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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林雅文

二

也许并不是那么有名，但林雅文的确是个科学家。科学家并不是某种职业，而是个很宽泛的概念，从田地里日晒雨淋脏兮兮的研究员到外太空披星戴月挖石头的探险家，凡是对真实自然及其相关现象统一性的数字化重现与认识的，都可以称之为科学家。不过这里面可不包括只会在电视上耍嘴皮子的、跑“部”“钱”进觊觎国家拨款的。真正的科学家，就和每个行业的顶尖人士一样，也是一名艺术家。不过艺术家全都是些怪人，科学家也一样，他们根本不需要树立典型完全不稀罕科技进步奖，他们取得的名誉也好成就也罢，那些外人所敬仰不已的东西并非他们所追求。事实上他们大部分时间其实都在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新型毒品根本都只算小儿科，败坏道德、蔑视生命只为笔记本上一个个阿拉伯数字，社会在进步，而背后是多少刷新底线实验？疯子、变态，真正的科学怪人又岂是普通人所能理解的？作为这类人群中的出类拔萃者，也许只有林雅文自己才知道，不过就是不想一个人。回望生命中的那些过客，无一例外都在幸福的朦胧后，丢下自己开始了她们新的生活：老师奔向了婚姻与孩子，学姐选择与家庭拥抱，水清舞和事业结缘登上了权利的巅峰，林叶一个晴天霹雳红口白牙地说爱自己却也那样离去。对林雅文来说，这些她用来探寻温暖灯火的人体实验都已经宣告失败，唯一的安慰是亲生女儿小木还陪在自己身边，还有她的命运的双子林小柯。但是对于科学家林雅文来说，人们口中无法切断的血脉只不过是碱基的排列顺序而已，在适当的条件下也是可以改变的，就像自己和母亲已经有十年没有过任何联系，在这个冷漠社会下，亲情悲剧一点也不比官员腐败稀少。书上说人是社会动物，那到底人应该在孤单下风干，还是泡在友情亲情爱情里发酵，友谊是否能天长地久，如果自己母亲的所作所为叫做不负责任，那真正的妈妈到底又是什么样的……林雅文花了小半辈子不断向身边的人寻找答案，但这道复杂的命题却至今无解。林雅文也依旧没能从自己母亲的阴影中走出来……时间往前推三十年，（真想在这加上个“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啊……）在偏僻的公共宇域里，一艘从未在任何国家注册的飞船上，林雅文成为了一个没有国籍的孩子，这一点都不像间谍电影里演得那么酷，说难听点她就是个黑户。第一个抱起她的是护理机器人，完美程序化照料让林雅文没有发出太多哭闹就被送进了培育箱。然后便一个培育箱一个培养箱的换，只不过每次都大了那么一点点。直到十二岁，林雅文都还住在飞船里面，从没上过学，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唯一接触过的两个人是她的家庭教师林音和林音的丈夫。不过这二位也都是顶古怪顶古怪的人，林音而温和时而严苛，不光教授课程，基本上是像个经纪人一样在统筹规划着林雅文的人生。而她的丈夫，则擅长一整天一言不发，甚至都不会出现。当时的林雅文，由天性操纵让她不管怎样都喜欢跟在林音屁股后面跑来跑去，她并不知道，其实他们就是自己的父母，十二岁，林雅文离开了那艘古堡一般的飞船来到了文明社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林雅文对父母这一概念的认知是直到这时候才从书本开始的。飞船上的日子里，林音从未提及生理学上父母的概念，不过后来林雅文动小脑瓜想想，好像也不能怪他们哦，哪家的父母没事会说“孩子啊，其实我们就是你的父母啊”这种话？林雅文也就不再奇怪，毕竟她的父母已经够奇怪的了。人类毕竟有别于只靠本能操纵行为的动物，人类有主观理性。当大脑发育到意识占据上峰时，林雅文对自己的母亲——那个叫林音的女人越来越没有好感。如果说她仅仅是一届家庭教师，那么喜怒无常可以理解，但林音的的确确是她的母亲啊，怎么能想怎样就怎样从来不考虑自己的感受？就算我是你身上的一块肉，可我也有人格不是奴隶啊！林雅文永远无法释怀的那个夜晚，从保姆机器人那里得了知真相跑去和林音挥泪相认的时候，林音抓抓头发对她说，“这改变不了什么，之前交给你的实验做完了？”不过这仅仅是荒诞的开始。林雅文十五岁时，林音对他说，你足够大了，父母对你来说不再是必须的了，就取下了“父亲”体内的燃料棒，关闭了这个机器人的反应堆。林雅文发现自己竟然被母亲欺骗了整整十五年。终于到了法定的十六岁，期待着母亲口中的那所学校，也是迫不及待要离开这个诡异的家庭，林雅文第一次举双手赞同林音的决定，坐上了去帝国的航班。虽然对林音，除了不得不服从的命令以外，林雅文已经无法控制自己对她的疏远，但毕竟那是自己唯一的亲人，至少自己还拥有一件可以称之为感情的事物。父亲已经怎么样都好了，现在连唯一的母亲也要失去，林雅文第一次感到心慌，手脚出了汗，还有看不见的未来。但飞机不可能回头，分别前最后的二十个小时，林雅文也没能鼓起勇气向母亲索要一个拥抱。“注意身体。”林音扔下这句话就走了。自由了？尽管母亲在外人面前所表现出的那种端庄优雅让林雅文眼前一亮，但她也很清楚对自己，林音永远只有科学怪人这一张面孔，林雅文早就看腻了。不过自由的代价是高昂的，没有流血牺牲的林雅文已经算是很幸运了。看着空水壶，她的问题无非就是——自己的生活技能为零，别说独立解决吃饭问题，烧开水都只有理论知识。因为她知道水该怎么烧，但却拎不动灌满的水壶。好在帝国虽然经济实力和国际地位日薄西山，但基础设施相当齐备，拧开水龙头，林雅文总算是没把自己渴死。（顺带一提，尽管某些国家号称自来水可以直接饮用，但前辈们也都提醒还是烧一下的比较好）水源问题解决了，那吃饭问题呢？水龙头可不会自己跑饭菜出来啊。绝不这样坐以待毙！仔细分配了数额庞大生活费，林雅文暂且不管林音哪儿弄来的这么多钱，而是雄赳赳、气昂昂地走进了憧憬多年的西式快餐店。这是她在林音身边时根本不会去想的事情，快餐店营业员甜美的微笑让林雅文在一段时间里都把快餐店当成食堂来使，还差点以为自己有了初恋。不过终于有那么一天，快餐店的那个柜台换人了，林雅文鬼鬼祟祟地瞅了两眼，就没再进去。虽然油炸食品营养匮乏得可怜，但那已经是林雅文仅剩的能量来源，于是第二天她起不了床了。睁开双眼已是日上三竿，人倒是稳稳当当地躺在床上，可脑子就像被一辆十五吨的大卡车撞了一样晕，好像还出现了幻觉：那个光是看到都会让她觉得心烦意乱的猩猩女正坐在椅子上戴着这边都能听到声音的大功率耳机，捧着花花绿绿没营养的时尚杂志。猩猩女是林雅文在两个星期的接触后给辅导员奥利维亚下的定义。除了外国人的宽大的骨架优越的身体素质外，给她起这个绰号也是由于奥利维亚从来没有给予过林雅文足够多的关注来满足她早熟的自尊心。老外的确嘴甜能说会道，尤其帝国在媒体方面的造诣向来是颠倒黑白无人能敌，不过林雅文客观清楚地明白那些老头子夸奖自己无非就是因为给予自己这个共和国来的人形计算机以关爱对任何一个讲师和辅导员来说都是很划算的事情：有一个如此优秀听话的学生能让他们的职称得到保障，能让他们的论文条理清晰证据确凿，能让他们的项目研究事半功倍，加上东方留学生学生不求回报的“优点”，更能让他们省下大笔研究经费来改善个人生活条件。林雅文本就出身学术世家，对这些内幕了如指掌，但东方人的缄默是她的另一个，也许是教授们最欣赏的一个优点。但奥利维亚反而不去赞美她学术上的成就，这让被教授们的甜言蜜语宠坏了的林雅文相当不解甚至生气。奥利维亚还总是找茬似的安排复杂多样的系部活动去麻烦她基本上只拿得动试管的身体。所以当她疲倦地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奥利维亚时，真觉得来国外没一件顺心的事情。“你醒了？林雅文小姐。”奥利维亚摘下耳机，凑上来拨她额头前乱糟糟油腻腻的头发，林雅文想躲却又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呕吐感突然涌上来吓得她一动不敢动，只能闭上眼睛任由奥利维亚手指冰凉的触摸。“听说你每天都只吃一顿午饭？这怎么行呢？身体肯定会吃不消的，你还年轻不要以为……”“水。”林雅文不想和她说话，但见识过奥利维亚和一个学生谈了整整两节课的心后，林雅文知道放任不管对这个废话连篇的女人无效。奥利维亚颠儿颠儿地倒了一杯温水。“慢点喝，喝太快了会吐的。病毒已经蔓延到了你的前庭神经，所以你会感觉到头晕。”现在奥利维亚现在就坐在床边，而且如林雅文所愿得到了她的关注，更进一步得到了她的关心。虽然没有过这种感觉，但她不得不承认喝着奥利维亚给倒的热水是一件很开心的事。林雅文一口一口地把半杯水喝完后，奥利维亚的脸上也溢出了显而易见的成就感。“怎么进来的？”林雅文闭着眼睛，张嘴问。“对不起，我没有征得你的同意就进来了，但研究室那边打电话来说你今天没去实验室……”林雅文使劲又问了一遍：“你怎么进来的？”“是，对不起没经过你允许。”奥利维亚答非所问，但林雅文也没有力气追问下去，不仅头晕，鼻子也堵了，只能张开嘴呼吸。她不愿奥利维亚这时候离去，尽管她冒犯了自己无数次，但病弱让她对独处充满了恐惧，她甚至开始想妈妈。“来，喝点牛奶，我加了蜂蜜。”奥利维亚慢慢地把林雅文瘦小的身体搂在臂弯里。西方女人身材高大，林雅文在里面找到了连母亲林音都没有给予过的安全感，因为林音根本就没有抱过她。林雅文用一种自己没法解释的心情看着奥利维亚。来到这个陌生的国度后，林雅文满心欢喜地以为只要离开那个精神病院一切都会好起来，可后来才发现，不仅过的还是原来试管药剂的生活，甚至连洗衣做饭的那人都没有了。原来这就是母亲，不管对自己怎样母亲永远都是独特的。没有母亲在身边，第一次生病林雅文就流下了眼泪。因为她得依靠自己起床，穿衣，洗漱，而且必须在浑身瘫软无力，脑子烧得像只煤球的情况下去完成，如果说这些都没什么，还有最折磨人的——孤独。人类的视觉善于观察活动的物体，而现如今孤身一人的林雅文，家里除了自己没有一样会动的东西，再看看桌上高高的书本，第一次觉得看书是件多么绝望是事情。她的课题，和很多祖国来的学生一样，是在为军工企业打工，最后的研究成果夺取了和即将夺取多少第三世界国家人民的生命，甚至有一天她研究出来的炸弹会被丢到自己同胞的头顶上……林雅文打了自己两个耳光才勉强清醒了些。穿鞋准备出门，突然宏亮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今天哪儿也别去，我已经帮你请过假了。先把早饭吃了。”林雅文被吓得像一张纸片一样贴在墙上，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我对厨艺还是挺有自信的。”奥利维亚笑嘻嘻地坐在一旁看着动作僵硬的林雅文，等她的评价。林雅文咬一口煎蛋。“不好，咸。”“嗯，盐没撒匀。”“知道你还……”感冒还没好利索，林雅文决定把力气拿来吞掉煎蛋和面包片，拎起书包再次出门，奥利维亚也再次把她巨大的身躯拦在门口林雅文面前。“说了今天不用上班的，我可是假都帮你请好了。病毒还在脑子里，你这样要烧坏的。”外国人还是一如既往地单纯可爱啊，不是东方学生在实验室里没日没夜地研制先进攻击弹药，你们西方国家能在别人国土上肆意掠夺资源？没有共和国的汗血工厂你们的消费品会这么便宜？总而言之没有我，你们的日子能这么舒服？可你们还指指点点什么人性人权……林雅文想笑又笑不出来。那头的奥利维亚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个小个子东方女生的暴风骤雨，但结果很让她失望。林雅文只是，面无表情地回了她一句：“谢谢，但是我今天不去，调好的药品就会过期，这一个月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那我下个月，就会没时间睡觉。”“那你就退学！我养你！”轰！林雅文的心坐火箭上了天。“怎么样？”奥利维亚得意的下巴支上了天花板。“还有半个小时。”林雅文伸脖子看看钟。“什么？”悠哉习惯了的奥利维亚显然不懂东方人的时间概念。“这次药剂的有效期只有四十八小时，平时按理说我已经在实验室了，不过今天嘛，谢谢你的早餐。”奥利维亚不明所以，林雅文接着往下编。“如果半小时内我不赶到实验室把试管从搅拌器中取下，那药剂的温度就会过高，达到临界点之后能把整座城市都炸上天。”“那你……”奥利维亚小媳妇一样蹲在门口为她的小工作狂递包。“不过我还是要多谢你的好意，药我会按时吃的。”奥利维亚脑子一转，“那你中午下班来我办公室。”林雅文换上运动鞋站起来皱着眉看她。“我不会去的。”“到时候你就知道了，肯定不会耽误你宝贵的时间的。”奥利维亚大笑着给了她一个拥抱，两侧脸各吻了一遍。对奥利维亚的负面情绪，因为她守了自己一夜就荡然无存，自己都恼火怎么这么没有骨气，民族大义面前就这么被一顿咸鸭蛋早餐给收买了。尽管懊恼，但到了十一点她还是开始坐立不安，这是林雅文头一回坐班开小差，头一回这么盼望下班后去见某个人。站在办公室门口林雅文不由自主地哆嗦，还红了脸，面对那么多各个领域的教授权威，那么多双质疑的眼睛她都不退缩，但此时办公室的本像被施加了封印一般让她怎么也迈不进去。不过命运很快派来了天使，林雅文鬼鬼祟祟地跟在一位送文件的学姐的屁股后面混进了办公室。女生走后，奥利维亚献宝似的地拿出一个绿色花布包着的饭盒，打开推到林雅文面前。“我第一次做盒饭，从一个学生那儿学的。”奥利维亚的办公室不大但是很乱，两张办公桌其中一张已经变成杂物堆，女生走后只剩下林雅文和奥利维亚两人。林雅文从来相信自己看到的听到的，她也确定奥利维亚这是在请她吃饭，而且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请客吃饭。心情晴空万里，她决定刁难一下这个比普通学生也大不了几岁的辅导员。拿起叉子，看看又放下，闭着眼睛学着老学究的样子摇着脑袋，要是有胡子她一定再摸摸胡子。“我们东方人，在吃饭的时候是不用叉子的。”奥利维亚满怀期待的笑容掉下来，“你等着。”说完这位冲劲十足的老外就奔出办公室，五分钟后林雅文面前就多了一双一次性木筷。林雅文看看惨不忍睹的筷子，心里已经翻云覆雨但面上仍旧装得波澜不惊，“我们东方人，在吃饭的时候只会用竹筷子。”奥利维亚嗷嗷地一屁股坐地上，“绕了我吧大小姐！你让我到哪儿给你找竹筷呀？”林雅文终于憋不住在那儿花枝乱颤，笑着笑着觉得不对劲，对面太安静了，奥利维亚正双手拖着下巴盯着自己看。“看够了没有？你这样很不礼貌，你们国家的绅士精神呢？”“欸，林雅文小姐，这还是我头一次看你笑呢，你笑起来真好看！而且我也不是绅士我是淑女，还是说你想我做你的绅士？”林雅文只留埋头扒饭的样子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