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无标题

作者:西瓜ll
更新时间:2012-03-03 16: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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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妒恨至极心肠狠赐酒饮鸩,新皇登基智彦乱重逢心惊

拟把一醉图一忘,杯盏推酌佯痴狂。

无奈情如心头印,刀刻斧斫深深伤。

长歌一阙笑公侯,清酒三杯骂阎王。

衣带渐宽日渐瘦,奈何相思越宫墙。

1

天意自古难揣测,天意弄人。

住在偌大的王府之中,苏若枫更加觉得天意弄人。万万没有料到,那个性子如此豪放不羁的杨四居然就是当朝太子;万万没有料到,自己居然和年少好友徐菁芳同侍一夫;万万没有料到,大婚当日居然看见了来拜贺的将军夫妇,即使是盖着红色的盖头她依然感受到了那道投向自己的冷静而又悲凉的目光。

半个月来,她不曾笑过,也没有什么悲伤,最多就是在静谧的庭院里乘着夏日难得的阴凉,或者是一人呆呆地在房中读上一会儿书。万幸她住的是王府,而不是宫廷,那样,她的束缚似乎更多。若是苏宗泽也到了京城,他定然会愕然到说不出话来,自己的女儿,几时如此娴静过。

此刻她正在看书,树荫之下,片片鱼鳞般的阴影投在书上,映着《淮南子》天马行空的文字。她本是不信道家的,只是后来拜了青衣为师,才开始对道家学说感了兴趣,没有料到,素以儒术治天下的王朝太子府中居然有如此之多的道家学说——她自是不知道,这些书都是徐菁芳吩咐人搜罗来的,后来同样拜了青衣为师的杨纪政又添置了不少。徐菁芳研究道学,也只是想问个为什么,也只是想求问天下阴阳之配是否有甚玄机。但是她和苏若枫一样,没能从书中得到应得的答案。

读着读着就倦怠了,抬头却看到了徐菁芳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自己,心中奇怪,她为何站在骄阳底下。知道徐菁芳身体向来虚弱,担心她中了暑,就连忙起身,轻声唤着:“芳姐姐,还是过来乘凉吧。”

如梦初醒般,徐菁芳恍忽走进了树荫,笑着坐在苏若枫的对面,不知该说些什么。千言万语,说不出口,也不敢说出口,她只是默默凝视着苏若枫,仅仅半个月的工夫,若枫明显的消瘦了许多,较之从前几乎成了哑巴。看在眼里,徐菁芳心中不是滋味。两个女子,就在这盛夏静谧的午后在倦懒得昏昏欲睡的气息之中一言不发,彼此都在沉默,似乎在等待对方先开口,然而,无声的静坐,却能说明很多。

徐菁芳还记得当年三个人一同读书的情景,她是沈家的亲戚,借着这层关系才和苏楚两家走得近了。若非是那天在课上私塾先生头一回没有夸奖她,而是夸奖了比她小三岁的苏若枫,她也不会注意到那个满脸任性和自信的孩子,以及她身边总是作出保护者姿态的楚韶灵。迷人吗?她不觉得,只是知道自己看见了一个十分美丽的小姑娘,争强好胜,什么都喜欢和自己争,而她也是不甘示弱,也和她争了起来,毫不留情——直到那次若枫因为《论语》没能背好而气得哭了,徐菁芳才发现,自己不忍心,不忍心看着这个女孩在自己面前流泪。从那以后,她每次都故意让着她,但是又假装是在和她争斗,因为,那人笑的时候,她便无限开怀——莫名奇妙。

她们三个成了好朋友,至少在旁人看来是这样的,徐菁芳依然假装和苏若枫明争暗斗。后来父亲得到重用,举家迁往京城,徐菁芳万分不舍,仿佛心头去了一块肉一般的疼痛,不舍的不是寄居多年的沈府,不是繁华风流的扬州,也不是那一帮总是痴痴看着她的纨绔少年,而是比她矮上许多的苏府小姐——苏若枫。

所以在京城不过两年她就寻了借口赶回来,莫名的思念让她无法再在京城呆下去。在那场寿宴上,她看到扬州太守孙大人因为解不出灯谜而恼火的时候,一时戏谑就想了个对子出给苏若枫:“孙爷爷孙观花凳赏花灯,花是同样,几时(失)多了火气?”这里不但将孙大人及其孙子嵌了进去,还利用“花凳”“花灯”的谐音以及“凳”“灯”的同形,可是担心苏若枫会对不上来,就换了个简单些的。她是对上来了,还对得不错,但是,她眼神中对徐菁芳已然有了陌生,不再如同两年前般亲昵。

时间果然是个神秘的东西,从一些迹象徐菁芳看得出来,苏若枫变得不同了,她定然是已经心有所属,但是,那个人是谁,徐菁芳不知道,她已无暇知道,因为她在认识到这一点之时就心痛得无法自已,但她仍不知这心痛为哪般。这种心痛,是任何人不曾带给她的,除了苏若枫。

原以为自己的婚姻会带来对这段感情的遗忘,谁知自己嫁的亦是一个心有所属的男人,而且,这个男人的高贵使她必须忍气吞声地服从;原以为这辈子就会这样平淡的过去,谁知自己的丈夫居然又成了继任的东宫,而自己又将面对天下国母的担子;原以为自己可以做好一个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典范,谁知自己所爱的女子嫁给了自己的丈夫。

何等混乱的关系,混乱到徐菁芳自己已经完全不知该如何去想象接下来在王府或是在宫廷的生活。妒火彻底地被点燃,妒嫉的不是苏若枫,而是可以名正言顺的拥有苏若枫的身体的杨纪政和不知不觉拥有苏若枫的心的楚韶灵。

女子的妒意,从来是可怕得要命。什么也得不到的人,注定要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心中不悦的岂止她一个。

杨纪政跨入寒烟阁时,悔意骤生——眼前瞧见的,依旧是苏若枫那张不会笑的脸——不会真笑的脸。

她的脸上只是有着恭敬和顺从,如死板的雕像,而不是个鲜活的人物。多少次,杨纪政甚至怀疑齐公贤是否接错了人,面前这个女子,怎会是自己朝思暮想的苏若枫?

然而她就是,毋庸置疑。

眼见得聪明活泼的苏若枫变得死气沉沉,已是让他心下一沉,但是打击最大的还是在婚后的第三天,苏若枫醉酒后冷言冷语告诉他说,她已经心有所属,这辈子不再可能爱别人。

这两个月来,他想尽一切办法来讨好苏若枫,事事随她的意,每晚来陪伴她,已经把结发妻子抛到了一旁只为了苏若枫一个人,但是,苏若枫对他的冷淡态度没有丝毫改变。苏若枫从不反抗他的亲近,对他的殷勤只是轻轻地一笑而过,也时不时地问他一些朝中的事务,但是这种故作的关心,瞒不了杨纪政。身为天朝太子,却连一个女人的心都得不到?

不甘心,绝对的不甘心。他蓦地有了一个念头,匆忙之间,便做了决定。彼时的他没有料到,就是这个仓促的决定,注定了他一生悔恨。

“夫人!”勉强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呼唤着苏若枫,苏若枫居然也回了他一个不冷不热的微笑,这令他的想法一时有了动摇。但是苏若枫后话的冰冷又让他不得不再次坚定自己的想法,“臣妾参见太子殿下!”标准的问安,合乎礼仪却不符合人情,哪里有新婚燕尔的夫妻之间相隔如此之远的地步。

“呃,请起身吧!”皱紧了眉头,他避开苏若枫的眼睛,向身后挥了挥手,一个内侍跑了上来,手中擎了个托盘,里面放着一壶酒。里面是什么,谁也不知道。苏若枫依旧是淡淡微笑,笑得似乎更加从容。屏退了其他人到外殿候着,杨纪政勉强说道:“夫人素来善饮,于是我特意找来了这壶好酒,送与夫人。多时不在府中,冷清了夫人,这也算是给夫人谢罪。夫人闲着无事时,便小酌一番即可。”说着连自己都觉得违心,杨纪政越发抬不起头不敢看苏若枫脸上越来越明显的笑意。

“那么,臣妾即刻小酌一番,不知太子也是否赏光——”嘲弄的笑容足以叫世上的任何人无地自容,杨纪政忙不迭的跨出寒烟阁,一边逃也似的走了,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宫中事务尚未处理干净,晚上回来是再同夫人痛饮吧!”

苏若枫看着那个举着托盘的内侍,他似乎正在瑟瑟发抖。他怕什么?又不是他要让我喝了这酒。苏若枫心中想着,擎起了那个酒壶。太少了,明知我酒量惊人,还只是给我备了这么一小壶,就算是死,难道就不能让我醉死吗?早知道侍君如侍虎,更何况,在“君”身旁那么久,她从未尽心过。

抱歉,三弟,若有来生我定然想方设法偿你的情谊,我不恨你。

冰凉的酒入喉,顺流下去,化作了火的灼热:灵师姐,若有来生,我宁可不认识你……

在内侍惊恐的眼神中,苏若枫把酒一饮而尽。半晌,她仍直挺挺地站着,大睁了眼睛看着几乎瘫软倒下的那个内侍,疑惑道:“这是什么东西?好喝!如此好酒,你再与我拿上一坛子来!”

内侍先是傻了,然后吓得屁滚尿流地往外爬,心中叫苦不迭:好端端地在酒库守着,太子爷神神道道地跑过来拿了一坛子酒,折出来一壶,又往里面加了不知是什么药,看到了这一幕就已经让他够害怕的了,接下来太子居然让他给端过来。

宫里面男人处死女人的方法有许多,其中最不惹人怀疑的留全尸的方法就是投毒,这些那个内侍从前也只是耳闻罢了。亲眼见到还是不敢相信,这对夫妇在外人面前何等的琴瑟和谐,没料到太子他——果然是伴君如伴虎。更害怕的是太子居然落荒而逃,而这位太子妃居然还嫌酒不够多!

待杨纪政回来时,发现偌大的寒烟阁,酒气缭绕,醉意袭人,门外躺着三两个太监,屋里卧着三四个侍女,全部都是面泛桃花,一个个不知忧愁都在梦周公。齐少忠着了慌,这苏家二小姐唱的是哪一出?秦王府何曾出过这般同庆景象?杨纪政一步跨了进去,看到苏若枫已经倒在床上睡了多时了。地上散放了七八个空坛子,还有一人抱着一个空坛子睡着,提起来一看正是那个白天端酒来的内侍,不由得气恼非常,喝问道:“这里怎么成了这番景象?”

被人一提就醒了,那人睁眼正看到了杨纪政气得憋红了的脸,吓得赶紧就跪:“回太子爷,太子妃喝完那壶——壶酒之后,嫌不够,命小的又拿了一坛,仍是不够。就叫那些个使唤人一起搬了好些坛子来,还命令我们和她一起喝……”偷偷瞄了一眼杨纪政毫无表情的脸:“后来——就这样了。”

“你们这些个大胆的奴才,居然敢和主子一起喝酒!”齐少忠气不过,先踹了那个内侍一脚,接着骂:“若是主子喝伤了胃——”

“够了!”杨纪政喝了一声,环视一遭,说,“把寒烟阁处理一下,此事就这样吧。”

是夜,在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建阳帝薨了。

民世宗十八年,帝崩,庙号世宗,传位于皇太子杨纪政,帝号靖元,世称民嘉宗,立徐菁芳、苏若枫为后,大赦天下,普天同庆。

2

登基之礼冗杂繁琐,守孝未过,因为边防智彦国出了些许岔子,国内兄弟争位,干系到大民利益,杨纪政便提前登基以总领朝政。

智彦国本是大民朝的一块疆土,因墨家先祖追随太祖爷打天下劳苦功高,所以就将其封了公侯,划了一块土地归属墨家所有。孰知后来竟生了变故,墨家自立为一方君主,将封地改名为智彦,自立为王,又侵占了大民不少地方。

这事本来是叛变之举,但顺宗为人宽和,不欲兵戎相见,又念及其功过相抵,就没有治罪,反而使其政权名正言顺不说,还将长公主岚嫁与墨家。岚公主生有二子,一名墨穹,一名墨卢。而墨家先王原配夫人育有三子,先王生时本是欲传位于墨穹的,但是没想到遭到了另外三位王子嫉妒,先王死后不久就发动政变,夺宫篡位,杀死了墨穹。岚公主及时得到消息,忍住悲痛带着次子墨卢及家眷千里迢迢赶到大民边塞。边防官员自然不敢懈怠,即刻护送岚公主回京。

登基大典过后,杨纪政急召大将军窦胜凯觐见,商榷对西北用兵之事,也同时召见了其妻楚韶灵,封其为一品诰命夫人。赐封过后,杨纪政与窦胜凯在书房之中细谈政事,楚韶灵知道自己不方便在此,就告退到了御花园散心。此时秋意方显,使楚韶灵不禁回想起了一年以前,自己嫁给了窦胜凯的那个秋天的夜晚,苏若枫如同天降一般出现,宛若仙人般消失。现在想来,最近的一次见到她还是在不久前,新皇登基典礼上。不知她现在如何,她现在已经是贵为皇后了。

踏着细细碎碎的落叶,轻轻的响动伴着微微凉的风,皇家园林一片安宁,楚韶灵只觉得祥和之中带着肃杀,平静之中心中却是痛苦,扶着一个凉亭的柱子,深深地闭了眼。

“胭脂泪,留人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忽然传来了极柔和的念诗声,吸引了楚韶灵的注意力。绕过亭子,看到一座假山前一个中年女子正在思忖着什么,满面怅然。虽然已是中年,但是其面容之姣好另楚韶灵不由得吃惊,这般的风采,好似只有三十多岁。一头青丝随风飘散,这般的风流态度,年轻时不知曾迷倒了多少人。所谓的颠倒众生,也正是如此。看其衣着华贵,气宇不凡,楚韶灵当即明白此人就是远方归来的岚公主,于是急忙上前问安。

岚是没有料到在这里居然会有个年轻陌生女子向自己行礼,看她又不像是宫里的宫女,开始有些惊讶,但是马上恢复自然,将楚韶灵扶了起来,再度惊讶这个女子身上居然带了一身的好武功。

“你是谁?怎么知道我是岚公主?”

“臣妾是窦胜凯将军的家眷,今番陪着夫君进宫面圣。现在外子正在与皇上商议政事,臣妾不便在场……皇宫重地,常人不可及,又看到您气宇不凡,所以知道您定然是远道归来的岚公主殿下。”楚韶灵毕恭毕敬地说了一番话,抬头看到了岚公主赞许的微笑,以及站在不远处的树后一位面极俊美的中年书生,长须飘然,面若皎月,色如春花,目光神异,不由得叫人想多看几眼。

楚韶灵心中奇怪,世上怎会有这般俊美的男子,已届中年居然还能够散发出如此魅力。岚公主显然是注意到了她的询问的眼神,急忙解释说:“那是我在智彦王宫的宫廷御医,忠诚至极,随我们母子一同过来的。”然后背对这楚韶灵,正挡住了楚韶灵的视线,向那个人使了个眼色,那人心领神会,笑容顿时浮了上来,匆匆离开。

楚韶灵再往那树下看时,人自是不在了,却发现另外一条路上,缓慢来了一行人看来甚是轻松自在。走在当中的淡绿宫纱罩了个弱不禁风的女子,面貌娇美如玉,行步迟迟,却透出一片旖旎风光,和秋的肃杀对比,带来了一片春光。此人正是苏若枫——带着一行侍从,正在散步。

楚韶灵几乎要笑出声来,许久没能在如此私人的场合见到若枫,虽说身边还有个岚公主,但是看样子她似乎不会在这里呆太久,因为她正在望着刚才那人站的地方,似乎想追过去,但是又不好不搭理苏若枫。

“见过皇后娘娘,皇后娘娘千岁。”楚韶灵行过礼后没等苏若枫说话就站起身来——她是在是太兴奋了。见此苏若枫眉间颦颦一闪而逝,又恢复了正常,却没有回应楚韶灵,而是向岚公主请安道:“岚姑姑好。”岚公主笑着说:“皇上果然是有福气,娶了个如此可人的娇妻。”苏若枫浅浅笑道:“姑姑过奖了——不知为何姑姑和楚姐姐一起在这里站着,可是在赏这秋景吗?”

陌生感陡然萦绕心头,楚韶灵一惊,好像面前的这个人不是自己认识的苏若枫一般,怎会如此的不熟悉?尽管是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她的身影,但是一颦一笑,却都不似那个苏若枫,那个她认识的苏若枫,她爱的苏若枫。

“不是,我只是在这里偶遇了将军夫人——你们可是旧识吗?”

“噢,是的……”

“若是这样,你们叙旧吧,我还有些事情要去做,就不打扰你们了。”岚公主急匆匆地告辞,风一般的向方才那人离去的方向追了过去。

如今就剩下两人以及屏退的远远的侍从们。楚韶灵心中无限话语想要想苏若枫倾诉,却只见苏若枫仍是看着岚公主远去的影子,嘟囔了一句什么,这才转过来看着楚韶灵。

“哦,楚姐姐,你这次进宫是不是受了什么赐封啊。”没料到她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楚韶灵没说出话来,只是点了点头。苏若枫笑着接着说,“既然如此,足见陛下天恩浩荡,还望窦将军能够殚精竭虑,尽心尽力地为陛下分忧。”

楚韶灵此刻是完全地无话可说了,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苏若枫,忽然握住了苏若枫的双手:“枫儿,你这怎么了?你是不是受了什么苦?你是不是恨我?”

苏若枫抬起一双明眸,淡淡地笑着,眼中没有半点不对,又轻轻地将手抽出来,说:“楚姐姐真是好生奇怪,说得些什么样的奇怪话?我没有半点不对劲啊!”

她忽又收了笑说:“毕竟你我都已为人妻,我又是皇后,你是将军夫人,从前胡闹些也就罢了,现在,你怎么也不能再对我直呼称谓了吧,窦夫人?”最后三个字咬得很重,说得很清楚,但是却将楚韶灵彻底的弄懵了,眼睁睁地看着皇后娘娘带着一行人离去。她似乎看到头上青天旋转,脚下大地翻滚,一切都颠了个儿,一切都是做梦……


【前传•第六章•忘情•完】



第七章 死而复生奇女子思女情切,为解奇毒示丹心众人奔忙

无情生如死,情深越阴阳。

几经寒霜苦,终得满庭芳。

知汝相思苦,悲悯有上苍。

点点怜君意,寸寸化柔肠。

1

回到自己居住的宫中,岚看到了向自己来问安的儿子此刻正在拉着方才那个中年人要下棋,不由得笑了:“卢儿,不去陪你夫人,天天跑到这里来下棋做什么?你表兄正在为智彦的事情操心,你却成天想着要下棋。二十岁了,怎么还这么任性胡为?”

挨了一通训,墨卢知道不可能下棋了,就知趣地收了棋,老老实实说道:“母后,乔老师,我告退了。”然后恋恋不舍的又看了看乔老师面前的棋盘,退下了。

“还真是个严母呢,”“乔老师”微笑着站起来,走到岚的面前,接着说:“只是做了母亲依旧不拘小节,头发乱了。”然后动手将她头上的几缕发丝绾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岚怔怔地看着面前的人的动作,缓了好一会儿才说:“你不去见见她吗?你不想她吗?我方才又在花园里见到她了——不愧是你的孩子,实在是个叫人心动的女孩子。”

“我——”“乔老师”迟疑着将手放下,苦笑着说:“我不称职,我太自私,我愧对于她,我怎么可能再去见她。”说着,泪水情不自禁地滚落下来。

岚心痛地拥着面前的人,喃喃地说:“不好的是我,悦颜,是我不好。你——别再自责了,好吗?若不是我当初强行将你留下,你也不会远离自己的儿女这么多年。是我自私,是我犯的错……”泪水湿了乔悦颜的发丝,也湿了她的心,愧疚让她不敢面对自己的儿女,爱又让她不忍让岚继续流泪,终于坚强的抬起头来,拭去了自己的以及岚的泪水。岚也停住了哭泣,忽然又笑了起来,轻柔的扯掉了乔悦颜下颚上的胡子说:“你装得还真是像。”然后轻轻的将唇印了上去……

当初乔悦颜相思成疾,身子骨已是不佳,终于病入膏肓,求医问卜都无济于事,苏老爷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消息,说是西北智彦有一个什么神医,就吩咐家仆兴师动众地到了西北求医,带了几十家丁,结果却在到了智彦的时候走错了路,遇上了马贼。那马贼也真是重情义,居然看上了乔悦颜并答应她的所有要求,放走了家丁们。家丁们回去之后不敢说实话,就说是夫人在路上病逝了,天气炎热,怕尸首受不了,就火葬了,带了骨灰回来。苏老爷伤心一场,只后悔没能亲自带着妻子去求医,风光大葬之后,立誓不再娶妻。

不曾想到就在家丁们离开的第二天,智彦王后,大民的岚公主亲自带兵扫平了那帮马贼的老窝,本想着是为民除害,不料却遇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爱人。后来岚带着她回了智彦,请到了那位名医为乔悦颜医好了病,并让乔悦颜拜了那医生为师学习医术,后以女医官的身份带回了智彦王宫……

否泰本无定,祸福却有因。

若非相思苦,哪来千里寻。

缘分之奇特,谁人说得清。

算为命中劫,巧遇一世情。

青衣曾算得乔悦颜会在不久后有命中之大劫,所以才会悲悲戚戚,想为她守候其子女,但他却没算出来这一劫后面却牵着另一个人。

命,岂是算得出来的。

2

这里楚韶灵仍旧在为白日和苏若枫的相见混沌迷茫,心绪不宁:怎么会这样?形同陌路,冷漠无情,这哪里是苏若枫?

糊里糊涂中竟自己就回了将军府,把窦胜凯一人留在了宫中,铁青着脸到处找失踪的妻子。恍恍惚惚间,楚韶灵进了卧室,几乎是闭着眼睛去找已经熟悉了方位的床——她正努力回想白天见到苏若枫的情形。摸到了床的同时也摸着了一个人形物体,楚韶灵顿时睁开了眼睛,吃了一吓,退后了好几步。

“啊~~”有人从床上爬下来,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道:“徒儿,不好意思,借你的床睡了一会儿。”听出了青衣的声音,险些吓掉了魂,楚韶灵好容易稳住了心思,苦笑道:“师父,你怎么——”话未说完,心底涌上了莫名的伤感,走上前去,抱住青衣的肩居然哭了起来。青衣柔声劝道:“好孩子,乖,别再哭了。世上总有不如意的事情,为师知道你近来苦不堪言,若是有什么苦水,尽管道来,我听着便是了。”

终于断断续续的说完了自己见到的苏若枫的情况,楚韶灵沉默着,等待着青衣发话。青衣竟也是沉默,沉默着,终于站起身来,轻声说:“窦将军大概马上就要回来了,我且先入宫看一看。”

话音刚落,人已从窗子跳出,与此同时,听到门外的喧闹声:窦胜凯果然回来了。

宫中家宴,请得自然都是王公贵族,其中也包括远道归来的岚公主。她远嫁之时,杨纪政尚未出世,两人却一见如故,姑侄两个谈得很是融洽,她又是智彦王后,所以座位就被安排着靠近杨纪政。而两位皇后,则是被安排坐在了杨纪政的左手边,正和岚公主对着,墨卢坐在岚公主的身边。乔悦颜本是不应来的,可是又实在是思女心切,岚体贴她的心意,便让她站在自己身后,对杨纪政说自己身子不好,须得有大夫随时候着。

席间,杨纪政多是和岚公主母子说话,谈得也多是智彦国的战事。而徐菁芳和苏若枫则是默然不语,静静聆听,脸上的表情恭敬谦和。乔悦颜记得自己离开的时候女儿只有十一岁,但是三岁看老,她知道自己女儿从小的好动性子,而且倔强得很,此刻这么老实的坐在原位上,还真是令她吃惊。苏若枫注意到了那个智彦御医似乎一直在看她,不由得疑惑又不满地朝那个长须男子看去,乔悦颜连忙低下头。

“岚姑姑,您远道而来,侄媳敬您一杯。”就在杨纪政等人决定不谈政事的时候,苏若枫适时地站起身子,举了一杯酒走到岚的身边要敬酒。杨纪政亦笑道:“姑母,这倒是好,苏皇后是极少对旁人亲近的呢,可是姑姑一来,她就想向您尽孝。”岚当然也站起身来,举起杯来回敬。苏若枫依然是难得的好酒量,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莞尔一笑。不知怎的,岚觉得这个笑容并非发自内心,带着虚假和讨好,心底居然浮出一丝厌恶,却不敢表露出来。正欲客套几句离席回去休息时,忽见苏若枫脸色突变,樱唇煞白,站立不稳竟倒了下去,幸亏杨纪政身旁的齐少忠眼疾手快搀住了苏若枫。乔悦颜心中一紧,健步上前,把住了苏若枫的脉,这一举动明显引起了杨纪政的不满,但瞧见了岚公主的眼神,他不便发作,只是紧张得望向苏若枫,毕竟,事有轻重缓急,此时苏若枫的健康状况比什么都重要。

乔悦颜眉头舒展了不久又即刻皱了起来,这两个微妙的表情动作使杨纪政更加担心,徐菁芳也担心的注视着双眼微闭,气息虚弱的苏若枫,脸上写的尽是关切。“这位先生,皇后到底怎么样了?”齐少忠沉不住气,焦虑问道。

良久,乔悦颜稳了稳神:“呃,陛下请不必担心太甚。娘娘只是气血亏了些,略有些不足之症罢了——恭喜陛下,娘娘有喜了。”

“当真?”杨纪政喜不自禁,赶紧将苏若枫抱住,也不顾旁人的目光了:“速传御医,为娘娘开几副补气安胎的方子。”众人都是松了一口气,一派喜悦模样,只有乔悦颜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岚本也是为杨纪政高兴,却发现有两个人神色与这番喜兴格格不入,其中一个是乔悦颜,而另一个就是表面开心眼中忧伤愤恨的徐菁芳。岚对乔悦颜的严肃不解,但是对徐菁芳的眼神心知肚明。身为智彦王后,她不是也常常从别的妃嫔身上看到这股子怨气吗?但是,还有她不了解的东西在这里面,个中情由,三言两语道不清。

回寝宫之后,岚拉着乔悦颜到了自己怀里,满心忧虑:“悦颜,你这是怎么了?若枫怀了身孕,你当为她开心才是。”

乔悦颜默默的挣脱了岚的怀抱,将脸上的假须摘掉,到脸盆边喜了脸,终于转过身来幽幽说道:“她怀了孩子不假,可她也中了毒。”

“什么?”岚未曾想过这个情况,顿时紧张起来:“中毒?那么其他御医为她把脉的时候怎么没有发现?”

轻叹了一口气,乔悦颜说道:“此毒甚是刁钻,难以发觉,初时无害,可是中此毒者会性情大变,会遗忘旧情,”她的眼神变得飘忽不定起来,“忘情丹,就是这种毒。连我师父都不曾制得解药。”

岚担心道:“那怎么办?无药可解么?”乔悦颜踌躇着,心如刀绞,扶着旁边的柱子险些摔倒。岚急忙扶住她,看到她已经泪如雨下,心中更加难过拥着她在怀里,任她将华美的衣衫全部沾上了泪水。

黑夜早已降临,尘世的喧嚣在这样静谧的夜之中消失殆尽,就算是万乘之尊的住宅——皇宫也是如此。杨纪政早已在自己的宫殿中沉沉睡去,似乎美梦未尽,嘴角还带着笑意。

“吱呀”的声音表示有人暗暗的推开了窗户,带着一些凉意进了皇帝的寝宫。杨纪政本是觉轻之人,加上登基之后步步留心,所以醒得也就十分容易,他听着了声响,马上起身,厉声问道:“谁?”

混沌之中清醒,总算看清了冷笑着的来人的模样,不由得惊喜道:“师父?您怎么来了?”

青衣继续冷笑:“好你个杨四!我教你的东西,你用得可好?”

“啊?师父,您这话是从何说起?”杨纪政顿觉奇怪,摸不着头脑,自己是怎么得罪了师父了?还有,师父怎么会进入皇宫?

“哼!”青衣将衣袖一甩,正颜看着上坐在床上的杨纪政,气急说着:“我方才去探望了若枫,把了她的脉象,你、你这孽障,是不是给她吃了忘情丹?”

杨纪政顿时愣住,手足无措起来,显得慌乱至极:“这,师父,我……我只是希望她能忘记旧爱,能够安心地做我的皇后。”

青衣长叹道:“情何物?直教智者变愚公!你这混帐,难道我当初没告诉过你忘情丹是有毒的吗?”

“有毒?”杨纪政更加慌乱,心急如焚:“什么?我,我不知。当初和老师学习时,听得介绍只是糊里糊涂,并未听全就被若枫进来打断了,后来老师也没有接着讲,所以我只知其能忘情,和如何制法……”

青衣猛然捶胸,又狠狠地拍打着红色的柱子,怒不可遏:“天,这是何道理!为何让我连守护一个孩子都做不到!”

杨纪政急于知道那毒药是否能解,问了几次,但青衣都是默不作答,只是难过之情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终于沉寂,窗外传来秋鸟悲鸣,如真枪利剑,一下下刺的杨纪政心痛欲裂,当真,无法挽回了?

3

岚馨斋,是岚公主出阁前住的寝殿,此刻依然空无一人,尽管岚公主已经回来,但是这里已经不再属于她,而是属于她的侄子,当朝天子——杨纪政。

青衣在骂了杨纪政一番之后,急着去回到自己修行忘尘观向前辈求助,但脚下踟蹰,不由自主地就来到了这个老地方。

曾几何时,他曾在这个地方和自己一母同胞的姐姐岚公主一起度过了无忧无虑的童年,备受父皇的恩宠,母后的溺爱。

而现在,人去楼空,岚公主虽是回来了,但时光已经匆匆流逝,物是人非,欲语泪先流。青衣踏着摇曳疏影在岚馨斋里走了几回,心中怅惘,矛盾着是否应该去看一看自己的姐姐。

“七弟,是你吗?”一个圆润的声音传来,不由得青衣不愣,虽已隔多年,这样的口吻,这样的声气,只能是她,自己的姐姐。

岚欣喜又辛酸地看着自己多年不见的弟弟,语塞良久,只是看着他,面容颓老,发已花白,长须至胸,眼神中满是凄苦和忧虑,自己心中难过,嘴唇蠕动,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青衣终于开口道:“皇姐,别来无恙否?”

岚只是微笑,微笑中带着不言自明的酸楚。

青衣再度开口:“皇姐,悦颜去世了。”

岚手微微一颤,不由得想向身后的树丛看去,又想还是别让青衣知道得好,就低下头,似乎是在静思。

“皇姐,悦颜的孩子嫁给了皇上,她——她中了毒,我却不知该如何救她。我——我实在是失职。”青衣局促地正了正衣襟,话语中平添了自责。

岚身后的树影明显的摇晃了一下,似乎有风儿吹过。

翌日,紧张而诡异的氛围悄然蔓延。皇帝休了早朝,独自到了藏书阁去读书。岚公主和智彦御医出了宫,失望而归。就连将军夫人整日里不见踪影,不知所踪……

这几个人似乎在找什么东西,却又什么都没有找到。

日子在平淡而又紧张的气氛中流逝了半个多月,苏若枫在奇奇怪怪的性格中引着其他人的担心,而她自己又是用这奇奇怪怪的性格讨着杨纪政的欢心,他们夫妻在外人眼中倒是更加和谐,但在知情人看来,尤其是杨纪政和楚韶灵看来,苦不堪言。

智彦的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窦胜凯是个打仗的奇才,没用多久就将局势稳定下来,而且墨家其他的几个兄弟也实在是不成器,一吃了败仗就如同惊弓之鸟,不敢轻易迎战,弄得自己士气低迷,让窦胜凯想打仗无处打。

自从青衣进宫告知了杨纪政事实之后——当然是苏若枫中毒的事实——楚韶灵就被经常传到宫中奉命陪伴苏皇后,这也是为了让她也帮忙找寻解毒的方法,然而,仍是一无所获。

宫中从来不乏宫宴,这一日,又逢着了节,自是得将皇亲国戚聚于一堂。

席间有着美姬伴舞,有世上罕有珍馐,有人间难得佳酿,然而,除几人是谈笑风生之外,其余人等,尤其是这些天来为苏若枫奔忙的人,都是强颜欢笑。

苏若枫奇怪的很,不知为什么自己对这个“童年好友”楚韶灵有异常强烈的排斥感,可丈夫似乎很是害怕自己的身体,吩咐那个楚韶灵多多陪伴皇后苏若枫。而每当看到苏若枫身边的楚韶灵时,来看望若枫的徐菁芳又会不自主地说话变了声调。

总之,一切都不简单,一切都不平静。

不平静的事情终于再度发生了,跳着云裳之舞的领舞舞姬在皇上下了座位向三王爷敬酒的时候忽然将抛出的丝带换作了从腰中抽出的软剑,径直向毫无防备的杨纪政刺去。

齐少忠护主心切,将杨纪政扑倒在地,倒是躲过了那意外的一剑,却也将皇帝固定在了地上,成了一个不易挪动的目标。霎时间,所有的舞姬都拔出了武器,向杨纪政袭来。杨纪政急忙推开齐少忠,身子正迎上了几把同时刺过来的剑,却是没有刺穿,叫刺客们不由一愣。他借此契机向后一滚,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巧妙地和几位女刺客周旋。再看宫殿之内已然乱成了一锅粥。

苏若枫没有反应过来,仍坐在座位上看着,徐菁芳也是没能站起来。齐公贤这时向殿外大喝一声:“护驾!”顿时涌上来了大批殿外严密守卫的御林军,为杨纪政保驾。楚韶灵立即离席,借了侍卫的刀和杨尚文一道开始清除殿内的刺客,并跃到两位皇后跟前保护惊慌失措的苏若枫和徐菁芳。苏若枫终于如梦初醒一般,看着身姿轻盈的楚韶灵在众人之中游刃有余,心中生出一丝异样。

为什么,忽然觉得此人,如此亲密?

杨纪政毕竟是青衣的弟子,加之佩剑从不离身,很快就解决了死缠自己的几人,并被大批御林军包围着,一心想要去保护苏若枫,却又出不去,只得大声呼喊,让御林军去保护皇后。

那几名纠缠皇后的刺客知势不妙,其中一人猛然飞出一枚飞镖直向苏若枫而去,楚韶灵急忙去护。苏若枫心中惊恐,却忍不住也将身子向前转去,正挡在了楚韶灵的前面,正正迎上了那只飞镖。

望着楚韶灵悲恸惊慌的脸,苏若枫苦笑道:“为何,我会来护你?不由自主。”

她眼前一黑,昏厥了过去。


【前传•第七章•刺杀•完】



第八章 以毒攻毒梦太清天子动怒,为解仇恨宁委身终成乱世

情非情,恨非恨,无意惹来冤孽深。

恩仇皆已天注定,刺在心头万根针。

为暴怒,为嫉妒,不肯容让尺寸分。

男人女儿乃同样,一叶障目敢弃身。

1

一片黑暗,有猛兽,有怪笑,有怨毒,有血腥,这是个什么地方?为什么一切都是奇奇怪怪看不真切,浑身冰冷,心若结霜,这个世界,怎么如此的不熟悉?

苏若枫只知道自己掉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世界之中,这里的昏暗,让她本就混沌的头脑愈发糊涂,只知道自己是孤独的。她徒劳的伸出手去,想抓住一双能给与自己信念以及温暖的手,然而,她不了解自己渴望的是谁的手。

谁呢?她绞尽脑汁,往日的聪明在这个世界里显得那么无力。当然是对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手,谁的手?那人是谁?爹?娘?哥哥?师父?皇上?不,不是,是她,是她,灵师姐,灵师姐!

她心中燃起一小股兴奋,兴奋得伸出手去,想去抓住一双手。是的,她握住了一双手,一双温暖,而且有力的手。正轻柔的握着她,似乎想将她身边的寒霜化开,然而,她却轻易地甩开了那双手,因为,这不是女子那种细腻纤瘦的手,而是一双男子的手,不是灵师姐的手。

杨纪政惊讶地看着躺在床上的苏若枫口中喃喃自语着只有她自己听得懂的东西,看着她甩开自己的手,忧心忡忡。现在距苏若枫昏倒已经两个时辰了,刚开始她嘴唇发乌,气若游丝,明显是中了毒,而现在,她的脸色正在逐渐缓和,慢慢地变回了正常的样子,却是一直昏睡着。

他转过来看着战战兢兢的太医正把那只拔下来的飞镖看了又看,闻了又闻,终于听到那个胆小的家伙再次禀报说镖上有毒。“匹夫!都说过好多遍镖上有毒了,朕是问你可知那毒怎么解!”杨纪政生气得咆哮起来,的确,明眼人看到那乌黑的银镖都会知道上面有毒。

十几个太医齐齐跪倒,告罪道把了皇后娘娘的脉,都看不出中的什么毒。恨得杨纪政牙痒难当,几乎忍不住拔出剑把这些个混账全都砍死,终于忍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了一个“滚”字。

几十名刺客都已被擒,也都证实了是智彦那边派过来的刺客,是想劫了天子威胁定下和约的,不想没能得逞,没有料到齐公贤早早的吩咐了御林军在殿外随时护驾,随时冲进来,也没有料到杨纪政随身穿着金丝甲护身,竟是刀枪不入。这次刺杀行动,伤了几个贵戚,但只是轻伤,最成功就是将一枚毒镖射中了皇帝最喜爱的皇后娘娘,并且有了威胁的借口——这毒,是只有他们才有解药的。杨纪政下令给这些刺客搜身,却未发现一瓶解药,似乎只有定下合约对方才会将解药送来。

杨纪政心烦地在卧室里踱来踱去,忽然看到楚韶灵立在一旁,神色似乎比自己还忧心,但是站得远远的,不敢靠近那张苏若枫躺着的床,不由得叹息一声,柔声说道:“灵师姐,你还是回去歇息吧,方才在殿上,你辛苦了。”

楚韶灵哪里肯离开,只是黯然地摇了摇头。杨纪政刚想再劝,却听到殿外传报岚公主来了,顿时整整衣衫,换上平静的神色到房外迎接。方才岚公主微微受了些小伤,所以去上药了。再度进来时,是岚公主、杨纪政和那个蓄着长髯的智彦御医,也就是乔悦颜。新进来的两人看楚韶灵还在这里站在屏风旁关切地偷瞥苏若枫时,竟同时皱了一下眉。

“皇上,皇后她怎么样了?”岚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不显得太担忧,但是很显然这很难做到。

“唉,”杨纪政走到屏风后的床边,轻轻的抚着苏若枫的额头:“那帮庸医们一开始都大惊小怪的说皇后中了毒,朕也知道那镖上定然是涂了毒的,可是御医都说不出来这毒的解法,一个个都是酒囊饭袋!这还不说,刚才又一个个变了口气咬死了说没有中毒,难不成这毒还自行解了吗——我也曾粗学岐黄之术,但是并不精通,看面色若枫确实是个健康人,把过脉,也确实是把不出中毒的迹象。这,令人费解。”

乔悦颜低头深思,看不到女儿的脸,因为有一幅绘着山水的屏风挡住了视线。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上前一步说到:“陛下,可否让小臣为皇后娘娘把脉?”

杨纪政看着乔悦颜似有所悟的样子,心中顿时一亮,欣喜说道:“难不成先生知道这解毒之法?”

乔悦颜低下头:“也许小臣看出了什么,只希望皇上少会不要生气。”

杨纪政听了这话,不由得紧张起来,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但是,姑姑既然这么重视这个御医,方才见他受伤连自己都不顾去救他才累得自己也见了血,或许,此人当真的医术高明。想到这里,杨纪政就急忙吩咐准备悬丝诊脉。

金色的丝线穿过屏风递到了乔悦颜的手中,乔悦颜静气凝神,全神贯注的捏住了丝线,许久,果然,没有中毒的迹象。乔悦颜即刻松了手,向等待着的杨纪政一欠身说道:“回禀陛下,太医们没错,陛下也没错,娘娘确实没中毒。”

“什么?然而——”杨纪政带着不信任的眼神看着乔悦颜。

“陛下,”乔悦颜微笑:“我想,您大概知晓,皇后在这之前就已中毒的事了吧?”

这句话出口,使在场的几人都不由得一惊。杨纪政脸色微沉,斥退了旁人,只留下了楚韶灵和岚公主,坐下来,说:“你怎么知道?”

“陛下,”乔悦颜不卑不亢,也丝毫不畏惧:“我是个大夫,这当然诊得出来。”

杨纪政默然无语,忽然忆起了苏若枫第一次晕倒时,这人不避嫌地为苏若枫诊脉时的神色,这么说,他那时候就已经看出来了。

“陛下,娘娘同时中了两种天下绝无仅有的奇毒,但是所幸娘娘吉人天相,这两种毒相互克制,已然彼此解了毒,这样,娘娘现在是安全了。”乔悦颜接着说完了话,看到杨纪政得表情由原先的阴沉变作了惊喜和难以置信:“真的?她真得没事了?那她为甚么还不醒?”

面对杨纪政的追问,乔悦颜不知如何回答,只得说:“这——小臣也不清楚,如果陛下肯让小臣看一看娘娘的面色,大概就能明白了。”

虽说这深宫避讳较多,但是杨纪政此时只能信面前的这个人,犹豫了一阵,让她进到屏风后面。

只见苏若枫面容紧张,似乎在寻着什么,眉心纠结,好像欲得难得,悲悲戚戚难过模样,焦焦急急忧虑表情,双眼急剧旋转,好像是噩梦缠身,难以解脱。

见乔悦颜许久不说话,只是一直看着苏若枫发愣,杨纪政忍不住问:“先生,这到底是怎么了?”

乔悦颜思索良久方才说:“陛下,忘情丹乃是抑情之毒,情思难解,又被压抑,终于情郁于中,欲得难得,此刻又已解毒,一发而不可收拾,只好在梦中纠缠。”

“先生之意是——”杨纪政疑惑又不确定的说,很担心。

“只有娘娘真正想见之人出现,才能有回春之术了——小人告退。”乔悦颜适时地告了辞,急忙退出,她知道,自己方才说的话,有可能带给自己灭顶之灾,女儿的命是保住了,但是如果自己被这个皇帝因为忌讳而处死,那么另一个人会生不如死。此时,她格外珍惜自己的性命。

岚自然明白此处是是非之地,也急忙退出,唯有楚韶灵和杨纪政留在房中,两人表情复杂,不知如何是好。

寂静无声,杨纪政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看着楚韶灵问:“灵师姐,你可知若枫心爱之人是谁?”

楚韶灵默然不答,是杨纪政误以为她是为了保护苏若枫不敢回答,又接着解释:“朕知道,朕曾经太莽撞,但是现在朕只是希望自己的妻子能够快些好起来,别无他意,你是她的好友,你应当知道。”

依旧是沉默,沉默得有些压抑。

一声默默的呼唤打破了只有三个人的寂静房间,是昏迷中的苏若枫虚弱但是清晰的呼唤:“灵师姐,灵师姐,你,我好想你……”

楚韶灵猛然向床边扑去,跪在床边握住了苏若枫的手,不住地说:“枫儿,我在这里,你醒醒,醒醒。”

杨纪政忽地明白了什么,倒吸了一口气,退了几步,瘫倚在墙上。

事情看似安然解决。

皇后娘娘安然无恙,智彦伪君阴谋破产,被大将军窦胜凯打得落花流水,只得弃甲投降。

墨卢重回智彦,登基为王,且和大民永远修好。而岚公主却奇异失踪,同时失踪的还有她的御医,据说,岚公主早在动身来京城的路上就和墨卢说好,等大局已定,自己要去畅游山河——带着乔悦颜。

齐公贤由于一系列出色的表现重得皇上重用,重新出任丞相。

而窦胜凯战功显赫,劳苦功高,皇上却是只封了他一个平西大将军和忠勇侯,并派他戍守北疆,合家迁往北边的边关,从京官一下子变成了封疆之吏,这使许多人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皇上要将如此亲信重臣发往边疆。

知道原委的,恐怕只有那当日在场的三个人,以及猜得八九不离十的徐菁芳。

2

时光如水,盛夏来临之际,皇后苏若枫诞下麟儿,生了一对龙凤胎,男孩是为皇长子,皇上大喜,取名为“德”,寄意“德被四方”,足见皇上对此子寄望甚厚,女孩则取名为“菲”,名花香草,皇上对这个孩子也是格外珍视。

大喜之下,自然希望全天下人都分担自己的喜悦,杨纪政就放了宫中所有女眷的假,恩赐归宁,其中也包括徐菁芳。

徐菁芳自是回了自己父亲吏部尚书的府邸,恰逢父亲大寿,身为女婿,皇上派人送了一大份礼物,而自己没能亲临,不过齐公贤当然得留下,住在了府中。

夜晚,徐菁芳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自是明白自己的心结,已经妒嫉到不能在妒嫉的地步了。终于睡不安实,还是起来到庭院里去看一看。

夏意未浓,所以并不十分闷热,然而这般凉爽的夜晚,徐菁芳仍是满心的不适宜。原以为自己只是心死,却不想自己是妒恨至极了。仰头望月,念及那天上的嫦娥,她想要报复,想报复杨纪政,想报复苏若枫,想报复楚韶灵,心中愈来愈难受,行步踉跄起来。

正走到了一处从影处,拐过去即是中心的凉亭,忽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现在已经是子时,除我之外还有谁不愿睡觉呢?天上的望月朗照,恰好映出了说话人的身影——其实不用看,也听得出那是齐公贤的声音,不过,另一个声音倒是徐菁芳十分不熟悉的,似乎是个男人,声音尖锐了些。

“道长,我确实如你所说的百般顺迎皇上,皇上也确实是越来越信任我。”

“丞相大人英明,这样,离丞相大人的宏图伟业也就越来越近了。”

“可是,皇上手上掌握着城中禁卫军的兵权,我只是个文官而已,手中没有兵权。兵权,在任何时期都是最最重要的。黄袍加身那种事情也是因为赵匡胤手握重兵的缘故……”

二人声音渐渐变低,不过以徐菁芳的聪明,这些已经够了,她几乎忍不住想叫出声来:自己的姐夫正在预谋谋朝篡位。

“大人若是登上大宝,定是天下苍生之福。”

“可是,道长,时至今日,我仍是不确信,我真的是可以问鼎逐鹿的人吗?我难道不会背千古骂名吗?”

那个声音阴测测一笑:“大人,若是不这么做的话,您多年的愿望,又怎会实现?”

“这……那些不过是私人小欲而已,若是为此扰乱天下——”

“大人是不信贫道的预言吗?”

“不敢,”齐公贤连忙解释:“道长前番说的话句句都应了,刺客来袭,大将军远调,诞下龙凤,可是——”

“大人,你难道忍受得了心仪之人躺在另一男人怀中吗?”看不清那人的脸也听得出他话语中的意思,分明是在挑起齐公贤的火气。

齐公贤微微垂下头,双拳握紧:“这——”

“更何况他还连娶了两个让大人您心动的女人?”神秘人物接着说。

“既是如此,姐夫自当拥兵带甲,杀上宫廷,问鼎中原。”徐菁芳鬼魅一般从树丛后闪了出来,脸上带着笑意——当然是临时挤出来的——走到了两人近前,仔细打量起这个尖声尖气的男人。一身玄色道服,面如凝脂,神采飞扬,眉正鼻直,丹凤眼微微呈三角形状,周正的脸上却显出几分阴柔。

“娘娘,您怎么到这里来了?”齐公贤强作镇静,深作一揖,心中紧张万分,拿不准徐菁芳方才的话中意味。

“草民参见娘娘,”那个道士恭顺地跪下,没有拖泥带水:“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徐菁芳不由得冷笑起来,心中鄙夷,但还是假笑着扶起了那个男人,说:“道长是仙家人,怎么好跪我?”

“娘娘乃是凤体金身,是天地之孕育,自然比贫道这泥土捏成的尊贵得多。”玄服道士恭维着说。

齐公贤心乱得很,正不知该如何说话却听到徐菁芳轻声说道:“从前只知道姐夫是有才之人,心比天高,不想原来志向如此远大,叫小妹敬服不已。”脸上笑容尤存。

齐公贤方才是紧张不安,此时是彻底的懵了,不知所措:“娘娘千万不要怪罪,我只是今日喝多了几杯……”

“既有天下之志,这才算是个真正男儿,姐夫何必隐瞒,菁芳正是敬佩姐夫这一点,如果可以,菁芳自当助姐夫一臂之力……京中军队,只需姐夫培植亲信力量领导,到时只需一张兵符就可以调动千军万马。”

“那,民间必定会有勤王之师。”齐公贤难以置信地看着徐菁芳。

“其他的,只需一个窦胜凯就可以挡得住了,既然是打天下,为何不联合一个好的伙伴,反正,他现在应该是对皇上怨恨至极的吧。”

徐菁芳依然笑着,笑得玄袍男人脸上露出了同样的笑意,笑得齐公贤如堕入五里雾中……

乱世,即将开始。

3

民嘉宗二年。

天凉好个秋,不过,这秋却是个不一样的秋天了,转眼又是一年即将过去了。

苏若枫已怀了五个月身孕,正坐在宫中御花园飘落秋叶的树下休息,脸上满是恬适,身边是刚刚学会走路的女儿。

两年前,也是一个秋天,她听到杨纪政冷冷地告诉她,他将会把窦将军派到边疆驻守,连同窦将军的全家。自己甚至连说句话的时间也没有,就听说了将军一家已经动身了。

唉,何苦呢?皇上,你又何苦让自己一时冲动而得罪了窦将军这位重臣?苏若枫知道这其中利害,但是又知道自己无论怎么劝说都不会被听,就干脆什么都不说了。

为人母之后,真地对人的性子改变的极大,尤其是看到自己的孩子一天天的长大,那种欣喜之情是别人无法体会的。

现在的苏若枫,除了听天由命,不知做什么的苏若枫,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平安,只希望那个在远方的人能够平安,去年,她也为人母了。

徐菁芳又是在远处远远地看着,脸上挂着苦涩的笑容,看着融入秋景之中的苏若枫,是那么和谐的一幅图画。然而这和谐就要被她亲手打破了。

似乎是感应一般,苏若枫又是一回头,正看到了徐菁芳在远远地看着她,就命人去叫徐皇后过来。

徐菁芳强作精神,走到苏若枫身边微笑:“妹妹真是好兴致,总是这般闲在。”

苏若枫关心的问:“怎么?姐姐你怎么不好好地歇着?你可是快要临盆的人了,听说徐尚书昨日还请了江北贺家的医者入宫为芳姐姐熬煮安胎药呢。”

“说起来,御膳房正在煲药,一会儿妹妹也喝上一盅吧。”

苏若枫点头笑允。

褐色汤汁端了上来,徐菁芳将药碗捧在手中,轻轻吹去碗上白气,透过其上音韵缭绕的雾气,淡淡瞥向苏若枫的眉眼。

苏若枫不疑有他,趁热将汤药喝下。宫廷之中总会有关于药杀堕胎的故事,但她信徐菁芳,不是这等做作小人。

徐菁芳一笑,将碗中的汤药一饮而尽。

苦涩的汤药落入胃中,随经脉运转,和身体相融。

南雁北飞,天空澄澈如洗。

“说起来,秋天出生的孩子最幸运,不会太遭罪,最脆弱的时候没那么容易起痱子,也没有蚊虫骚扰。”苏若枫仰首望天,随性言谈。

徐菁芳不在意地摇了摇头,抬起头来望着天说:“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我甚至不想要这个孩子……”

苏若枫笑着为她倒了杯茶说:“姐姐说笑了,孩子毕竟是你和皇上的骨肉,姐姐当然会疼爱这个孩子的。”

“做了母亲,就会觉得随时有一个小生命在牵挂你,那样,即使身在千里之外也会觉得这种亲情的维系。所以,你可得要把这个孩子抚养到他可以离开你啊,姐姐。”苏若枫微笑着看着秋天蓝成一块的天空。

徐菁芳静静地抚了抚自己的肚子,觉得可笑,这孩子不是杨纪政的,是齐公贤的。她忽然涌起了一股子冲动,对这苏若枫用玩笑的语气说:“那要是,这孩子,不是皇上的呢?”

苏若枫回过神来看着她,显然不相信:“姐姐又在说笑……”

“我是说真的,”徐菁芳忽然换了一副很是认真的表情,带了几分不容置疑的确信,“这个孩子不是皇上的。”

苏若枫惊惶起来,但马上又变作了严肃:“如果这样,姐姐就更得保护好这个孩子。千万不能让秋猎回来的皇上知道了。”口气中明显带着一丝怒意。

徐菁芳躺在椅背上,忽然吟诵到:“孙爷爷孙观花凳赏花灯,花是同样,几时(失)多了火气?”

苏若枫不会知道,皇上今日不会回宫里来了,因为就在狩猎场里,齐公贤就会带着徐菁芳设计为他拿到的皇上好生收起的兵符带领京师禁卫军发动政变,而与此同时,窦胜凯也会有所动作。在过去的一年时间里,他们将一切都打点通了。

苏若枫迷惑地听到这半幅对联,似乎想说什么,却被宫中忽然响起的一片喧闹惊得站了起来。

“什么声音?”苏若枫皱眉问着。

“逼宫。”徐菁芳淡淡说道。


【前传•第八章•因缘•完】



第九章 江山大乱王易主斩草除根,心结难解爱子情血咒托孤。

覆地翻天倾江山,枭雄伟才均气短。

王朝飘摇终难复,末世帝王泪未干。

乱世红颜心长恨,不为天下为血缘。

漫世杀戮斩根脉,生死存亡一线悬。

1

民嘉宗二年,秋猎之场,一只冷箭倏然向正在围猎幼鹿的杨纪政射去,却是射偏了,射到了他身边的一名侍从,由此,拉开了长达四个月的内战序幕。

身边的御林军忠心耿耿的护驾使杨纪政顺利地逃出了狩猎场,但是在他返回皇宫时候,却又得到了消息说齐公贤已经逼宫,占领了宫廷。他顿时眼前一阵晕眩,几乎跌下马来,幸好被身边的随从扶住。

“那么,”他勉强打起精神来,紧紧盯着来报讯的那个年轻侍卫,实在是很年轻,甚至连胡子都没有长出坚硬的部分来,而最显眼的,是他的一脸血污,看来是经过了激战的:“宫中现在情况如何?戍京的大臣们如何?两位皇后如何?小皇子和公主如何?”

一连的四个“如何”说得缓慢而又低沉。

“国舅爷苏伯卿及时进宫保驾,小皇子和小公主都被安全护送出宫了。杨大人护着苏皇后在被人围困到了毓秀宫之后,宁死不肯出来受降,结果被下令一把大火烧了毓秀宫……”

杨纪政重心不稳,大恸失声,真的昏厥了过去,从马上摔了下来。

在众人的千呼万唤之中,杨纪政睁开了眼,吐出一口血来,泪水喷涌有如决堤之江。他咬牙切齿说道:“是谁,是谁下令放的火?”

那人迟疑了,终于跪下来说,叩首答道:“陛下,是徐皇后。”

杨纪政闭上眼睛,心如刀绞,双拳紧握,攥了一把曾属他杨家的黄土,终于站起身,脸上的神情却变得冷漠起来。

毓秀宫的大火被及时赶到的齐公贤制止了,但扑灭了火之后,宫墙已经是漆黑一片,完全没有了昔时的风采,雕栏玉砌在此已化作了灰烬一般。走进宫内,已然没有一个活人了。徐菁芳冷笑着看着心痛神色的齐公贤,面色淡然:我连自己都舍不得得到的人,又怎会送与你?

遍览周遭横陈的殿中尸体,齐公贤心中懊恼,后悔自己没能早些赶到,但是,更值得担心的是,两个孩子都被安全送走了。他在宫殿的残垣之间走了几趟,意识到这些个面目全非的尸首之中并没有孕妇,心又是一紧,难道逃脱了?

他来不及想得再多一些,就看到徐菁芳脸色大变,捂着腹部皱紧了眉头,虽然没有为人父的经历,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了徐菁芳即将生产,马上急急地喊道:“来人,传御医来。”

毕竟,现在在齐公贤心中,江山,已经比什么都重要了,只是舍了一个苏若枫,没什么大不了的,成大事者,自当狠决。

更何况,现在,不是还有另一个女人吗?

更何况,她还怀着自己的孩子。

就在齐公贤正式监国入主皇宫的同时,他拥有了自己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喜不自胜,为他取名,恒。

与此同时,终南山上的忘尘观中,一长须男子望着一颗忽明忽暗的星,旁边陡然多了两颗明星,掐指清算,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沉稳唤道:“玄衿,你师兄离开有多久了?”

一个二十多岁的小道士上前答道:“师父,已经五年了。”

“五年?”青衣摇了摇头,苦笑自忖:“你说要五年让我后悔,莫不是真的?”

抖了抖袍袖,从蒲团上起来,青衣将手背后,回忆起了那张清秀的小道士的倔强的脸,五年,你真的要让我后悔吗?玄衫?

2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一朝天子,五世帝王,全国的勤王之师顷刻之间出动,势要捉拿反贼齐公贤、窦胜凯,然而两人早已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已经联合了各个地方的封疆大吏,相互配合。如益州太守尚骥,青州太守曹庆,徽州司马左荣,胶州都督杜臻等等,都已和这两人联合,一时间天下间织成了一张网,不,是两张网,一张是名义上支持支持杨纪政各路王公,另一张则是窦齐联军的关系网。早早护着皇子、公主离开的苏伯卿此刻发挥了绝对的忠诚,在杨纪政提起精神反击之前就已以国舅身份,以皇长子的名义组建了真正的勤王之师,迎杨纪政偏安咸阳,和反贼周旋。

作为西北大国,又是杨氏至亲,智彦自然免不了出战。智彦倾全国之兵来帮助杨纪政,使这位亡国帝王感动非常,但是天大的感动,也及不上他正在望月深思时听到帐外回禀,说是一名年轻男子自称带着苏皇后来了那时的惊喜。

他什么也顾不得,径直奔出门看去,正是一脸疲惫的杨尚文和苏若枫。

苏若枫神情疲惫,却是完完整整,活生生地面带坚毅地站在杨纪政面前。

这是杨纪政做梦也不曾想到的事情,然而就这么发生了,此时距那一场深宫大火,已然过了半月余。

死里逃生,不知是前人种因,后人纳果,还是上天悲悯,要留下苏若枫腹中的胎儿。

而杨纪政却不敢妄信上天,于是吩咐了可靠的人将皇子、公主分别转移了地方,派了死士追随,而苏若枫,也是被护送到了安全的地方保护起来。他害怕,自己的江山,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妻子,自己都守不住。

果然,气数已尽的大民王朝,没能有着苏若枫的好运气。不过三个月,在全国的一盘混战中,杨纪政的军队终于没能经受住袭击,在杨尚文面对着被劫持的妻儿,不得不投降放弃了守护咸阳的最后关卡后,仅仅存立五代的民朝在风雨飘摇中消失了。

虽我之死,有子存焉。杨纪政眼见得敌军即将杀过来,他淡然微笑,似乎已经悟到了许多事情。他很后悔,后悔自己娶了徐菁芳却没能给他一个做丈夫应给的爱,后悔自己娶了苏若枫且向她强求自己得不到的爱,后悔自己太过偏信,后悔自己太过妒嫉,总之,这一切的后悔都已经注定了他要做出最后的决定——还好,我已经将该保护的人保护好了。

微笑之中,他拔出了青锋剑,那把苏若枫嫁给他之后却从未给他看过的青锋剑,那把他和苏若枫重逢之后才见到的青锋剑,那把太祖皇帝铸成的青锋剑——虽然杨纪政仍旧迷惑,这剑是怎么到了苏若枫手中的,但他听了苏若枫逃生的经历之后,就坚信这剑是为了救苏若枫而存在的,现在,他也应当用这剑结果了自己,结果自己这个给若枫造成了半生难过的人,若不是自己,若枫现在也不会落得个亡国的国母,不得不隐姓埋名。

然而,杨氏先祖的剑,又怎能用来结束杨氏子孙的命,一只手及时握住了剑锋,救下了即将自尽的杨纪政。

青衣黯然神伤的模样,似乎是作为杨家传人的他为自己家族的覆灭而哀悼。

……

民嘉宗三年春,民朝覆灭,嘉宗战死,其皇后不知所踪。皇长子被一干忠诚之士护卫逃向也不知逃往何处,然而却引发了一场血洗天下,经过范围的缩小,对边关、深林等地的封锁,京城以北,长江以南,凡身高不足二尺儿童,身份不明者,非本地二十年以上住户所出者,无法证明身份者,无本地大夫稳婆作证者,均杀无赦。

这是齐公贤和窦胜凯择出的最血腥也是最正确的手段,天下大治的前提是天下大乱,趁着现在时局未稳,大乱天下,然后,才能斩草除根。

终于,在凉州的一个小小城镇之中,杨纪政的儿子杨德,终没逃过身为末世皇族的悲哀,在众多死士舍身护驾之后,也随着他不久前死去的那个同样幼小的妹妹而去。

如今,只剩下最后那一条不知所踪的根脉了。

3

燕山寂空庵,是个香火不盛的地方,所以,大部分幽州百姓几乎不知道深山之中有这么个所在,不过,这未尝不是件好事。

幽州司马杨尚文此刻正面容忧郁地在山中的道路上走着,身边跟着一个年迈的老仆人,怀中还抱着一个孱弱的女婴——那是他唯一亲生孩子,也是他在这世上唯一的至亲了。

本来他是有妻子的,但是自从他投降归顺了齐公贤之后,他的妻子就自尽了,而他却又被封为幽州司马,这不能不说是太讽刺了。前朝的重臣,现在却成了蜗居一隅的小小司马,而且还是个孤家寡人。唯一的女儿也身体虚弱,经常生病,身边有经验的老仆人听说这深山中有这么一家尼姑庵,心想或许带了些仙气儿,没准可以为小主人祈福,就央求着闷闷不乐的杨尚文进山来。

心中难受的杨尚文面对着国破家亡,不得不叛离旧主,而现在又郁郁不得志,早就消磨了傲气,现在,最担心的就只有三个人:杨纪政,苏皇后,以及自己的孩子。

杨纪政生死不明,尽管大部分人认为他已战死。苏若枫的行踪,亦是天下人瞩目所在——她怀着杨家最后的血脉——所以,现在幽州城的人都不认识太守和司马的模样,却对苏若枫的样子,牢记在心,满大街都是她的绘影图形。

又是炎夏,齐公贤和窦胜凯联手平定了国内的局势之后平分了天下,两方也开始了离心离德,但始终不变的就是对杨纪政和苏若枫的追查,如今京城以北、长江以南各地最常见的就是一大群凶神恶煞的士兵随意闯进民居,盘问着妇女和孩子,生怕漏过了一个。而许多无辜人家的孩子,也遭了齐窦两人定下的封杀令的迫害。

苏若枫一日没有被发现,这样的血洗山河就无法安宁,起码现在还有范围限定,再过一年,也许那两个人会把限制放宽,那时,又会是一场屠杀。杨氏其他的亲族,早已经在齐公贤逼宫当日被斩尽杀绝。

而此刻,杨尚文走在人迹罕至的山道上,又见着了一队准备进山搜寻的士兵,还险些抢走老仆人怀中的孩子,幸亏有人认识杨尚文,才放过他们主仆三人。杨尚文现在是个没有实权的司马,说到底,齐公贤不信他,也忌他,毕竟,他曾经是杨纪政身边最信任的大臣。

添了香油钱,杨尚文叹了口气,看着虔诚中心的老仆正跪着向佛祖祈求着什么,孩子苍白的小脸上带着惹人疼爱的表情,安稳地睡在自己怀里。

走出庵门,他阴沉地看着这座古庵的外表,果然是人迹罕至,门口甚至连条像样的路都没有,也没有多少人在这里捐过香油钱,门外倒是有不少树,郁郁葱葱,很有了夏天的意思——但它们只是充当了遮住善男信女们的眼的角色而已,也使杨尚文费了好大劲才找到这里。

寂空庵,果然是个寂寥而又空旷的地方,时而的几声鸟鸣成了这里唯一听得到的音乐,但是却鲜见鸟儿的身影。草地倒是成片,但是却是杂草,可见没有人打理,即使有人打理,但是就凭庵内的那么几个人,以及没有众多香客的踩踏,草长得往往比人打扫的速度快。花朵,这里是没有的,满眼只有绿色——以及灰色,那是各位师太们的僧袍以及庵墙的颜色。

杨尚文走到树下,倚靠着树看着山岚缭绕,心中愈发悲凉,将孩子放在身旁,从怀中拿出了随身携带的埙,十指归位,唇靠了上去,默默地吹出了一首曲子。

悲山悲寺悲古埙,悲人悲时悲音清。渺渺哀声入天庭,可怜无有子期听。

这一幅画面,一个男人坐在一颗不知有多少年历史的古树下面,手执着不知有多少年的埙,吹着不知有多少年的悲凉音乐,身边还躺着一个虚弱的孩子,面对着一个荒凉的庵庙。

如此的寂寞和悲哀。

但随即就发生了一点小小的变化,庵后的僧舍中传来了韵律相同的声音,但是不是埙,而是箫。竹制的乐器发出的声音尽管没有那么沉重,却是更加令人揪心。杨尚文倏的站了起来,向着那箫声传来的地方接着演奏。

但箫声很快就停了,换作了女子的清唱:“寂寞空庭情爱绝,寂静空灵埙箫咽。戚戚苍山念誓约,欲渡忘川魂飞灭。”一首《寂空吟》唱罢,杨尚文已经泪流满面,跪倒在地,泣不成声:“娘娘。”

然后,后庭中迤逦走出一个瘦弱女子,姣好的面容平静却又掩饰不住哀伤,身上一袭白衣,正是失踪已久的苏若枫。

……

寒酸寝室的床上躺着一个面色红润安详睡得很香的婴孩,杨尚文环视了周遭,是布置极为简单的卧室,又是心疼又是心酸,这里除了一张床和一张桌子就再没有别的物件了——除了杨尚文此刻正坐着的椅子。

这半年来,苏若枫就是在这个地方生下了自己最后一个孩子,度过了大民朝最后一段风雨飘摇的时光。这座寒酸的庵庙,成了堂堂天朝国母的避风港。

“娘娘,您——您还好吗?”尽管娘娘这个称呼已经不适合苏若枫了,但是杨尚文还是恭敬地这么称呼苏若枫。

苏若枫脸上现出了一丝苦涩笑意:“为什么不好呢?四弟。战场上冲杀的不是我,早早夭折的不是我,尽心尽力的不是我,我为什么不好呢?”她似乎是在问杨尚文,又像是在问自己。这半年来,她心中最大的疑问和痛苦就是:徐菁芳居然会私通齐公贤,楚韶灵居然是窦胜凯的妻子。两个人,都是杀她丈夫孩子凶手的妻子,而又是她的姐妹和爱人。这是什么世界?

“您已经知道了?”杨尚文失声说道,他没想到苏若枫已经知道杨德、杨菲已经遇害的事情。

“为什么不知道呢?”苏若枫淡淡说着,推开了窗使室内显得更亮一些,但是再亮也驱不走她心上的阴影。

“四弟,我知道你不是个贪生怕死之徒,”忽然过身来,苏若枫直勾勾地盯着被突然降临的光亮刺得睁不开眼的杨尚文,“你投降怕是为了你怀里的这个孩子吧。”

杨尚文低下头来,苦笑着说:“娘娘,为人父母,哪个不爱自己的子女?只是我的不忠累了上天降罪于这个孩子,让她的母亲早早就走了。”

苏若枫默默地走近抱住了那个虚弱的孩子看了看,长叹一声,垂下眼来摇了摇头,脉息太弱,恐怕这孩子命不会长。

“娘娘,您今后打算怎么办?”杨尚文看着苏若枫脸上的落寞,心头一紧,但还是问出来了。

“还能怎么办?或许就会在这里隐居一世。”冷笑挂在苏若枫的唇边,给她俏丽的面庞更添了一分寂寞。

杨尚文犹豫着,就算是这样也不安全,因为看情势那些士兵不会放过对这里的搜查,如果被外面正在到处乱转的士兵们发现了这里,那——后果不堪设想。

“娘娘,不可以……”杨尚文想向苏若枫解释这里已经不再安全了,但太过心急,说得磕磕巴巴。最后,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稳定住自己心神,说道:“不如这样,您马上乔装一番和我回城,我毕竟还是个司马,也许能够保住您和小主人。”

苏若枫迷茫地看着床上正在熟睡的孩子,揣测那个小东西知不知道自己正在面临的境地,忽然又笑了:“生不如死地在恨与不恨之间再活下去,对我来说,是个煎熬,四弟,而且依你所言的话,我会给你带来极大的麻烦。”

杨尚文急了,“扑通”跪在地上:“娘娘,您必须得活下去,小主人必须得活下去,这里太危险,到处都是齐公贤的追兵,稍有不慎您就会被发现,那样的话,臣就更加对不起皇上了。”

苏若枫不想给这个忠心耿耿的人带来麻烦,所以尽力推辞,但很快也意识到了,安全是现在是最大的问题。身为母亲,她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孩子受到任何伤害,然而,明显地,这孩子若是还和自己在一起定然会遭受灭顶之灾。如今,只有一个办法能保住自己的孩子,尽管她心知肚明,但她不愿说出来,说出来,太残忍。

忽然,她看到了怀中那只碧绿的笛子,将它拿了出来,轻轻抚着那触手生温的玉。这是杨纪政在送她离开的时候给她的,作为她将青锋剑给他的交换,同样,也是诀别礼。夫妻三年,无论如何也对他有些感情,尽管这种情感只不过是亲情而非爱情。苏若枫回忆起了杨纪政对她的好,心中一痛,喃喃地说:“我应当给你留下……也算是报恩还债了……”

她仰起头,神秘地对杨尚文说:“好吧,我答应你,但你先出去,我要处理一些私事。”

杨尚文马上站了起来,兴高采烈地出了门,抱着自己的孩子在门外等着。

房门默无声息的关上了,似乎听到了纸张“窸窸簌簌”的声音,好像是苏若枫要写什么东西。

山中雾气渐散,太阳高照,接近中午,杨尚文已经在门外等候了接近一个时辰了,苏若枫仍旧没出来。

杨尚文心中已有隐忧,但是碍于礼数不敢进去。忽然,听得极为嘹亮的“哇”的一声,室内的孩子大声哭了起来,这使杨尚文顾不得许多,急急忙忙冲进房门,登时被眼前的一切吓呆了——

苏若枫手执着锋利的宝剑,那剑现在垂着正慢慢地往下淌血,床上的孩子浑身是血在满是鲜血的被褥之中挣扎着哭泣。杨尚文半天没回过神来,只是当苏若枫转过来面向他微笑了一下之后,他才猛然发觉苏若枫身上成片的殷红,他马上明白了:那床上的,那剑上的,全是苏若枫的血!

“娘娘,”他飞奔过去,扶住了正在倒下的苏若枫,心如刀割,“您这是何苦啊……”苏若枫猛地吐出了一口血,越来越虚弱了,而她面上的笑容却愈发祥和:“我说了,我不想痛苦地活,我不知是否该恨她,不知该怎样面对她,而且,我要保住我孩子的命;而且,我要偿他的情;而且,我要报师父的恩……我——”“噗”又是一口血。杨尚文垂下头来强忍泪水。

“四弟,”苏若枫费劲地指着桌上的两封信,艰难道:“把它们交给皇上,交给皇上。”

“可是,皇上他——”

“呵呵,他不会死,师父也不可能让他死——告诉他,我给孩子二十年,给他五年,剩下的由孩子自己决定……”

“什么?”显然,杨尚文根本不明白苏若枫话中的意思。

“你只要如实地说就是了,”苏若枫的声音越来越微弱,“我要你照顾我的孩子,照顾我的孩子,你必须照顾好——我要你起誓!”

杨尚文终于忍不住了,这是他这个男子汉今天第二次流泪:“臣以亡妻起誓,定然照顾好小主人,哪怕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自己的一切,誓死保护!”

他泣不成声地说完了这番话,努力睁开眼,却发现,那个曾经大闹扬州,艳动天下的苏若枫已经没了呼吸。

香消玉殒。

只有这个词,才能形容此情此景。

她的眼角,也残留着未尽的泪……她答应了人,不哭,绝对不哭,也做到了,不哭,绝对不哭。这么多年,终于流泪了。

杨尚文愣愣看着怀中宛如睡去的苏若枫,陷入了无尽的回忆之中,如是许久。直到庙外传来了阵阵嘈杂之声,才算是清醒了过来。杨尚文紧张万分,忙将床上的婴儿用干净的襁褓包上,递给了在门外久候的老仆,吩咐他马上躲到林子中去。

他一步步靠近床榻,将自己的女儿放在床上。放下的一瞬间,他心如刀绞,哆哆嗦嗦,终于还是松了手——没有时间让他痛苦。

在他拾起地上的剑之后,一列士兵就已经闯进了后院,为首的那人讶然盯着一身是血的杨尚文,又转过头躺在地上的苏若枫,再偏过头,又看见了床上哭闹的婴儿。他满脸疑惑:“杨大人,你这是——”

杨尚文深吸了一口气,沉着说道:“前朝皇后苏若枫,已被我斩于剑下,前朝遗脉,就在此处。”

半个月后,杨尚文因为立了大功而被晋升为幽州太守。

封杀令彻底解除,因为已经用不着了,但是,死去的人,也已经回不来了。


【前传•第九章•殒命•完】


第十章 赤羽白狐前生情缘如何算,深山禅院笑泯恩仇探红颜。

时空辗转二十年,乱世之源是红颜。

风水兜转三世情,恩仇皆忘了尘缘。

终将前生叙说尽,已是满纸荒唐言。

声气具哽难哭泣,为有今世情未完。

1

天下安定,划江而治,南国定都扬州,年号武德。

武德元年的夏天,来得很早。

“娘娘,您就要临盆了,就算真的想吃那家的粽子,只要派个公公去不就成了,又何苦自己亲自跑上一趟,徒劳伤神,您若是有什么磕着绊着,就算是要了十个奴才的脑袋,也是赔不起的。”

地上成排的太监宫女跪地哀求,磕头如捣蒜,只盼着楚韶灵不要离开皇宫,可是对方却是无动于衷,仍是执著地上了轿,冷淡地命令四个胆战心惊的轿夫起轿。一个侍候楚韶灵的年长一些的尚宫急忙从地上爬起来,跟在了轿子后面。

端午将至,家家都充满了艾叶蒿草香气,令人不由得舒爽畅快,沿街叫卖的小贩们吆喝着,向来往的路人推荐自家的粽子,指望着多挣几个铜板,还有不少的道士携着符纸、经筒化缘的。楚韶灵掀开轿帘望出去,分赴跟随的尚宫给那些道士和商贩们分发些福礼。

轿夫不明白自家主人的心意,为什么非要放着饭来张口的清福不享,非要趁着夏日炎炎拖着不方便的身子跑到这里来吃粽子,还外带着让别人担惊受怕。近日皇帝窦胜凯出宫南巡,尚未回宫,能限制楚韶灵的人绝无仅有,何况就连皇上有时候也不得不向皇后妥协。

轿子慢悠悠地停在了瑞云斋门外,楚韶灵艰难地从轿子里被人扶了出来,眼神凌厉地发现跟在轿子后面不知多久了的身着便服的御林军,她没有理会他们,只是径直独自进了瑞云斋,坐在了靠窗户的位置上,叫了一壶茶,一盘红枣粽,静静品茶,不言不语。

“夫人身子不方便,还亲自驾临小店,实在是蓬荜生辉,草民不胜荣幸。”一个似讽非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灰衣清瘦男子恭敬的立在一旁向楚韶灵作揖,眼神里掩饰不住的嘲弄。

“苏大人别来无恙,不过与上次见面相比,真是又清减了许多,着实地需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楚韶灵没有理会对方讥嘲的口气,仰靠在椅背上,重重地喘了口气,也许她实在不应该出来,御医算准了她的临盆之日便是这几天内,若是她稍有闪失,腹中的孩子恐怕真的会很危险。可是,她又不得不出来,选择在这样一个日子,到这样一家糕点店里来,因为这一天,曾经是某个人的生日。

“劳烦夫人惦念。”前朝要员,现在一个承袭了家业的商人——苏伯卿,此刻恢复了一脸的平淡,坦然地面对着当朝皇后楚韶灵坐下,冷声说道:“小人和夫人平起平坐,夫人当是不会怪罪吧。”

楚韶灵没有答话,而是伸手拣出一个精致的小粽子来,平静的面上竟慢慢展出一股柔情:“这是她最爱吃的粽子是吧,伯卿。”

一声“伯卿”使精瘦的灰衣男子霎时一凛,心内一软,想起了自己的妹妹,脸上的冰雪消融了不少,眼底浮上的伤感将原先的一身腐儒气息一扫而空,只剩下了哀伤的思念的味道。“亏您还惦念着她。”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转身,离开,没有回望。

他又是这样,楚韶灵无奈地想着,觉得这对苏氏兄妹真是奇怪,为什么脾气一点都不像。也正和他们此刻所处的地方一样天差地别,一个是在人间,另一个去了阎罗界。而那人离开,转眼已经是一年了。

“枫儿,你还好吗?”韶灵喃喃自语着,纤细修长的手指剥开了面前的红枣赤豆粽,红白搭配的色泽,确实十分诱人,可是那红色又偏偏叫人想到了别的颜色,血的颜色。从少年时代便缠绕在心间一个迷样的梦境瞬间在面前展开,白色,红色,交织着,难以磨灭的印记,似真似幻的情景,她看不清,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梦到了什么。

混乱中,她的头隐隐作痛,心也在跟着痛。她闭上眼,想让那梦境显现得更加清晰:绿色的草地,及腰的蒿草,马上英姿勃发的猎人,好奇激动的孩子,随后那梦境变换,无数的碎片堆积成了另一个人的面庞——年幼的苏若枫挥舞着白皙的小手向她跑来:

“楚姐姐,你怎么又跑到苏州去了?”

“楚姐姐,我想吃瑞云斋的粽子。”

“楚姐姐,为什么我总是射不中靶心?”

“楚姐姐,灵师姐……灵……”

在宫廷中,在苏府旧宅,似乎哪里也不如这个小小的店面残留的那个人的气息浓烈,也许是因为血缘至亲存在的缘故。

也许过了一两个时辰那么久,一个怪异的人物进了瑞云斋,令年轻的御林军都统领王昆心中一紧,但怎么看那人都只不过是个化缘的老道士,况且楚韶灵一向崇信道教,对待道人从来都很尊重,所以王昆也就没有十分在意,只是更加谨慎地盯着窗前的皇后娘娘。而店小二看到那个道士穿的脏破不堪,本想将他轰出门去,可是又不敢惊扰了窗前的贵人,只好在一旁看着。

一阵恼人的狺狺之声从窗外传进来,把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的心绪破坏了,向外看的时候,竟看到一只通体黝黑的狗正用嘴拱着一只绿色的西瓜滚来滚去,似乎是因为无法享用到里面的红瓤而恼怒,它不时发出一阵恼怒的声音,周遭还有不少大人孩子看着笑着,似乎觉得面前的场景很有趣。

楚韶灵苦笑着合上窗户,不想再看——一只苍老的手突然伸到自己面前重新推开了窗户,一个穿着半灰不白的道袍的白发老头突然跳上了桌子,手里还拿着楚韶灵刚刚剥开的粽子往嘴里塞,活像一个贪玩的小孩:“好玩好玩,狗吃西瓜,嘻嘻嘻,真好玩儿!”他眉开眼笑地居然拍起了手。这可把楚韶灵惊得不轻,原先的伤感此刻全被吃惊代替了。她正想诘问,但是见到对方落魄的模样不由想到了自己的师父青衣,又虑及这人发须俱白,想来也是个人瑞了,便压下了怒气,准备离开。

此刻,外面的小小纷争似乎激烈了许多,万物皆有其智慧果真不假,黑狗见用嘴无法成事,便推着那西瓜奔跑起来。脆弱的西瓜疾速滚动着,终于撞上了一块路旁的石头——碎了。而狗也得到了自己预期的效果,撒着欢儿开始啃西瓜,四周看着的行人尽皆莞尔,楚韶灵看到,也是忍俊不禁。

楚韶灵安然走到门外轿子前面,随从的尚宫掀开了轿帘,而楚韶灵也勉强躬下了身子,准备回宫。四周的御林军终于松了口气,只要皇后娘娘安全回宫,可是比什么都强。可惜的是,天不遂人愿,一个半灰不白的影子从天而降一般地落在了楚韶灵的面前,惊得楚韶灵险些仰面跌到,幸而一个御林军士兵及时到了她身后将她托住。未等众多愤怒的御林军上前动手,鹤发童颜的老道士面向楚韶灵露出了孩子模样的笑容:“施主,我吃了你的粽子,是不是应该付报酬呢?”

“大胆!”御林军都统领几乎想要拔剑了,这个道士先是扰了娘娘的清静,现在又惊吓了楚韶灵,简直是罪无可恕!

“住手!”楚韶灵忽然惊醒,下意识地抚摸自己的腹部,知道没有动了胎气,这才长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淡然的摆了摆手:“道长,不用了。”又转身向王昆说道:“不许伤害这位道长。”道家人任意妄为,意气疏狂,这一点,从青衣身上她已经是看了不少了。

王昆讪讪地把抽出一半的剑放了回去,但是还是愤恨地盯了一眼那个道士,眼含警告。

“那可不行——”道士神采奕奕地凑上前说道:“夫人看来似乎困惑,不若相告所为何事,或许贫道可以略施援手。”

楚韶灵蹙眉轻叹:“道长说得没错,我确有一件心事盘桓已久。多年来压在心头,几乎成了一块石头。可惜连我所见的最好的道士都不能明悉,我也早就不想解脱了。所以道长你不必白费力气了。”

“夫人,”王昆有些紧张楚韶灵的身体,小声说道,“我们还是赶紧回府吧。这个家伙疯疯癫癫,属下自然不会管他,只希望夫人平安,不要让小的为难。”

“好的。”楚韶灵知道身为皇家官员的苦衷,也就简单地答应了。不料,她是从了,却有人不肯依——“不许走,不许走,你不说,就不许走。你刚才分明不是不想了解,而是瞧不起贫道,贫道可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不管夫人有什么疑难,贫道都可以解决!”道士更加强硬了,似乎耍赖一样拦在轿子前面,孩子气十足。

“你!”王昆发怒了,楚韶灵微微一笑,拦住了王昆开口说道:“道长如真有神机妙算,还用得着据实以告么?‘他人有心,予忖度之’,不如道长自己来猜猜看吧。小妇人身子不便,所以还请道长让步——”就连自己也不曾看清的梦境,又怎么能够清晰地向别人描述出来以求得答疑解惑?她希望借着这样含蓄的讥讽能让对方知难而退。

“猜谜?”道士苍老的容颜上焕发出了较之刚才更加幼稚的光彩,拍起手来:“好好好,我最喜欢猜谜了,行,我猜。”他缓步移走一周,忽然向上一跳,稳稳地站在了轿子顶上,闭目深思起来,看样子一时半刻是不会动地方的。王昆几欲气绝,此刻只要楚韶灵稍显愠怒,他便会立即拔剑杀了这个道士——可是,皇后的脸上只是一脸的迷惑,蛾眉微蹙,却又很快地松了下来,转向王昆,口气平静,不温不火地说道:“道长是看上了这轿子了,去找另一顶来吧。”

王昆不好生气,只能去找轿子,而他刚一转身,那道士就跳到了地上,沮丧地噘着嘴说道:“猜谜还有个谜面,算卦也得有个字或是看手相,你什么都不给我,我怎么猜?”王昆冷笑,暗暗骂了句“神棍”,然后站在原处,用手势交待轿夫赶紧把轿子抬到自己身后。

楚韶灵心中也有了不耐烦,但不想对这人发火,皱眉想了一刻,顺手抽出了刚才扶着自己的那个御林军士兵的佩剑——王昆的心又险些跳了出来。她四周看看,正见到了那黑狗舔着西瓜皮的情景,于是灵机一动,在青石板的地面上划了“西瓜”二字,抬起头来对着老道轻声说:“就这两个字,道长猜去吧,小妇人是在受不住身子沉重,就失礼先行一步了。”说着转身,看到王昆一脸警戒地掀开了轿帘,请楚韶灵上轿。

其他御林军得到了王昆的指示纷纷撤离,只剩下了道士独自立在那两个字旁,低头注视着,脸上露出了奇特的笑容。

那两个字,俱是用隶书写出来的。“西”字平正的划在青石板上,不过是上方多了一簇草,顽强的生命,纵使是在熙熙攘攘的石板铺就的街道上也要争取自己的存在;“瓜”字写得微微有些扁了,甚至多了几分圆的味道,也不知这是不是故意的。

黑狗享用完了西瓜,坐在一旁吐着舌头,好奇地歪头望着道士,而道士似乎察觉了黑狗的目光,敛起了笑容,转过头去,紧紧盯着黑狗的眼睛。黑狗更加好奇了,站起来抬起了细小的前爪,似乎想要靠近,不料道士两腮已经鼓了起来——

“汪!”一声凶狠凄厉的犬吠,在众人惊愕的眼神中,黑狗被道士吓跑了。

明晃晃的日光在轿帘放下的一刹那被遮住了,沉郁忧伤的神情回到了楚韶灵的脸上。她感受到轿子被人抬起,向前行进着,目的地应该是皇宫。皇宫,一个锁住了太多东西的地方,在那种地方,甚至连思念都可以被强迫着放弃。再度闭上了眼睛,回忆着梦中纠缠着她的情景,然而,除了红色和白色,什么也看不出来。

“夫人心中所困扰的,不过是一只红色的狐狸罢了。”道士的声音蓦然出现在耳旁,说话的人脸上的笑容表示着他正准备玩味这句话能够带来的效果。确实,很有效果——

眼前电光石火地闪过无数画面,楚韶灵猛地睁开了双目,讶异地看到了道士的脸出现在旁边的小窗里——“你这个混帐东西!不知道适可而止么?”王昆彻底被这个道士惹毛了,已经顾不得楚韶灵的命令,拔出了剑向方才疾走如风穿过他身边到达轿子旁的道士砍去。

“草下书‘西’是为‘茜’,犬旁一‘瓜’乃为狐。”道士灵巧地向上一跳,避开了劈过来的剑,也登上了屋顶。短短的工夫,天色竟然变得有些阴郁,道士半灰不白的衣袍在风中轻微飘动,他露出知悉的笑容:“夫人,一只红色的狐狸罢了,哈哈哈哈哈!红颜易逝应早惜,琴弦欲绝且一听!”王昆怒极,正欲追赶,却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尖叫,心下一沉,匆忙转过身子。不由得吓住了。楚韶灵惊慌失措地大睁着双眼,胸前起伏不平,苍白的脸上不断渗出大颗大颗的汗珠。在她跨出轿子之后,还未等喊出“拦住道士”的话时,身子的变化就已经使她无暇顾及别的事情,跟随她出来的尚宫也发现了这一变化,所以才会发出一声尖叫。

王昆无所适从的站在原地,突然清醒,牙关紧咬,愤愤地看着道士离去的方向,瞬间权衡,伸出手揪住一个跟随的御林军大声喝道:“快!快回宫叫御医!”

“不行!”苏伯卿瘦削的身影突然出现,看到楚韶灵身下的羊水他已然明白出了什么事,眉宇之间顿时凝出了紧张和担忧:“来不及了,街口就有稳婆,马上请来!小二,烧热水!”然后他迅速蹲下身来,把已经陷入昏迷的楚韶灵抱进了瑞云斋。

王昆有些发愣,惶恐到了极致,又没有主意,只好跺了跺脚,低声自语:“罢罢罢,看来我是小命难保了——你,快去街口请稳婆!”发狂一般的把刚才那个慌张的御林军士兵扔了出去,他奔进了瑞云斋,紧跟着苏伯卿进了后厅。

楚韶灵什么也听不真切,什么也看不分明,脑中除了混沌仍是混沌,可是那纠缠了许久的梦境反而逐渐地变得清晰起来,蓝色的天,绿色的地,红色的唱着歌的鸟,还有,听歌的狐狸,却是白色的……

……

大元至正二十四年。

身背长弓的白衣男子骑在马上,敏感地搜寻着四周的猎物,他的身后跟着一个年纪幼小却独乘一驹的孩子和几个身披甲胄的男子,他们同样在向四周望着。对于在战场上经历了太多的残酷场景的这一行人来说,打猎只不过是作为调剂。可是,他分外认真。谁也想不到这个皮肤白皙的男人十几年前还不过是个屡试不第的文弱书生,而现在,却成了颇具名望的将军。投笔从戎,也许真的是个明智的决定。

“将军,日薄西山了。今日打了三匹狼、五只豹子、两头麋子,在这么个地方,也算是收获颇丰了,今夜恐怕得陪小明王饮宴,所以咱们赶紧回去吧。”尽职的副官颇有些紧张将军的前程,拉住了白衣男子的马的缰绳。

“你什么时候这么注重王了?”白衣男子打趣地看着他,向着天空张开了弓,笑道:“我还想再猎一只鹰呢。”

“将军,您的副官注重的不是小明王,而是元帅。”一个黑甲将士面无表情的勒马上前说道:“谁都清楚元帅对您的嫉恨。”

“你们这两个人啊,心思太重了。为什么,为什么呢?”白衣男子叹息一声,把弓放下,眼底含笑,又重复道:“为什么呢?我杨惑无才无能,也没有野心,有的,只是个希望罢了,他凭什么嫉恨我?继开,你将来可不许学这两个家伙疑神疑鬼。”杨惑笑眯眯的转向那个跟在他身后的少年说着,黑甲将士轻哼一声,把头转向一边。

“不过,”杨惑忽然变了脸冷笑着补充道:“不过,也不能学那个家伙的忌妒心场,心狠手辣。”冷笑之中已经从眼中射出了一丝杀气。

杨继开似懂非懂,可是很成熟地点了点头。杨惑惊喜之下,伸出手臂正欲夸奖,却看到儿子眼中露出精光:“父亲,那边好像有一只鸟。”说着,还兴奋地指点着。这下,又与所有的孩童新奇无异了。

“呃,你呀,”杨惑叹了口气,继而又笑了,“毕竟还只是个孩子。”他抬头向着方才杨继开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棵低矮但是粗壮的梧桐树,枝头上有一小巧玲珑的赤羽鸟,似乎正在唱歌。众人屏下心气,不敢言语,只听到鸟鸣婉转,十分动人,轻灵之中不失沉重,灵动里面透有大气,音色醉人,叫人惊叹。

“常人动辄言说什么凤凰、鹰隼霸王气息,我却欣赏此鸟留连山水,纵声鸣唱,好不自由!”听了一刻,似乎一曲终了,杨惑颔首凝望,若有所思。黑甲将士看着杨惑的模样,忽然怒从心中起,取下自己身后背着的弓,抽出一只翎羽箭张弓欲射。

杨惑大惊失色,厉声喝问:“你要做什么?”黑甲将士轻松回答:“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现在看着是逍遥,却不知风筝高飞需有一线作缚,船行逆水不进则退,世上哪有那么多的自由!”话音未落,一只箭已然离弦,向着那只赤羽鸟飞去。

杨惑心里一紧,急忙看向那鸟,却不由得愣住了,只见一只白狐腾空跃起,正正撞上了那箭,刹那间热血飞溅,鲜红染了一身。原来那只白狐早已在树下听那鸟儿歌唱了许久,狐乃灵性之物,见得那只鸟儿有了危险,所以奋不顾身一跃而起。那箭一箭穿心,白狐当即气绝身亡。

黑甲将士也是一呆,没料到竟有此出。那赤羽鸟见到白狐中箭,忽然悲鸣一声,离树飞起,盘桓三周,鸣声断肠,叫闻者伤心难过。杨惑怒视黑甲将士,正欲发火,却听得那鸟鸣叫尖利,猛回头却看它咳出一口鲜红,直直的坠落了。杨惑大惊,忙策马上前,只看到满地的鲜血,赤羽鸟伏在白色的——不,应该说是红色的狐狸身上,已经死了。

杨惑木然不语,转头看着跟上来的众人,冷冷的目光落在了黑甲将士的身上,后者不卑不亢的迎着他的目光。“父亲。”杨继开颇有些担忧,靠近握住了杨惑的手:“您别生气……”

“唉……”杨惑叹息着,不再看黑甲将士,而是下了马,去抚了抚那被血染红的狐狸说道:“士为知己者死,一以血报之,一以血酬之,此一狐一鸟绝胜吾等俗辈!”他站起身来,吩咐副官等人为白狐和赤羽鸟安葬。

“禽兽如此,何况人哉?”杨惑仰天看去,苦笑不已,似乎更加困惑……

……

楚韶灵睁开眼时,还未能从一片鲜红里清醒过来,就听到了一阵婴儿的啼哭。她生了个女儿。

“皇后,你已经昏睡了三天了。”窦胜凯欣喜地来到了床边,想要握住楚韶灵的手,却被对方巧妙的闪躲开,楚韶灵伸出双手向着抱着女婴的尚宫说道:“把我的孩子给我看一看。”

一个粉雕玉琢的娃娃,张着嘴哭闹着,通红的小脸上写满了说不出的倔强。

“你是狐狸,还是鸟?”她喃喃地说着,抚摸着孩子的脸。

“皇后在说什么?”窦胜凯奇怪地看着楚韶灵的失神,没有得到答复,他接着说:“我听到你梦中喃喃念着惜琴,就给这孩子取了名字,叫惜琴。”

“红颜易逝应早惜,琴弦欲绝且一听。”楚韶灵抬起头,惊愕地看着窦胜凯,不由得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这个孩子,究竟是为了什么而降生在这个世界上的。

……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

武德十八年,春,扬州城。

楚韶灵掀开面前的茶碗,漫溢的茶香伴随着蒸汽扑面而来,也扑进了眼中,带来了温热与湿润,瑞云斋的糕点,在扬州城中可以称得上一绝,而此时她的面前就齐齐地摆了一盘做得十分精致的酥饼。

“小二。”放下茶碗,楚韶灵唤道,于是一个小厮模样的男子应声过来:“这位夫人,还要什么吗?”

“这里,有粽子么?”楚韶灵随意地问着,似乎并不期待回答,毕竟,现在不是端午时节,不过,就算她知道这一点,她还是忍不住问了。

得到了意想中带有歉意的否定答案,她摇了摇头,又出神地盯着窗外不知什么时候开始飘落的雪花。

已经是二月了,居然还会落雪。

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楚韶灵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坐在高高的二楼雅间里,凭窗望去。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薄幸名。这偌大的扬州城里,装载了她太多的回忆,太多,以至于,她宁可飘泊异乡,易容藏形,抛弃子女,海角天涯,也不愿回来。

她忘不掉,只能逃。

可是她最终回来了,是为了自己的女儿。骨肉亲情,母女天性,没有办法改变,因为她们曾经是合为一体的存在。

当年那人艰难传递的书信之中也总是有那么一句话,好生待自己的子女。

她的归来毫不意外地给丈夫带来了惊喜,这惊喜甚至超过了女儿的无礼带给他的恼怒。

在她简简单单说了几句话之后,她清晰地看到了女儿和丈夫脸上露出了同样惊愕的神情,前者是难以置信,后者是不曾想到。

“皇后,你真的想好要把惜琴嫁给一个有妇之夫么?”窦胜凯问她的最后一个问题,她轻轻地点了头作为答复。

她亲手将女儿凤冠霞披地送上了前往金陵的銮舆,相隔百里,她在那个洞房花烛夜,一夜无眠。翌日,便在众多侍卫惶恐的眼神的注视中和暗探的跟踪下到了宫外的瑞云斋,坐在这里,回忆着十几年前的过去,回忆女儿出生的情景。

果然,人年纪大了,就容易回忆么。

她把女儿向着命定的轨迹推去,推到那人骨血的身边。她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只觉得自己很自私,或者,很残忍。

或许,根本就没有对错。

2

北国隆嘉十八年,春,豫州白云山。

来到那家寻访已久的禅院,杨四轻声叹了口气,从怀中取出展开那封摩挲了十几年的泛黄信纸。

三弟:

见谅,直至命终,仍难以丈夫之尊相视。若枫心中,视君如兄,虽因前缘戏称为弟。君启书函之时,若枫大概已经不在人世,而且,大概已经逼四弟偷天换日,这本非我意,然不得不为之,毕竟,我也是自私之人。

感念君恩,感君当年未伤灵师姐,仅只将她一家远调。然,若枫终无法爱你,君应当了然,若枫早心有所属。至于徐菁芳姐姐,逼宫当日,闻她诉说,虽始料未及,却已了悟,大民江山,实毁于我。愧对于君,愧对师父。岚姑姑留书于我,倍知当年辛苦,更愧于天地。

若枫生而不祥,身负血光劫难,本已化解,却因机缘巧合,愈演愈烈,遭致天谴。君本应成有为之君,终因我之故而招致命外之忌恨。

乱世因我而起,也当因我之死而终。

学看相于师,顿时了然,真正乱世尚未开始。临盆前日,天有异象,明星陡起,继而胎动生产。恐孩儿难免流离,故舍命以保,哪怕牺牲他人,只能如此。企君跪谢尚文,以谢难谢之恩。

君可恨我,君可恨窦胜凯,君可恨齐公贤,企君莫恨楚韶灵。也望君莫恨徐菁芳,若枫留书于伊,望君相转递。

若枫以命相赌,施血咒于孩儿,保其二十年太平,借君五年光景,其后人生,惟愿其自做选择……

……

其后内容,杨四看了千遍万遍,仍是看不穿,看不透,也不敢信。

当年,听说了是何人杀了前朝皇后之后,杨尚文除了晋升为幽州太守,还额外地遭到三次刺杀。其中一次是杨四,另外两次是宫廷里的人,而且,分别是两个宫廷。

在愤怒的杨四几乎要将手中青锋贯穿杨尚文胸口的时候,杨尚文拿出了苏若枫死前放在桌上的玉笛和信件,证明自己绝对没有做出对不起苏若枫的事情。

而看过信的杨四所做的事情,是跪在杨尚文面前三天三夜不曾起身,任凭杨尚文如何恳求,如何哭喊,如何和他一起跪,他跪了三天三夜,水米未尽。

他给自己的孩子取名,枫灵。

这之后,杨四上了终南山,跟着青衣潜心修行了五年——只是五年时间里,青衣封了忘尘观,将杨四关在观中,自己下山,流浪人间。杨四学习医术阵术,学习一切他觉得应学的东西,直到幽州太守家的千金六岁时他才劈开观门,回到人间。

时光冉冉,杨四的霜发渐渐出现,杨枫灵也已经成人了。

一切都已经磨灭了吧,或者说,应该磨灭吧,包括对一个人的恨意。

走进神圣肃穆的佛堂,一个理所应当的人影跪在黄色的蒲团上,这是一个带发修行的女子,手中捏着一串念珠,正在一遍又一遍念着叫人安心的经文。

许久,那人轻轻地说:“施主进来为何半晌不发一语?”

杨四坐在另一个蒲团上,淡淡地笑着:“此时无声胜有声。菁芳,你还认识我吗?”

安详的捻着念珠的手忽然颤动了一下,红线崩断,佛珠撒了一地。

“您到底还是来了。”声音依旧安详。

杨四绕到她面前,低头看着这个风采依旧却神情黯淡的女子,狠狠地吸了一口气。

“身为一国之母,却对世人假称已死,跑到这深山里来侍奉观音,你心中的结还未能解开吗?”杨四轻声说着,从怀中掏出了一封信,一封尚未开启的信。

“死者已矣,何必让生者徒增悲哀?这是她给你的信。”猝不及防地,杨四绕到徐菁芳的面前,微笑着看着她,把那封他藏了十几年的信函交到了徐菁芳的手中,然后仰天大笑,昂首走出了佛堂。

颤颤巍巍的手几经犹豫还是打开了那封信,里面只是很简短的几十个字:

“孙爷爷孙观花凳赏花灯,花是同样,几时多了火气?”

“梅姐姐妹居田下望天下,下已注定,王且由他易人!”

“我不恨你。”


【前传•第十章•经年•完】


【前传•完】


第十一章 只言片语立誓约慧剑断情,无名相思逢春雨痛解情结

情何物,生死许,纠缠不清死相依。

只言片语立誓约,无名相思逢春雨。

语如冰,剑锋利,仍难斩断儿女气。

慧剑断情真正难,痛解情结不容易。

1

隆嘉十八年,二月初三,天气不错。

金陵驸马府,驸马爷杨枫灵在怀疑自己的眼睛是否看错了什么。

今日是二月初三,她“娶”了第二个“夫人”的第二天。

而她,驸马府的主人,两个国家的驸马,正坐在饭桌前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早餐被另一个人狼吞虎咽。这个人她认识,是自己师父的义子,名义上自己的义兄,对外人称来是自己的侍卫的田许。

说到底,自己也算是主人了,为什么主人的早餐被别人吃而自己却没得吃?

主要原因是,驸马爷的贴身书童杨圣觉得这顿早餐太油腻,火气太大,无益于身。这么没有营养的东西哪里能给身娇肉贵的驸马爷吃?只能给护院吃!于是田许被叫了上来,负责清理驸马爷的早餐。

昨夜喝了许多酒而且没吃什么别的东西的枫灵早就饥肠辘辘,但看着爱笙那笑眯眯的模样,又实在不敢吭气,生怕惹怒了这位平日里温柔似水此刻厉害得不得了的“书童”。

“书童”杨圣实际上已经取代了驸马府管家林尉的位置,掌管着驸马的衣食住行,现在正在厨房中指挥大厨们为驸马重新做一份“营养”的早餐。

一碗清粥,两个馒头,以及一盘绿得十分鲜艳的野菜。一顿滋补的早膳端了上来,枫灵彻底明白,自己的日子不会好过了,她纳闷不已,爱笙为什么会对自己发这么大火,至于如此的赶尽杀绝么?

不过,不论如何,幸好还有的吃,不然,驸马可就成了瘦马了。

很快,枫灵知道自己太乐观了送到嘴里的一口粥明显多了些佐料——是芥末的味道,她向来不爱吃这东西,此刻也是,尤其是毫无戒备地吃着了辛辣的东西,她一时呛着了,扶着桌子咳嗽起来,把田许惊得顾不上再享用自己面前的美味,抹了抹嘴问:“少爷,您怎么了?”

“咳咳,咳咳,我没事。”敷衍着田许,枫灵故意装作没什么事的样子起身,偷偷打量了一下身边站立着的爱笙,后者岿然不动,表情极其自然,任谁一看都知道是个单纯可爱的翩翩美少年。

爱笙,民以食为天。枫灵用温和的眼神传递着这个讯息,无奈又可怜。

我只知道少爷您是“食、色性也”。爱笙回了她一个更加温和却掩不住杀气的目光。

脊上发凉,枫灵叹了一口气,她伸手抓了一个馒头,掰开一小块小心翼翼地放在嘴里,果然,是苦的,看来是面粉和碱的比例完全反了。接下来,她斜眼看了一下那盘青菜,用一根筷子捅了捅里面,翻了又翻,终于从一片绿色之中发现了一条绿色的小青虫。

可怜啊,春天刚刚来到,这条小虫就成为了某场角逐之中的牺牲品。

再次叹息着,枫灵颓然起身,对着立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林尉说:“林尉,我吃饱了,叫人把这些收了吧。”林尉忙不迭地命人把这些“有助养生”的东西收拾了,同情地看着枫灵,小声说:“驸马,要不要小的再去让人给您做一顿?”

枫灵瞥了瞥他,心中来了兴趣:“为什么这么说?我不是说我吃饱了吗?”

林尉神神秘秘地瞥了一眼爱笙,心知肚明地说道:“我看到杨圣在您的饭菜里做手脚了,我猜这是怜筝公主让做的吧,唉……驸马,您真是——”

剩下的话他似乎不好意思说了,只是重重地摇头,外加叹气。

枫灵不禁莞尔,真是没想到即使饿得前心贴后背她都笑得出来,这一点,不知道是像谁。说来也确实好笑,她想着若是真的是怜筝吩咐人做的,她或许真地会把那些个东西都吃下去——假如真的是她怜筝公主。然而,毕竟不是,另一个人孩子气的表现只能让她越来越无奈,也越来越愧疚,越来越觉得奇怪。

田许有些不好意思了,自己将三少爷的早餐都一卷而空了,而少爷只吃了那么少。枫灵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又笑了,只是笑得有些得意,看着爱笙依旧平静的样子她似乎更得意,得意地用笑意来掩饰腹中的雷鸣……没办法,饿得要命又死要面子又胆小的人只能用些自欺欺人的法子来掩饰自己的发虚。

现在还是很早,但是似乎已经有了登门造访的人了。门房来报,窦公子及其家仆三人来拜访新婚燕尔的驸马爷,送上新婚贺礼。

窦公子?枫灵想当然地猜到了来人是谁,应该是窦胜凯的二儿子,窦家的二皇子,惜琴的哥哥窦慠,也是此次护送惜琴来京城的大臣。

于是她赶紧命人请窦公子进来,然后回过头来向爱笙淡淡一笑:“杨圣,麻烦你收拾一下,为我准备更衣,再叫人沏茶来。”笑意淡淡如风,已没有了早晨时的困窘和被捉弄的无奈,此刻的杨枫灵似乎是个真正的某家女婿,要严肃地接待来拜访的大舅子一般,向身边的人下达不容置疑的命令。

而爱笙在短暂的一愣过后,即恢复了常态,现出了尊敬的样子,口中答道:“遵命。”

2

就在枫灵还在为她的早餐焦头烂额的时候,清儿醒儿两人有着别的担忧——回宫的轿子之中一点声音都没有。

往日,没有几个轿夫敢带这位任性的怜筝公主出宫的,因为说不定她就从什么时候开始吆喝着人满街乱转,这也就罢了,反正轿夫们有的是力气供人使用,但是如果公主想起了行侠仗义或是什么特别激动的事情,就会不安分了,在轿子里乱动不说,没准还会拉上三两个轿夫当打手,去惩恶扬善。

今天早晨,在怜筝心急的目光之中有不少皇家轿夫准备逃跑,可是还是有几个被清儿醒儿抓了回来,抬着心急如焚的怜筝公主去了驸马府。

那几个被选中的年轻人个个都苦着脸,生怕怜筝在驸马府中妒火中烧动起手来自己会受到连累。然而叫他们意外,也叫清儿醒儿意外的是,怜筝没有意料中的胡闹,甚至没有生气,只是闷闷地进了轿子,闷闷地说了声回宫,就完事了。

所以,清儿醒儿很担心,这主子表现得太不正常了,难道是被驸马气糊涂了?走在轿子两侧的两个人拼命想看到轿中的景象,但是轿帘在此时起到了本职作用,把两双急于知道轿中发生了什么大事情的眼睛挡住了。

若是她们看到了一脸释然而且还在微笑的怜筝,恐怕要去喊宫廷御医了。

原来什么事情都没有啊,怜筝舒了口气,害我担心了一整晚,又是求神又是拜佛,还大清早急急忙忙地来看你。怜筝微笑了一下,仔细回忆早晨见到驸马时确实是完整的,没有受到什么意义不明的损害。那就好,你的身份应当没有被泄漏。

天真的想法出现在脑中,她大抵猜测驸马一定是又用了十分聪明的方法,把这个洞房花烛之夜骗过去了。

试想怜筝若是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真的是不知道她此刻会是怎样的心情。

不过,轻松之余怜筝也没有忘记疑惑,那个雪地上的女子居然就是惜琴公主,还特意嫁过来,她知不知道驸马的身份呢?驸马和她是什么关系呢?还有,为什么刚才看到她们两个站在一起时我会情不自禁的上前踩住驸马呢……这是此刻困扰怜筝公主的最大疑团,也是困扰了枫灵许久的一个心结。

难道,难道……啊!

轿中的一声惊呼,使轿外的两个人更加担心了,天啊,公主不会是晕过去了吧!两个人同时表达了这样的疑惑。但是,公主只不过是狠狠地拍了自己脑袋一下,以惩戒自己以为自己吃醋了的荒唐念头。

3

再和田许到达外厅的时候,枫灵已经换上了一身青色罩纱衣,昨晚的衣服实在是不该再穿了。而且,一进外厅就见到了背手观赏墙上书画的那个个子比她高上几分的年轻人向身边一个侍从打扮的人说了几句什么。

“咳咳,”枫灵故意咳嗽了几声,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身来,看到了枫灵,露出了一丝微笑。他不过十八岁上下,是窦胜凯妃嫔所出,和惜琴不是同胞兄妹,但是似乎他们兄妹关系极好,这也是在太子窦怀远在晋江之时,枫灵那个“岳父”会派这个二儿子来送亲的缘故吧。

他身着一身湛蓝丝袖袍,却是素净的很,没什么花饰,应该是为了微服私巡才穿得不是很显眼,毕竟他是外国的使节,私下里拜访他国的官员——哪怕是他的妹夫——也是不大方便的。

“驸马爷一夜安眠,不知睡得可好!”他的声音很爽朗,一双灵秀的眼睛扫在枫灵的身上,这双眼睛似乎和惜琴很是相像,这也是他们同是一父所出的证明。他面容俊朗,皮肤白皙,是那种南方人特有的肤色,枫灵时常惊讶自己也是有着这种白色的皮肤,虽然从小长在北地。

“窦少爷劳心了。”她微笑着一欠身,算是行礼,再抬头看他还是站着,就将手一伸,说:“为何还不落坐?莫非是嫌小弟舍内寒酸了不成?”

“哈哈哈哈,若是驸马爷府上寒酸,哪里还有华贵的地方?”他玩笑着说,然后坐下。田许立在一边,枫灵也坐了下来,这才开始打量窦慠身边的两个跟班,一个年纪轻轻,十几岁的样子,脸上很干净,没有胡须。另一个约摸四十多岁,但是面容刚毅,英气勃勃,生得强壮有力,虎须硬挺,眉间自有一派威严作风,一双眼炯炯有神,在枫灵打量他的时候似乎正在偷偷的看枫灵,触上了枫灵的眼神后就自动的收了回去,低下了头。

杨枫灵心中一惊,可是没有表现出来,只是和窦慠聊了起来:“窦少爷在此住得可习惯?春寒料峭,还是不应穿得这么少。”

“驸马爷关心,窦某感激非常,不冷不冷,”他笑着将身子斜倚着座椅,扫视了一周,说,“驸马真是个标准的文人,连外厅都布置得如此典雅,叫我刚刚进来,还当是进了书斋呢!不过,文人文弱娇气,自是比不得驸马的文韬武略。”

听着他话中有话的夸奖,也学着他斜靠在扶手上,笑着说:“窦少爷谬赞了,悟民比不上文人。文人也是威武不能屈的,想那文天祥大夫,不也是一介文人的身份上战场上冲杀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也是文人威武之所在;武侯孔明先生,虽无云长翼德之勇,不也曾舌战群儒,智敌百万兵?以文弱而胜赳赳武夫,文人威武不可小视;太公望垂钓遇贤君,赚得大周三十五代江山,不也是个连悍妇都敌不过的文人?文人之威武,悟民未曾学得半点,实在是愧为文人,哪里敢自称文人?”

窦慠略一挑眉,没说什么别的了,只是回头看看,又转过来。

“驸马爷起得可早,不知公主如何?”半晌,他问了这个问题,面上微微有些红色。

枫灵不禁也摸了摸微热的额头,说道:“公主现在还在熟睡,我怕打扰她的安眠,就独自起了。若是少爷想见见公主,在下马上派人去请。”

“不必了,”他慌乱的摆了摆手,又笑着说:“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怎好叫外人过问,驸马还是小心些吧。免得一会儿来拜贺的官员见了笑话。”

枫灵顿时觉得了不好意思,忽然注意了那上茶的人还未来,于是唤人看茶。

很快,就见着一个小仆端着两盏茶上来,先看了一盏给杨枫灵,再到了窦慠身边,却没来得及端茶,就见那个四十多岁的跟班亲自动手端了那盏茶。枫灵马上站起身来,走上前去,似乎在防备着什么。

果然,那人手不小心松了,一盏茶向地上掉去,幸而枫灵眼疾手快弯腰一伸手正稳稳接住了茶,半滴未洒。

但是她却是故意地又把茶杯摔在了地上,惋惜的说:“哎呀,掉了,来人,再端两盏茶来。”

然后转过身来,向着那脸上平静的跟班说道:“先生受惊了,是我这茶碗的质量不好,加上煮茶的童子粗心,使水落在了壁上,才使先生手滑了。”

那人微微欠身,说道:“驸马言重了。”

“为表歉意,先生还是坐下吧,站了这么长时间,也是累了——不知窦少爷可同意?”

窦慠点了点头,那人也不推辞,大大方方坐下。

茶很快上来了,枫灵亲自为窦慠上茶。然后又是对那人说:“先生想必也是口渴了吧,这杯茶,还请先生……”

话音未落,枫灵已经端着那杯茶向那个人递过去,那人明显愣了片刻,许久才伸手来接。不料枫灵不知是怎的了,膝下一软,微微地弯了下膝盖,险些跪下——但是基本上已经单膝跪下了,至少,在旁人看起来是这样的。尽管下半身出现了这样的变故,上身却是稳稳当当地将茶送到了那人手中。田许见此想上前去扶,又被枫灵的眼神止住了脚步。

而那人竟是接过茶之后,还喝了一口之后,才“发现”枫灵“跪”在地上,急急忙忙地把茶放在机上,把茶盖盖好,然后伸出双臂来搀起杨枫灵,一边扶一边说道:“驸马爷还真是身子瘦弱,居然这样就体力不支了。”

枫灵竟是不恼,反而平静地说:“悟民武功底子的确弱的很,自是比不上先生稳如‘泰山’。”

那人和窦慠都是一愣,很快,又不约而同地笑起来,笑得一直立在一旁默默无语的田许摸不着头脑。

半个时辰后,窦慠起身告辞,叫了那个年轻的跟班抱上来了几个鲜红的盒子,笑着说:“驸马的身子委实是弱了些,应当多多进补。愚兄带了些南方的稀有药材来,送与贤弟,望可以起到强身健体之效。”

枫灵谢过之后亲自送这主仆三人出去,发现他们是乘着一辆马车来的,而不是骑马。

再次告过辞,窦慠上了马车,向着枫灵拱手拜别,而那个中年人却是首先进了车内,不再出来。

一路黄色烟尘南去不见了,正是向驿馆方向驶去。

不是处于繁华中心的驸马府门口此刻寂寥无人,枫灵看着那远去的马车忽又长叹良久,然后撩起前襟,真真正正地跪下来,深深地磕了个头。此举把跟出来的林尉等人吓了个半死,还以为驸马忽然头昏倒地了。

马车内,窦慠看着那中年人还在撩起车帘向后看,不禁笑了:“还没看够?我们该回去了,毕竟此地不宜久留。”

“我既然来了,当然做好了必要的安排,”那人声音冷漠中带了几许笑意,“这个小子果然是个聪明绝顶的家伙,难怪惜琴会看上他,只可惜——他不是我的臣子。”

“他不是已经是您的女婿了吗?”窦慠看着面前的人的脸色略微阴沉,急忙开解。

“他是个公私分明的人,你看不出来吗?慠儿,女婿是女婿,他永远成不了我的臣子。”

马车内沉默了许久,窦慠又开了口:“父皇,您还是早些回去吧,您为了惜琴偷偷乔装来送亲,连她也瞒着,实在是太危险了,若是被齐公贤发现了,可是容易出事的。”

“朕明白,”窦胜凯长出一口气:“回到驿馆,收拾一下,然后就走。”

但是,回到驿馆之后,却早已经有人在那里等候了。

“贤弟,”一个老者站在窦胜凯的房中,背对着他:“一别几乎二十年,别来无恙啊!”

窦胜凯心中一惊,但是毕竟是见过世面的君王,马上冷静下来,冰冷的说:“齐兄亦无恙啊!”

“哈哈哈哈,贤弟果然是好耳力,也是好勇气。”齐公贤转过身来,满脸是笑。

与此同时,枫灵正打开那些送来的补品,无可奈何的——不知是第几次——又叹了一口气,对着林尉说:“林管家,这些个鹿尾巴,虎尾巴的,你拿去吃了吧。”

“啊?”林尉迷迷糊糊的看着一脸别扭的枫灵,又看了看礼品,挠了挠头。

田许在一旁不知所以地轻笑,爱笙则是别过脸去,假装什么都没看到。

……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虽然驸马府算不上富丽堂皇,但是怎么也不能说是草堂,可惜琴在醒来之后脑中先映出了这首诗,大概是看到窗外日头高照,而且也确实是“春”睡足的缘故,正是春眠不觉晓的时候,她也真正睡了个饱,现在已近正午,应当起来了。

懒散地唤人来给她更衣,忽然醒悟过来现在已经不是在扬州的皇宫,那几个熟悉的宫女已经不在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惜琴恼怒起来,一边心里咒骂着杨枫灵为什么还不出现,一边在房中寻找着可以穿出去的衣服。早晨她是穿着昨夜的喜服去见那个怜筝公主的,因为情势所迫,她顾不上叫人给她备好新衣,就随便套上衣服出去了,而事实证明,她的出场是正确的,至少,她又一次见到了犯傻的枫灵,明白了一些事情。

现在不能再这么出去了吧,这个驸马府还真是没有规矩,难道没有下人来服侍我起床吗?惜琴当然不知道,因为怕她睡眠不足,枫灵已经吩咐了,任何人不得接近寝室。而枫灵之所以怕她醒来,自然也是有别的原因的,她现在还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妻子”。

惜琴从房中找出一套衣服穿好,推开房门,想出去看看,正被春日那温和的阳光刺中了眼睛,眼前一片金光,什么都看不清楚,于是本能地用手护住了眼前,微眯着眼看着眼前。

她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人,是的,她看到了杨枫灵,正在摩挲着墙壁喃喃自语的枫灵。

枫灵默默地注视着墙壁,用手轻轻抚摸着墙上的剑痕,这是昨夜她酒醉时造成的,但是,她没有料到她竟正好写出了一个“心”字,发现这一点时,正是她端了一盆水准备悄悄送到惜琴房中的时候。

“心?”枫灵丝毫没有注意到身后有人靠近,她仍旧是在发愣,沉思,喃喃自问,“我有几颗心呢?”

“三颗!”轻灵的声音传来,吓得枫灵险些丢了手中的铜盆。

“你醒了?惜——公主,哈哈。”枫灵干笑着不知所措。

“谁是‘惜’公主?”惜琴故意作出了愠怒的样子,紧紧盯着枫灵慌乱的眼,心中竟是猛地一抽,话语软了下来,幽幽的说:“你有几颗心?你自己都不晓得吗?”

枫灵也是紧紧盯着面前的人的脸,唇角微弯,可是弯得很无奈,因为不知该如何说,只是温柔地拍了拍惜琴的头,向她身后的房间走去,玩笑着说:“好了,公主,已经快到中午了,您还是赶紧洗漱一下,我们今日应当入宫拜见皇上。”

可是惜琴却是又一次从背后抱住了手中还端着铜盆的枫灵,缓住了她的脚步,也乱了她的心神。死死抱住,不忍松开,叫枫灵也不忍动身,强忍着她越来越紧的拥抱箍住自己身体时的疼痛。

“惜琴,怎么了?”轻轻的话语,似乎想抹去身后那个人莫名的悲伤,但是只是徒劳。

“答应我——”惜琴嘴上说得云淡风轻,正要松开臂膀试图放开,却终究没能放不开。她忽地怕了,柔声道:“答应我,和我相守。”

枫灵仰天,目光渺远,望向自己房前的翼角飞檐,滴滴答答地向下滴着水,就这么一会工夫,居然下雨了。

彼时百里之外的扬州正飘着雪,而金陵却因为偏南,而降了雨。

春雨贵如油。

“好。”

并不坚定的一个字轻轻吐出,然已足够了。

相守与相爱,差的也只是一个字。

4


“下雨了。”

怜筝伸出手来轻轻地触碰着檐下滴落的雨珠,有些无聊,有些不安。或许是最近在宫里闷的?她摇了摇头,自己果然是个静不下来的人,和母亲完全不像。

“公主,曹大人来访。”清儿站了好久,终于决定打断公主赏雨的兴致。

“哦,”怜筝猛地清醒了,但还是没有动身,依然在沉思着倚在窗前,“你叫他到外殿等候,我马上就出去。”

再出来时,可是明显是伪装出来的,因为唇边的笑容太牵强。

“微臣曹陵师参见公主。”官袍玉带的曹陵师微笑着欠身,他从来不在怜筝面前行大礼的,如果真这么做了,反而是不正常。

“小狮子,你还真的来了。”怜筝努力使自己的声音中带着高兴,还上前拉住了曹陵师的胳膊。

“公主派人来找我,我当然得来了。”曹陵师的声音很温柔,如同他温润文雅的面孔,尽管他的温文尔雅比不上某个人。女子穿上男装,从来都是俊逸不凡,举手投足间自带了与生俱来的高贵和潇洒,但是若是男人穿上女装,不是被视为异类,就是怕会被一些登徒子当成了哪家小馆中卖笑的戏子。

“小狮子,带我出去散散心吧,我——我心里有些堵得慌。”两弯柳叶眉似蹙非蹙,怜筝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情,满腹纠结,却半个字也吐不出。

“可是……”曹陵师迟疑了一阵,接着说:“正午时分驸马大概会带着云馨公主来拜见皇上,你也应当在场,否则,于理不合。”

怜筝这才意识到自己今天和惜琴不会只见那么一面,也不会和那个人只见一面,不由得愣了一会儿。

曹陵师眉头微微跳了一下,心中平添了几分担忧,面上依然波澜不惊,反而再次安慰起怜筝来:“没关系,过了中午,待驸马他们来过之后再走,我一定带你去几个好玩的地方让你舒心。”

他的话语叫人不由得信任起来,怜筝似乎也安心了些,却还是闷得慌,就撑了油纸伞,叫曹陵师陪着她到外面走一走。

曹陵师顺从地允下了,也撑了把伞,跟着怜筝出了流筝宫。这些天来,他心中想的事情也是很多,尤其是自公主归来后和驸马的亲近已经是很明显了,这让他不由得害怕起来,难不成,驸马现在已经成了自己的强敌了?

5

细如牛毛的雨并不能挡住行程,惜琴用过不算早的早膳之后,门外已经备好了马车——这次爱笙很给面子地没有多加什么佐料,因为在问枫灵是否要和惜琴一起补吃一顿早餐的时候,枫灵心事重重地拒绝了。但是大概是爱笙知错了,担心枫灵会饿坏了身子,就趁着惜琴吃早餐的时候悄悄地对枫灵说:“少爷,真的不用些吃食?别把身子饿坏了。”

枫灵再次婉言拒绝了,又一次沉浸在自己的烦恼之中,眼中的阴影似乎更深了。她踽踽步出了餐厅,走到绵绵细雨之中任细小的雨水轻轻抚上自己的脸,春雨贵如油,所以老天才会爱惜地不舍得下的大一些,刚刚有些大雨的迹象就又变成了小雨,沾衣不湿。

“少爷,”不知什么时候,爱笙又来到了身边,“小心着凉,身体要紧。”

“呃,哦。”发出了两个简单的音节,枫灵侧过头来微笑了一下,说,“谢谢,爱笙。”然后又转了过去,默默地不知看着什么。

“少爷,”爱笙小心翼翼,“你生气了?”

“唔,怎么会呢?爱笙。”枫灵终于转过身来,和气地笑着,这样的笑容,温暖而又安心,令爱笙的担心一扫而空。看到枫灵笑了,她心中也自然了些,早晨自己的确是太儿戏了。

“爱笙,我们是什么关系呢?”枫灵忽然发问,似乎受到了困扰许久了。

爱笙惊讶地仰头看着枫灵迷茫的双眼,脑中开始狂乱,呼吸起伏也失了规律,实在是不知怎样回答枫灵的困惑。

“少爷就是少爷,爱笙就是爱笙啊。”许久,她笑眯眯地回答着,极力掩饰着眼中的心虚,“就是这样的关系……”

“哦。”简单的音节发出之后,枫灵似乎又有了沉默寡言的兴趣,但是又似乎将自己的沉默克制住了一般,忽然又问道:“你了解我吗,爱笙?你了解你自己吗,爱笙?”

爱笙脸上的笑容像是凝固了一般,慢慢地融化,然后化作了一片平静。

“少爷,”深如清泉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异样,“如果可以了解你,我希望了解;人难自知,我怕是个不自知的人——但是无论如何,您应当明白您自己的心,心,在哪里。”

枫灵将手放在左胸上,感受着自己的心跳,怅然说道:“心为何物,心居何处,心为谁属,心且停住。爱笙,这世间可有真正知己存在?除爱人之外,这世上是否还有人可以共同分担心中的一切?你是我的知己吗?你愿意做我的知己为我分担吗?这世界,真的是有知己吗?可以不顾一切的为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分担,这样的人存在吗?抛弃一切的自私念头,只单纯为了分担而分担,你做得到吗,爱笙?”

感受到了枫灵说出这一番话后面所蕴含的极大深意,也明白她话中有话,爱笙蓦然感受到一股寒意,春寒未尽吗?打了个寒噤,她直直望着枫灵认真的神情,这不是她所熟知的那个杨枫灵,总是默默忍受的杨枫灵,现在的杨枫灵身上散发出来的气势,带有不可抗拒的决绝。

爱笙深深吸了一口气:“少主人,爱笙愿做您的知己,为您分担一切,绝无他意,绝无异心,决不胡思乱想。”

枫灵冷漠地看着爱笙,虽然方才所言每一句都是不确信的问句,却是每一句都带着命令和警告的口吻:你只是我的知己而已。

仅此而已。挥慧剑斩情思,或许,是将所有人拖出泥潭的最好方法,哪怕因此而伤了对方的心,也只能如此。

现在的杨枫灵,又是像谁呢?

6

雨下了很久,但终究是停了。

身后的马车慢慢地走着,显得闲适而自由。马车里坐着一个女子,是云馨公主窦惜琴。

马车周围是一些下人和侍卫,正在尽着保护的职责,马车正在向处于北地的皇宫驶去,为了面见皇帝,不是惜琴的父亲,是另一个皇帝。而另一个皇帝和惜琴又是什么关系呢?为什么惜琴非得去陪着笑脸面见他呢?这层关系很复杂。另一个皇帝齐公贤是惜琴所嫁的那个人的妻子的父亲,呃,这么说,似乎仍是很混乱。

马车周围有三个骑马的人,两匹马靠的很近,走在马车前远远的地方;另一匹马在马车旁边,没精打采,甚至比马车走的还慢。

前两个人中的一个是两个国家的知名人物,也就是两国的驸马杨悟民,也许叫她杨枫灵会更好,因为名字中虽然有个“悟”字,她却从来懵懂迷糊,只能是偶尔清醒。另一个是田许,一个相貌英俊,武艺超群的年轻人。后面的那个是从前一直跟在驸马身边形影不离的书童杨圣,今天早晨本来还是好好的,但此刻却是低着头慢慢的懒洋洋地催马前行,精神萎靡,叫人摸不着头脑。

或许是马车走得太过悠闲,叫骑马的人感到了不耐烦,再加上她本人的困惑依旧没能解开,就故意将马催促着小跑了一段,使她与整个队伍保持了一段距离,而田许则是忠心耿耿的追了上去,这样,两个人都脱离了队伍。

“田许,你有没有为情所困过?”似乎是很随意地一问,开始了两人短短的对话。

“呃,”田许有些窘迫,没料到枫灵会问他这个问题,结结巴巴的答道:“现在、现在还、还没。”

“噢。”枫灵点了点头,沉默一阵,似乎觉得说些话会比较好,就又说了另一个话题:“田许,你是怎么拜师父为师的?可以告诉我吗?”

“少爷问话,属下自当回答。”田许毕恭毕敬的拱了下手,接着说:“当年,朝廷下了封杀令,要追捕前朝皇室遗孤。有些官宦子弟手续齐全,自是不会受到无妄之灾,但是穷人家的孩子,找不出太多地证明来证实自己的身份,有不少的孩子都是惨死在追兵手下。”

“我那年六岁,但是因为家里穷困,吃不饱,就长得瘦弱矮小。我下面还有个弟弟,才不过两岁,刚刚会走路。”

“但是有一天,一支军队进了我家的村庄,说是要追捕前朝遗孤,要杀尽身高在二尺以下的身份不明的孩子。他们马上进行了调查,找出了几家无法证明孩子准确出生时间、出生背景的人家——其中包括我们家。”说到这里,田许顿了一顿。

“他们想把我的小弟弟带走,杀掉。我爹娘反复的求他们,但是没有办法——除非给他们二十两银子,他们利用这骗了不少钱,我家哪里拿得出这么多钱,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要抢走我弟弟。爹娘都放弃了,但是我不服,就偷偷地抱着弟弟向林子里跑去,躲在里面不敢出来。”

“在林中困了一天,我不敢出去,生怕被他们抓住,但是他们不敢进那片林子,因为那是一个据说闹鬼的地方,他们也害怕,哼。”田许眼中的愤恨愈发的明显。

“后来,又饿又冷的我在林中险些被野兽吃掉,幸亏遇见了师父,他救了我们。可是再走出林子时,我的父母为了保护逃进森林的我而拼命拦住要进去搜索的士兵,结果……”他喘了口气,眼睛转向别处,“再后来,师父收留了我们兄弟两个,还给我们重新取了名字,教我们武功,把我们抚养长大。”

枫灵默默看着他,心中浮起些许悯然。田许察觉到,忙挤出些许笑意来,不想让枫灵沾染了自己的伤感。

“对不起,师兄。”枫灵讷讷吐出这几个字,满是歉然。

“没什么,”田许慌忙说着,这还是枫灵头一回叫他师兄,忽然又露出了开朗的笑容,“少爷有没有为情所困过呢?”他想换个话题,不想又触到了枫灵的痛处。

“啊,或许有吧。”枫灵没有迎着他的目光,而是闪躲着看向别处,幽幽叹息一声,转过头来,“师兄,若是你发现有三个人同时爱上了你,你该如何?”

田许憨憨一笑,摸了摸额头说:“三个?少爷,太多了吧!不过,如果她们都没什么意见,就都要了得了。”

看到枫灵眼神闪过的怪异,田许急忙又解释道:“不过,我没那么贪心,”他眼神中闪过了一分温柔和执著:“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枫灵好奇地又问道:“取哪一瓢?”

田许奇怪说道:“自然是最中意的那一瓢。”

枫灵无奈的笑了:“世事不如意,哪有那么一帆风顺的。”转念一想,又说:“如果是在相爱、相守、相知之中选一样,你当如何选择?”

“这——”田许迟疑了,看得出来,这个问题颇有深度。

终于,已经见到了宫门了,目的地即将到了,田许突然转过头说:“相守,我选相守。”

枫灵有些诧异:“真的?为什么?”

“呵,”田许勒了勒缰绳,让马放慢了速度,“相爱不一定能相守,相守也不一定非得相知,相知也不一定就能相爱。相爱有时不得不面对着天各一方的思念,相知的太深又会阻隔了彼此,所以,与其因为相爱而痛苦,因为相知而尴尬,不如相守一生,怜取眼前人。”

“即使是和自己不爱的人守在一起吗?”枫灵下了马,高高的马背遮住了她,田许看不到她的脸,但是还是清晰地听到了她的问话,而且也做出了清晰的答复,“只要痛苦的人最少,就无所谓了。”

唉,叹了一口气后,枫灵向后走去,走到马车前,把一路上都在咒骂枫灵跑得那么远的惜琴搀扶了出来。

不识趣的雨又下了起来,只是大了些,沾衣欲湿。反反复复的雨,像极了犹疑不定的心。

7

从御花园出来的怜筝鬼使神差地拉着曹陵师到了宫门口,仿佛在等待着什么。她在等什么,怕是连她自己都不是很清楚。

直到一个青色的影子出现。

白皙的皮肤,俊俏的面容,优雅的举止,眼神柔和而又温暖,没有居高临下的霸气,只有与生俱来的贵气和一丝后天形成的忧郁。她向着守门的侍卫笑着,笑得自然坦荡,贵而不骄,是卿大夫子弟中缺少的美德。

怜筝心中安静下来,不自觉地向着那方向走去。曹陵师紧紧跟在她后面,生怕跟差了一步,然而他已经棋慢一着,补不回来了。

但怜筝的脚步很快又停住了,同刚才不知动一样,现在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静,是因为看到了那个人身后一个紫色的身影吗?为什么?

原因很简单,一切都疯了。

相距不过几百步,枫灵很轻易地看到了动作僵硬的怜筝,以及她身后撑伞的曹陵师。枫灵不由得想找一个依靠,好支持住自己几乎要晕眩的身体,只好拉住了离自己最近的惜琴,一步步向怜筝走去。

田许紧随其后,杨圣犹豫了一阵,还是跟随同往。

“公主千岁。”驸马恭敬作揖,精致的面上静如止水,身后响起了一片请安之声,怜筝慢慢地展露出一个笑容,淡淡道:“驸马多礼了,不过,来得倒是有些迟。”

“悟民知错。”驸马依旧是毕恭毕敬,只是斜眼觑着曹陵师,看得那人浑身不自在,也不敢抬头,也是低着头。枫灵终于向曹陵师道:“曹大人真是好兴致啊,难得公务繁忙还能入宫来陪公主赏雨,不知曹相爷是不是也是此等风雅之人,喜好赏风论景,应当是如此,所以才会有如此家教,教了曹大人一身的好风骨。”

话中绵里藏针,软中带刺,叫曹陵师脸上一阵阵发烧,其他人对这番话则是表现平淡。而惜琴自从一开始就保持冷眼旁观的态度,不多说一句话,只是悄悄地把手放在了站在她身边的人的背后——确切说,是背上。在她身边的人说出了一番貌似平常的软刺话之后,那只手的三个手指合了起来——拇指、食指、中指,中间还夹了一块不知是谁的皮肉。这个小动作只有站在两人身后极近的田许和杨圣看见了,两个人同时选择了缄口不语。

被掐住的人终于察觉失言,忙找补道:“不过,悟民倒是很欣赏曹大人的闲适,若是能够和曹大人一样有此荣幸……”背上某种莫名的力量增强了。

“悟民一向公务繁忙,”枫灵苦笑着,把其实早已想好的话说了出来,她本是想在私下里和曹陵师谈谈的,没想到就在这里遇见了,刚才头脑发晕,竟是没说出来,现在清醒多了:“可能无暇陪伴公主,而曹大人是公主幼年好友,又是心细之人,想必能够好好陪伴公主,悟民在此,谢过了。”言迄深深作揖,倒叫旁人都愣了。

不如放手。

然而,到底没那么容易。


【第十一章•长相守•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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