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马甲培养中 于 2012-11-16 22:18 编辑
蓝色的月光,洒落一地。
风吹竹影绰。
我家在竹林里。
那里有爱我的爹娘。
我爹说,我们的祖先,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因为战乱,所以逃难。
来到这个叫大槐安国的远方。
大槐安国的人,和我们一般无异。
只是他们的眼珠。是浅浅的水蓝。
我爹的眼珠,是玄色的。像漆黑的夜幕。
而玄色的眼睛,谋不到好出路。
所幸小镇上的人,多还是善良。
觉得我爹的知识好,让他在私塾上安心的当西席。
我的很多族人,则没有那么好运气。
尤其是大城市里,那些狗眼看人的狗。
他们乱吠,还会丢石头。
一直到我爹遇到我娘。
他说,是命运的邂逅。
让他写下一生的承诺。
我娘是本土人。
她爱上了我爹,嫁给了我爹。
后来他们被赶出了镇子。
再善良,还是有禁忌。
混血,是邪恶的。是对祖先的亵渎。
我娘怀了我。她说我是被祝福的。
他们为我取了一个好名字。
我记得他们叫我时的表情。那么的幸福。
可是我忘记了。那是怎么样的音。
我的名字,在风里,被吹散了。
我再也想不起来。
生活很艰辛。
但还是能苦中作乐。
我爹有着巧手,和绝妙的音感。
他可以把竹子制成不同音阶的笛子。
我不会制笛子,我还来不及学。
但我喜欢吹。
我会在风里吹,在雨里吹。
只要吹着它,就很舒畅。
那笛音是我爹的心血。我的气息。
我喜欢我爹的眼睛。
眸子黑得多么深邃。
仿佛永不见底的黑洞。
他看着我时,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别人都是浅浅的蓝。
我却有着深蓝色的眼珠。
他叹息我不是男子。不能考取功名。
我不稀罕,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晚上,我们会在大槐树下,赏着蓝得很温柔的月色。
我娘会对着我爹笑。
我爹会对着我笑。
我对着月亮笑。
他偶尔会弹着剑唱着家乡古调。
那遥远的家乡,在海的另一方。
我不会乡话,他笑我没有舌头。
我想我说的话多数人明白就可以了。
我还不明白舌头的重要性。
乡语被翻译就失去了味道。
但还是拗不过我。粗略的翻译一番。
大意是。
长剑一壶酒,燃灯一卷书。
弹剑还长啸,挑灯竟眉烧。
醉步踉跄中,和泪吼西风。
西风归不归,倦马回不回。
歌尽十年君莫笑。
自古游子他乡老。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回家。
他说。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我不认同。没有什么地方是远的。只要有心,就能抵达。
我如此相信着。
我不明白,什么是乡愁。
他笑了,他说我太小。
他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明白。
但如果有一天想家了。他指了指心口。就在这个地方。
最后,他叫我记住自己的名字。
日子不好过。但还是得过。
老鼠越来越多,欢笑越来越少。
老鼠越来越肥,人民越来越瘦。
我家已经断炊。叹息声磨穿了我的耳膜。
无路可走时。
却柳暗花明。
因为一篇文章。
我爹被户部尚书看中。
他被带走了。他说他安顿好后,会来接我们。
他去了,才有希望。
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即使他想,也回不来了。
每个月,我娘都会收到我爹寄来的官饷。
我知道她在哭。我没有办法。
我看着我娘一年一年的苍老。
我十五岁生辰的那天,他托人送来了一只小白马。
那是给我的嫁妆。
我要上京。我想见一见我爹。
我多么想念我慈爱的爹。
可是我去不了。
我只能在家乡。
我的小马驮着我。在竹林溪水边。
我吹着笛子,却吹不回以前的调。
又一年。
我在竹林里救了一个赶春闱的书生。
他姓吴,单字一个璐。
他说他的盘缠被强盗夺走。
而一路的沐雨栉风也让他害了病。
他无法赶考。
他要我拿着他的名牌,替他赶考。
他背负着一乡父老的寄托,
他有需要供养的爹娘,
任劳任怨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儿。
我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赶考。
你应该在家乡,和你所爱的人到老。
他说他也不知道。回神时他已离乡太远。
然后他哭着,苦苦央求我完成他的理想。
我是女子。我不能替你赶考。
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已咽了气。
看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拿着他的名牌,我开始在思考。
我需要去京城,完成他的心愿。
更要把我爹给找。
当夜我穿上男子的冠带。割去我过长的青丝。
我牵着我的白马,带上了我爹的铁剑。
一管笛子,一罐乡茶。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甚至不敢见我白发苍苍的母亲。
告别,无法减轻痛楚。
我的眼泪,滴在马背上。
我有一点害怕。却充满着希望。
马踏着落叶。碎得很轻。
它不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不知道。
风尘仆仆,走了好久好久。
原来京城,是个很远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有。那里什么都没有。
会试。礼部贡院。
三天三夜待在小房内。
吃喝拉撒都不能出来。
而且入试前需要验身。
我是女子。我没有办法。
可是我不甘心。我有着理想。
我想要改变制度。
让每家都有活路。
我打听到负责验审的狗。
我没有钱贿赂他。
他也不要我的钱。
因为给钱的人不会少。
他看上了我。他要上了我。
还恐吓着要告发我。
说我害命谋财。盗人名牌。
我无路可走。
我还不想死。
我知道,有一天,我要他死。
考题是——『既醉以酒,既饱以德。』
我一边写,一边流泪,泪水晕开了墨。
我想吐,可是又吐不出来。
我得重新再写。一遍又一遍的写。
写了好久,写到我握笔的手在颤抖。
粉饰太平。我写了一堆胡话。
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胡话。
明堂上的天子,你可曾知道。
多少人死去了。多少人家破。
多少理想,被风沙埋没。
我中了贡生。
那只狗又来找我。
我笑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汗味和臭味充斥着我。
我已经没有了感觉。
还是我放弃了知觉。
第二天,就是殿试。
我不能错过。也不允许退缩。
昨夜的粗暴,留给我的是沙哑。
刚好掩饰了我的声线。
监考官溜着胡子,笑得高深莫测。
但我有信心。
他对我的胡言乱语很满意。
监考官是礼部尚书。
后来我知道他看上了我的眼神。
放榜后,我中了进士第七名。
殿前,状元探花榜眼满脸春风得意。
他们的爹爹戴着官帽,互相道贺。
果然是满门的高才。满门的虚假。
皇帝接见了我。
他对我的出生不满意。
我跪着。惶恐不已。
他是想要人才,还是想要出生。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的心好像有东西漏了出来。
我摸了摸,却一点伤口都没有。
后来,那只狗还来找我。
我知道他想威胁我。
我知道那一天到了。
我的铁剑,在鸣叫。
它需要血,才能平静下来。
他眼凸着,一脸不思议。
我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然后把它挖出来。
我当晚还做了一件好事。
一只饿狗得以饱食人心。
是人心吗?
他在一个枯井里被发现时。
无人知晓凶手是谁。
他的仇家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嫌疑。
除了我。
在他的葬礼上,我哭了。
我在哭什么。哭他还是我。
这是我的葬礼。还是他。
谁能预料死期。没有人。
我终于在殿上看到我爹。
他远远的站在后方,没有身份没有地位。
只是随从。
眼睛还得被白布蒙着。
他们要的是他的脑袋,不是眼睛。
我冷笑了。
一样是人。
到底什么是人。
我没有找他。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
我的爹,永远是我家乡的爹。
后来我听说,他的眼睛被乌鸦啄走了。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登了龙门,身价不同。
尤其是得到礼部尚书的赏识。
我万分庆幸。得以谋个官职。
骑着白马,蓝眸如我,也算是个人了。
别人阿谀谄媚我。
我奉承恭维别人。
每个晚上,都得应酬,
在各种场合喝酒。
护城河流着吃不完的酒肉。
官门上漆着的是百姓的血。
官字两个口。
一个逢权就笑,一个见钱开口。
我开始不愁钱。
就算我不找它,它也会来找我。
拒之不恭,多多益善。
我没有改变制度。制度改变了我。
我用吴璐的身份给他的家人捎信寄钱。
我中了进士的消息定已传到了他家乡。
我相信他们是高兴的。但也是伤心的。
吴璐不还乡。妻子爹娘一定断了肠。
他们不知道吴璐已经无路。
他死在我的家乡。
我家乡那一片竹林。
沉睡得多么安详。
这里处处繁华。处处糜烂。
官邸酒楼。高奏平康。
红牙唱板,觥筹交错。
尧天舜日的假象里,
每个人都烂醉不醒。
赘肉横飞的手指,频频劝酒。
喝得我想吐。
恶心。太恶心了。
酒是多么讨人厌的东西。
为什么人人都爱它。
我想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从宴会里逃出来。
一个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我听到了琴声。
琴声是多么的悠扬。
现实仿佛成了虚幻。
它洗掉我一身的难堪。
我的耳朵带领着我。
走向巷子的更深处。
我想把弹琴的人找出来。
我想大哭一场。
我进了一间奇怪的楼房。
这里没有名字也没有价榜。
我顺着琴音。进了一间房。
里面有个姑娘,弹琴隔着绛纱。
我不知道她的面目。
她也不在意我的到访。
一曲终了,我的眼泪已经风干。
我叫住了她。问曲子要多少银两。
她却说一切随缘。她也只是随性。
我讪讪的放下了银子。
跌步着逃了出去。
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羞耻。
我每天都来听她弹琴。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小楼。
我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却只记得自己叫吴璐。
偶尔我会吹着笛子。
伴着她的琴音。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也只是隔着绛纱看我。
我让她烹煮我家乡的茶。
告诉她好多我从不告诉别人的话。
我不牵挂任何人。我又谁都牵挂。
我总是不清醒,却又醉得不彻底。
她不答。她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我被调去远方。
临行前我去找了小楼。
我想她和我一起走。
我想我喜欢她。
我想看看你。我对她说。
她笑了。她说。
吴大人是个姑娘。而我不介意性别。
但你不是那个人。
你若进来,我就会碎成虚空。
你只是喜欢,你不是爱。而我是不真实的。
你被感动所迷蒙。你喜欢的只是虚幻的我。
真实。你是多么的真实。聆听你,却不能触碰你。我好痛苦。
你走吧。你去找那个人。找到那个人后,才来见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个人是谁,我如何能找到。
只要你用心,你就会知晓。
我会不会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我好害怕。路太远了。
我哭得声嘶力竭。
仿佛把一生的眼泪给用光了。
我好害怕。我太害怕了。
我没有去赴任。我解掉了金龟。
我骑着白马。去了很多地方。
喝着最烈的酒。舞着最快的剑。
我已经忘记我走过多少路。路过多少人。
我杀人。人杀我。
为了活下去,找到那个人。
有时我在边塞和陌生人击筑。
有时我睡在楼里姑娘的怀中。
她们知道我是姑娘,
我也不想当什么儿郎。
她们想听异乡的故事,也想有人听她们的沧桑。
我给她们写词吹笛,换一夜美酒好梦。
我不记得她们,她们也终究会忘了我。
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熟悉和眷念,是窒息我的绳索。
我害怕。
我害怕我找不到那个人。
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找到那个人。
后来,我再也不能舞剑。
在霪雨霏霏的湖畔,我输掉了右手拇指。
我拿它来赌一个人。
可是我输了。
每次我看到蓝弯月,就会想起她笑起来时——
那一湾——水一样湛蓝的眼睛。
她是那么的温柔。我是多么的残忍。
我夺取她的眼泪,酿了一坛好酒。
然后我把那坛酒,和她的人头一起埋了。
去年我回去时,那棵树上开着蓝蓝的花。
她在对我笑。
血液里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把那棵树砍了当柴,换了杯酒。
她曾说过,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我要把自己弄干净。
必须把自己弄干净。
也许这样,我就有救了。
听说,神秘的敦煌能净化心灵。
我去了那里,却什么也没找到。
还把左手无名指给了一个画师。
他需要绝对的殷红。
而我喜欢他画的飞天。
他的飞天。虔信着自由。
他自己却没有脚。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他却说可笑可悲的是我。
我不明白。
但还是喜欢和他喝酒。
他的酒。混着泥土味道。
他说那是他家乡的泥土。
你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他。
他说,他来到这个地方后。就把自己的脚给废掉。
无怨无悔。
为了这四个字,我们又醉了一夜。
隔天,我走了。留下我的无名指。
他追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我们可以一起快乐的作伴。
我把笛子送给了他。
少了手指的我,
再也吹不了了。
最近,我开始品尝到酒给我的鲜味。
我一直在吐血。
血是多么甘甜。
肚子微胀,上面攀爬着狰狞的青蛇。
我开始拿不稳酒瓶。跌破了好几个。
我不怕吐血,可是我不能一直打破酒瓶。
所以我去找大夫。该死的大夫。
大夫说,我不能再喝酒。
不然我右肋下的东西,会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见她。
——小楼。
我已经无法遵守诺言,无法把那个人找到。
我必须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消磨我的秘密。
我艰辛的爬上了白马。
它也老了。老得看不清楚。
它的毛开始失去光泽。
它驮着我。走到了小楼的地方。
我蹒跚着上楼,有姑娘和我擦肩。还是没有。
我的身体产生了错觉。
我的眼睛失去了焦。
但我不以为意,我只想见一见小楼。
在我死前,我想知道那个秘密。
我没有见到她。
她只留给了我一张纸。
纸上写着——
真实的感情存在于相信并寻找的人。
我笑了。笑痛了我的腹。
你若不信,那它就死了。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一个连自己都吝予情感的人。
是不会有感情的。
原来一开始,就没有了筹码。
我何时输光了我的筹码。
有东西从我的眼眶流下。
记得很多年前,我在这个地方也流过一样的东西。
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眼泪,但它总是突而其来的滋润我的心灵。
我有一点晕阙,跌了下去。
却再也站不起来。有几个人来帮我。我推走了她们。
我一路爬着出去。很痛。可是我很痛快。
我看到了白马。
它向我走了过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骑了上去。
我轻轻的对它说,带我去酒肆。
它摆了摆首。生气了吗?
我不知道。但它不会忤逆我。
我用我的铁剑。我最后的财产。
这么多年后,它已经锈迹斑斑,
再也拔不出来了。
店家看上了我的剑鞘。
我在京城时替它换上的华裳。
只值一壶酒。劣等低下的酒。
可是酒啊,我是多么怀念它。
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的知己。
我很累。路太远了。我不想再上路。
我把白马赶走。它又回来。
所以我捡起了一块大石头。
我的手发抖。因为我病了。
可是我的心是冷的。
我在它头上,雕出了一朵绚丽的红莲。
它来不及恨我。死亡没有给它机会。
但我也许恨我自己。不把它给卖了。
让一个好人家养着它。
可是我究竟是没有情感的。
我不爱,也不恨。
它倒下时。我看进它的眼睛。
它的眼神是多么的驯良。它是多么的信任我。
我把它吃了。
和酒一起吃了。
那一壶酒。就如大夫所说的一样。
刺痛了我右肋下的诅咒。
它弹跳着,突然又勒紧着。
也痛醒了我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来——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路非遥。大槐安国人士。家在白马镇旁竹林中。
我有一双爱我的爹娘。
我是那在溪水边唱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我喜欢在竹林里吹笛子——吹响整个秋天。
秋天,来了吗?
我仿佛听见了。
风声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要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