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无标题

作者:铎雅
更新时间:2012-07-02 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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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龙吟(上)



明确知道自己何年何月会玩完,其实真是一种因缘殊胜,可遇不可求的。




那是一千二百多年前的某一天,夔谷无云无风,日毒夏深。


她刚刚结束一场恶斗,没料到自己会输。


脚下这块鬼地方,妙绝千古——看起来寸草不生面目可憎,其实四围尽是上古遗存之高岭绝嶂,清气盈然,厚、硬,且高…需知从来水往低处流,那恶龙且战且退,将她骗至此处,以尾击山,引得巨石崩落,将唯一的山隘高高堵起,她自是水困瓮中,再也无法可想。


于是乎,自那天起,世间再也没有泛滥横行的穹芳川了。


而昔日荒岭深峡,却添了百里潋滟,风来浩渺。


此役,敖家小畜生虽是赢了,却也苦头吃尽,筋疲力竭自云端坠落深潭,再浮出水面,复又是平时的人模人样,累到连抬个爪子都做不到,就这样披头散发翻着肚皮在水上静静漂了好一回,好不容易勉强将气喘匀些,便又急着找死。


——“嗳,祸水,这回…磕跑不掉咯?”


小畜生说这话时,乡音乖巧,笑靥刚好,芳昭心中激荡,终于再没了别的想法,抬脚便将龙四踹上了乱石滩。


龙四此时浑身挂彩,甲胄不齐钗环尽佚,相比之下芳昭不过脸色差些,实在周整得太多…水么,就这样优点,随便怎么伤,从外边看,总不大能看得出来。




芳昭被称为祸水,也有些年头了——因她幼时亲历上古大战,认定龙族就是死敌,故而打死不肯与龙结契,独自据守一方。上面也不强求,卖了个面子给她家长辈,便随之去了。


等天枢再次找上她的麻烦,却是因为一些琐事。


芳昭自胎里带出来的一股霸气格调,走在大地上,往往还没留神便一脚踩过良田万亩、一胳膊又带倒了村庄无数...这自然也不是芳昭的错——真金不换的“此山是我开”,在自家后院散个步还需要同旁人打招呼么?天大笑话。


如此经年,那帮聒噪无能的凡人磕长头烧高香,一张黄纸毅然决然将她告上天君庙,于是天枢就正经发了封问责书下来,要她立马改道肥田、作表罪己。


芳昭是个外冷内热话少情真的姑娘,扫了眼龙章凤篆的文书,都没过脑子条件反射就回了个“呸”字。天枢收到。



便转而又给敖家发了道旨意,并随旨配送打神鞭一条,真金不换的“替天行道”,要老敖家收了穹芳川这摊祸水。



再然后问题就来了。



头一件,泥鳅家自古最滑溜不过的,老大不乐意当这恶人:数千年是非曲折,水龙两族能有今日局面着实不易...真闹开去必然牵扯不清,届时上面又哪会管底下的苦衷?


再一件,撇开那些养尊处优游手好闲的子孙不说,当时敖家顶门户的长老,亦只与芳昭平辈,上古大战时不过是些哭哭啼啼的小泥鳅,族谱再往上翻,陨落的陨落休眠的休眠——那穹芳川是上古济川王之孙,而济川一脉则是出了名的骁勇善战...如今面对这么个烫手山芋,敖家表面端着,实则好有一比——黑瞎子摸门板,熊到家了。


权衡利弊,敖家老大决定上天走动,再回来时脸泛红光,托水族长老请芳昭去东海作客,席间表示:上面说了,既往不咎,上界给你一年之期,去选条龙结契——今天敖家符合条件的子弟都在这儿了,听凭你挑;结契之后你随便从契家领三击打神鞭,完了在人间闭门自省五百年,就算清了案底......


芳昭满饮夜光杯中酒,话少情真,冒了个“嘁”字丢筷子走人,一点余地没有,让老敖当场闹一大红脸。



所以说,做人要低调,你不能老炸着毛,总归会招事儿的。



也就在她往侧门去牵坐骑回家的当儿,忽然发现有只小泥鳅亦步亦趋跟着自己,那泥鳅年纪尚小,胖胖团团的,长得还算齐整,雪衣朱颜面若初花,就是有点憨得厉害。


挨挨蹭蹭就到了跟前,不知死活扯住天下古今第一祸水的袖子,葡萄似的大眼睛绝不稍瞬地盯着,两只后爪蹬上芳昭的绣靴,抱牢了膝盖,脆生生就叫了板:喂呀,祸水。


——为甚让俺太爷下不来台?


芳昭自觉好歹是个长辈,敖家的泥鳅们虽是一贯的劣性可鄙,但她也不能真去跟个奶娃较真,挑着眉抬了绣鞋将那幼龙掂了掂,瞅准不远处一片长势甚好的海草,准备送它过去。


正估着准头,彼时讲话还有点大舌头的龙四又开口了:俺,三百睡。


然后一面牢牢抓着芳昭的衣摆,一面低下脑袋,向居高临下的芳昭展示自家头顶——敖家从来土财气很重,这样小女孩,也缀得满头明珠,直晃得人眼花,好不容易才看见重点——原来小东西头顶梳的那两只螺髻里,其实藏着对圆溜溜短憨憨的茸。


色如玛瑙,温润可爱,泥鳅顶骄傲的样子,努力探着短手去捏头上的茸求关注,认真道:再五十年就能化角,化完了角就能结契,到时便由俺来收你。


呵呵露出俩小小尖牙,笑起来没来由地清亮:你等卓俺,祸水!




由此便结下一段孽缘。



据说,北海龙四公主以前是枚软壳蛋,于是将之送到西北高湖跟舅舅舅母过,无大事不回北海——彼处虽穷,然民风淳朴四季供奉,也算是个挺好的去处——龙四久居高湖,除了乡音拗不回来这一件憾事外,远离龙宫声色犬马,后来反倒难得的出息,拜在镜天宫门下,年纪轻轻便把昆仑山麓的大小妖怪收拾个服帖,骁勇能战,颇见祖上遗风。



又据说,人间二百大几十年后,天界一年之期将满,芳昭那段公案迫在眉睫,龙四公主顺利长成一个在三界内叫得响名号的,很能打的二百五,果然自告奋勇跑回北海正式接过芳昭这枚烫手山芋,三界土财扛把子·老敖头当场就把话说得很敞亮:乖孙,你很可能会陨在穹芳川。就算不死,往后五百年只能帮天枢守囚犯,没啥前途的。


只是这夯货偏偏就一条道走到黑了。




还据说,打神鞭的滋味很不好受。被踹上乱石滩的龙四回身就让芳昭挨了三下,又趁她吐血爬不起来的当儿,扑过去压在身下,咬破指尖一按法线,齐活。


天枢结界随之漫山铺展开去,接下来就是芳昭五百年“闭门自省”的光阴。




那时节,空谷里,韶光明媚,深泊青寒,龙四坐在岸边一块凌空斜倚的怪石上晒太阳,整个身子闲不住似地晃来晃去,簪子坠子跟着叮当乱响,一边摇还一边紧着眉头跟芳昭讲道理:“你憋这样!小时候的事儿咱先撂开!且听俺把现今形势说给你听:要是没人收了你,天枢奏要灭了你,若真上诛仙台挨上那三万六千刀,就不成形咯,可惜廖的...俺要是你,奏八抬大轿请人来收,你倒好,天下地下得罪精光,如今俺不管你,谁来管你?么人管你!——反正五百年也不甚长,就在这儿陪陪你呗...得,不说那,还有五百年,你奏憋这样愁眉苦脸行不行,打今儿个起,小芳,咱开开心心过日子呗?”


小芳对谈话内容并不关心,一言不发面色阴沉,终于确认了两件要命的事。


——龙四是个话唠。


——朝夕相伴五百年。


芳昭忽然间就觉着头顶的天,麻麻的黑。


然而芳昭无疑是坚强的,她很快冷静下来——如今她和她之间木已成舟,现有法线连着,连对方一片鳞都伤不到,杀了清净是不大可能;再者,眼下是天枢在整她,跟一小鬼置气实在没必要...也掉份子。


眨眨眼振作再看,头顶依旧是晴天白日云絮飘飘,跟自己纵横天下那会儿并没有什么不同——横竖,不就是五百年么。


阖眼静坐水府,定神修元,只等五百年后天枢结界一开再还以颜色。



可问题是这里压根就静不下来,耳边轰隆吵杂一刻不停,小泥鳅忙得没个停,命格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略乡气的操劳命...先清湖底,后建水府,到了第三个月,芳昭忍无可忍睁眼——小畜生正用搬山术将一个丈围的光滑大石球往这边运...所过之处,搅得砂扬水浊云雾弥天。


芳昭振袖而起:“X!”


龙四一双春水似的眸子在芳昭和石球之间来回扑闪,支支吾吾,低头弹弹刘海儿,面颊上浮起些薄红:按照规矩,俺,以后得跟你一块儿住这儿了,所以也该拾掇拾掇你说是不?不然,不然也太不体面拉...


嘀咕:...你要啥啥没有,啥啥都不管,俺当然要置办点家当......


居然还一副嫁了穷汉我很委屈的意思。


是夜,眼见那睡着后幻回龙形的小畜生紧紧团着大石球咂巴嘴儿,身为长辈的那谁努力再努力,才控制住了摸黑弄死它的欲望。


总的来说,就是劫数,就是冤孽。三界万物相生相克,什么锅顶什么盖,这就是命,逃不掉的。



这以后大约二十年时光,就这样一个唠一个哑地互相折磨。


龙四毕竟年少——第五年秋天居然还冒了颗定根牙,其间左边脸肿得大了一圈,一吃东西就哼哼,天天捧着大脸在芳昭身边晃荡,可能是很想让人问上一句吧。当然小芳无疑是决绝的,龙四很落寞,晚上睡着了还会抱着石球偷哭——开始那会儿,老碰芳昭的冷钉子也会发脾气,撂几句暴躁话,而后气愤愤流窜于山谷各处旮旯。


但凭良心说句实话,人孩子比芳昭爽达大方太多,没多久就想开了,唠还继续唠,碰了冷钉子动了气,调头自己找点事情做——就经常看她拿着把铲子在岸边挖来锹去的。


结契那会儿,这块日后被称为夔谷的地方还只是秃秃一座石头山,而后不过二十年山谷一线便是葱葱郁郁芳甸绵迭,一来得益于新生大湖滋养,二来也亏得泥鳅勤快。



龙六小少爷偶过探监,过石堤经芳草,穿山径历繁花,摇扇叹曰:阿姐因祸得福,倒真得一好去处也。


龙四望湖面晴光潋滟,颇觉欣慰,笑:嗯哪,俺和芳昭也真心觉得这里挺好的!



是夜,水府。


龙形的四儿妥妥地抱住大石球刚准备睡觉,模糊听到背对着自己作定神修元状的芳昭阴森森冒出一句话。


——“鬼扯。”


这是二十年间的第二句话,分量比以前翻了整整一倍,龙四受宠若惊惊诧莫名。


赶紧起床,踢踢踏踏跑过来:“你说甚你说甚啊?”


那边厢又哑了。龙四眼巴巴盯着看了好久——依旧婵娟素练,依旧欺霜赛雪,依旧油盐不进...末了,长叹一声,挨着芳昭的足榻盘腿坐下,挑眉,哼唧:“这么多年了...你真当俺不知道呢?装甚装...”抿抿嘴,自己绷不住先“嗳嘿嘿”笑起来,眉眼弯弯。


芳昭垂着眼眸凉凉瞧她,压根不知道她在那儿傻乐什么。


相峙良久,龙四也不看她,只仰头望着水府结界外幽明浮息的湖水,正是晴夏,夜色极好,透过川行如阵的鱼群,能望见皓水微澜,片云天远,寂寂永夜,流星三五,半阙玉梳儿栖在迢迢河汉东。


“奏比方说现在呗,”龙四以手支颊,遥遥望着头顶清光瑶澈的水中天:“明明心情不坏,却非要装出一副在生气的样子。”


你生气的时候,湖水是那种带点浑的深苍色;要是咱俩闹得凶,你动了杀机,站在对面山头都能嗅见腥味;早上你没睡醒,百里水雾弥漫飞鸟走兽亦不敢乱飞乱叫.......你心情挺好的时候呢,泊子自然也好,比深海里的碧琉璃还要透亮——水性如实如是......你看,咱这儿近几年的风光越来越好,所以俺猜,你也一定是开始喜欢这里了罢。



芳昭虎着脸,眉间一片阴戾:“你放屁。”


龙四数着字数,自觉情势一片大好,乐呵呵拍拍裙裾,指头顶倏然昏暗的天光和四下流窜的暗涌:“看吧看吧!你继续诌继续诌!也一把年纪咯,咋经不起大实话呢?”


........


芳昭是真不知道龙四说的这个情况。


济川一脉香烟稀薄,上古大战后被几道山脊分隔四方,芳昭年纪小小开始独自过活,加之生性孤僻,又太厉害,无人敢管,横行大荒数千年,却没个人来正经告诉她,这传说中的“水性”它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


后来龙四又说,头次见到那种碧琉璃一样的天青水色,是数年前在西边临湖一面的山崖上——那会儿两人相见生厌,龙四天天跑到西山上散心,登高赏景,回首忽见峡谷里潋滟晴光平湖春漫,灵犀自来,似有了悟。


芳昭听了这段,心情愈发阴暗,却对龙四的那套“水性”的说词信了七八分。


早几年,她和龙四处得万分艰难,因为契约伤不到彼此,只好忠于传统偶尔踹山泄怒(不周负子:谁用谁知道)...至某日,龙四特特跟她打了个招呼:以后你生气的时候别去西岸成不?额托朋友运法,从青州无相山移了棵梨树过来,就种在西面山崖上——梨子很甜,明年秋天就能吃咯。



可怜芳昭从未吃过梨,甚至从没有“甜”这个概念。



穹芳川汹涌千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算是三界里一等一的凶神,故凡世对她罕有供奉...偶尔有时,摆上个血淋淋的猪头换你心情能好么?


展眼望去夔谷风光静好燕草碧丝,若龙四不在,芳昭偶尔也会上岸游玩——有点手足无措地坐在软软的青草地上,闲看四周,似乎百无聊赖,又似乎一望千年。


很小心地伸手戳戳脚边毛绒绒的小小草团,她踹过山裂过地,却从没有碰过这样软团团的小东西——小东西忒不经碰,须臾顺风散去大半,更惊起了朱砂小虫一只,落落纷纷相逐而去——反倒唬她一跳,怔怔半刻,四顾无人后方才忙忙地平复了脸上神色,踢踢踏踏遁回水府。


对“树上结实”这件事,芳昭心里实在有点好奇,于是时常借着遛弯悄悄去瞧,躁躁等着绿叶成荫子满枝头的那一天。


东风解冻鱼上冰,草木萌动鸿雁来。也就一夜的功夫,西岸的梨花便尽数开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就白灿灿战巍巍占满了夔谷西岸。


可怜芳昭从未看过花。


开始觉得其实跟冬天里飘雪也没多大区别,但到底还是不同——大荒落雪时,天地闭而愁云绝,冷塞冰阻东去难,绝不会有这样暖的风、这样好看的颜色、这样醺醺然的味道。大荒上千年同一岁,穹芳川边,几时曾有过这般的玲珑剔透、至色至香?


玲珑剔透,至色至香,复成云成阵,细风随香雪,晴光乱西崖。于其间还偏偏立着绯袍鸦髻的龙四,盼注回首间,万千飒沓风华逼得芳昭不能直视。



她这一生,蔑神欺天毁僧谤道,本最恶“水性杨花”一说,至看清龙四之丰姿容华,亦是灵犀自来,似有了悟,隐约仿佛竟也有些信了。


当然,“信不信”和“服不服”是两回事,兹要一见那谁谁回望山水眉目如画,芳昭心里就忍不住膈应得厉害。


膈应归膈应,那年的梨子确实好吃得难以形容,龙四自己得意非常,又托各路同门亲友移来桃、杏、李等遍植谷中,交代山神土地照管,此之后年年岁岁漫山遍谷,总见花占春光早,云妆万萼轻,夔谷里水暖风和,似乎也再不是芳昭凭一己之力能够左右得了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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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酱家的轻音部
E酱家的轻音部 在 2017/08/25 01:04 发表

我会一直等,等到小泥鳅把小芳收得服服帖帖的那天

Yh8275
Yh8275 在 2017/08/16 02:37 发表

龙四这口音...怕不是那个小鹅?

间之
间之 在 2017/08/14 15:47 发表

标题:真·以泪洗面

唯一一部逐字阅读的百合小说,我还在坑底眼巴巴地望着

forlorn_24
forlorn_24 在 2017/08/13 22:10 发表

不知第几年了,我依然在等水龙吟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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