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无标题

作者:一之瀨初歌
更新时间:2012-07-12 08: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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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 踏足黑夜之間




當她還猜懼猶疑的時候,古堡任一角落彷彿皆靜止沉澱,但當她不再對黑暗忐忑不安,時間便在她好奇的探索中悄聲且迅速地流逝。


她時常擎著那盞永不熄滅的燭火走出房門,讓無聲與未知吞沒自己,一次一次、愈走愈遠。這裡有數不清數量的房間,有些上了鎖、有些只虛掩著門,她會挑選一扇輕輕推開,當它發出吱呀聲響,她總小心翼翼地探看左右,明明空無一人卻彷彿自己無禮地驚擾了週遭充塞的寂靜。門後的房間有大有小,寢室與起居室、廚房或儲物的倉庫,甚至,她曾發現一間巨大的鎧甲室,讓突然蹦入眼裡亮晃晃的巨劍及威武的連身盔甲嚇了一跳。


古堡內只有指針不再跳動的時鐘,長廊總是封閉或嵌著看不見、納不進日光的窗戶,她無從判定時刻,常在該用餐時仍流連於不知名的房間之中。但無論身在哪裡,熟悉且規律的叩門聲都會伴隨引道的燭火,讓她能順利回到已擺妥餐具的餐廳。甚至,當她在錯綜複雜的廊道裡迷失方向,燭火也會在片刻之後亮起,成了迷宮裡的明燈。


她想,雖然只在晚餐及深夜出現,但庫魯卡一定很清楚客人的一舉一動,否則也不會在她沉醉於畫室,忽略那兩下扣門時,無聲無息出現在自己背後。


『昆原的竣山高原的確十分壯麗,但畫裡的景象並不能填飽一個人類的肚子。』


平淡沉著,幾乎見不著任何情緒地提醒著遺忘時間的她,庫魯卡在門邊停步,靜待客人執起燭臺跟上,一同走入籠罩一切的墨色之中。


淹漫此地的黑暗並未對古堡主人造成妨礙,在她手中幽幽燭焰照亮之前,庫魯卡便彎了方向。尾隨庫魯卡回到餐廳,靜留有些訝異。她擁有來無影去無蹤的魔法,卻領著客人穿梭廊道之間,雖不確定魔物的世界裡是否存在人類般的禮儀規矩,但與那些她曾往來過的紳士名流相比,眼前的貴族毫不遜色。


古堡之主的召喚總在夜深時傳來,她曾以為庫魯卡不過是想了解客人的背景及村莊的物換星移,薇奧拉家的族史終結之後,她卻要求她說些遍傳此地的奇聞異事。


『盡妳所能。』


那個指示耐人尋味,沒有範圍、沒有主題,彷彿只是渴望數不盡的故事。她說了西方山丘裡地精與冒險者的爭鬥,也說了南洋海底有龐然巨蛇銜咬自身尾巴旋轉,因而造成誰都無法接近的漩渦的傳說;下個夜裡她說北方無盡冰雪之下長眠著寒冬的女神,每逢暴雪將北地化為凍土,便是女神思念逝去戀人的時節;再下個深夜,她以不確定的口吻談起東方,複述吟遊詩人歌中那越過遍地焦土煉獄,在白色的神聖之國東境,還有商人的國度、牧民的國度、武士的國度,以及以鳳凰為徽,劍與魔法的緋尼克斯。


在壁爐來的火光邊,庫魯卡靜靜聆聽,有時專注有時閉上眼,結束夜談返回寢室時,桌上總有來自主人的謝禮。偶爾,她會因往昔村民對古堡貴族的驚懼恐駭而迷惘,那位奪取無數女子生命的魔物與寡言有禮的庫魯卡真是相同的存在嗎?


無論真相究竟是什麼,她已不再畏懼古堡的主人,儘管她仍不懷疑,此地將是她人生旅程的終點。


日復一日,她在相同的薄白日光中醒來,仰賴微弱的燭光在同一片黑暗中摸索,夜裡與庫魯卡共進晚餐,再為她說上一段夜奈流傳經久的故事。古堡的角落與一磚一瓦泰半讓純色的黑覆蓋,那位人類的女子已習慣執燭照亮腳下的路,她的寢室是少數幾個白晝時能讓天光照亮的處所,鏡子裡的她,膚色似乎也變得蒼白了。


最初,靜留只在暗夜裡自問自答此地是何地、自己又為何在此,漸漸地,她總認為自己已深深陷入一個漆黑無盡,僅在壁爐火光與一扇單薄白窗間來回的醒不來的夢。


她還記得離開村莊時村長的歉意、僕人的悲傷與牆上那未及年末的日曆,卻數不清她究竟在古堡內歷經多少晝夜更替。怔忡化為不安,最終她讓漫流的心慌攫獲,在沉沉黑夜裡失眠了。


瞧不見盡頭,規律而單調的生活將時間從她身上剝離,雖能察覺日光偏移、白月東昇、群星西墜,但一覺醒來又重新來過。她彷彿在頭尾相銜的道路上徒勞地行走,遠望沒有終點,回首起點亦已消失,走了不知多遠,也不知未來還有多遠。


頹喪的她愣坐在壁爐邊,不經意瞧見窗外漸暗的天際線上,有一顆淡金色的星爍爍亮著。她立即認出,那是獵人們口中春夏永懸天頂,秋時落在向晚的地平線,寒冬中則隱匿了蹤影的金色的循弋星。


她安心地嘆息一聲,告訴自己此刻已入秋季,是結穗的麥會搖成浪的收成的時節呢。她不禁想像收割後夕陽下一望無際的淺金色麥田、寒風吹起後降下的細雪,以及褪盡霜白後重新回春的原野。──幾乎是刻意地,她讓思緒脫韁,歷數自小習慣的諸般變化,再告訴自己,她熟悉的一切仍持續變動,持續有生命力地活著。


「時序已進入十月了吧?」


次日夜裡,為庫魯卡說完南方傳奇海盜與灰眸女子的軼聞後,她詢問古堡的主人是否記得她已作客多久。儘管古堡外的世界已不再可及,她仍試圖讓自己的生命因流動遞嬗而重新擁有重量。庫魯卡說,古堡的請柬送達村莊已有二個月又十九天。


「日期對妳而言很重要?」


古堡的主人為她神色裡閃現的寬慰感到興味,靜留話語一轉,選擇了敷衍的答案。


「只是有寫日記的習慣罷了。」


眼前的貴族露出微微的笑,靜留明白她並未被說服,庫魯卡卻提起她說過的故事。


「人類不厭其煩地描述季節轉換,你們對四季有不少詮釋和期待。」


難以一語述盡庫魯卡說著話時的神情。初聽彷彿嘲弄著人類浪漫的想像,辨得深了又像歷盡滄桑後的淡漠感觸,時序移轉只是長河裡短暫得不值一提的泡沫。


「時間自人類出生起便不斷減少,也因此在春信捎來時,我們總要感謝過去所積累的,並祈求來年順遂。」


她的回答似乎讓庫魯卡不以為然,那蒼藍色貴族笑意變得明顯,碧綠的眸裡卻無半分愉悅。


「時間從不因任何人而增減,只會讓留下的痕跡再次淡去。」


話聲落下,庫魯卡的笑亦隨之弭平,為她的話語平添一絲寂然的冷意。那位罹患絕症,生命有限的人類女子真切感受到彼此分屬不同族類,目光所及、思緒所著,也有著天與地的差別。庫魯卡走過的歲月或許久遠得超乎自己想像,人類短促一生的汲汲營營與對時光的敬畏及祈願,想必是她眼裡的徒勞之舉吧。


「我們往往見不著痕跡如何淡去,也不知是好是壞吶。」


或許是庫魯卡舉止間流露的溫和與有禮,又或許是她已不對生命抱有期待,連自己都訝異地,靜留輕淺一句為人類發聲,告訴眼前的魔物有限的生命也可以精采而踏實。


庫魯卡微微一怔,隨即低低笑了一聲。那上彎的唇角不含笑意,卻也未散發任何怒氣,古堡的主人不再多說,僅僅揮了手允許她退下休息。循著成排燭光返回寢室,她驚訝地發現,來自古堡主人的謝禮竟是一本裝幀精美,書殼鑲著銅角的日記。


將襲來的睡意置之不理,那位人類的女子立即坐到寫字桌前。沾了墨的羽毛筆在米白色紙頁上刷過,她寫下來到古堡後第一篇日記。


「時間淬礪萬物,留下的必將淡去,然而總有後繼者踏上那淡去的痕跡。」


以近乎戰戰兢兢的謹慎在頁尾標上確切的年月與日期,她闔上日記,讓關於時間的課題結束於一個安心滿足的深沉睡眠之中。


或許,庫魯卡將會嘲笑她的天真與不服氣吧?半夢半醒間,她迷迷糊糊想著。




※ ※ ※ ※ ※




前往畫室的迴廊盡頭是一道階梯,有著此地少見的木製扶手,往上沒入舉燭也照不盡的綿長幽暗裡。暫且拋下畫室裡N‧K的畫,今日她想知道那階梯通往何處。


扶著粗糙牆壁,小心翼翼的她放慢腳步,讓每一步踩得平穩。石階比她走過的任何一座都長,須臾,燭火的亮光裡已看不見來處,她屏起呼吸朝不知名的高處繼續前進。燭光照亮腳下與身前,看得久了卻辨認出那是燭擅自為此地貼上的暗橘,連自己的白裙青裾也顯現不了原本的顏色。熟悉的世界失去真實的樣貌,墨色與燭色交織的異界裡,惟有身後拓落的影子陪伴自己。


她不禁伸手扶壁,盡可能遠離階梯旁的漆黑,並加快了腳步。不知登上幾階,呼吸變得急促,雙腿也漸漸泛酸,但她不曾停步,彷彿為腳下的黑暗所驅趕。她以為自己已見慣此地的幽森,卻在這長階上再次嚐到未知與無盡帶來的悚慄。斜映壁面的燭影搖晃愈加劇烈,直到她望見前方一抹不一樣的幽藍。


得救了。──踩上一條鋪設氈毯的甬廊,舒了口氣的她才察覺額際已泛起薄汗。


淡淡的光自長窗外漫入,讓甬廊內的一切浸染了蒼白而近似青的色彩,左側盡頭懸著斑斕的旗幟,另一側則是未曾見過的嵌了曲木的石拱門。她朝左右張望,有些遲疑。


似乎走得太遠了。儘管庫魯卡從不曾責備她的大膽與好奇,她的舉止仍不符一個客人應有的禮節,但返回寢室……靜留朝身後的長梯覷了一眼,隨即否決自己的提議。


那麼,只能往那兒去看看了。跨過長窗落下的光與影再穿越拱門,在燭火飄搖的暗影中矗立著幾座高大的櫃子,她高舉燭臺想知道這裡有多大,但摸索一陣才觸到牆邊。牆邊懸著厚重的絨窗簾,她找到垂落的拉繩與線錘,使力將窗簾拉開。


幽暗的帷幕揭開之後,她為映入眼裡,浮現在蒼冷光下的一切露出微笑。


那全是書。


舉目望不盡,層層疊疊羅列在高大書櫃裡的書。


鬆了掌心裡的拉繩,靜留不自禁走近,讓朝上延伸的書櫃、傾下的夜光,以及浩瀚的文字淹沒自己,將呼吸也逼促了。她盡可能仰著頭、舉高燭,企圖尋找頂端的那一座書櫃,然而橘光綿延一陣仍被幽微的黑暗吞噬,僅有一片鏤空的星空高懸在黑暗之中。


她爬了好長的石階,這裡又高不見頂,或許……靜留驀地想起,古堡信柬上那一枚淡青色,新月般尖塔的圖紋。


看來,她是走進一座書之塔了。


忍不住登上盤旋的樓梯,陳舊木階在腳下顫顫低吟,那位人類女子讓群書簇擁,朝古堡最小卻最高的一片星空接近。遍映週身的橘光漸次淡去,漫出清冷的星子的青白色,她覷見幾顆光塵浮過眼前、跌入身後,卻又輕飄飄地重新現身在稍遠的階梯與階梯之間。書塔愈高愈見窄細,一環又一環螺旋上升的書櫃由黑暗而矇矓,再登上幾階,或傾或立,或整齊或堆疊的書籍便顯露了全貌。她稍稍停步,好奇古堡主人蒐羅哪些藏書,卻發現書背上的文字從未見過。


她微微嘆息,在這神秘的古堡之中,自己彷彿是個無知的稚兒。


樓梯終於到了盡頭,她沐身在稀霧似的青白裡,將好奇的目光由頭頂的窗格與星空,下落至跟前一座金屬製的圓球,以及不遠處一具斜架在弧形桿上的黃銅長管。


「妳找到我的藏書室了。」


她微微一驚,回頭只見藍髮的主人不知何時佇立在樓梯口,正扶著雕飾繁花莖葉的木梯柱頭。她還未來得及表示歉意,庫魯卡便邁步走向角落的沙發椅。她不記得那裡有這樣一座棗紅色絨面的三人沙發,或許是隱沒在黑暗之中她未曾察覺,更或許是因主人到來而憑空出現。


「妳挺喜歡閱讀。」


應庫魯卡之邀落座,她搖了搖頭。


「或許,稱之為習慣更加合適。」


「人類的生命並不長久,而妳尋了個方式打發它?」


庫魯卡半斂的眼投向那金屬圓球,微揚的唇角似笑又非笑。她側了頭思索著想辯解,末了卻不否認。


「書裡也許藏著絕症的蛛絲馬跡,然而我們找了太久也逝去太多,最終閱讀便真的只是閱讀了。」


「文字總有盡頭,這裡的書多達四萬二千冊,但終究只有四萬二千冊。」


庫魯卡的回應像似說給她聽,又彷彿只是自語,古堡主人碧青的眼稍稍瞇起,添了一分隱約的空虛。──這是個妄為的臆測,但窮盡任何她所知曉的詞語,也找不著更加合適的形容。魔物的嘆息十分奢侈,但或許悠長的生命並不如人類所想像的那樣美好。


「那是什麼?」


無論如何,魔物與人類的生命跨度都不可相提並論,她更身懷不知何時發作的絕症,談論時間徒然擾人罷了。──她選擇岔開話題,問起那金屬圓球,庫魯卡略一思索,說出的答案讓她備感興趣。


「世界儀,一種展示諸國的裝置,勞倫西亞的人又稱之為地球儀。」


那小桌大的金屬球上浮雕著的竟是世界?她不禁湊上前去,更驚喜地發現它能以手轉動。儘管出過幾趟遠門,也僅及夜奈南端最大的港口,書裡夜奈之島總是只有局部,諸國更是地圖彼岸從不曾繪明的未知之境,她緩緩轉動世界儀,想知道她所到過之處更遠還有哪些城鎮聚落、山脈與湖泊,但世界儀上雕飾的地名是完全陌生的文字。


察覺她的遲疑,古堡的主人起身將那沉重球體碌碌一轉,蒼白修長的手指點向世界最大陸地邊緣,遠懸海外的崎嶇之島。


「T’win Nigh't,夜奈原本是這片海的名字,不知何時倒成了此地的俗稱。」


「那麼,帕舒諾村在哪兒呢?」


確確實實地,古堡的主人笑了。


「紅石巨坑在這裡,一旁是維喀什山脈。」


她低嘆一聲。夜奈最大的湖泊及最壯觀的山群不過是眼前一處圓點、數條粗線,帕舒諾怕不只是世界儀上一顆沙塵?看不見的村莊,渺小的人們,她自小熟悉的一切,風吹即逝哪。


「那麼……這裡是佛洛內海?」


她指向代表維喀什山脈的粗線南端,夜奈陸地外的區域問著,迅速而慣常地讓自己脫離無謂的傷懷──早自薇奧拉家僅剩一人開始,她便決定剩餘的生命不該虛擲於嘆息──庫魯卡微微點頭,告訴她距離陸地更遠,散落彷彿碎穀的是棲息著女妖的群嶼。


「女妖?」


「……那是群長了翅膀與鳥爪似的腳,喜歡唱歌、誘惑水手及捉弄人的惹禍精。」


些微的停頓後,見聞廣博的魔物向她描述另一種魔物,語氣裡散著淡淡的……不耐煩?彷彿說的是些愛玩鬧的頑皮孩子似的,那模樣就像……她驀地驚覺,不知何時自己竟熱衷起觀察庫魯卡以何種神情、何種情緒談論那些她所不懂的事。


她幾乎確信,古堡的主人也同樣留意著客人的一舉一動,因而總能從她身後的黑暗踏步而出,以旁觀般的語氣說她闖入她的藏書室、提醒她遺忘了晚餐時刻,或將迷失於錯綜通道之間的她領回熟悉的走廊。藍髮的貴族並不刻意掩飾對她的瞭若指掌,似乎也不在意那落在己身的目光,僅僅在察覺時靜靜回視,無聲無息地告訴她該適可而止。


「在女妖盤據那裡之前,是灰石的龍統治那片海域,但牠失蹤的年代與原因已不可考了。」


偶爾,庫魯卡會多告訴她一些,悠遠的眼神彷彿一個述說傳奇的學者。


「那也是妳的旅遊見聞嗎?」


庫魯卡搖搖頭,說上古的故事只能從記載裡得知。她望向身旁數不盡的典籍古書,不自覺流露好奇與惋惜,古堡的主人瞧著她半晌,忽地露出微笑。


「妳想看懂它們嗎?我的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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