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路非遥

作者:马甲培养中
更新时间:2012-03-04 1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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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马甲培养中 于 2012-11-16 22:18 编辑


蓝色的月光,洒落一地。


风吹竹影绰。


我家在竹林里。


那里有爱我的爹娘。




我爹说,我们的祖先,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因为战乱,所以逃难。


来到这个叫大槐安国的远方。




大槐安国的人,和我们一般无异。


只是他们的眼珠。是浅浅的水蓝。




我爹的眼珠,是玄色的。像漆黑的夜幕。


而玄色的眼睛,谋不到好出路。




所幸小镇上的人,多还是善良。


觉得我爹的知识好,让他在私塾上安心的当西席。


我的很多族人,则没有那么好运气。


尤其是大城市里,那些狗眼看人的狗。


他们乱吠,还会丢石头。




一直到我爹遇到我娘。


他说,是命运的邂逅。


让他写下一生的承诺。




我娘是本土人。


她爱上了我爹,嫁给了我爹。


后来他们被赶出了镇子。


再善良,还是有禁忌。


混血,是邪恶的。是对祖先的亵渎。




我娘怀了我。她说我是被祝福的。


他们为我取了一个好名字。


我记得他们叫我时的表情。那么的幸福。


可是我忘记了。那是怎么样的音。


我的名字,在风里,被吹散了。


我再也想不起来。




生活很艰辛。


但还是能苦中作乐。




我爹有着巧手,和绝妙的音感。


他可以把竹子制成不同音阶的笛子。




我不会制笛子,我还来不及学。


但我喜欢吹。


我会在风里吹,在雨里吹。


只要吹着它,就很舒畅。


那笛音是我爹的心血。我的气息。




我喜欢我爹的眼睛。


眸子黑得多么深邃。


仿佛永不见底的黑洞。


他看着我时,我知道我是幸福的。




别人都是浅浅的蓝。


我却有着深蓝色的眼珠。


他叹息我不是男子。不能考取功名。


我不稀罕,我只要我们在一起。




晚上,我们会在大槐树下,赏着蓝得很温柔的月色。


我娘会对着我爹笑。


我爹会对着我笑。


我对着月亮笑。




他偶尔会弹着剑唱着家乡古调。


那遥远的家乡,在海的另一方。


我不会乡话,他笑我没有舌头。


我想我说的话多数人明白就可以了。


我还不明白舌头的重要性。




乡语被翻译就失去了味道。


但还是拗不过我。粗略的翻译一番。


大意是。


长剑一壶酒,燃灯一卷书。


弹剑还长啸,挑灯竟眉烧。


醉步踉跄中,和泪吼西风。


西风归不归,倦马回不回。


歌尽十年君莫笑。


自古游子他乡老。




我不明白,为什么不回家。




他说。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




我不认同。没有什么地方是远的。只要有心,就能抵达。


我如此相信着。


我不明白,什么是乡愁。


他笑了,他说我太小。


他希望我永远都不要明白。




但如果有一天想家了。他指了指心口。就在这个地方。


最后,他叫我记住自己的名字。




日子不好过。但还是得过。


老鼠越来越多,欢笑越来越少。


老鼠越来越肥,人民越来越瘦。


我家已经断炊。叹息声磨穿了我的耳膜。




无路可走时。


却柳暗花明。




因为一篇文章。


我爹被户部尚书看中。


他被带走了。他说他安顿好后,会来接我们。


他去了,才有希望。




但我知道,他回不来了。


即使他想,也回不来了。




每个月,我娘都会收到我爹寄来的官饷。


我知道她在哭。我没有办法。


我看着我娘一年一年的苍老。




我十五岁生辰的那天,他托人送来了一只小白马。


那是给我的嫁妆。




我要上京。我想见一见我爹。


我多么想念我慈爱的爹。


可是我去不了。


我只能在家乡。


我的小马驮着我。在竹林溪水边。


我吹着笛子,却吹不回以前的调。




又一年。


我在竹林里救了一个赶春闱的书生。


他姓吴,单字一个璐。


他说他的盘缠被强盗夺走。


而一路的沐雨栉风也让他害了病。


他无法赶考。




他要我拿着他的名牌,替他赶考。




他背负着一乡父老的寄托,


他有需要供养的爹娘,


任劳任怨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孩儿。




我说。既然如此,你为何赶考。


你应该在家乡,和你所爱的人到老。




他说他也不知道。回神时他已离乡太远。


然后他哭着,苦苦央求我完成他的理想。




我是女子。我不能替你赶考。


我还来不及拒绝。他就已咽了气。




看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


拿着他的名牌,我开始在思考。


我需要去京城,完成他的心愿。


更要把我爹给找。




当夜我穿上男子的冠带。割去我过长的青丝。


我牵着我的白马,带上了我爹的铁剑。


一管笛子,一罐乡茶。




我不敢回头,我怕一回头就走不了了。


我甚至不敢见我白发苍苍的母亲。


告别,无法减轻痛楚。


我的眼泪,滴在马背上。


我有一点害怕。却充满着希望。


马踏着落叶。碎得很轻。


它不知道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我也不知道。




风尘仆仆,走了好久好久。


原来京城,是个很远的地方。


那里什么都有。那里什么都没有。




会试。礼部贡院。


三天三夜待在小房内。


吃喝拉撒都不能出来。




而且入试前需要验身。




我是女子。我没有办法。


可是我不甘心。我有着理想。


我想要改变制度。


让每家都有活路。




我打听到负责验审的狗。


我没有钱贿赂他。


他也不要我的钱。


因为给钱的人不会少。


他看上了我。他要上了我。


还恐吓着要告发我。


说我害命谋财。盗人名牌。




我无路可走。


我还不想死。


我知道,有一天,我要他死。




考题是——『既醉以酒,既饱以德。』


我一边写,一边流泪,泪水晕开了墨。


我想吐,可是又吐不出来。


我得重新再写。一遍又一遍的写。




写了好久,写到我握笔的手在颤抖。


粉饰太平。我写了一堆胡话。


我自己都不相信的胡话。


明堂上的天子,你可曾知道。


多少人死去了。多少人家破。


多少理想,被风沙埋没。




我中了贡生。


那只狗又来找我。


我笑了,我知道他想要什么。


汗味和臭味充斥着我。


我已经没有了感觉。


还是我放弃了知觉。




第二天,就是殿试。


我不能错过。也不允许退缩。


昨夜的粗暴,留给我的是沙哑。


刚好掩饰了我的声线。


监考官溜着胡子,笑得高深莫测。


但我有信心。


他对我的胡言乱语很满意。




监考官是礼部尚书。


后来我知道他看上了我的眼神。




放榜后,我中了进士第七名。




殿前,状元探花榜眼满脸春风得意。


他们的爹爹戴着官帽,互相道贺。


果然是满门的高才。满门的虚假。




皇帝接见了我。


他对我的出生不满意。


我跪着。惶恐不已。


他是想要人才,还是想要出生。


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的心好像有东西漏了出来。


我摸了摸,却一点伤口都没有。




后来,那只狗还来找我。


我知道他想威胁我。


我知道那一天到了。


我的铁剑,在鸣叫。


它需要血,才能平静下来。




他眼凸着,一脸不思议。


我的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然后把它挖出来。




我当晚还做了一件好事。


一只饿狗得以饱食人心。




是人心吗?




他在一个枯井里被发现时。


无人知晓凶手是谁。


他的仇家太多了。


每个人都有嫌疑。


除了我。




在他的葬礼上,我哭了。


我在哭什么。哭他还是我。


这是我的葬礼。还是他。




谁能预料死期。没有人。




我终于在殿上看到我爹。


他远远的站在后方,没有身份没有地位。


只是随从。


眼睛还得被白布蒙着。


他们要的是他的脑袋,不是眼睛。


我冷笑了。


一样是人。


到底什么是人。




我没有找他。


我知道他不想见我。


我的爹,永远是我家乡的爹。




后来我听说,他的眼睛被乌鸦啄走了。


再也没有人见过他。




登了龙门,身价不同。


尤其是得到礼部尚书的赏识。


我万分庆幸。得以谋个官职。


骑着白马,蓝眸如我,也算是个人了。




别人阿谀谄媚我。


我奉承恭维别人。




每个晚上,都得应酬,


在各种场合喝酒。


护城河流着吃不完的酒肉。


官门上漆着的是百姓的血。




官字两个口。


一个逢权就笑,一个见钱开口。


我开始不愁钱。


就算我不找它,它也会来找我。


拒之不恭,多多益善。


我没有改变制度。制度改变了我。




我用吴璐的身份给他的家人捎信寄钱。


我中了进士的消息定已传到了他家乡。


我相信他们是高兴的。但也是伤心的。


吴璐不还乡。妻子爹娘一定断了肠。


他们不知道吴璐已经无路。


他死在我的家乡。




我家乡那一片竹林。


沉睡得多么安详。




这里处处繁华。处处糜烂。


官邸酒楼。高奏平康。


红牙唱板,觥筹交错。




尧天舜日的假象里,


每个人都烂醉不醒。




赘肉横飞的手指,频频劝酒。


喝得我想吐。


恶心。太恶心了。


酒是多么讨人厌的东西。


为什么人人都爱它。




我想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


我从宴会里逃出来。


一个转身,走进一条小巷。




我听到了琴声。


琴声是多么的悠扬。


现实仿佛成了虚幻。


它洗掉我一身的难堪。




我的耳朵带领着我。


走向巷子的更深处。


我想把弹琴的人找出来。


我想大哭一场。




我进了一间奇怪的楼房。


这里没有名字也没有价榜。


我顺着琴音。进了一间房。


里面有个姑娘,弹琴隔着绛纱。




我不知道她的面目。


她也不在意我的到访。




一曲终了,我的眼泪已经风干。


我叫住了她。问曲子要多少银两。


她却说一切随缘。她也只是随性。


我讪讪的放下了银子。


跌步着逃了出去。


我对自己。感到无比羞耻。




我每天都来听她弹琴。


我知道了她的名字。


她叫小楼。


我想说出自己的名字,


却只记得自己叫吴璐。




偶尔我会吹着笛子。


伴着她的琴音。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


她也只是隔着绛纱看我。




我让她烹煮我家乡的茶。


告诉她好多我从不告诉别人的话。




我不牵挂任何人。我又谁都牵挂。


我总是不清醒,却又醉得不彻底。


她不答。她只是静静听着。




后来,我被调去远方。


临行前我去找了小楼。


我想她和我一起走。


我想我喜欢她。




我想看看你。我对她说。




她笑了。她说。


吴大人是个姑娘。而我不介意性别。


但你不是那个人。


你若进来,我就会碎成虚空。


你只是喜欢,你不是爱。而我是不真实的。


你被感动所迷蒙。你喜欢的只是虚幻的我。




真实。你是多么的真实。聆听你,却不能触碰你。我好痛苦。




你走吧。你去找那个人。找到那个人后,才来见我。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那个人是谁,我如何能找到。




只要你用心,你就会知晓。




我会不会永远都找不到那个人。我好害怕。路太远了。




我哭得声嘶力竭。


仿佛把一生的眼泪给用光了。


我好害怕。我太害怕了。




我没有去赴任。我解掉了金龟。


我骑着白马。去了很多地方。


喝着最烈的酒。舞着最快的剑。


我已经忘记我走过多少路。路过多少人。


我杀人。人杀我。


为了活下去,找到那个人。




有时我在边塞和陌生人击筑。


有时我睡在楼里姑娘的怀中。




她们知道我是姑娘,


我也不想当什么儿郎。


她们想听异乡的故事,也想有人听她们的沧桑。


我给她们写词吹笛,换一夜美酒好梦。


我不记得她们,她们也终究会忘了我。




我不能在一个地方待太久。


熟悉和眷念,是窒息我的绳索。




我害怕。


我害怕我找不到那个人。


我必须一直走,直到找到那个人。




后来,我再也不能舞剑。


在霪雨霏霏的湖畔,我输掉了右手拇指。


我拿它来赌一个人。


可是我输了。




每次我看到蓝弯月,就会想起她笑起来时——


那一湾——水一样湛蓝的眼睛。




她是那么的温柔。我是多么的残忍。


我夺取她的眼泪,酿了一坛好酒。


然后我把那坛酒,和她的人头一起埋了。


去年我回去时,那棵树上开着蓝蓝的花。


她在对我笑。




血液里的冲动驱使着我。


我把那棵树砍了当柴,换了杯酒。


她曾说过,我是个无可救药的人。




我要把自己弄干净。


必须把自己弄干净。


也许这样,我就有救了。




听说,神秘的敦煌能净化心灵。


我去了那里,却什么也没找到。


还把左手无名指给了一个画师。




他需要绝对的殷红。


而我喜欢他画的飞天。




他的飞天。虔信着自由。


他自己却没有脚。


多么可笑。


多么可悲。




他却说可笑可悲的是我。


我不明白。


但还是喜欢和他喝酒。


他的酒。混着泥土味道。


他说那是他家乡的泥土。




你为什么来这么远的地方。你为什么不回家。我问他。


他说,他来到这个地方后。就把自己的脚给废掉。


无怨无悔。


为了这四个字,我们又醉了一夜。


隔天,我走了。留下我的无名指。


他追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我们可以一起快乐的作伴。


我把笛子送给了他。


少了手指的我,


再也吹不了了。




最近,我开始品尝到酒给我的鲜味。


我一直在吐血。


血是多么甘甜。


肚子微胀,上面攀爬着狰狞的青蛇。


我开始拿不稳酒瓶。跌破了好几个。




我不怕吐血,可是我不能一直打破酒瓶。


所以我去找大夫。该死的大夫。


大夫说,我不能再喝酒。


不然我右肋下的东西,会要了我的命。




我知道我必须回去见她。


——小楼。


我已经无法遵守诺言,无法把那个人找到。


我必须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消磨我的秘密。




我艰辛的爬上了白马。


它也老了。老得看不清楚。


它的毛开始失去光泽。




它驮着我。走到了小楼的地方。


我蹒跚着上楼,有姑娘和我擦肩。还是没有。


我的身体产生了错觉。


我的眼睛失去了焦。


但我不以为意,我只想见一见小楼。


在我死前,我想知道那个秘密。




我没有见到她。


她只留给了我一张纸。




纸上写着——


真实的感情存在于相信并寻找的人。




我笑了。笑痛了我的腹。


你若不信,那它就死了。




一个连自己都不爱,一个连自己都吝予情感的人。


是不会有感情的。


原来一开始,就没有了筹码。


我何时输光了我的筹码。




有东西从我的眼眶流下。


记得很多年前,我在这个地方也流过一样的东西。


我以为我已经没有眼泪,但它总是突而其来的滋润我的心灵。




我有一点晕阙,跌了下去。


却再也站不起来。有几个人来帮我。我推走了她们。


我一路爬着出去。很痛。可是我很痛快。




我看到了白马。


它向我走了过来。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骑了上去。




我轻轻的对它说,带我去酒肆。


它摆了摆首。生气了吗?


我不知道。但它不会忤逆我。




我用我的铁剑。我最后的财产。


这么多年后,它已经锈迹斑斑,


再也拔不出来了。




店家看上了我的剑鞘。


我在京城时替它换上的华裳。


只值一壶酒。劣等低下的酒。


可是酒啊,我是多么怀念它。


这么多年来,我唯一的知己。




我很累。路太远了。我不想再上路。


我把白马赶走。它又回来。


所以我捡起了一块大石头。


我的手发抖。因为我病了。


可是我的心是冷的。




我在它头上,雕出了一朵绚丽的红莲。




它来不及恨我。死亡没有给它机会。


但我也许恨我自己。不把它给卖了。


让一个好人家养着它。




可是我究竟是没有情感的。


我不爱,也不恨。




它倒下时。我看进它的眼睛。


它的眼神是多么的驯良。它是多么的信任我。




我把它吃了。


和酒一起吃了。




那一壶酒。就如大夫所说的一样。


刺痛了我右肋下的诅咒。


它弹跳着,突然又勒紧着。


也痛醒了我的记忆。


我终于想起来——我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路非遥。大槐安国人士。家在白马镇旁竹林中。


我有一双爱我的爹娘。


我是那在溪水边唱歌无忧无虑的小姑娘。


我喜欢在竹林里吹笛子——吹响整个秋天。




秋天,来了吗?


我仿佛听见了。


风声里有人在叫我的名字。


我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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