是字画。从一开始到现在还未送过一幅字画呢!”

听着两个人热烈的讨论,苏若枫只觉得好气又好笑,就这么个问题也值得讨论?不禁伸出手一边拎了个耳朵威胁道:“小丫头片子,你们说什么呢?”

两人惊诧得回过头来,露出一幅苦相:“小姐,你——”

正在这时又听见了门外传来了司仪唱礼单的声音:“楚家二小姐送花——”然后迟疑一下,接着念:“花——花凳一只。”

苏若枫立时松了手,来了兴趣,花凳,花凳是什么东西?楚姐姐送的?于是马上奔了出去,想看看那花凳究竟是个什么物件。

只见偌大的院子中间摆了个偌大的箱子,一出了闺房就闻到一股奇异的花香,不是单独的某一种,而是百花之香混合成了一种摄人心魄的香气,如妖娆的少女,如娴静的妇人,香味四溢,令在场的所有宾客都啧啧称奇。

“楚姐姐!”伴随着亲昵的呼唤,一个蓝色的影儿飞向了正站在院中的楚韶灵。楚韶灵听着呼唤,正慢慢转过身来,却被飞来的女子撞了个满怀。

苏若枫笑得甚甜,环着楚韶灵纤纤细腰撒着娇:“楚姐姐,你给我带什么好东西来了?”这两个孩子,本就是闺中密友,又年纪较轻,毕竟都只是孩子,亲密无间并不为过,更何况这苏若枫是扬州城里出了名的能胡闹,所以其他人见了,也只是莞尔,不管其它。但楚韶灵倒是弄了个措手不及,难为情地红了脸,轻轻将苏若枫环着自己的腰的手掰开,低声说道:“别胡闹,今天你可是主角。”

苏若枫满不在乎,仍是好奇的看着那个大木箱子,接着问到:“楚姐姐,那个什么花凳到底是什么呀?”

楚韶灵刮了下她的鼻子,故作神秘的说:“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苏若枫假装不屑地挑了挑眉,心中却更添了几分好奇想要看看那箱中的东西。

转眼间,宾客已到齐,主客落座,开席之后真可谓人声鼎沸,起坐喧哗,谈笑风生,好一派热闹景象,浮华若梦,盛世清平,谁又能知道几家欢喜几家忧愁,谁又知道十年之后的天下大乱。

楚兴正与苏宗泽——也就是苏老爷——正在聊着什么,闲谈间也好奇地望向那大木箱子,忽然听得屋外传禀,说是大少爷苏伯卿从京中赶回来了,专程为了给小妹过生日。苏宗泽顿时大喜过望,立刻站起身来,携着苏若枫就向门外走去亲自迎接自己的儿子。能让父亲亲自去迎接,可见苏老爷为这个儿子有多骄傲。

不一会儿,父女俩回来,身边还多了一个气宇轩昂的年轻后生,大家一看就知道这就是年轻的太常寺卿,皇上身边的红人,苏家的大少爷苏伯卿。他倒是比妹妹来得更像他已过世的母亲乔悦颜,面目清秀,气度不凡,叫人眼前一亮,惊为天人。

苏若枫眉目间和其母相似,但是却比其兄多了几分父亲的影子,但兄妹俩人同样生了一幅绝代的面容,这是让其他贵戚们惊叹的一点。正当众人为苏伯卿啧啧称奇之际,又进来了几个人,为首的是一个衣着普通但是看上去很是威严的老者,约有五十多岁,身边跟着几个精壮的年轻人,似乎是他的随从,正警惕地打量四周,仿佛随时注意不轨之徒。老人倒是很低调,只是找了个不显眼的角落坐好,似乎很闲适的打量着周围的人。

这一下宴会更加热闹了,中心人物一下子由苏若枫变成了她的京官哥哥苏伯卿身上,若枫对这并不在意,现在她已经高兴得不得了,居然能见到公务繁忙的哥哥,实在是太好了。

苏伯卿也是个爱妹心切的人,此次从京中赶回来,带了不少京中的小玩意儿,可是想巴结自己的人实在是太多,还来不及和妹妹说上几句话,就被一帮人围在中间,听着他们的溜须拍马。苏伯卿分得清礼仪,只好谦和有礼地听那些人说着他已听烂的话,不动声色。官场厮混这些年,他老成了许多。

若枫没办法抢回老哥,只好坐回了自己的座位,不高兴地抱着双臂,做冷眼旁观状,却不经意听到了身边洒洒的笑声,转过去正是楚韶灵在冲着她笑,心中不快一下子烟消云散。又想起了那神秘的花凳,忍不住再次凑过去问道:“楚姐姐,我实在是等不及了,你还是告诉我那个花凳到底是什么吧。”楚韶灵依然笑而不答,唤了几个家丁,要他们将那大木箱掀开。

霎时本就隐约的花香愈发浓烈薰得满庭芳香,将所有人都引向停着那“花凳”的庭院之中,人群中发出声声轻呼。只看到一个十分大的“莲花”静静的沐浴着皎洁月光,展现在众人眼前。这朵大大的“莲花”,是由千万朵粉白的花朵及花枝编织而成的,如同一把凳子,中间的一片花海簇动正好可以容下一人坐着。寻到千万朵花并非难事,而这千万朵花却都不是一个品种,而且尽皆粉白,能凑齐已是不易中的不易了。更何况还得在花还新鲜的时候就将它编织成形,又不能伤了花型,确实不易,需要的人力物力,并不简单。这哪里是什么花凳,分明就是观世音大士的莲花台!精工细作,娇媚动人之中而又带了圣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正是如此。

这是楚韶灵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主意,也是她奔波了一个月专门准备的礼物,试做了五个才算是做成功。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苏若枫继承了乔姨的最大的特点就是她的超凡脱俗,仿佛不是人间中人,而是天仙落凡尘。

“好美啊,楚姐姐,真的好美,”苏若枫此刻已经走到了那“花凳”旁,痴痴地看着,莲花,多么圣洁的花朵,“谢谢你,楚姐姐。我都不敢坐这‘花凳’了,生怕把这么美的莲弄坏了。”

“傻瓜,你就是我心中最美的莲啊。”楚韶灵浅浅一笑,没答话。

自然,无需多说。

飨宴之间,觥筹射复,自然都少不得。虽说不是新春,竟也设了打灯谜,棋牌、题诗绘画,好让宴中的达官贵人们,不那么无趣。

那后来才造访的老者被安排了和紫老爷下围棋,神色淡然,似乎专注于棋局,却不时看看正在被人纠缠的苏伯卿,露出些许微笑。

过了不久,棋局终了,紫老爷中盘大败,轻哼一声,跑去和自己的儿子下棋去了。苏伯卿见老者身边已无外人,急忙应付打发了身边的人,赶紧过去和那人说话:“木老爷,怎样,觉得寒舍家宴如何?是否有招待不周?”木老爷微微一笑,尚未开口就见到苏若枫迎着苏伯卿而来。

“哥哥,这位是——”苏若枫看着面前的老者颇感奇怪,这人不像是扬州人士,且从前根本就没有见过这等人物。

“噢,枫儿,这人是我在京城的朋友,木老爷。他听说我要回来看妹妹,就一时兴起,和我一路同来的。”苏伯卿向若枫解释着,脸上很是恭敬。

“木老爷——多谢木老爷,一路奔波,还请尽兴。”苏若枫虽年幼,但出身官宦之家,见识颇多,场面话说得甚熟。

“呵呵,早就听说了苏家小姐的美貌和聪明,难怪令兄非要回来给你过生日,有这么一个好妹子,难怪把心绑在了扬州。”木老爷说话很豪爽,不禁让苏若枫面上一红,赧然一笑。

现任扬州太守孙大人正抱着自己的孙儿在看着一个灯谜,似乎苦思冥想而不得其解,颇感无奈,搔首落白发,感慨了一遍又一遍,似乎还是没能找出答案来。

身后忽的传来一道温婉女声——“久闻苏小姐才识过人,小女这里有一上联,想求对,不知小姐可否帮忙?”

听到身后的声音,苏若枫转过身去,心中一惊,没想到居然是沈家老爷的外甥女,朝中吏部尚书家的小姐——徐菁芳。她自小养在舅舅家中,在扬州也是小有名气的才女,两年前随父入京,今番居然又回来了。年幼时她和楚韶灵还有苏若枫可是受一个私学老师教导的同窗。她正笑吟吟地看着苏若枫,眼神轻柔却带着些挑衅。

“没想到芳姐姐回来了,还来看望妹妹,荣幸之至——说什么求对,姐姐才华远在若枫之上,再说这里有这么多文人雅士,哪里轮的上妹妹我。”苏若枫回答得甚是客气,毕竟两年不见,她心底与徐菁芳生分了许多。

徐菁芳显然没有料到她如此客气,面上闪过一丝怔愣,但转瞬便又挂了一抹笑:“方才看到韶灵的贺礼,又看到孙大人的窘迫,忽然想到一联:孙爷爷孙看花凳阅花灯,花是同样,凳灯有别。”

苏伯卿顿时愣了,这一联并不容易,自家妹子虽是聪慧,也不知对不对得出来,以她的性子,若是对不出来,今晚上可是就天下大乱了。

苏若枫确实是被难住了,低了头踱着步子想了半天。从小她便争强好胜,尤其喜欢和这个芳姐姐争。说起来,她们三个都是好强的性子,但韶灵更对经商有兴趣,而徐菁芳和苏若枫变在文才上争斗,暗中较劲。尽管如此,苏若枫的记忆中却从未真正胜过这位芳姐姐,每每最后,都是她放了自己一马。

仍是想不出来,若枫额上渗出了继续细密汗珠,忙乱地四处看去。忽然瞧见了正在谈笑着下棋的紫老爷,豁然开朗,答道:“有了!紫甫父子部棋具设棋局,棋乃一体,具局不同。”

旁里本就有几个看客,见苏若枫终于对了出来,也不管对得如何辨识一片叫好之声,苏若枫长舒一口气,看着徐菁芳脸上那一抹笑,情知她又是放了自己一马,若是她不说“凳灯有别”而是说“几火有别”的话,她还真就可能对不上来了。

木老爷看了看徐菁芳又瞧了瞧苏若枫,见此二者一动一静,却是一般美丽,不由得心中喜欢,低下头对身旁的苏伯卿说:“扬州还真是人杰地灵,养出来的女子既秀气又聪明,看来,要找儿媳的话,就得从扬州来找了。”

宾主尽欢,好一场热闹飨宴。

二更时分,喧闹了半夜的苏府终于归于沉寂,宾客们大多已回府,只是那个京里来的木老爷留宿在了苏府中,还有被苏若枫缠着的楚韶灵,也留在苏府睡下——这也是常事。

夜已阑珊,苏若枫躺在床上,想起了去世两载的母亲,忽的睡不着了。她烦心地坐起了身,正瞧见了墙上那柄青锋剑。

奇怪,自己不会武功,母亲也从不动武,为何会留给自己一把剑?

她趿拉着鞋子蹦跳着到了墙边,将剑取了下来,抽出剑来,觉得舞动不开。遂悄悄拔开门闩,走到庭院之中,瞧着皓月当空深吸了口气,也不管那剑应该怎样舞,便随着性子乱挥了起来,摇摇晃晃,好几次险些砸了自己的脚。不一会儿的工夫,便闹得一身是汗。

苏若枫沮丧地把剑收回鞘里,看到那花香四溢的花凳,也不再怜香惜玉地怕坐坏,径直坐了上去,把剑放在膝盖上,托着腮打量着这造型古朴的剑。花香袭来,心中不由得安静了许多。苏若枫静下心来,借着月光细细的看着剑鞘上的花纹,这才看出来竟是条腾空的龙,只是刻得很浅,也未曾上色,乍一看根本看不出来。剑柄上用篆体写着青锋二字,古朴有力,隐约看得出书者的凌云壮志来。

青锋,为什么要叫青锋这个名字呢?拔剑出鞘,龙吟之声低吟悦耳,青色锋芒在月下光彩熠熠:“为什么呢?”她咕哝出了声。

“青天朗日,锋芒毕露。不为人主万人之上,便为奸佞遗臭万年。”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突兀的男子声音,当即把苏若枫吓得把剑掉到了地上,跳下了花凳子,转过身,看到了默默立在身后的束着道冠的青衣男子。

“你、你、你是谁?”若枫结结巴巴地说着,赶紧从地上拾起青锋,双手持剑,将剑尖对准好像是从天而降的青衣,忽又觉得不对劲,方才那声“你是谁”好象带了和音,扭头一看,是楚韶灵正瞪着青衣,楚姐姐什么时候也来了?

“哈哈,正好全都来了,省得我再一个一个找。”青衣懒洋洋地笑着,见他笑了,两个孩子愈发目瞪口呆。

“行了,做我的徒弟吧,我教你们功夫,可好?”

月色醉人,失眠的人还真是不少。

那位京中的权贵——木老爷也是失了眠,约了苏伯卿正在院子里赏月,忽然见到一道身影大笑着闪过,声音似乎很熟悉。他心头一动,不待手下有所反应,便急急忙忙追了上去,把苏伯卿扔在原处。

不知追到了什么地方,那人终于停下来,转过身来,声音懒洋洋的,有着几分醺然醉意:“大哥的功夫不减当年啊。”

木老爷——建阳帝登时一愣:“七弟,果然是你,你还活着。”

青衣大笑一阵却是越笑越落寞,终于平静下来:“大哥难道想我死吗?”

建阳帝静下心来,看着青衣竟有了几分仙风鹤骨的味道,一身道人装束,失声道:“七弟你竟入道了?”

青衣自嘲一笑:“大哥,今日有缘重逢。老七不想让大哥担心,故而现身相见。这些年你一直不曾放弃寻我,如今老七便告诉你,不必再担心我——老七杨景伦不会对大哥的帝位构成任何威胁。今日相见,也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大哥。”青衣声气平和,叹了一声,正要离去,却终是不忍,又转过来,对着正欲挽留他的建阳帝说道:“陛下保重,陛下莫要太倚重丞相。”话音落下,毅然离去,决然不肯回首。

建阳帝又是欲追,却忽的明白这些年青衣的武功精进得厉害,若方才老七有意放慢速度,以自己的荒废多年的功夫,又怎能追得上他。想通此事,不禁颓然,回想起了从前的许多事情,心事重重地回了苏府。翌日,也未在扬州多逗留,清晨便启程回了京城。


【前传•第二章•拜师•完】

















第三章 廿载扬州一梦看苏楚豪门,英雄难觅竟结义把酒结恩

少年疏狂意气豪,哪个英雄是白身!

手下自有多谋士,心中自有痴情真。

无奈月老终糊涂,红线错搭无缘人。

成就百年和好时,伊人心中已有分。

民世宗十七年,苏若枫十七岁,早已是扬州城里的“名人”。

“小姐,楚二小姐来访。”丫环笑嘻嘻地禀报,方才还在愁眉不展的苏若枫一下子就一展愁眉,飞也似的奔出房间,迎向外表冷艳衣着华美的少女。

“灵师姐,”半嗔半喜,苏若枫一脸的笑容看着风尘仆仆的楚韶灵:“你总算是来带我出去玩了,爹爹不肯放我出去,我在家闷了快半个月了。”

“活该,”楚二小姐冰冷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谁叫你半个月前出穿着一身女装就跑出去玩,还跑到了那种地方去大闹一通,害得那楼里的客人活活害了半个月的相思病,弄得那一楼的妓女都嫉妒得要死。难怪苏伯父教训你,不让你出门。”

若枫撅起了嘴,一脸的不服气:“谁叫爹他带着那什么达官贵人去那种地方消遣,我又不知道,还以为是什么好玩的地方。”

“我刚从苏州回来,一进这扬州城的门就听说了苏大小姐你大闹‘倚翠阁’,气得苏老爷吹胡子瞪眼自己也被禁足——枫儿,你真是不叫人安心,我走之前你不是还口口声声地说不会惹祸吗?”

“噢,你千里迢迢跑回来就是为了说教我吗?”若枫一脸忿忿,在家已经被大哥和爹狠狠地训了好几通了。

“怎么?生气了?傻瓜,真是个傻瓜。走!换了衣服,我带你出去玩去!”楚韶灵拿出个包袱,笑着走进若枫的卧室。若枫转怒为喜,一下进了卧室,从背后抱住韶灵说:“我就知道,灵师姐对我最好了。”

扬州城中,保扬河畔,正是春天,城中年轻男女纷纷来此踏青,游人如织,衣袂相交,香风如许,直叫人沉醉其中。

杨四和齐少忠便是这沉醉其中的一对主仆。

“四爷,别走得那么快嘛!”齐少忠气喘吁吁,紧紧跟着杨四的身后,生怕跟丢了。

年轻气盛的杨四扬了扬浓黑的眉毛:“你呀你,我叫你别跟着我了,跟你也跟不上,怎么这么不听话呀你!”一边说着,一边好奇地四下里望去。

这扬州的风流他可算是见到了,美女如云,楚馆林立,便是金陵之豪富也不能与之相比。

不跟着你行吗,四爷?齐少忠苦笑地看着杨四的目光又被一飘然过去的女子吸引走。回想出门前夫人言谈间若有若无的警告意味,不禁胆寒。虽说少爷对自己的婚事诸多不满,可木已成舟,夫人就是夫人,不听不行。

杨四面上快活,心里却是无限的忧愁,也罢,你既然看我不顺心,我就出来转转,虽是离家仍近,毕竟是另一番天地了。主仆二人一路行至保扬河,杨四神清气爽,抽出折扇来摇了摇。

与繁华的样子极不相称的,一个落魄书生站在保扬河畔望着远景,一脸沉思的样子,时不时地,有意无意地,若有若无地向杨四投来一望。

看我作甚?

杨四来了兴趣,嘻笑着过去,也学他的样子站在湖边沉思。一个衣着光鲜,一个却是寒酸粗布,而两人又是一样表情,的确十分好笑。

那书生回过头,一脸诧异,忙施礼说道:“晚生站在这里,是否打搅了仁兄雅兴。”

杨四也收了一脸的顽皮,故作惊慌,深深一拜:“仁兄站在这里,的确有碍观瞻,于扬州之繁华不符。”说罢哈哈大笑。

那书生竟是不恼,也自顾自地笑了起来,自嘲地说:“看来我真的是个无用之人了,科举考不上,家业也兴不起来。”然后默默望湖,突然向湖里跳了进去。

杨四霎时愣住了,马上反应过来大声喊着:“少忠!”

话音未落,齐少忠已跃入水中,他少时住在江边,水性是一等一的好。不多时,便将挣扎着的书生拖了上来。

“唉,你呀,还真是没用,死都死得叫人不舒服”,杨四蹲下来一脸笑容望着这瘦弱的年轻人,忽然又换了一脸的严肃:“死就有用了吗?我也是诸多的不顺心,还有不少人恨我入骨想我死,我不是照样还活着吗?少忠,走,拖这家伙换身衣服,去饮杯热茶。”

湖边的茶舍里,杨四细细听着这年轻人的遭遇,原来,他到京师赶考,却不料生了一场大病,弄得考试之时昏了过去,试没考成,功名自然没取到。回家的路上被山贼劫了不说,到家还发现家产被好赌的二哥全部卖了还赌债。

“这么惨不说,家兄由于太惭愧已经服毒身亡,嫂子卷了剩下的东西跑了,老母气急了病发也去了。我一人孤零零活在这事上,想上吊却把房梁弄断了,想撞墙却把残破不堪的墙撞倒了,想服毒但已无钱买毒药,想就坐等着饿死却被你奚落,最后想投湖而死——”他愤然指着忍俊不禁的杨四:“还被你让人给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杨四终于笑了出来,笑声爽朗而又坦荡,许久,才停下来意味深长的看着面前羞愤得又要自尽的年轻人:“你惨,好吧,听我说,我是父亲妾室所生,出身低贱,母亲又因难产而死。虽有一身抱负却无权继承家业。父亲钟爱我,因而我被主母嫉妒,在我父亲面前说尽坏话贬低我。兄长提防我,生怕我得了父亲的欢心。我看上的女人——”

他将拳重重锤在桌子上:“被兄长抢走不说,还被迫娶了个我不喜欢的女人。三月前,我几乎被人暗杀,险些死掉。捡回了一条命,却仍然身处危险之中。我不像你,还能考取功名,一展雄才,只好寄情山水,来风流一把。你说你惨,你二哥尚知羞惭自尽,而我二哥却天天恨不得我早死。”杨四越说越恨,狠狠将茶杯一砸,淡绿色的液体霎时飞溅得到处都是。

换了茶盏,杨四心情稍微好了些,看着面前面容平静的书生,心中一惊,挑眉思忖一刻,笑着说道:“在下失态了,在下姓杨,排行老四。认识我的也就唤我一声杨四,看得起的称我个四爷。尚未知晓阁下高姓大名,不知——”

那书生此刻已全然没有了方才的颓唐,相反竟露出了一丝精细和俊逸:“晚生杨尚文,见过杨四爷。”

杨四起了好奇,微微一笑,叫齐少忠出门打酒,要与这和自己同姓的杨尚文喝上几杯。

推杯换盏之际,二人竟是意气相投,不由得喝得十分尽兴,赏风月,议朝纲,说古今,道兴亡,好不痛快!

门外忽的传来阵阵吵闹声,杨四不禁皱眉,捺不住性子再在屋里呆着,拉着杨尚文一道出门看去。

却说那苏若枫和楚韶灵一行两人,好容易自苏宗泽处得了放行,又是赌咒又是发誓,这才得了允出了门,苏若枫心性活泼,一出门便把给爹爹的保证跑到了九霄云外。

“灵师姐,还是你有办法,三句两句就哄得我老爹找不着北,笑嘻嘻地开门放行。”苏若枫身着一身男装,英姿勃勃,透着无限的灵气。

楚韶灵默默注视着不肯安分走路的苏若枫,眼神里全是宠爱,笑而不语。

苏楚两家是世交,她们自小便在一起玩耍,可谓是青梅竹马。若不是两个孩子都是女子,两家真就结了姻亲也说不定——虽然……

楚韶灵早知自己有了问题,想自己不过去了苏州半个月,竟活活害相思害了十五天,这些天来,一闭上眼就是这人样貌,一颦一笑,如在眼前。回到府中,一身风尘来不及换洗衣服,就匆匆忙忙去看那个闯了祸的家伙,生怕她受到什么责罚。担心她闷出了病,便随身带了两身男装方便带她出去玩。韶灵叹了口气,微微咬了下嘴唇,枫儿,你可知我的心中时时刻刻牵挂着你。

“师姐。”苏若枫突然发话,声音急切,一下便把楚韶灵从胡思乱想中拉了出来。韶灵不明就里,忙顺着她的眼光看去,不由得心中叫苦。

原来是那与苏楚二家并称豪富的沈家的三少爷,此刻正在痴痴看着身着男装的两人。沈家三少喜好男色,这是举城皆知的,为这沈老爷几次欲与沈三少爷断绝父子关系。无奈沈三少爷初此一嗜好之外别无缺点,商人头脑精明得很,为沈家做成了不少大买卖,所以沈老爷为了家族利益,只好睁一只眼闭一支眼,任由自己的儿子胡闹。

沈三少本来是出来散心,出门便瞧见了两个眉清目秀的美貌男子,不禁怦然心动,只顾着痴痴地看,引得路人侧目。

因为是世家的缘故,楚韶灵和苏若枫都见过沈少爷,但是都是女儿身份,且碍于礼教只是打了个照面,所以沈三少爷虽觉得此二人有些熟悉,却也想不起来是在哪里见过的,一时情迷竟走上前来搭讪。

“二位小哥,这是要去哪里啊?本少有意结交,可否相请喝一杯?”沈三少一脸笑嘻嘻,色迷迷地瞅着苏若枫,竟不由自主地去拉她的手。

楚韶灵见若枫脸色渐青,忙在苏若枫发作之前拦上前去,一脸正色:“阁下请自重。我们兄弟二人只是路过的旅人罢了。”

沈三少定定地盯着楚韶灵,看得楚韶灵浑身发寒,咬牙切齿。他忽又昂起了头:“谁不知道这里是烟花三月下扬州,是风流之地,二位小哥既然来此便是与沈某人有缘,何必一路奔波,不如就陪沈某一同游湖尽情欢愉如何?”

“混帐!给我滚!”苏若枫勃然大怒,她最讨厌此等登徒子,自己女装时被调戏不说,连穿了男装都有人来骚扰,不由得她不恼火。

沈少爷脸色大变,急忙退后几步躲开苏若枫的一掌,气急败坏地叫身后的家丁上来帮忙。楚韶灵急忙出手,徒手和家丁们打了起来。

这便是方才杨四所听到的喧闹了。

“哈哈,有趣的很呐。”杨四兴奋不已,看着那淡蓝外袍的美貌少年一招一式透着灵动,出手又稳又准,一脸的镇静,几招之中就将高大粗壮的家丁们打得落花流水,爬不起来,哭天抢地的喊着娘。杨尚文倒是一脸饶有兴味的样子,似乎看出了什么不寻常。

“好,好,精彩之极啊!”杨四看到忘情,全然不顾身边人的差异,居然拊掌叫好。

苏若枫见此人有趣,不禁莞尔,回首向那白袍的年轻人轻轻一笑,竟将杨四看得呆了。

楚韶灵一脸沉着,看着沈少爷,狠狠说了声:“滚!”

于是那几个家丁急忙爬将起来,扯着瑟瑟发抖的沈少爷走了。

楚韶灵笑着向若枫走去,拉着她正欲离开,方才拊掌大笑的年轻人却忽然跳了过来,一脸的欣喜,拦住了二人的去路。

“怎么?公子也想有所赐教吗?”楚韶灵皱着眉,瞪着眼前的男人。

“啊,晚生不敢,委实不敢。”杨四颇为诚惶诚恐,急忙解释道:“在下杨四,实在是佩服二位公子的翩翩风采,尤其是方才教训那个恶少,真是大快人心!小弟方才为宽慰那位仁兄,特意买了几坛子陈年好酒,不如借花献佛,也请二位一同畅饮一番,不知肯否赏脸?”

没等楚韶灵反对,苏若枫已经抢在先说:“好!兄台果真是爽快人,那小弟就不客气了!”楚韶灵一阵心惊,这个枫儿,怎的这般嗜酒,实在是胡闹,万一这个家伙不是什么好人,那可怎么办?本想拉着她便走,但见她一脸的笑意,又不忍悖了她的意,叫她不开心,于是心下决定滴酒不沾,看看这个杨四想做什么。

落了座,楚韶灵仔细打量面前的两个陌生男子,那自称杨四的气宇轩昂,生得高高大大,一脸的豪气,似是个率性的人,但眼神中没能掩饰住精明。而那旁边的一位,看起来很是斯文,穿着一身新衣,眉宇间显得几分精神,眼中似乎藏有笑意。

杨四笑着说:“在下新来扬州,便结识了这一位杨尚文兄弟,今天又见识了二位的风采,有心结交,不知二位怎么称呼?”

若枫刚想说什么,就被楚韶灵止住了,代为回答:“他叫楚风,大风之风。我叫苏凌,凌云之凌。”她泰然自若,丝毫不惊慌,若枫先是惊讶,随后是会意微笑。

杨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精光,随后朗声笑道:“原来是楚兄和苏兄,今日有缘,且给了小弟个面子,喝上几杯。”

韶灵闻言忙说:“在下不胜酒力,身体微恙,滴酒难沾,还是让楚风代我与二位尽兴吧。”

苏家世代出尽饮酒名人,苏若枫也是遗传了父祖的能耐,从小便善于饮酒。她天生嗜酒,这点倒是真的,故而她不推辞,痛痛快快真和杨四、杨尚文两人尽兴地对饮起来。

齐少忠打的乃是上好的陈年老酒,味道醇香宜人,不久连杨四都喝得面上微红,杨尚文也有些醉意,四人谈论这扬州的风土人情,豪门奢户,一下就转到了这扬州几大家族的话头上。

“杨四兄应是不知,”杨尚文意气风发,半点看不出他方才还是想要自尽之人,“这扬州城总共有三大豪富四大望族,分别是苏、楚、沈、窦四族。前三家都是世代经商的,唯有那窦家是世代有人在朝中为官,这一代出了个窦将军窦胜凯,很是受当今皇上器重。”

“这杨某也略有耳闻,方才那被打走得好像是被叫做沈少爷的,不知是否与那沈家有关。”杨四微微笑着,斜眼瞥了一下“楚风”和“苏凌”。

杨尚文接着说:“正是,那小子是沈家的三少爷,平日仗着自己钱多胡作非为,在府中养了不少的那个、那个,那个什么。”脸色渐红,他也不好意思再说下去了。

“杨某还听说,那苏楚二家各有一个女儿,模样是倾国倾城,不知尚文兄可曾见过。”杨四咂了一口酒,慢慢地说。

杨尚文一脸坦然:“尚文一介寒儒,小生怎么可能见到那两家的千金?不过倒也听说了不少,那楚家小姐精于商道,倒是比她哥哥强的不少,前一阵还去了苏州买苏绣,怕是也快回来了。那苏家小姐不谙此事,却是一等的文采,若是男儿,怕是能考上状元都有可能,不过生性太活泼,不久前还大闹了扬州最大的**倚翠阁,弄了个鸡飞狗跳。”

杨四大笑:“想不到苏家的千金如此有趣,叫我好想与她一会啊。”

楚韶灵莞尔一笑,偏着头看着面色潮红的苏若枫,她们两个还是头一回听外人当面议论她们,尤其是现在在说苏若枫,她心里作何感想。

“二位兄台难道只想议论这城中的韵事吗?”若枫忽的发话,一脸恬静。

杨四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这——实在抱歉,在下失礼了,当罚当罚。”说罢斟了一杯酒。

苏若枫拦住了他,轻快说道:“这么罚可没意思,我们行酒令吧,叠字,每一句增一个字,至十字为一首,必须押韵。接上的喝酒,接不上的眼馋——苏兄则反之,接上不喝,接不上就得喝。”说罢调皮地眨了眨眼

楚韶灵无奈,自己的心思还是被看出来了吗。也罢,这杨四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坏人。

杨四撇了撇嘴:“既然如此,我先来第一句,‘酒’”

若枫接着说:“忘忧。”

韶灵急忙说:“能解愁。”

杨尚文想都不想,讲杯中酒一饮而尽:“冰凉入喉。”

杨四突然语塞,略一沉吟,急忙说道:“万事浮心头。”

若枫饮了一杯酒:“纵情太虚周游。”

韶灵本就不善诗词,更何况一时之间想不出来,尴尬一笑:“认罚。”饮酒一杯。

杨尚文接着说:“过往云烟抛身后。”

杨四顿了一顿,叹了一声:“认罚。”将酒杯放下。

若枫淡然一笑:“功名富贵碌碌相求。”

韶灵此刻却是有了灵感:“古往今来汲汲不肯休。”

杨尚文朗声大笑:“今当把酒一醉同笑公侯!”

这一轮就这样结束,四人意兴正浓,又玩过几轮,三人皆有被罚,唯若枫始终笑傲未被罚过。

“今日相处甚欢,令杨某感激不已。”酒尽之时,杨四蓦然开口。

“杨某家中兄弟甚多,但能与杨某交心的却没有几个,好友知己更是很少。今日与几位相处如此高兴,实在是自出生之后少有,人生短暂,知己难寻,杨某渴慕与几位结为异姓兄弟,望几位不要不给杨某面子。”那几个人是万万想不到杨四的这番话,都是一愣,尤其是见杨四眼中似有光芒闪动,更是惊奇不已。

韶灵原本对杨四有着戒心,此刻虽然喝了几杯酒没见着出什么事,但是仍觉得面前这个名字简单的人不那么简单,可是也说不出哪里奇怪。对于这个结义的要求,她是委实没有想过的。

倒是苏若枫天性洒脱,想也未想,就替三个人应下了,很快香炉、神台、瓜果、祭酒都备下了。楚韶灵有些昏昏沉沉,怎么回事,出了趟门怎么就多了几个兄弟回去?

一切顺利进行,只是到了排辈的时候——“为什么要苏兄作老大?你做二哥?我们两个认小呢?”杨四颇是不服,虽说对这两人称呼兄长,但一眼就分得出来他们四个谁大谁小,居然自己做小,他们两个做大,太过分了!

“能者得而居之,杨弟。”若枫嘻笑着,“论功夫,你若是打得赢我,我便让你居我之上,可敢与我一战?”

杨四默不作声,他虽然习得一些武艺,但是自知上不了台面,只好收声。

杨尚文淡然笑着:“杨四兄,既然如此,那小弟也就居你之后了——大哥、二哥、三哥,小弟这厢有礼了。”话毕竟深施一礼。

杨四开怀大笑,也深深施礼:“三弟拜见大哥、二哥。”

……

回府途中,已是金乌西陲,若枫脸上满是笑容,拉着楚韶灵的胳膊笑个不停:“没想到此次竟赚了两个弟弟,师姐,真好玩!那个杨四也是真有意思,看着聪明,但总是有几分傻乎乎的。哎,别忘了我们答应了他两个去游湖,明天可要来找我啊!”

楚韶灵面上笑容不改,淡淡地说:“怎么?你对那人有意吗?”

若枫忽地站住,仔仔细细地把楚韶灵看清楚,看得楚韶灵心里很不自在。她突然嫣然一笑,将嘴凑向韶灵耳侧,轻轻道:“师姐,吃醋了吗?”

尽管在夕阳中脸已经够红了,楚韶灵知道此刻她的脸一定更红,张口结舌起来:“枫儿,你说什么?”

若枫调皮一笑,兀自执着韶灵的手,十指相扣,也不作答,只是满面笑意,不去管楚韶灵脸红成了一片霞光,径直向苏府走去。

客栈之中,杨四也是在想着这两位“兄长”。

“世间竟有如此的人。”杨四泡在澡盆中轻叹。

齐少忠面露苦色,这主子也不知中什么邪了,方才盯着那美貌的“二哥”远去的背影愣了好一会儿神,现在又叹了几十遍同样的话,难不成自己的主子也会惹上那断袖分桃的事?天爷啊,可别吓唬我,好不容易没惹上什么桃花债,若是惹了一段孽缘回去,那夫人不得把自己给烹了!

“少忠你愣什么神!赶快加水,水都凉了!”杨四看出来齐少忠的胡思乱想,喝了他一声,不想竟吓得齐少忠将满盆的热水掉到了地上,砸了个震天响。

“少忠,想什么呢!”杨四又气又笑,平素稳重的少忠居然这么轻易就被吓了个半死,定然是出了什么事。

齐少忠见状,心知不说不行,就苦笑着说:“四爷难不成想学那断袖的刘欣么?”

“哈哈哈哈,你、你、你这个傻东西!”杨四忍不住笑得前仰后合。

少忠一脸迷惑,只得等着杨四笑够了。

杨四终于平心静气地说:“今天我拜的那个大哥和二哥,分明都是女儿身!你没看出来吗?”

齐少忠惊讶非常:“真的?”

“呵呵,世间哪有如此细嫩皮肤的男子啊,你也不想想清楚——不过,今天倒确实是见了不少的怪人。”杨四不语深思。

今日在湖畔,他分明用余光看到那书生似乎在注视他,他才过去想开个玩笑,没想到杨尚文居然跃入水中,叫他大吃一惊。

而齐少忠将他救出来之后,他虽然咳嗽半天,却没有咳出水来,杨四当时就有些怀疑,生在南方的男子,离水这么近,很少有不会泅水的。虽说那杨尚文是个书生,可手掌之中有操持棍棒的痕迹,更不可能不会游泳,而且,他今天编的那故事也是着实离奇了些。

他分明是有意结识我。

沐浴之后,杨四猛地又想起了那两名女子,“苏”“楚”如此绝色的美女加上这姓氏,怕是她们便是今日谈论的那两名豪门千金。如此说来,苏家小姐多才调皮,怕是就是那个“楚风”,楚家小姐深沉内敛,应该就是那个“苏凌”。

下了楼,来到大堂,这茶舍竟也应揽客栈的生意,也好,省得自己到处乱跑了。杨四看着昏暗烛光下的大堂,掌柜正在执笔算账。墙上有不少的诗文,应该是游湖的才子们游兴而发的。杨四饶有兴味的赏看了半天,忽然要了支笔,在墙上奋笔疾书:权,得易,守太难。万里江山,英雄竞流连,高处不胜清寒。扭转乾坤看人间,纵横豪迈唯我少年,愿张良弩听进尽忠言,定当傲视苍穹挥剑破天!

呵,杨四淡淡轻笑,多少豪情,也只是自己一时妄想罢了,在这扬州,不知自己是否还能全身而退。

月入日出,又是一日清晨。

“枫儿!”伴随着一声呼唤登堂入室,楚韶灵在苏家的自由不亚于苏家小姐苏若枫。

“楚小姐,我家小姐刚刚起床。”丫鬟掩嘴偷笑。

韶灵无奈的向卧房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般来说,“刚起床”的意思就是尚未起床,这是若枫教下人说的。

唉,昨日明明是你千叮咛万嘱咐地叫我早些来找你,不要失约,看来失约的是你这个小懒虫。无奈地摇了摇头,韶灵兀自推开了卧房的门。苏若枫的闺房,对于同是女子的她,不是禁地。

果不其然,那懒虫正在呼呼的睡着,粉红幔帐后均匀的呼吸声清晰的传到韶灵的耳中。韶灵轻轻合上房门,撩开纱帐,走到床前。

柔柔的秀发披散在枕上,双目轻合却又微睁,正在将醒未醒之间,长长的睫毛轻微的颤动——梦还未尽吗,我的美人?韶灵一时失神,立在床边,面色沉静,眸中露出些许沉醉之色。

她突然坐在了床边,抚着若枫凌乱的发丝,眼中蒙上了一层迷雾,叫人看不清。

若枫受触,慢慢觉醒过来,睁开浑沌的眼睛,看清了面前的人,立时甜甜笑道:“灵师姐,你来了。”

那手的主人不舍地将手收了回去,也回以一个同样甜美的笑容:“懒虫,还不快起来,我们还得先去看师父。”

苏若枫“哦”了一声,笑嘻嘻地爬了起来,三两下换好衣服,拽着楚韶灵出了苏府。

熙熙攘攘的街头,两个衣着光鲜的年轻男子每人手提着一大坛子酒,这本就显眼,恰好这两个男子都长得风度翩翩,光彩照人,不由得引来了更多人的注目。

两人却没有走大路,而是钻进了小巷之中。七拐八拐,居然到了一个日常百姓丢弃旧家具的所在。

“灵师姐,”若枫有些难以置信的小声问,你确定师父是在这里吗。”

“嗯,师父上次告诉我要我到这里来找他。”韶灵回答得有些犹豫。

“怎么?为师下榻此处很丢人吗?”清朗的声音带着笑意从背后响起,一个原来是半躺在房檐上的老头哈哈大笑着跳了下来。

说是老头,却发黑如墨,只是凌乱的头发,一身破旧寒酸的道袍叫人不由得把他当做了糟老头子,但若细眼打量,便发现这人依旧是仙风道骨的模样,正是师父青衣。两人不由得都笑了。

“怎么?师父您换了衣服了?不是原先自称青衣道人,一辈子只穿青衣吗?”若枫笑吟吟地走上前去,将手里的一坛酒递给师父。

青衣道人自是不客气,几口灌下去半坛子:“哈哈哈,好酒,应该是苏家三十年的陈酿啊!还不是你们两个那几个出了名的师兄,人家问他们师从何处,为了给自己壮声势硬说师从青衣门门主,还说自己师父喜穿青衣,编了一大套东西,惹出一大帮老骗子也跟着收徒弟,穿着青衣四处招摇。害的我一穿青衣就被一帮黄口小儿戏弄,说我是老骗子——你们两个评评理,为师冤不冤呐!”说罢又是几口,将另半坛又喝光了。

“冤,冤,师父您真是太冤了,所以徒儿们特意拿了好酒来孝敬您。”韶灵一脸无奈地看着人老心未老的顽童似的师父,将另一坛酒也递了上去。

青衣竟破天荒地没有一饮而尽,反而深深地看了面前的两个徒弟,长叹一声:“可惜了,天妒红颜;可惜了,阴阳错颠;可惜了,金童玉女;可惜了,今生无缘;可惜了,兵荒马乱;可惜了,千里江山;可惜了,爱子情笃;可惜了,势难逆天!罢罢罢,且醉今朝!”又是一阵痛饮。

楚韶灵目光郁沉,她没能明白师父到底在说什么,却看出了师父的豪爽之下藏着些许难过。

缄默之间,三人同时听到不远处传来了刀剑之声。

……

清晨之时,急着赴约的自然不止苏楚二人。

“少忠,船已租好了吧。”出了茶舍,杨四自然而然地问齐少忠是否已办好了游湖的事情。少忠是个何等精细的人,自然已经办好了。

“好,那咱们先去市集逛逛——”

“三哥!起得好早啊!”杨尚文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彬彬有礼。杨四唇角微扬,他叫得还真是亲切。

“四弟既然来了,咱们就一起先去逛逛集市吧!”下了马,让齐少忠牵着,和杨尚文并排着走到集市上。

清晨起来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集市上的人们,哪个不是为这些而忙碌的呢?恰是这种忙碌,才交织出了社会。人们是为了生存而努力工作,最底层的老百姓无法参与朝纲,战场,商斗,他们也就是在这种忙碌中却支撑起了泱泱大国的运转。看着这种繁忙,杨四心生感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怕就是这么个道理。

忽然,杨尚文指着前面的两个人说:“三哥,你看前面的那两个人是不是大哥和二哥?”

杨四于是顺着他的手指向前方一看,果然,不正是昨夜在自己眼前晃了一夜的人影吗?此刻正抱着一坛酒,和身边的另一个人说笑着。

于是他向着尚文低声说:“咱们快步追上他们,吓他们一跳。”

不料看他们在那小巷中穿梭自如,却苦了初来乍到的杨四,绕得迷迷糊糊不说,终于把人给跟丢了,险些连齐少忠都给落在了后头。

“这,四弟,你原是扬州人,难道你也不识归路吗?”杨四哭笑不得的看着一脸无辜的杨尚文。

“三哥,尚文不常出来闲游的,扬州城这么大,本地人也是会迷路的。”杨尚文的语气中全是无奈。

“啊?你——”数落的话还未说出来,杨四警觉地听到身后有刀剑出鞘之声,不由得惊骇的转过头来。

什么时候,自己身后竟站了这么多个蒙面黑衣之人!杨四退后几步,厉声喝问:“你们是何许人?”

为首的一人却是轻声笑着,笑声中带满了轻蔑:“四爷又何须多问,您自是知晓得清楚的。”

杨四倒吸了一口冷气,心中疼痛非常,二哥,你真的恨我到如此地步了吗?

还未等杨四有所动作,那几个刺客已经飞身上前,顿时刀光剑影,晃花了杨四的眼睛。

“三哥小心!”杨尚文急忙大喊,不知从何处找着一根手腕粗的木棍,挡住了凶神恶煞的刀剑。杨尚文也跳到了杨四面前和众多刺客厮打起来,齐少忠也急忙拔了佩剑出来护主。

但是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对方有十个人,他们瞧准了杨四,一招一式都是向他而来。

杨四少习武艺,但是功夫不高,所以只能拔了剑和敌人抵挡几下,看着齐少忠和杨尚文渐渐招架不住,他心乱如麻。

忽然,一把剑越过了杨尚文和齐少忠的防护,直直地向杨四刺来,杨四一惊,提剑来挡,却是为时已晚。

千钧一发之际,齐少忠突然扑了过来,那剑也就刺进了齐少忠的身体,血顿时溅满了杨四的白袍。“少忠——”杨四心惊,急忙俯下身子,撑住齐少忠的身体。就在此时,另一把刀向他劈过来。

“无量寿佛——”伴随着一声长长的嗟叹,一个穿着蓝色道袍的身影将长剑一挥,挡下了几乎要了杨四的命的大刀。

随后又跳出了两条年轻的身影,挡下了另外几把刀剑的攻击。杨尚文此刻已经身中数创,血染衣衫,却是依旧挥着那之长棍在和刺客厮打,他年少时曾习得棍法,当时主要是想强身健体,后来是想如仕举不第,还可以投笔从戎。

一下多了三个帮手,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立时就有三四个刺客倒下了。其余的见势不妙,虽心又不甘,但也知不可强求,只好逃走。

青衣看着杨四的眼睛,不由心中一颤,此人现在是异常的冷静,只是话语中带了些焦虑:“多谢道长及大哥二哥相助,本应千恩万谢,但现在家仆身受重伤,四弟也受多处重创。还请允许在下马上去寻郎中医治。”

楚韶灵开口道:“面前就有神医,何苦去找什么郎中!”

杨四一愣,只见青衣眉头紧皱,又蹲下来为奄奄一息的齐少忠把脉,随后轻轻叹息:“此人命不该绝。”

青衣站起身来,将手伸入袍袖,拿出一个药瓶来,丢给了杨尚文:“你伤势不重,先涂点金创药就是了。”然后又接着掏,掏出了另一个瓶子,皱了皱眉说道:“不是。”遂将那药瓶叫杨四拿着,接着再掏,又是拿出一个瓶子,仍是不是,也交给杨四拿着。

不一会杨四手中抱了不少的瓶子了,一脸的焦急与苦笑,这个老头的袖子当真是另有乾坤,放得下这么多的瓶子。

终于,青衣脸上露出了微笑:“总算是找着了。”然后到了几颗药丸出来,喂齐少忠服下,又给了杨四一瓶金创药:“你这主子若是不嫌纡尊降贵,回去给他涂到伤口上就是了,此人命硬得很,将来必定是你倚重的人。”

他轻松地呼了口气:“今日的大劫你躲了过去,可是不要忘形啊!”又转身对这苏若枫和楚韶灵说:“我们三人师徒情份将尽,本来今日是与你们道别的,但是既然天赋我命,这段情怕还是断不了——你是叫什么名字?”

杨四本是呆愣愣地看着青衣,见他同自己说话,急忙答道:“在下杨四,敢问前辈——”

“贫道道号青衣,杨四,你我有师徒之谊,乃是命里注定,现在问你一句,可愿做我的弟子?”

杨四大喜过望,急忙叩首:“弟子杨四多谢师父!”

苏若枫和楚韶灵没反应过来,莫名其妙之间,这三弟怎的便成了师弟。

“师父,你看这一招如何?”

“师父,这种药的效用是什么?”

“师父,我给你买了上好的酒肴。”

“师父……”

杨四这几日嘴甜得很,一口一个师父叫的青衣心花怒放——主要还是那源源不断的好酒供应更叫他心花怒放。

楚韶灵很生气杨四得宠,更生气的是杨四叫她“灵师姐”、叫若枫“枫师姐”叫的那叫一个甜——虽然是青衣要杨四那么叫的。

齐少忠的伤好得很快,杨四很是欣慰,也庆幸自己居然拜了江湖第一奇人青衣道人为师。他不是没有拜过师,但是从未拜过能够教自己这么多货真价实的东西的老师。

青衣精通医学,武艺超群,教授弟子无数,但现在膝下承欢的就只有这三人。大概也是由于排不上辈来,只好按名字互相称呼,青衣简简单单地便把“楚风”“苏凌”这两个人给卖了,见到杨四的第一天就吩咐他要识礼节,见到两位师姐应称得尊重些。杨四还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原来‘大哥’‘二哥’是女子啊,小弟眼拙,居然没有看出来——那以后是不是叫‘大姐’‘二姐’呢?”气得楚韶灵一直瞪着他。

倒是苏若枫对这个“小师弟”很是喜爱,每每听到他的奉承讨好都笑得很开心。让楚韶灵不由自主地泛酸。

杨尚文依旧称杨四为三哥,只是自刺客来袭之后目光中更为闪烁,并伴有敬畏之意。

不知不觉,一个月便过去了。

杨四骤然惊觉,自己对那苏若枫的情谊,似乎远超出了师姐弟之间的情谊。面对着楚韶灵,他倒是确实有那种敬畏的感情,但面对着苏若枫,则是完完全全的男女之情。他好似初识情味,心有所属的甜蜜感情远远盖过了日前二哥派人来杀他时的那种痛苦,使他不由得有些忘形。

“杨四,想什么呢?”青衣严肃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叫杨四吓了一跳,他知道平日里青衣虽然和善,但对于弟子上课时跑神是十分痛恨的,忙不迭地扯谎说:“弟子在想这种药的名字很是奇怪,忘情丹?世上真有可以令人忘情的药吗?”

青衣眼神变得怪异非常,他没有立即作答,深思一阵,方才怅然说道:“忘情本就是下下之选,但偏有人多情难解就选择忘情,实际上这实在是治标不治本。这药的创者是江北贺家,原本做这药也是想要忘情,可惜最后还是没能如愿……吃了这种药倒是确实可以忘情,且效果显著,但是——”

话没说完,就见到苏若枫进来了,向着两人甜甜一笑,说:“师父,您是不是已经饿了?时值正午了。”

青衣颔首轻笑说:“好吧,那就先去吃饭吧。”他起身,忽然又皱了眉说:“韶灵这几日怎么没来?”

苏若枫也是一脸的迷惑:“不知道……这几日灵师姐都没有来找我,我去找她楚世伯说她去苏州了,可能又去处理生意的事了吧。”

扬州楚府,那据说去了苏州的楚韶灵正愣愣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

“韶灵,你无论如何也得听我的!”其父楚兴一脸严肃地看着女儿,眼神中却有着掩饰不住的心虚和恐惧。

韶灵闭门不出已有三天了,确切说,是被幽禁了三天了。

这一切是因为三天前楚家来了个地位显赫的客人,当朝最年轻的大将军——窦胜凯。

当日一跨进府门,韶灵便敏感地看到了坐在父亲身边的年轻男子,陌生而很英俊,脸上挂了一层高不可攀的寒冰,眉目之中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

“爹,这位是——”韶灵有些迟疑。

年轻男子开口了:“一别多年,楚小姐难道已经不认识我了吗?”

“噢,窦少爷!”韶灵终于把眼前的男子和记忆中的那个少年联系起来,的确,一别许多年了,他是十五岁时就被他的父亲带去打仗,现在也已经过去十年了,肤色黝黑,面容威严,应是在战场上劳碌所致。

窦胜凯的脸突破了冰霜,不再像方才那么冷漠,而是露出了笑容,这一切,都被楚兴看在眼里。

韶灵依稀记得儿时和窦胜凯一起玩的时候的情景,不禁和窦胜凯聊了起来,但聊得多为童年趣事。

“呵呵,我还记得那苏家小姐若枫的模样呢,现在也应出落得如花似玉了吧。”窦胜凯笑呵呵的,显得很放松。确实,回到家乡,不必再像在朝堂上一般勾心斗角,谈得也是愉快放松。

“窦将军真是好记性,那不知窦少爷对韶灵小时候的印象如何?”韶灵不想与他谈论苏若枫的事情,就把话题往自己身上转。

“哦,”窦胜凯突然笑得很是羞涩,“从小时候就看得出来楚小姐是个活脱脱的美人胚子,现在正是豆蔻年华,果然是亭亭玉立,令胜凯大为惊艳啊!不知小姐可否别那般拘谨,叫我的名字就可以了。”

韶灵突然感到有些不对劲,忙简简单单地几句结束了闲谈,赶紧回了自己的闺房。

楚兴看着窦胜凯的眼睛随着自己的女儿而去,大抵明白了几分,他也曾经历过年少多情的时候,自然对窦胜凯的心情很理解。

“哈哈,窦将军此次回乡,不知能停留多久?”他突然说话,把窦胜凯的心思从刚才飘然出去的身影拉了回来。

窦胜凯为自己的失神尴尬,轻咳一声道:“可能待上两个月,圣上天恩,赐了胜凯一段较长的假期。”

“这样啊——如果老夫没有记错的话,将军尚未婚配,今年已经二十有五了吧,确实是少年得志啊!不知将军可曾与哪家闺秀结亲?”

“世伯见笑了,胜凯现在是孑然一身不假。父亲说我应早早立业,故一直延缓。”

“如此甚好,”楚兴面露喜色:“小女韶灵,正值嫁配之年,愿与将军为妻,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窦胜凯先是呆愣半晌,后来喜不自禁,连连称谢,说是回去问过父亲后就准备下聘,约下婚期。

……

“韶灵,窦将军对你有意,两家又同为扬州望族,若是联姻,着实是一桩好婚事,你又何必推辞呢?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韶灵冷冷看了父亲一眼,仍是不言不语,她没想到父亲居然没经过她同意就将自己许给了朝中权贵,什么大家闺秀,最终也只成了联姻的工具而已。为防她偷跑,父亲竟特意请来了功夫高手来看住她,使她被幽禁在自己的闺房中。

楚兴再次进来时,韶灵根本连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打算以死相抗。却不料,楚兴并未多言,直直跪下了,跪在自己女儿面前。

“韶灵,现在已经不是你自己的事情了。爹自知对不住你,未与你相商便许下了婚事,但如今骑虎难下。窦家已经送来了婚书,此事再无转机。要知道,窦胜凯此时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深受皇上器重,若是我们悔婚的话,那我们楚家就完了……”说着,竟然是泣不成声。

亲生父亲,从来威严专断,竟也会有这般屈服的模样,纵使韶灵是铁石心肠也看不下去,她的眼中渐渐萦绕了氤氲,站起身来,扶起了楚兴,凄然一笑:“好吧,我嫁。”

时光匆匆,又是一个月过去,窦楚两家订婚的风潮刚刚在扬州平息下来。

此刻的杨四终于觉得了习得武艺的好处,对青衣的教育之恩真的是千恩万谢,有心将他请回家去颐养天年,但青衣却是拒绝再三。

在教过杨四最后一堂课后,青衣突然掐指一算,慨叹道:“弃明投暗,地火明夷。邪星将落,帝星新起。风起云涌,朝代更易。杨四,为师要出门云游了。”说罢,果真不再理睬杨四,也不顾杨四的询问和惊异,飞上屋顶,转眼不见了。

青衣的突然消失令苏若枫和杨四都是心里一空,毕竟自己的师父半生漂泊,下次再见,不知是何年月了。

自从楚韶灵定婚之后,苏若枫消瘦了不少,叫杨四看着很是心疼,却终于不明白她为何会如此。

“四爷,重要来信!”齐少忠引着一个信使模样的人物来到杨四面前。

请过安后,杨四撕开了信件开始读信,脸上的神情变了数变,终于朗声大笑:

“呵,少忠,是时候该让我上场了,收拾收拾,咱们准备回去。”

临近出发,忽见一个书生急速跑过来。

“三哥,可否给小弟一个机会?”杨尚文彬彬有礼地拜过,眼神高深莫测。

杨四细细地看了他一阵,朗声大笑:“我早知你小子不安好心!你当初接近我时,怕是就想过今天了吧。”


【前传•第三章•扬州•完】


第四章 皇子遇袭换东宫帝星新起,窦楚联姻醉酒宴吟诗诵词

金风玉露易相逢,痴男怨女好心许。

醉倒酒宴千娇媚,佳人此心为伊系。

敢以才华震九州,能用只手遮天地。

虽是身伴君王侧,依旧痴情无可比。

金陵皇城,绵绵盛夏到了末,边沿泛黄的叶子打着卷儿从树上飘落了下来。

徐菁芳正倚在阁里看着一本《道德经》,快要入秋,人也乏困得很,懒洋洋地不想动弹,忽然听到了门外的一阵喧闹就合了书,站起身来,到门口看着是发生了什么事。

一个年纪很小的侍女兴冲冲的跑了过来,见到徐菁芳出了屋,急忙行礼又忙不迭的起身:“主子,王爷回来了。”

“哦。”徐菁芳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什么都没说,身为妻子,,听到自己丈夫回来了她应该如何表现,欢喜吗?她装不出来,估计王爷见到自己时也装不出来有多欢喜,他们是彻彻底底的奉旨成婚,完全不由自主。

但是还是不得不去出门迎接,毕竟那是她的夫君,大民朝的秦王爷,太子二皇子死后最有希望成为继任东宫的未来储君。

民世宗十七年,皇太子二皇子在去往凉州巡视的时候不幸感染疟疾,后因医治得太迟了而薨了。皇上听闻此事,卧病在床,一病不起,急召秦王杨纪政回京。

换了朝服,杨纪政急匆匆的又往外赶去,对徐菁芳说的话不出五十个字,但徐菁芳也不在意,送走了杨纪政,接着看书。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忽然想起了这一句话,不禁怅然地将书放下,愣愣地不知回想起了什么。

……

杨纪政急匆匆地向宫里赶去,正走到御书房门口,恰遇上了刚刚拜见过皇上出来的丞相齐公贤。

“拜见秦王。”齐公贤的突然跪倒让杨纪政微微怔住,所幸他向来是个应变能力极强的性子,马上就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搀起齐公贤说:“齐相多礼了,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拘束?”其实他心里明白,若非二哥去世,三哥木讷寡言,齐公贤是绝对不会拜自己的,如今能继承皇位的,只有他杨纪政,大民朝的四皇子。

“齐相可是刚刚见过父皇?父皇身子如何?”杨纪政沉着问道。

“回秦王爷,陛下乃是急怒攻心,心中悲痛,所以一病不起,此时正等着秦王您呢。”齐公贤低首回报,话语中很恭敬。

“噢,那就请其相爷恕罪,小王要去拜见父皇了。”杨纪政只想着快些见到建阳帝,不想再闲聊,就匆匆辞了齐公贤,进了御书房。

“政儿,你回来了,咳咳。”建阳帝苍老了不少,较之三个月前头发花白了一半,杨纪政看了不禁一阵心酸,再是叱咤天下的天子,也终究是个老人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确叫人心酸。

“父皇要保重身体!”杨纪政上前几步,轻轻抚着建阳帝的后背。

“哎,你这几个月,可是去了扬州?怎样,觉得扬州如何?”建阳帝可能是这几天光在想二儿子的事情想得太多,不想再勾起伤心事,就换了个话题。

杨纪政含蓄一笑:“的确,儿臣是在扬州待了一段时日,那里果然是风光秀丽,人杰地灵。儿臣此去,还结识了一个不第之士,发现他才华出众,就带着他一同返京了,想引荐他与父皇见面……儿臣还在那里看到了许多豪门大户,奇人逸事,果然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啊。”

建阳帝一直仔细地听着,边听边观察杨纪政的眉目,发现这次云游一趟回来,自己的这个四子的确多了几分往日不成见到的自信,方才言语之中尽管带着少年新奇,表情却是一直波澜不惊。

杨纪政简单讲了讲在扬州观赏到的景色和见闻,但没有说出自己和人结义,拜人为师的事情——觉得没有必要说。

建阳帝将手放在唇边,清咳几声,从桌案上拿出一份早已草拟好的谕旨交给了身边的宦官,又转过头来看着杨纪政:“政儿,这江山,朕就交给你了,明日早朝,这道谕旨就会昭告天下,册封皇四子纪政为东宫。”

“谢主隆恩!”杨纪政喜出望外,撩起下摆跪谢皇恩。

百里之外,扬州窦府,亦是一派喜气。

“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苏若枫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尽管父亲苏宗泽已经瞪了她好几回,她仍是不停的喝酒,全然没有了苏府大小姐的样子,倒像是“拟把疏狂图一醉”的买醉痴汉,不是痴汉,只是个痴心女子罢了。

这是窦楚两家联姻的婚宴上,新娘是楚韶灵,新郎是窦胜凯。女方家族拥有睥睨天下的财富,男方家族拥有万马千军的权势,可谓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众人脸上表情不一,有真心的祝贺,有眼馋的羡慕还有怨天尤人的妒嫉,尤其是这一个地方,苏家小姐正在痛饮着楚家的好酒,眼中带有旁人看不出来的忧伤。

成礼之后,新娘被送入洞房,而新郎则是在外面招呼客人,分别敬酒。敬到了苏家上下坐的这一桌上,苏宗泽连忙站起来回敬,此时官任内阁学士的苏伯卿也是特意自京城赶回来贺喜。他是从二品,品级恰比窦胜凯低,照着礼数也应站起来敬酒。一桌子人都站起来了,窦胜凯满面堆笑,扫到了苏若枫那个角落,笑容不禁僵住了——她依然是在兀自喝着,对窦胜凯视若无睹。苏伯卿顿时尴尬至极,本来苏若枫是应该坐到女客席上的,但是苏府女宾甚少,女客席上又净是些苏若枫不认识的人,所以苏老爷疼爱女儿,苏大人疼爱妹妹,就把苏若枫带到了男客席上和他们一桌——主要也是怕苏若枫惹出什么事情来。

当朝一品大员敬酒,一个弱女子居然敢无视他,这是天大的不敬。苏伯卿偷偷掐了一下苏若枫的手臂,示意她赶紧起来。苏若枫冷冷地瞥着一脸苦笑的兄长和冷若冰霜的窦胜凯,终于站起身来,把酒向前一递:“干!”一饮而尽。

窦胜凯没料到苏若枫如此豪爽,半天没回过神来,若是自己不干就显得自己太小气,只得讪讪地笑了笑,仰脖将杯中的酒喝干净。他心中不快,方才敬到哪一家听到的都是溢美之词,赞一些郎才女貌的话语,在这里居然被苏若枫弄得损了颜面。

楚兴发现了这里的尴尬,哈哈大笑着过来说:“苏家大小姐文才出众,三岁能文五岁能诗,不知今日小女大婚,可否题诗一首,也不枉你们两个姐妹情深这么多年。如今小女出了阁,怕是见面的时间就少了。”

苏若枫自嘲笑笑,眼神因微醺而显得狂乱,满是迷离不舍,手中攥紧了酒杯,几欲将那个小小玲珑的杯子碾碎。就是这样一幅痴怨的景象,竟把席间的几个后生看得呆了,筷子夹起了菜,却忘了把菜放进嘴里。

“好,既然是楚伯父要求,既然是楚姐姐大婚,那我就赋诗一首。”苏若枫连看都不看那窦胜凯一眼,拿起了笔在那火红的纸上挥洒,用的是狂草,端的是狂乱不羁,潇洒非常。

闻说曹植七步成诗,传为千古美谈,而苏大小姐却是在窦胜凯饮完了三盅酒后就已经将诗写好了。红纸金字,分外的显眼,窦胜凯急忙上前读着那诗,脸色慢慢地阴了:天意自古难揣测,作弄本是寻常客。之乎者也来相颂,合合分分难述说。

这哪里是贺喜的诗,还未百年好合呢,就弄了个“合合分分难述说”,窦胜凯几乎隐忍到了极限,险些就要狠狠地上前教训这个狂妄女子一顿了,却听到了庭外哈哈的笑声,急忙又转过身去,看到了个陌生的儒生,站在门口深施一礼,大声赞道:“好诗好诗,天作之合!”

窦胜凯心中疑惑,眉心纠结,此人是谁?

那儒生却是吩咐了人抬上礼品进来,向惊愕的苏若枫递了个眼神,又转过来对窦胜凯说:“窦将军,我乃太子门人杨尚文,太子公务繁忙,无法来扬州亲赴婚宴,于是命小人敬上礼物。”

窦胜凯这才换了笑容说:“杨先生多礼了。小将愚钝,没想到居然累得杨先生千里迢迢送来贺礼,实在是失礼失礼。”

杨尚文走到那写了诗的纸前,再次赞道:“苏小姐果然才华出众,短短时间内即成诗一首,还藏头天作之合,果真的好文才!”窦胜凯再次阅读,果然发现了藏头,这才欣喜起来,向苏若枫敬了一杯酒。

苏若枫面无表情地又是一饮而尽,坐了下来,现在窦胜凯正在招呼那位太子门人,已经没有她这里的什么事了。奇怪,四弟明明是和师弟一起回京,怎会成了太子门人?

前庭飨宴热闹非常,而新房之中,却是一片寂静。

楚韶灵独自坐在新房内,听着前庭的丝竹之声,心中难受至极,过了今晚自己就已为人妻为人妇了,而且将守着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过一生。

默默地掀起红盖头,她推开窗向外看去,皓月当空,将世间的一切都装点得洁白美丽,银光倾斜,入秋的黄叶卷起,在微风中似乎再和伊人作别。

“枫儿,今生无缘。”楚韶灵长叹一番,忽然听到门外的脚步声,急忙盖上盖头坐在床上,心中满是绝望之感。

来人步履轻盈,似乎不像男子的脚步那么沉重,楚韶灵低下头想看清来人的脚,但来人却直接到了她的身边紧紧地抱住了她,一言不发,就那么死死地抱住,生怕松开一下。

“枫儿?”楚韶灵挣扎开来,扯下了头上的红布,满是错愕:“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苏若枫接着上前抱住她,紧紧的抱住,不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似乎用尽全身的力量想把两个人融为一体。楚韶灵只觉得无法呼吸,却同样紧紧地箍住了苏若枫。

不论日后两个人如何相隔天涯,阴阳永别。

至少这一刻,她们几乎成了一个人。

不知过了多久,楚韶灵终于扯了个笑,说:“好了,枫儿,再这样下去,我会被你勒死的。”她尽量说得轻松,却几欲掉泪。

若枫松了手,抬起一双明目看着楚韶灵模糊不清的脸,多少千言万语,都只是开不了口,将一切都化在了眼角的一滴泪珠。

“我不许你再哭了,”楚韶灵强颜欢笑,拭去了若枫眼角的泪水,“自从你第一次习剑伤了我的左臂之后我不就告诉过你不许再哭了吗?难道你不听我的话了?”

若枫静静地看着她,依然不语,从进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楚韶灵着了慌了,若枫不是出了什么事了吧。

“灵师姐,你多保重。”若枫忽然蹦出这一句话,然后转过身去,“我再也不哭了。”推开门,走了。

楚韶灵望着那合上的门,仿佛不曾开过,室内又只剩一人,仿佛那个人不曾来过,只有室外的月光,似乎淡了许多,而风的声音,慢慢的也变成了一声悠远的叹息……

秋夜微凉,有人欢欣有人忧,有人酒醉,亦有人快意恣游。

杨尚文策马徐行,为得只是跟上前面不紧不慢的观赏景色的主子。杨纪政是偷偷来扬州的,这事,连皇上都不知道。

“尚文,你老是在后面干什么?快点,我已经够慢了!”杨纪政忽然笑着转过头来,向着正在寻思为什么太子不在婚宴上现身的杨尚文说道。

“噢,”杨尚文狠狠地在马屁股上打了一下,上了前去,“三哥,咱们这是去哪里啊?”私下里,杨尚文还是管杨纪政叫三哥,觉得这样似乎更好一些。

“咱们就去那个茶舍,你编故事蒙我的那个茶舍。”杨纪政轻声笑着,惹得杨尚文也不好意思地笑了。

“那时主要就是为了结识四爷,故事三分是真七分是假,三哥还是多多担待!”杨尚文憨憨说道,不再像第一次见面时那么精明,“臣曾上京赴考,在三哥大婚当日曾得见三哥容颜,所以在扬州见到三哥时一心结识,就——”

“哈,我早就知道你没那么简单。”杨四大笑着下了马,将马交给出来接马的小二,进了茶舍,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枫师姐!”杨纪政蓦地兴奋起来,但旋即皱紧了眉头,箭步冲上前去,夺下了苏若枫手上的酒壶,“你怎么喝得这么多?”

苏若枫已经醉到看不清面前的人了,借酒消愁,酒不醉人愁亦醉。

“曾将沧海立盟誓,何惧死且至?如今云烟过往,孰能道得失?奈若何,人已逝,情徒痴,蒲苇仍韧,君否磐石?”苏若枫嘻嘻哈哈地笑着,一首诉衷情吟过,已经醉到不省人事,径直倒在杨纪政的怀里,睡去了。

“若枫,若枫!”杨纪政无奈地唤了半天,仍是没能唤醒那个情孽深重的女子,只好叹了口气,吩咐店主为这个女子准备一间房。

“蒲苇仍韧,君否磐石?”已经坐下来半天了,杨纪政仍是只念叨着这一句话,听得杨尚文不烦都不行了,心想赶紧换个话题吧,“三哥,为什么您要偷偷来扬州?”

“哦,主要是想看看师——父,主要是想看看他老人家还在不在这里。”杨纪政急忙喝了一口茶,掩饰自己刚才的失神。

“真的?”杨尚文知道自己的主子是日理万机,若是真想找师父,肯定会出动大批人马,从各个角落里来找,既然是孤身前往扬州,那么必然是早已订好了目标的,只找那一个人。而主子在扬州最亲密的也就是苏楚两家小姐,如果是为了楚家小姐,那昨晚主子不可能不现身,所以主子来这里只是为了那一个人——此刻正在楼上酣然大睡的苏若枫。

苏若枫,杨尚文嘴角扬起了一丝不易觉察的弧度,的确是个美人。

而杨纪政此刻仍在捉摸那首诉衷情:“‘蒲苇仍韧,君否磐石?’这个‘君’是谁呢?是谁能让天姿国色的苏若枫如此神魂颠倒,在这家小小的茶舍之中买醉?”

等苏若枫醒来时已然是夜半时分,头痛欲裂地发现自己居然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安寝了这么长时间,自己的父兄怕是已经找她找得疯了吧。

下了楼,看到了杨四正借着灯光看着墙上的字不由自主地愣了:“师弟,你怎么在这里?”

杨纪政哭笑不得,看来她确实是醉得很了,方才根本就没认出他来:“枫师姐,我是不久前才回来的,你瞧,四弟也在那边。”

苏若枫转过头正看到伏案而睡的杨尚文,看来也是喝得不少了。

“师弟,这诗是你写的吗?”忽然看到了那首酒令,正是三个月前杨纪政书在墙上的:权,得易,守太难。万里江山,英雄竞流连,高处不胜清寒。扭转乾坤看人间,纵横豪迈唯我少年,愿张良弩听进尽忠言,定当傲视苍穹挥剑破天!

“果然有男儿气势,若是女儿家来写,怕是不会写什么‘权’的。”苏若枫歪着头轻声笑了,还是诗词能让她开心,于是也寻了支笔来,在墙上一笔一划地写上另一首小令,正是方才那首诉衷情。用的是小楷,写得方方正正,但是方正之中又显得脆弱,写完竟笑了,笑自己的脆弱。

杨纪政默默望着面前女子,终于轻声问道:“师姐是为情所困吗?”

没料到这一问,苏若枫转过头望着面前这个男人深邃的眸子,忽然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沉默地抚着墙壁。

屋外传来了喧闹的声音:“二小姐,你在哪儿?”苏若枫听出了自家家丁的声音,只好苦笑,父兄怕是真的要疯了。刚想出门,却看到苏伯卿已经进来了,脸色铁青。

“哥——”话音未落,就听到苏伯卿劈头盖脸地教训:“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捣蛋鬼从大清早就出去了,现在都快子时了,我们苏府上下溜溜得找了你一宿,你却——”忽然看到了一脸惊奇的杨纪政,苏伯卿呆住了,双膝一屈就要跪,却被已经醒过来的杨尚文从后面拖住,笑着说:“伯卿兄怎么如此虚弱?这么容易就要摔跤?”

杨纪政也笑呵呵地说:“是啊,伯卿兄,怎么,不认识杨四我了吗?”

“哦,四爷,四爷好。”苏伯卿醒悟过来,心中狐疑,太子怎么会和妹妹在一起?

“师弟,你认识我哥哥?”苏若枫也有些迷糊了,这个杨尚文莫明其妙的成了太子门人,这个师弟悄悄的又跑回了扬州,自己的哥哥刚才差点跪倒,自己在这里醉倒了一天,今天灵师姐已经不再是楚家小姐,不再是她的楚姐姐,而是窦府窦将军的妻子了。

或许还是醉了更好,风起云涌,就从这一次相逢过后,彻底拉开了帷幕。


【前传•第四章•婚宴•完】


第五章 纳新妃芳心暗妒波澜再起,迎佳人重逢宝剑枭雄心旌

多少英雄多少泪,多少美人多少欢。

英雄气可吞日月,美人巧笑戏江山。

人道气短叹英雄,最是祸水乃红颜。

孰知罪魁多情种,痴心惹得天下乱。

从扬州再度归来后,杨纪政愈发疏远徐菁芳,日夜不分地在朝堂上操劳。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太子现在正在培植自己的力量,而皇上是放了手在让太子立足,实际上,皇上也在为太子清路。

不要太倚重丞相,这么多年过去了,建阳帝终于明白了当年七弟警告自己的意味何在,的确,这些年他太放任是前太子门人的丞相齐公贤了,如今,二皇子意外去世,四皇子意外被立储,丞相确实是个扎眼的人物。

“所幸齐公贤和政儿是连襟,多少有些关系,兴许日后政儿和他的关系能好些,还能受他的辅佐。”建阳帝暗暗思忖,当初把徐菁芳嫁给杨纪政时他就考虑过这一点,让倍受原太子排挤的四皇子和丞相攀上点亲也不是不好,更何况徐菁芳一直是个美丽聪明的女子,自打扬州见过一面之后,建阳帝就时常想起在扬州见过的那两个年纪幼小却聪明过人的女子。从那时起就想过,我儿若娶妻,当从这等女子中选,聪明但是又能收放自如的女子。

而众人也都明白皇上正在消减丞相的羽翼,试图让他与现任太子亲近,加封了太子太傅,领礼部尚书衔,却卸掉了丞相之位。

风云变动之中,冬日悄然溜走。

“夫人,准备睡了吗?”正准备就寝的太子妃徐菁芳忽然听到了杨纪政的声音,吃了一吓,转过身正迎上了那张脸,急忙跪下来请安。

屏退了其他人,杨纪政扶起了徐菁芳,脸竟不由自主地红了,仿佛是个犯了错的孩子。徐菁芳当然注意到了杨纪政脸上的变化,但是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太子没派人通传就自己跑了过来呢?他政务繁忙,大概是不会为了专门来看她而来的。

但是既然杨纪政不愿多说,她也不能多问,毕竟她是个聪明的女子,而且没有头脑发热。

破晓时分,徐菁芳已经醒了,她已习惯了早早起床闷读诗书的王府生涯。闲,闷,苦,等,大概是许多宅门女子的生活吧,身为皇室中人,她亦是不例外。

正在描眉之际,听到了床上倦怠的声音:“夫人,起的好早啊!”徐菁芳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声。杨纪政却是轻手轻脚地走到她身边,沉默伫立了半晌,心中涌上一阵愧疚。自己因为痴恋前任太子的王妃而一直就冷淡这位夫人,如今前太子的王妃已经随前太子而去了,自己却又因为恋上另一个女子而依然冷淡这位发妻,何等的薄情!

“夫人,我来为你画眉吧。”杨纪政忽然极认真地说,也同时极认真地拿过那只黑笔,专心致志地描了起来,他从没做过这类事,手有些微微颤动。徐菁芳看到只是觉得好笑,将身子向后一退:“太子还是让臣妾自己来吧,已经天亮了,太子自当有事要忙。”说着接过了笔。

杨纪政仍是站立一旁,仿佛欲说说不得的样子,终于还是狠下心肠开口说道:“夫人,我想,我想纳侧妃。”原来如此,徐菁芳松了口气,平平淡淡说道:“这种事情,太子自己决定就是了,不必过问臣妾。”若是能纳个侧妃,那么自己的责任也就少些,也就不必常常对着杨纪政强作欢喜模样。

杨纪政没料到徐菁芳如此爽快,他本以为她会说些太子应以国事为重、保重身体之类的话来搪塞他,没想到她应允得这么干脆,不由得心花怒放:“王妃真是体贴温柔,那小王就去准备这件事了。”说罢就急匆匆地走了。

叹了一口气,徐菁芳正好了衣装,古往今来,宫闱女子争斗都是最恐怖的事情,往往温婉如水的女子,在宫廷争斗之中都会变得心狠手辣,不念亲情。徐菁芳最怕自己也变成如此,所以在入主秦王府的时候就告诫过自己不要善妒,再加上她对杨纪政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所以心中反而释怀,正好,也卸了自己一桩心事。

傍晚,出屋三新的徐菁芳看到了杨尚文正在花园仰天望月,颇为惆怅的样子,若是绕过道去未免显得不好,正好身边也没有旁人,就走过去深施一礼:“杨先生好。”

杨尚文急忙起来,慌张起来,还礼说道:“太子妃多礼了,小人受不起。”说着,话中带了几分忧愁,他本是徐家世交的儿子,与徐府也有几分交情,所以,在徐菁芳出阁之前就曾见过她几面。

“皓月当空,杨先生却在此唉声叹气,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徐菁芳巧笑问着,用手压了一朵花放在鼻下嗅着:“太子正准备纳侧妃,杨先生可知是哪家的小姐,为什么不去为太子筹划筹划?”

杨尚文看到面前的人笑得如此释然,颇感不解,又为她难过,也为自己难过,但还是作出轻松口吻说道:“说起这人,太子妃也认识,正是您的闺中密友,内阁学士苏伯卿之妹、扬州富豪苏宗泽之女——苏若枫。”

“咔嚓”,异样的响动,是那朵花被压折了,落在地上,显得十分凄楚。杨尚文不禁抬起头来,看到面前的美丽高贵的女子似乎有些颤抖,眼神中几许迷茫、几许幽愤,仿佛受到了什么打击一般,全然没有了刚才的轻松与坦然。

“夫人,您——”杨尚文担心是否自己说错了什么。

“苏若枫,居然是她——居然是你——”

“夫人,您说什么?”杨尚文没能听清面前这个女子的喃喃自语,问了好几遍也得不到回应,只得干着急,看着徐菁芳的背影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心中担心,可又不敢进去,徘徊了几圈,终于还是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了。

“没想到居然是你,苏若枫。”惨然的笑着,徐菁芳从她随嫁带过来的箱中取出一幅卷轴,在灯烛下展开,露出了一个天真少女的面孔:“你纠缠了我十几年,终于,你还是不肯放过我。我原以为只有此画与记忆会伴我终生,不成想你我终究还是要同在一个屋檐下,居然成了同一个男人的妻子。”

她慢慢将画移向烛火,慢慢看着那黄色的火苗将画卷吞噬掉,吞噬掉了云淡风轻的画意,吞掉了如花似玉的容颜,吞掉了静如止水的芳心,却燃起了熊熊的妒火……

乱世红颜,就是能够将天下搅成一团乱麻的女子,乱天下的,并非她本人,而是,心甘情愿为她搅乱天下的男女……

承乾殿中,脉脉的檀香气息萦绕了整个大殿,显得宁静祥和。

“政儿,你要纳侧妃?”建阳帝读了一会儿书,这才抬起头来看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杨纪政,轻声问到:“问过太子妃的意见了么”这点很重要。

杨纪政没料到父皇也知道这件事,有些赧然地回道:“问过了,她说她没有异议。谢父皇关心。”

“嗯,这就好。”建阳帝放下书,揉了揉太阳穴,接着问:“是哪家的女儿?你现在是太子身份,万事不可胡来。”

“儿臣知道。儿臣看上的是扬州苏家的二小姐苏若枫,也就是父皇很欣赏的内阁大学士苏伯卿的妹妹。我正准备派人去府上提亲,这样正式一些。”杨纪政回答着,很是腼腆。

“苏若枫?”建阳帝忆起了这个熟悉的名字,不由得惊讶的出了声。几年前的那个小女孩,现在应该是个风华正茂的少女了,难怪政儿去了扬州之后变了不少,还瞒着我又去了一次。建阳帝心中思绪颇多,没料想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如此奇妙,当初他只是随口说了句,难道现在那两个女子都要成为自己的儿媳了?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父皇,您——不同意?”看到建阳帝疑虑良久,杨纪政担心起来。

建阳帝猛然惊醒,满脸笑容:“不,朕自是不会阻挠,只是,朕觉得让这么一个冰雪聪明的女子当侧妃,有些委屈了——不如,就和菁芳平起平坐吧,将来封上两个皇后,也算是一段佳话。”

杨纪政大喜过望,忙不迭地谢过隆恩。

翌日,这天大的好事便拟成了圣旨,成了定局,钦天监特意选了良辰吉日,好让皇家过府迎亲。

迎亲是件美差?未必,自京城到扬州,虽然不远,但毕竟繁琐,耽搁的时日不说,耽搁的功名也是不用说。但是,礼部尚书齐公贤就偏偏主动担起了这个担子,亲自请命要为太子迎亲。

说起来,齐公贤也算是杨纪政的姐夫,毕竟他的原配夫人是徐菁芳的亲生姐姐,不过原先他是一心辅佐二皇子,所以对待受皇上宠爱的杨纪政一直都是抱着敌对态度。风水轮流转,现在的杨纪政已然取代了原太子的地位,虽然没有对齐公贤进行什么明显的排挤,但现在由原先的丞相降为礼部尚书,也足见改朝换代的厉害。

苏伯卿一直弄不懂,为什么原先的齐相爷要求亲自为太子接亲。难不成是为了讨好太子?齐公贤心里清楚,远离现在的政治核心是身为前太子门人的唯一自保方法,再加上他与杨纪政有一层亲,如果自己肯为他效鞍马之劳,或许将来能够再度成为太子所倚赖的人。

扬州,到底是个风流的地方,看苏伯卿长的一番端正模样,他的妹妹也应当是个美人吧,不然也入不了皇太子的法眼。骑在马上心思重重的齐公贤,忽然燃起了想早早见到皇太子这位未来的太子妃的欲望,唇边露出了一丝奇异的微笑,这微笑,让同为迎亲使节的苏伯卿不由得疑惑起来。

扬州,夏意渐浓。

站在已经人去楼空的将军府前,苏若枫有些呆愣,窦家举家迁入京中,这在一月前的扬州城可是街头巷尾议论最多的事情,但是现在,一切都悄无声息了,因为他们已经迁走了。

不久后,我也要离开扬州了。冷冷一笑,苏若枫忽然觉得难过之情涌入心头。日前京中信使带来了圣旨赐婚。最初的惊愕过后她的反应是抗拒,是反对,是大闹一场——但是她一滴泪也没有流,因为答应了某个人,不再流泪。最终一切行动都是无意义的,天子的命令,岂是她的胡闹可以改变的。终于她选择了妥协,同意了这桩婚姻,同意了去嫁给一个自己不认识的皇太子。

父亲听到自己咬牙说从了的时候,几乎是老泪纵横,但是还是担心自己这个任性的女儿会变卦,时时刻刻派人看守着她,连这次她要求出外散心也不例外,将军府门前,稀稀拉拉站了十几个家丁,都一脸惊恐的看着自家小姐在那里犯痴,不敢离开,连眼都不敢眨,生怕她飞了。苏若枫的一身功夫,对付身后那几个人自然是绰绰有余,但是她心中明白,自己若是逃婚,会给自己的家族带来多大的麻烦,尤其是面对着一个随时会成为至高无上的皇帝的男人。

“二小姐,二小姐。”身后传来的气喘吁吁的声音,是自家管家没错:“小姐,大少爷和礼部尚书的迎亲队伍已经到了,正在府中呢,您赶紧回去吧!”

终于要走了,终于来了。苏若枫眷恋的又看了一眼将军府,上了轿。轿夫们小心翼翼的起轿,生怕得罪了这一位将来可能是皇后的小姐。

轿子晃晃悠悠地抬入了苏府,这是齐公贤第一次见到苏若枫的模样。

正值盛夏,那一个进来的女子是一身荷绿的装束,薄如蝉翼的衣衫,只是刚好遮住了窈窕的身姿,透出来了少女特有的妩媚带来了无尽的清凉,清丽脱俗,纤尘不染,如高山清泉,如曲径幽花,虽是面无表情却是与生俱来的摄人心魄,她平静地站在夕阳下的厅堂之中,显得和谐但是却有一种淡淡的,忧伤。

果然,果然是万中无一的美人。齐公贤顿时觉得心脏跳动的声音填塞了这个世界,一时竟然看着面前的人呆呆立着,全然忘记了应有的礼数。

苏若枫见到眼前这个人呆住的模样,只是目光更清冷了些,这个人四十多岁光景,但是面无老态,反而比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显得精神几分,眼中带有精明和算计。身上的华服冠冕,虽说是配极了此人此时的身份,但是似乎配不上他比天还高的心思。最后,若枫平淡地说:“民女见过齐大人。”

齐公贤惊觉失礼,惭愧的低头:“微臣失礼——此番前来是特意为了迎太子妃入京完婚。”他抬头看了看外面已沉的斜阳,接着说:“今日天色已晚,凤驾不宜动身,还是择上吉日入京,以免多生事故。”

“一切由齐大人去办吧。”眸子光彩黯淡的苏若枫只感到身心疲惫,勉强又说了几句话,就借口身子不适回房休息了,甚至都没能提起兴来和数月未见的苏伯卿说上几句话——她也是懒得和他说了。

晚上苏府又是一场盛宴,为了远道而来的礼部尚书和回家来的苏伯卿,也为了送女儿出阁。但是一场宴席下来苏若枫都没有露过面,这看起来是不可思议的,旁人还在猜测是不是苏小姐为了做好太子妃已经下定决心要改性子了,要变的矜持了。

醉酒后的齐公贤被人搀回了房间休息,但是其实他并未醉得厉害,半夜时分自己便醒了,心中莫名的难受,就起身推开窗,想透透气。自己十余岁开始考科举,金榜题名中了状元之后就一直在官场上混。原来只是为了与高门大户结亲娶了个朝中大官的干女儿,也就是徐菁芳的姐姐。后来见到了徐菁芳,才知道了后悔,但是已经晚了。现在,他悔意更甚,恨意也更甚。

为何天下的奇女子,都被你收入彀中?一杯凉茶下肚,齐公贤更加清醒,不由得步出中庭。

盛夏的夜,依然闷热,蝉鸣数声引人心烦意乱,恰今日又是月初,新月弯弯一牙,照得一切都不很清晰。

苏府的花园很漂亮,重岩叠影,堆砌得很是精心,齐公贤在庭中正在观看一种不曾见过的植物,忽然听到了剑舞声声,一时好奇,循着声音而去,正看到了于庭中舞剑的女子。月下舞剑,身影窈窕婀娜,近在眼前却又远如浩渺广寒,好像是越中的仙子捺不住寂寞下了人间。剑舞得虽美,但剑招之中尽带了哀婉之气,缱绻缠绵,令冷冰冰的剑也带了情思。

舞剑的当然是难以入眠的苏若枫,观舞的是在树影中叹息的齐公贤。

蓦然间,脸色突变,齐公贤发现了那把剑的式样,如此熟悉,那剑招的动作,亦是入目难忘。他绝忘不了,没错,绝忘不了这样古朴却又暗藏大气的宝剑。当年他还只是个仕子的时候,在京中遭歹人袭击,是两个衣着华贵的公子出手相救,其中一人用的就是这把剑,宝剑青锋。后来他高中状元,于那两人再度重逢时,却发现一个是备受皇帝器重的七皇子,另一个,则是皇上最喜爱的岚公主。青锋剑乃是太祖皇帝在得天下之后所铸,之所以叫青锋,正是由于那句批命:“青天朗日,锋芒毕露。不为人主万人之上,便为奸佞遗臭万年。”这是太祖皇帝在逐鹿之前向一个道人算命时得到的答复,后来问鼎中原他就铸了这把剑。这段逸闻,外人原是不知道的,只是他后来和七皇子结为好友,才从他口中听到了这把剑的来历。

她怎会有这把皇室的宝剑?齐公贤疑窦顿生,可又终于没敢现身,思忖了一阵叹息着回到了房中。

翌日,上街闲逛的齐公贤正准备去个灵气的道观请个道行高的人来掐算一下良辰吉日准备上路,却看到一个面目清秀的小道士正在路旁为人算卦,眉目之间满是机灵和讨巧。他一直在看着齐公贤,从齐公贤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便一直默默注视着齐公贤。

齐公贤觉察到了一道目光一直追随着自己的身影,不由得走到了那小小的卦摊上,坐下来,也回盯着那个年纪很轻的小道士。

“施主可要算命?”那道士仍是盯着面前的人,不动声色。

“好吧,我算命,”齐公贤掏出一锭银子,“是算八字还是测字?”

那道士微微一笑:“贫道只是看人的面相。”

“哦?那你看我的面相如何?”齐公贤觉得好笑,就又问了一句。

道士眯眼看了一阵,忽然走到齐公贤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跪下,跪地姿势之标准,仿佛是天生的木雕一般。

齐公贤挑眉看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又听得那道士开口说到:“阁下的面相:青天朗日,锋芒毕露。不为人主万人之上,便为奸佞遗臭万年。”

齐公贤连连退了几步,忙闭上了眼,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他忽地觉得自己身陷进了一个极大的漩涡之中,仿佛这一切,都是个阴谋。

民世宗十八年,太子杨纪政纳新妃苏州富豪之女苏若枫,与其原配夫人平妻,由礼部尚书齐公贤与内阁学士苏伯卿亲自迎亲入京,择吉日成婚。

乱世的人已经到位,就看其他痴心的人,如何登场。


【前传•第五章•纳妃•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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