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徽派小宅 于 2012-8-20 02:38 编辑
(三)
和还是原来的样子,目光温和却视角犀利,秉持数据流一贯的作风,时刻准备着一语中的。
今天的她似乎更为谨慎,特意换下了清澄的制服,为的怕也是不让故人间的重逢掺进现实的气息罢。
是觉得这样做,三人就能暂时回到那段轻松惬意的时光吗?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憧认为和就与自己一样天真。
若过去真是如此轻易便能唤回之物,为它黯然神伤的意义何在?
从玻璃杯上的倒影里看见自己眼中的迷乱,少女使劲摇头,放下刀叉。
稳乃还在熟食片区排猪骨拉面的长龙,憧便让出靠走廊的位置,坐到窗户边上。为了给那个人预留足够的空间而进行的移动是如此自然,或许高鸭稳乃大大咧咧地占满新子憧身旁的空间,对后者而言是唯一触手可及的温暖。
抬头,将视线从杂拌菜转移到和的身上,憧发现这个视角很熟悉。
虽是正面却略有偏斜,目光难以相接,并非适宜深谈的空间关系。
不过,即将坐在自己身边的稳乃,应该能毫不费力地直视和的瞳孔最深处吧,应该能轻而易举地对话和的心灵秘密园吧。
稳乃的话,一定可以做到。
紧挨着憧坐下的稳乃,能够对和展露毫无杂质的笑容——憧带着莫名的快意如此确认。这是最好的了,一切都回归原点,像是小学即将结束的午后。
沙冰贩子的车大都拉不到校门口。憧与和是在稳乃的带领之下,跑过了两座土坡才发现目标。
那是一条下山的小道。卖沙冰的大叔似乎是稳乃的熟识,远远望见那个拖着单马尾的冲刺身影就停下脚步,打开绝热的盖子,盛出一碗堆成山的最大份。
「今天晚了些嘛,稳乃!」
「噢噢,因为带了朋友过来!往常都不顺路,都是告别之后自己过来的啦。」
在被满嘴的沙冰断绝说话的可能性前,稳乃总算是留下了一句解释。落在后头的两名友人此时方跌跌撞撞地跑到沙冰车前,和更是一止步就扶着膝盖不住地喘气。
「呼……呼,稳乃,你……跑得……太快了……好热……」
「唔问及——记咯叶过,聚棱外咯!」
「——呃,她大概是想说,『吃了这个就凉快了』吧……」
憧也刚来得及调整呼吸,立刻满脸黑线地拍拍同伴的肩膀,「冰的东西不要吃那么快啦,对胃不好……」
「啊啊,这两位是稳乃的朋友吗?今天太阳大,要不要尝尝最新口味的百香沙冰?就算是大叔替稳乃请你们的。」
「这、这怎么好意思!」
从小就接受淑女教育的原村和听到这类话题倒是迅速地缓过了气,条件反射般摆手拒绝。可大抵是转眼瞄到稳乃那副「世界崩坏也要吃」的沉醉样,脸颊迅速被红晕占据的女孩最终选择了一定程度上的妥协。
「怎么可以吃免费的啊……大叔你,辛苦到现在了,沙冰才卖出去一半,这样的甜点放到第二天就会坏不能再卖了,大叔已经损失很严重了,我们怎么能加重这种损失呢?请给我来一份,然后允许我付钱!」
沙冰车的主人似乎被这样天真中带着不可抗拒坚定的发言吓了一跳,怔怔地盯着和看了半晌,方由惊愕转笑,背过了身拿起取沙冰的勺子。
「被小朋友担心了还真是没办法啊……那,你要大份的还是小份的?像稳乃那种超大份的也可以哦?」
「唔,果然……还是小份的就可以了呢……」
虽然很希望买大份,但绝对受不住那么多的冰吧……说不定吃完之前就全部化掉了,被大叔看到的话反而更不好……和默默为自己辩护,递上钱,捧过那盏甜点,冰面在透过密林照进来的阳光里反射着清爽的光。
「那么这边这位小姐呢?要多大的?」
「诶,我吗?这个……」
突然被问到自己,憧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还停留在和那番气势满贯的话语中。
好厉害……明明自己也有一瞬间想到过那种做法,可马上就觉得「如果是小稳的话绝对会一边说着感谢一边毫不犹豫地点下超大份」,而不知该作何选择。
既然和也付了账,似乎我也应该掏钱——钱是带够了没错,问题不在这里……小稳已经在吃超大份了,照理来说,我……
一门心思沉浸在自我矛盾中的憧,显然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将「和稳乃一样」视作一切决定的根本出发点。
「想好了吗?盖子老是不盖上的话,沙冰会变得不好吃的。」
第二次提问了,憧知道自己避无可避。然而习惯的力量是巨大的,就算遵照了冷静的和的处事方式,以不伤胃为原则买了小份沙冰,憧还是像活泼的稳乃一样,豪迈地大口解决了它。
「呀嘿,怎么样?我推荐的食物不会有错的!」
与大叔告别后已是夕阳西下了。三人沿着盘山公路慢慢往回走,一向偏好用跳的稳乃也因为略涨的小腹而老实走路。
「好吃是好吃,可也要注意不能伤到身体啊!我觉得稳乃你今天吃太多了……」
「哪有!就算量有那么一点点大,这种程度也是小菜一碟啦!如果是在夏日祭典上,我能吃遍小吃街的每一个铺子呢!」
「也就是说,章鱼烧和沙冰一起吃吗?」
「当然!那可是至上的美味!」
「那就更不行了!烫口的东西,绝对不可以和沙冰一起吃的!」
「有什么关系嘛!我都这么吃了好多年了!」
「说不定下一次就会出问题,而且一出就是很严重的问题呀!」
「不要啦——我的学习又不好为什么要注意这种事情。」
「这跟学习成绩的好坏没有关系!说到学习成绩,稳乃你不是打算报考阿知贺女子中学的吗,现在这个水平真的可以?」
「呜哇,不要提那个妈妈专属的话题!还有整整一个月,我一定能做到的!」
「将那种决心放在改正不良的饮食习惯上!」
「——不好意思打断一下,和是要从这边回家的对吧。」
熬到走下台阶才终于有机会加入对话的憧,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
听到提醒而把脸转过来的稳乃与和的神情中,明明没有敌意。
憧感到一股酸涩在口中泛开。
哈……哈,只是沙冰而已,奇异果的味道,居然还没消失啊……
编造自己也觉得虚假的借口,希求能抑止那不断上涌的呐喊渴望,憧无意识地捏紧了衣角,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知道不应该打扰的,可是和的家,确实快要到了不是吗……
我只是,出言提醒,就像朋友那样……
如果是小稳的话,说不定,早在能看见这里的时候,就会说出口来呢……
所以,拜托了,我不是故意打断……
「说得是呢,今天绕了路吃沙冰,都已经这么晚了。那稳乃,昨天就答应我了,明天一定要去图书馆哦?我会在那里坐一天的。」
和整理一下书包的肩带,走出一步,好似记起什么,回过头添了一句,「憧也一起来吧?无论有没有选好志愿,考试是首先要过的。」
「……嗯!好呀,我会去的!明天的图书馆对吧!县中心的图书馆吗?」
听进这句话,再将它在脑海里重放三遍,憧一个激灵明白过来,连忙用无关紧要的补充掩盖自己的失措。和投来单纯的疑惑目光,很快做出「原来如此」的样子。
「对,因为高校图书馆在考试时期不允许外来者入内,只能先到大图书馆去看看了。小学辅导书的话,应该到哪里都有一点的吧?」
「嗯、嗯……」
「那么明天见了,稳乃,憧,我就先回去了。」
「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发了两个音节才觉察里面超标的消沉气,憧鼓足一口气吼出后面的部分,当然效果更差。「刚好想打哈欠所以一吐气就变成这样」的解释,和并不相信。可天色又暗下来一些,再不回家的话和就免不了严苛的家法了。
稳乃朝前跑了几步向和的背影挥手。憧停在来时的石阶下,没有动作。
喉咙灼烧了起来。化开的沙冰算饮料的话,饮料都是这样越喝越渴的吗?
第一次……第一次感觉到,她们的对话间,完全没有可以容纳自己的余地。
就算是那样好了……现在与和告别了,接下来的这段路,虽然只是一小段,能不能让我当作,是小稳专门陪我走的一段呢……
「小稳,说起来……」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倒着走回家了呢,刚上小学的时候明明非常热衷的。
——想要说出口的「多留在我身边,一会儿就好」,被掩盖成怀旧的模样,却仍然无法传达完整。
「——对了憧,现在几点了来着?」
「诶?我看看……七点过二十分了。」
「呜咦——完蛋了!妈妈说让我七点钟之前到家的!这下周末的作业又会增加了!怎么办怎么办……啊,憧,那我先走了!」
憧的目光从表盘上抬起的时候稳乃只剩下背影。一句拖了长音的「路上小心」飘荡在半空里,宛如特地逗弄她敏感而装作大大咧咧的神经,径自久久不散。
刚才,表现得最不好的就是我了,没错吧?
只要想着「和小稳一样」就能轻松做出来的动作,变得奇怪,变得复杂……都是我想太多的缘故,做了之后也觉得别扭——但本来是没什么的才对,再正常不过了才对……
憧走了与家相反的方向,路旁山体凹进的部分,栽着一棵古老的樱花树。
小稳她,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只能看得见小和一样……
憧无法否认自己想要那样。即使不能成为对方眼中的唯一,也起码,能被注视着,能继续表演拙劣的模仿秀。
然而模仿得越像,给稳乃的亲和感越高,就越没有办法,令她察觉憧的心意。
如果及时调转脚步,试着锻炼一些会得到稳乃关注的特质,说不定会有传达到的一天?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憧发现,在其本人徒劳的抗议下,期盼着与她靠得更近的身体,已经向着「主动吸引她」的方向努力——而非憧最初计划的,在含着讽意的自我意识逼视中,心甘情愿地进化为第二个稳乃。
毕业的一天即将来临,憧依旧挣扎在自我的调和里。
她的思考方式已经带上了一点和的影子,视点独到,见解深刻。可庆幸的则是大多数时间里的新子憧仍是一副朝气蓬勃的小孩样,完全适用对付高鸭稳乃的逻辑。
毕业前最后一次,原麻将班成员的聚会上,憧心神恍惚地用三筒立直,然后发现一发又摸上来一张三筒。
「呜哇,要是留着的话就是二杯口……」
点了憧这次平和的稳乃摸着胸口咋舌,「还真是出人意料,憧怎么会拆掉三筒……」
「已经在自己手上成了刻子,自摸到最后一张的可能性被排除考虑了吧。我觉得憧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呢。」
和一边将牌推入牌桌中心一边评论,「这一局只是偶然而已,再说不也和到了吗?小分差的比赛里就算是平和也不能忽视呢。」
「这倒也是……不过是我的话,立直是不可能,但肯定会等三筒的啦。处在最后一名的话,不来点大的,怎么和得出手呢。」
「稳乃又这么说了,就是老爱做大牌,你才会错过那么多和牌的机会!」
洗牌的声音响起,憧没听见后面的对话,她也不关心了。
这之后该怎么办?
处在最后一名的她,也只有做一副大到把自己都吓倒的牌,才有可能找到答案。
「哎哎?憧你不来阿知贺吗?」
「不……不了,我想打麻将,以后会去晚成,所以现在还是去念阿太中学比较好。」
「那可真是没办法呀。加油啦!」
在阿知贺的教学楼下与稳乃击掌,漫溢的灿烂阳光下是憧投满阴影的心。
以别家的弃牌作为最基本的情报源,流局之前即使牌路不断被封也要毫不妥协地继续做牌——在阿太中学的孤单三年里,憧自以为选择了最适合自己的独特打法。
直到再次见到和之前,她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如今久别的故人就坐在对面啜饮玻璃杯中的冰品,竟似要告诉她那些由阳光包裹着封存在心底的记忆是个无聊的笑话。
做出了那样艰辛的努力,想要剥离与那两个人的关系,最终却发现所谓的独特打法不过是从她们身上各自取了一点。她立誓要成为的高鸭稳乃是一半,她本能般效仿的原村和是一半,于是,新子憧去了哪里?
是幸运吗?她意识到了这个问题,可就在她踌躇于是否掀开虚掩的棺盖时,那通电话将最后一颗钉子钉死。
第一次重逢,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心境。
「憧,你知道吗!小和、小和她成了冠军!」
阔别的声音在听筒里响起,满心欢欣地不断重复着第三个人的名字。
憧紧紧捏住手机直到通话结束。如果稳乃再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琐事,这部为了暂时切断与她的联系而偷偷攒钱买的新手机,就要报废了吧。
虽说,买的第二天就无法容忍自己的荒谬行为,拐弯抹角地发了邮件过去,编出「原来的手机掉进下水道」之类的无聊理由解释,而稳乃也真的一句话都没有追问。
「那还真是没办法。好啦,我知道了,今后就是这个号码了吧?没问题!」
那份直率令憧的负罪感更深。她开始觉得不应该对高鸭稳乃再说谎话。
如果她问到的话,就坦白吧……
可惜憧做好了准备的事,并没有发生。
仅仅,是重逢了而已。
——果然,一遇见高鸭稳乃,新子憧的精神需求就会暴涨到离谱的地步。
那么,面前的第二次,又如何呢?
拼命调整却无所适从的心绪,归根结底,无法回答迷茫时的诘问。
真正的新子憧该是什么样子?
——能够面对高鸭稳乃的样子。
只是面对而已吗?
——是能够与高鸭稳乃,以对等的姿态交流的样子。
答案就是这么简单,可新子憧偏要让自己发现不了。
也知道骗不过自己,便要寻求外界的确认。
「呐呐,和,总觉得你的打法进步了很多呢,就算只是看录像,与当年那个小学生差别也好大。」
「是这样吗?应该说积累的经验更多了而已吧,我可是一直相信概率的。」
「还是没办法承认不合常识的现象么……就连玄也是?」
「至少我还没办法完全接受啦……不过,要是硬说有,我也不会像以前那样一口否决吧。」
「总觉得让你容忍非常识的存在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啦……」
「那不是什么非常识的现象,只是我们的常识还没有丰富到能完美解释的地步。」
时而抬首朝向外窗,时而低头对着餐盘,却总不望向对方的身影所在——这二人间的谈话还真是怪异得可以。和摆出一副说教样道出那句话,接着用餐叉将一块鳕鱼优雅地送进嘴里。
——只来得及优雅一半。
「当初选择数据流打法真好呢,只有『解决了的问题』和『即将解决的问题』,完全不需要过多担心……和?」
听到餐具碰撞的清脆响声而下意识地将视线移到同伴方向的憧,发现了友人的失态。
碎散的鳕鱼肉挂在餐盘边缘和餐布流苏上,餐叉更是落到桌下,所幸有厚厚的地毯支撑,响动不是那么显眼。
坐在木桌后面的和,眼里的焦点有些消散。
「……和?」
「不是这样的,憧,很多事情都不是冷冰冰的数据能解决的,很多事情,很多……」
粉发少女埋下了头,双手紧紧捏住皮质沙发的表层,声音了带了颤抖。
她想继续发声,喉咙却早被苦楚阻塞,放不过一丝空气,使她感觉自己将要窒息。
——正相反,数据什么都解决不了……
它所能给出的,只不过是前人的一个个故事,然后将问题的皮球吹得更大,返还给你。
还是说,憧,你希望成为可以让后人妄加指责的,那种故事的主人公吗?
和唯有用眼神质询。
但憧无法看见。她已经站了起来,手也伸了出去,可就是搭不到那双剧烈起伏的肩上。
——假如是好朋友的话,没问题才对的吧?
——假如看得出她在痛苦的话,送上安慰才对吧?
然而此刻的憧满心承着电击般的震颤。熟悉的电波由眼前的友人身上散发,令她难以直视。
憧一向都认为和是离自己很远的人。从某种意义上说,比小稳,还要远。
但当下,那股仿若潜藏在伤口下的脓血散发的味道,却又与自己如此相似。
和,你……
紧咬着嘴唇,憧收回手,静静坐下,沉默不语。
几成碎屑的鳕鱼肉在桌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忽然憧觉察出地板上传来靠近的脚步声。频率很高,远超一般人的步速。
小稳?
她不假思索地再次起身离开沙发,数不清多少次扰乱她思维的带着马尾辫的那个人,正捧着装了三大碗拉面的盘子冲过来。
诶呀,糟糕了,不会是要摔倒了吧……
和稳乃在一起的时候,纵使尴尬的突发事件,也充斥着多到飘渺的幸福感。
没有揣摩和的深意的勇气,憧只能选择,放任自己沉沦在这短暂的快乐里。
憧挡在了稳乃与和的中间。
拜托了,和,不要那样……你这么想的话,我也……
我可是一直在追求你的数据化逻辑,如果这也被颠覆的话,还有什么可以相信……
——我已经,连自己在哪里,都找不到了啊!
在心底带着泪大吼着,憧眼疾手快地接下稳乃快打翻的盘子,放到桌面上。
「哎嘿嘿,对不起嘛,这个猪骨汤拉面凉了就不好吃了,这里的空调那么足……」
稳乃吐着舌头请求原谅,还是被憧好好训斥了一顿。
「……看来,就算我走了,也还是有憧提醒你呢,稳乃。」
和不知何时恢复了惯常的语调。
憧认定和在暗示什么,可她故伎重演,听而不闻,只是用虎口夹住筷子。
「那,我开动了。」
既不是稳乃的活力语调,也没有和的温婉气息。
而是融合了二者又否定了二者的,她不小心从被封印的记忆深处,释放出的「新子憧」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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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篇会是憧篇的完结篇……咦还有人记得这个文是分角度篇章的吗?
之后要怎么处理,是像顶楼暗示的那样从鸭子的角度把这个故事复述一遍吗?
我觉得那会是……
留在下一次更新的最后才应该讨论的问题(巴死)
于是祝阅读愉快,任何指点请回帖说明,万分感谢,祈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