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faith 于 2012-7-9 16:15 编辑
Wolf at the Door(7)
沒有燈火、濃霧未散的林間,只剩河流聲引領方向。
少女幾乎是拖著每一個腳步才能繼續往前行走。
當毒癮第一次發作,她仍記得一切。
自己的身份。為何會在此處。想去哪裡。為保護什麼事物。
記得決心和十年多來的意志。
就連第三次疼痛侵蝕全身,仍能分析每次發作的時間,以及毒效特性。
為了不被這份特殊毒物擊倒、遺忘最重要的事,便在每次發作時唸著自己的名字。然後,隨半小時與劇痛一點一滴消失的記憶,讓她再也說不出自己的身份時,她便喃喃呼喚其他許多人的名字。
即使如此,即使不想忘卻,最後那些名字也變成呆板音節,感受不到任何意義或溫度。
身份、意識、奮戰的理由,受毒物影響而消弭。
看不到星空的夜晚,唯一知道的只是,不喜歡寒冷。
所以為維持體溫,少女撐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走在已失去目標、也無所謂要前往何處的岸旁。
半邊臉被血污染髒了。
每次疼痛襲來就用頭撞擊河邊石塊,想要擊昏自己,讓昏迷代為承受劇痛,後來僅僅是用自傷痛楚來轉移更難熬的折磨。
喘息間,少女能聽到乾啞喉聲。
好陌生啊。
這本來不是她的聲音……但是,她的聲音是怎樣呢?
她又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為什麼要經歷這些事?
受盡痛苦是有理由的嗎?被傷害是有原因的嗎?
拚命努力,咬緊牙關地前進,即使難過寂寞、想要哭泣也不能被發現。
這些都有意義嗎?
少女無法再思索。
只是一直走著,走在河流映照月光的夜裡。
──問問妳自己──
腦袋裡總是盤旋這句話。
我不明白。她自言自語地回答。
──值得拯救的人是什麼?
我不明白。
忽然,少女停下腳步。
注意到時,前方河床上已躺著一個男人。
走近觀察,男人捂住受傷臂膀,擦傷的臉部因痛楚而扭曲,她聽著他的囈語呻吟,覺得應該認識這個人。
應該就是他。是他站在山谷,眼睜睜看她被丟下。
是他跟那個人站在一起……那個人是誰呢?
邪惡的、殘酷的面容。
比血更深紅的眼睛,刺目的金色長髮。
誘惑人心的可鄙偽物。
那是……誰?
──受妳幫助的人,與我們不一樣嗎──
腦海裡的聲音又響起了。
問問妳自己──…………執務官。
「……對、對不起……」男人半睜著眼,無焦距地凝視少女,不斷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對不起。
少女握住拳頭。
她認得。
認得這句話,以及過去只能訴說這句話的……自己。
對不起。
只會帶來悲劇,掠奪幸福的這雙手,無法製造半點笑容,保護不了珍惜的人。
所以她一直在道歉。
為那些被她所傷的人。
為那些因她而失望的臉。
對不起。
我什麼也做不到──除了讓別人更加痛苦。
對不起。
──也朝那名、只想跟她當朋友的女孩子。
懊悔。慚愧。譴責無能為力、弱小的自身。
對不起。
只是說著對不起的她。
一次次造成傷害,一遍遍吐露毫無重量的道歉。
已經受夠了。
不想……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所以、所以──要振作起來,要用盡這雙手的力量,就算只為了僅僅一個人。
就算最終,軟弱的她只能抹去一份與世界無關、最不起眼的淚水。
少女記得了。
腦中的聲音仍煩人地迴盪。
──拯救那些人值得嗎──
「……──賽、賽雷斯先生!您沒事嗎?」記憶一恢復,她立即衝到男人身旁,檢查傷勢和體溫。
不行。泡在河中太久,加上受傷流血,現在正發著高燒。
「妳──」
「有特別疼痛的地方嗎?頭部和頸部會痛嗎?」她撕開男人的上衣,查看肋骨有無斷裂,或是否有內出血的跡象,兩隻手指稍微擠壓觸診,所幸結果並沒大礙,只要把傷口止血,再讓他退燒降溫的話……。「賽雷斯先生,我必須把你帶上岸,能移動嗎?」
「……啊……為、為什麼……」男人這時才發現意圖救助自己的人是誰,撐著快要緊閉的眼睛,低問:「……妳……」
──問問妳自己……執務官──
「……Fa……Fateさん……」
她的唇角溢出淺笑,溫柔地說:「太好了,賽雷斯先生還記得,看來腦部沒有受損。放心吧,只是這樣就不要緊──我會幫助你。」
「為什麼……在我、在我背叛您之後……」男人臉上的神色,彷彿深陷一場夢裡,這是不會發生在真實世界的幻想。「為什麼還要救我……」
跟值得不值得沒有關係。
幼年與某個女孩子的相遇,告訴了她這件事。
兩人為達成目標而絕不退讓的互鬥。
兩人在空中數度交談,反覆著擊敗與被擊敗的結局。
那個女孩子是──她第一次用這雙手的力量,真正守護下的對象。
不想再傷害別人,不想再說對不起。
不想再為自己的存在感到慚愧。
所以才這麼做,才必須這麼做。
──問問妳自己,Fate執務官──
「──是你救了我。」Fate苦笑著,用這個孱弱肢體,努力想撐起男人的龐大身軀。
你的出現,讓我想起自己是誰。
想起即使痛苦仍必須前進的意義。
她有要去的地方。
有想回去的地方。
原本今晚約好了,跟未來伴侶與家人一同用餐……啊啊、居然發生這種事,なのは和大家一定很擔心。
現在唯一能補償的,就是快一秒也好,快點回去他們身邊。
「好了,別再說話浪費體力,聽我的指示行動吧。」
「Fateさん──」
Fate攙扶著男人,一步一步走離河岸。
即使是在沒有星星的夜裡,只要心中存有回家的路,這個道標就不會使她迷途。
***
賽雷斯醒來時,黑夜的樹林環境暫時奪去視覺,能先聽到身邊燒烈樹枝的聲響。
等火光和溫暖讓他意識更清楚後,一眼就看到坐在火堆對面、雙手抱緊膝蓋的少女。
少女的衣服已破破爛爛,用來纏繞她自己額頭與臉部的傷勢,在布條包裹下,透出臨時治療傷口的東西,只是某種翠綠色葉片。
那種葉片帶來清涼與鎮痛效果,賽雷斯知道他的傷口也被這樣妥善敷裹著。
「……Fateさん……」
少女睜開眼,來到他身側,低頭審視。「好好休息吧,你的傷口我已經消毒過了。」
不可思議。賽雷斯望著那名長相平凡無奇,甚至因受傷、髒污和亂髮而顯得醜怪的少女,腦中卻清晰地浮現她原本該有的模樣。
金煌如月,亮輝色的長髮。
充滿柔和笑意的緋紅雙眸。
“這裡是、管理局地面部隊機動六課──抱歉,我們來遲了。但是,請不用擔心,我們會留下來幫助你們。”
他記得那個人首次出現在他們面前,是被可怕的機械體攻擊後,只剩破垣殘壁與哀號傷者的晨日。
那天太陽光異常強烈,黑與金的影像飛翔空中。殲滅機體的戰鬥身姿,就像滿目烏雲沉重地覆蓋世界,又像一陣閃雷能輕易割裂萬物。
然而,沉柔溫儒的聲音,讓人忘記家園的破碎,因為相信了她給予的保證。
“重建事宜,會由管理局全程監督與援助。”
“這種小村莊重建就算緩點也無所謂,重點是確定管理局能支付的破損補償和武裝隊保護。我們可是聽過的,米德契爾達發生的那些事!”
“那麼你們該聽過那些事被解決了。這裡也是,六課與總局對諸位的安危絕不會疏忽大意。”
一面安排救援傷者、規劃緊急避難所、編派食物與醫療用品補給,一面還要與首都派來的政府官員協商,甚至接受無理取鬧的遷怒,賽雷斯記得那個人從沒一次露出不耐表情,總是以最誠懇的態度說明立場與理由。
就連小孩子伸出髒兮兮的手,好奇地拉住她的純白披風,說想飛在天空時,那位管理局的閣下也會抱起孩子,繞了空中幾圈後,將對方送回父母身邊。
賽雷斯唯一見過那個人神情大變,臉色因擔憂而蒼白,是在那天她從螢幕裡與某位同僚隊長討論完神廟石碑後,不知道發生什麼情況,她很快就把一切交代給副官,獨自一人飛離他們面前。
是由於她的匆匆離去太緊急,還是那與幾天所見穩重性格不符的樣子呢?賽雷斯不禁想著,那個人是否還會再回來。
這件事他會記得這麼清楚,是因為也在那天,某個人把他兒子的屍體帶來眼前。
“這不叫死亡,還有辦法能讓他醒來──當然,你得幫我辦點事。”
斷斷續續說到這裡,賽雷斯問:「原來……我沒死……?」
「根據這個山谷高度,你很幸運,只是受點外傷。」對他與敵人聯手陷害自己的行為,Fate沒有說出任何想法,仍舊關懷地用手按住他的額頭,發覺高燒總算退去。
「……是我兒子在保護我吧……」賽雷斯呢喃著:「雖然保護錯人了……」
「──巧合跟幽靈並不存在。有很多方法能解釋賽雷斯先生的處境,只要研究地形就夠了。」Fate語氣低緩地回答,不知道是由於堅持,還是單純疲憊。她在深呼吸後,用乾啞磉音繼續說:「抱歉,請你盡量多休息點,因為明早時間一到,我們就必須移動。」
必須快點離開這裡,去最近的村鎮。
要想辦法聯絡六課或管理局。
那個人奪走她的身體,偽裝她的身份,想必是正潛伏著──正待在那些對真相毫無所覺的親友身邊。
Fate只要一想起這點,胃部便會因噁心而翻攪,再也難以闔眼。
即使明知自己也該保存體力,趁毒癮平息的短暫空檔休息,但精神過於緊繃,心思也全被敵人將引發的惡事佔據。
「……對不起、Fateさん……我……」
「好了。」Fate輕嘆口氣,不論是道歉或聽人道歉,都是件難過的事。「請休息吧,賽雷斯先生,其他事等以後再說。」
我需要你對這附近地形的知識,才能儘快走出森林。
加油吧,就算彼此都受傷了,只要我們願意合作,便不會失敗。
「……加油吧。」對著又睡去的男人,Fate淺淺而笑,想要鼓舞與祝福他。
這個身體不是魔導師又如何?是個小女孩又如何?
Fate才不想被那種人恣意玩弄。
利用生命與死亡,她已經厭倦那種人和那種事。
──絕不會認輸。
「唔──……!」
毒癮又發作了。
Fate捂住嘴巴,一手抓住那包勉強蒐集的藥草,趕緊起身跑到另一頭林中,不能讓熬不過痛楚所發出的狼狽慘叫驚醒賽雷斯先生。
「哈……哈…………」
跪在地上,又只剩自己的喘氣聲,於痛苦中提醒她的存在。
恢復正常的Fate,無法允許再用自傷來轉移疼痛。
必須保護這個身體。這孩子一定也承受許多悲慘的事,跟她一樣被奪走身份、失去擁有的一切,她不能再傷害她。
把林中找到的些許藥草全塞往嘴裡,Fate沒有搗爛它們的閒情逸致和時間,直接用牙齒咀嚼,草的苦澀和汁液全無篩釋,盡數吞入喉中。宛若將撕裂肉體的劇痛,伴隨嘴裡難以下嚥的藥草味道,讓她好幾次都抱著肚子嘔吐,但沒吐出半點東西,就像這個身體一輩子沒進食過。
等輕微的麻痺功效運作後,Fate也已癱倒在地,臉頰枕著污泥,享受這份卑微卻又極度奢侈的濕涼。
她覺得自己看到了夢。
……不,不是夢,恐怕是這孩子的神經系統,不適應麻痺藥草所產生的幻覺。
Fate分析著最合理的解釋。
那場幻覺中,有白色小鳥飛過,幾根潔白羽翼落在眼前。
真漂亮。Fate一動也不動地望著,因為沒力氣動彈了。
白色。
像なのは飛在天空的樣子,真漂亮。
我曾告訴過她嗎?
Fate問著內心,十分迷惑。
曾告訴なのは,她是自己所見過最漂亮的人嗎?
外表是,內心也是。
她是黑暗中指引路標的光明。
她是這個人生之所以能邁向未來的關鍵。
她是……她最初的朋友。
“Fateちゃん不相信有幽靈嗎?”
“不相信呢。”
“為什麼不相信呢?”
想起了,在地球迎接的第一個夏季,Fate與那個女孩子的對話。
學校朋友三五成群地聚於一塊兒,在後山放煙火,說鬼故事。
女同學們聽完鬼故事後,全都嚇得手牽手才敢回家,男孩子則故意大聲說話來佯裝勇敢。
なのは也很害怕,說要跟Fateちゃん牽手回高町家,今晚一起睡覺。
Fate知道她對恐怖片這類東西向來棘手,所以點了頭,牽著她一起走下山。雖然不明白為什麼明明害怕虛假且不存在的東西,她卻又好像很愛看愛聽的樣子。
艾莉莎總說なのは是個有點奇怪的孩子,或許就是指這點吧。
當得到對朋友有些失禮的領悟時,なのは也問了那個問題。
夏夜涼風吹撫那兩根小辮子,黑色髮帶在路燈照射下飄揚,Fate一邊覺得なのは真是個可愛的女孩,一邊回答:“就連動物死後也只是製造假魂魄,作成契約,成為使魔,人類按照邏輯推論下來,就不可能有靈魂這種東西了。”
“這是米德契爾達魔導師的理論嗎?”
“嗯……”Fate思索一會兒,繼續說:“雖然其他次元世界也有類似地球的神靈傳說,但那只是一種信仰和文化,我不認為人類的靈魂或幽靈存在。”
なのは沒有立刻回答,顯然在想著某些事,注視Fate許久後,才又發出溫和的語調:“──Fateちゃん知道嗎?Bardiche發動時,偶爾會浮現像是貓的眼睛。”
“哎?”Fate完全沒發現。“真的嗎?”
“嗯,我就曾看過幾次。”
Fate絞盡腦汁尋找理由。“大概是……光線折射的原因吧。”
“Fateちゃん說過,Bardiche是家庭教師莉妮斯さん製造的吧?妳相信莉妮斯さん的靈魂寄宿在Bardiche裡嗎?”
Fate皺起眉頭,這大概是なのは繼當初那句“我想跟妳當朋友”以來,最能讓她瞬間感到困惑的話。“……莉妮斯是普蕾希亞母親的使魔,當她完成教養我的責任後,契約結束,她也……消失了。如果她的靈魂還在這裡,那麼……”
“那麼?”明亮的石板藍眼瞳,無邪地眨了眨,那讓Fate有一秒恍惚。“那麼……如何呢,Fateちゃん?”
“呃……如果是這樣的話,也很好吧,我想。”
“Fateちゃん有時很不坦率呢。”なのは握緊Fate掌心,最近兩人手型大小越來越有明顯差異。“如果Fateちゃん不相信靈魂或幽靈這類的事,妳那些歌都是唱給誰聽的呢?”
“──啊!”Fate紅起臉,尷尬地問:“Arf告訴妳的嗎?!”
なのは點點頭,臉頰鼓脹,好像有些不高興與彆扭。
時常,當想念與莉妮斯在一起的日子,Fate會唱著那位溫柔的老師所教的歌。
Arf則窩在Fate大腿上,一邊搖著尾巴,一邊聽歌假寐。
她並沒認真想過這麼做代表什麼。難道她相信……她希望莉妮斯會聽到嗎?
可是,完成契約的使魔只能消失,Fate比誰都清楚。
所以自己唱著的歌,是為了遙寄給誰呢?
“唱、唱歌只是……因為……有那種心情……”
“呣……Fateちゃん果然有時候很不坦率!”
なのは這麼抱怨,但更是緊牽Fate的手。
那天晚上兩人睡在同張床舖,Fate沒有因為惹なのは生氣而被趕下床。
隔天,在學校把對話偷偷告訴艾莉莎和鈴鹿,詢問なのは生氣的理由,得到艾莉莎環胸大嘆,以及鈴鹿同情的眼神。
“Fate,該說妳是鈍感,還是不懂地球的少女心呢?”
“這個……”本來她就不是地球人啊。Fate雖然想反駁,但已能清楚看到一旦說出口,頭上就會被打一拳的下場。
“其實なのはちゃん不能說Fateちゃん不坦率呢,她自己也一樣。”
“是啊,なのは終於到會覺得害臊的年紀了──雖然我比較希望,她的羞恥心平常跟Fate黏在一起就能多多發揮。”
“唔,艾莉莎,鈴鹿……這到底是?”
“簡單來說,”艾莉莎撐著下巴,滿臉無奈,眼底卻有絲笑意。“なのは只是想要聽到Fate妳說一句──”
就算很多年很多年之後。
就算妳我不能再碰觸到對方。
就算……我們都變得不一樣了。
我──
「──也會守護妳。」
Fate喃喃承諾,肉體終於舒坦些,能閉眼睡去。
我會回到妳身邊。
為此,即使變成不相信、不存在的靈魂也好。
變成讓人畏懼的幽靈也罷。
なのは當時是想聽到這樣的話吧。
地球的少女心真奇怪啊。
Fate乾乾發笑。
回去的時候,記得告訴なのは這件事。
或許她會羞紅臉,低叫著為什麼經過這麼多年才又提起童年往事。
或許她會說Fateちゃん是故意捉弄她、壞心眼的人。
或許她甚至會拉攏Vivio,一起對抗不體貼的Fate媽媽。
──無論如何。
那時的Fate,都已經回到家人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