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许久,剑拔弩张,谁也不愿先彻手。直到沙漏见底,时机不再,天秤倾倒,终有一方得选择妥协。漠柔雅忽地一笑,耸耸肩,摆开手,对邬莉扬扬头,慢慢往后退,聊表退让之意。
奎儿瞪着她,她也毫不回避地看回去,双手安安份份地搁在空中,没有小动作,慢慢地往后、往后……她们就那样,如退潮之水远远离开沙滩,丝毫不恋栈,近乎急切地走了,好似有什么更可怕的东西在背后追赶,行将来临。
待她们的身影消失在视线未端,黛芙蝶儿再撑不住地散掉攻击符文,手脱力的软了下去,疲倦的双眼慢慢阖上。符文发出镜片破碎般的声响,光茫消黯。
奎儿咬牙扶着残壁想站起,没走几步路,跌坐在地上好几次,两膝磨出一片灼红擦伤。只好狼狈地慢慢爬向黛芙蝶儿。她用双手使劲地攀上石阶,一阶、二阶、三阶,近一些才听清那断断续续的细碎呓语。
“我太冲动了……我……我毁了一切……”
“你才不冲动,我奎儿说你棒极了,你赶走吊眼老巫婆与她的坏跟班了。”她用安抚小孩的语气对她说话,终于爬上石台,来到她身边。
奎儿压住内心想大吼的情绪。
黛芙蝶儿整个人躺在一潭血泊中,蜜金色发稍渍满血红,眼帘紧闭动也不动。也不知是刚刚淋到的动物脏血还是真从她身上新漫出来的,那一大片、一大片猩红,触目惊心地在破碎的大理石地砖上缓缓推进弯流,血珠滴答滴落石缝。
走……你走……快离开……
我不该的、我只是不想你死、你再听下去……我害怕……
黛芙蝶儿高烧病人般的自语喃喃低了下去,只断续地发出几呓响,昏睡半醒。幽白的影子在她们脚边梭巡,起雾般馍糊了黑夜深幕,显得魅影重重。
“好啦大法师,你这模样还真是惨。”、“黛芙蝶儿,你可记得我是幸运的奎儿?我总是不死。”、“你这个倒霉的家伙,坏了我的好运,不过,没关系!我奎儿是个大大地好人,就分你一点我的好运罢……”
奎儿不停地、不停地跟黛芙蝶儿说话。她找了两片长板条夹起自己的右腿,咬咬牙关,狠狠绑紧。这才把黛芙蝶儿背到后头,再拉过一条长度适当的断木做支拄,终于撑起身子,奋力站起的同时左脚包扎赭色处又透出更深的黑红。
奎儿举步危艰地踉跄往前走,冷汗从额前滑落,夜深沉地连一颗星子都看不见,刚停歇的阵雨使地面泥泞不堪,枭隼鸣叫,默然无人,只有她俩寂寥的影子,一跛一跛地努力迈进,磕磕绊绊地往建筑物残骸外缘靠边的方向前行──却又在下了石台后,不慎跌倒。
操!杀他千刀的!好不容易才保持平衡!
奎儿内心把所有能用的脏话都用上了。她看向那个绊倒她的障碍物。
“桑顿!”反射性叫出口,马上就觉得徒然,是桑顿没错,死了的桑顿。以尸体的美观度来说,几乎可用一句完好如初来赞美,只可惜脑袋被飞来的石砖给削掉半边脑,总逃不过死劫。
她发愣地看了下,恨恨地槌了地边一拳。“妈的!”
奎儿有些气妥地蔫在那,不一会儿,小脑袋死命地转,眼睛一亮,手不规矩地伸到那遗体的衣怀里,这里掏掏,那里摸摸。然后止不住狂喜地捞出那羊皮卷轴。
她想起她们有准备逃命的备案呢,可爱的救命卷!那时她还想把传送卷放自己身上,但女人的华服实在太贴身,光是缝一个暗袋装匕首就有些勉强了。传送阵的符阵又复杂,不是一个小型卷轴画得下的。所以最后还是由桑顿带着。诸神垂怜,她果真是幸运的奎儿。
奎儿赶忙扑到黛芙蝶儿身旁,摸摸她的脸,拍拍她的手背,急急地唤她的名,非要对方醒来不可。不一会儿,睫毛翕动,黛芙蝶儿终于勉强睁开眼,涣散的瞳孔看看周遭,才慢慢定焦在奎儿身上。
“大法师你可终于醒了!我们有还有传送阵可以用,你还行吗?别跟我说你连一点点的魔法都使不出来。”奎儿忙忙地把卷轴摊开来,展在黛芙蝶儿眼前。
“痾……不过这儿,右下角,你看得到吗?破了个小洞,还有这儿,染到一些血──就一点儿,应该还可以用吧?”奎儿指指这儿,指指那儿。
黛芙蝶儿愣愣地望着奎儿认真无比的脸。半晌,忽地勾出一抹异常温柔,通盘明了的笑意,近乎怜悯纵容的神情看着她,张口似想说话,却只能发出干哑的喉音。
奎儿不挠地又问了一次。“应该还可以──”然后很快地止住问句后半截,倒抽一口气。
一团白雾飘到她俩中间。
不、那玩意不是雾,雾不会泛着蠕动的人脸,雾不会有冰冷的吐息、雾也不会──它伸出篮色的黏裯舌头,舔触了黛芙蝶儿沾血的脸颊,好像一只嗜血动物埋在断掉的咽喉中,好像黛芙蝶儿的血是无比香甜的东西,殷勤、迫切地令人发悚。
“这……!这狗娘养的又是些什么东西!”
奎儿下意识挥手,驱赶虻蝇般用力拂向它。那东西忿忿地短暂散开,复又聚拢,转着、蠕动、似乎在找个更舒适的居所,接着方向一转,探寻绕旋,居然像一条胖虫般,对准桑顿尸身头颅中央,挤啊挤地钻了进去。
脑袋只剩一半的桑顿,倏地,像是被人偶师扯动控线的木偶般不自然地抽跳、弹动几下,接下来,手脚缓缓舒张,似乎就要爬动起来。但好像有什么不对劲、不太够,又垮了下去。那团雾又蠕动出来,在空中盘旋几圈,再往奎黛两人所在之处贪婪地过来。
奎儿像被闪电打中般明白自己遇到了什么。而且很快地想到,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死人。
她努力地、徒然地、绝望地舞动双手,却赶不走那些不停窜生、滋长,不知从何冒出的幽灵。它们尚没有实体,蝗虫过境般地压了过来,像饿极的鼠辈啃食盘中飧,不停盘据她们四周,只要奎儿一疏忽,便马上从缺口虎视眈眈地凑过来,饥渴地舔啊舔,往黛芙蝶儿身上躜动,每舔一次她的血,白雾般的身体就更浊重更接近固态一点,绕着的幽蓝鬼火都更亮一些。
一头已经喝足了的亡灵,从万头躜动的同伴中反向窜出,撞开──是的,它差不多有了可以完全干涉到主物质界域的实体了──撞开奎儿,扑入黝暗中。好像方圆百里的怨魂都被吸引过来般,不停有白色的影子加入,也不停地有快要实体化的亡灵疯狂窜动、远离,寻找可以附生的尸体。
奎儿发现,不知何时,耳畔隐约传来类人生物在蹒跚走动、爬行呻吟的声响──与托普村如出一辙──黑夜是一只巨兽,等着最后大限之刻便要生吞活剥、撕碎、吞噬她们。
她在桑顿的尸体完全站起来前便用大石头打破了它的头颅,破的像马车轮下的瓜果,没可能再使用的一团稀糊。她扔掉那沾了脑浆与血液的石头,内心无比慌乱无助。然后,奎儿听到一个声音,细细小小地唤她。
奎儿、传送阵……
好不容易才看懂她的嘴形,眼见黛芙蝶儿要施法了,奎儿内心大喜。黛儿虚弱地喘着气,甚至没力气睁开眼睛,一只手软软地伸起,轻轻召她,奎儿内心一紧,也不怕耗尽自己体力,飞快地,发狠地不停拂开那些恶心的玩意儿,在它们还没有拢聚过来前的空档,赶忙靠了过去。
──她靠了过去。然后,那只手,用尽力气地,转了下,指甲绽出光茫,手指往她胸口一点,登时一股冲击力迎面而来,把她弹飞个老远。
你──
奎儿还来不及意识到任何念头,她的身体就想明白了,也非得承认了,魔法卷轴制作须历时数十个工作天,以最纯的秘药和动物血画压而成,精致至极,一根线条画歪了,便得撕掉整张重画,破破烂烂的又怎么可能管用?就算那卷轴管用,之前她就看过黛芙蝶儿启动传送传,复杂耗时,根本不是现在的黛芙蝶儿办得到的。她为什么就是不愿承认?她怎么不干脆点放弃她,给她俩一个痛快?
她用力地撞到地面,发昏的脑袋还没恢复,还在地上翻腾不止,便死死地抬起头把视线锁向黛芙蝶儿。
她这才知道她刚刚站的地方有多骇人,用手无惧地直接碰触那些东西有多吓人,黛芙蝶儿像是被密麻果蝇占满的甜果,白浓的亡灵雾海已吞噬黛芙蝶儿羸弱的身躯,她只能看到浓雾之外,露出的右手──黛芙蝶儿漂亮的手指,适合翻书页的纤长手指,在空中灵动划符,指着星空告诉她不为人知的知识与故事的手指,总是那么温柔美好、袖口藏着香气、深深长夜里搂抱过她的手──就像死物一般,在幽魂疯狂缠绕的冲撞之下,毫无反抗之力地一颤一颤震动。
她奎儿不是没毛小鸭,她读得懂她的讯息。一个战士、一个法师、一个有尊严的人,这么亦然绝然的态度,她理应遂了她的意,她知道的,可是……
她的手不太听话,她的脚不太听话,她的心也不太听话。
她跪在地上,野兽那般恨恨地、撕心地、长长地嘶吼出来,痛恨无力弱小,痛恨诸神对苦难别开眼,胸口鼓鼓地堵得全是情绪,只能趴在地上猛力干咳,大把眼泪、唾沫、鼻涕顺着雨水与汹涌混乱的情感溃堤而出,她无法思考,只是干呕得厉害,想把锥心痛苦全呕吐出来,何必呢──?为什么──?你这个白痴法师……
一个力道把她往后抓,奎儿从暗袋胡乱掏出一块尖石,往那抓住她脚的玩意儿大力砸去。
若是常人,早就吃痛缩回手,但是死人无须怕痛。那具僵尸死死箝住她的脚踝,另一只也在紧跟在后头,往她的方向慢慢伏进。它们死神阴影般笼罩过来。
她与那活死人缠斗了起来,才狠狠打破第一只的头,另一头又压了上来。奎儿翻滚踢蹦,一只手死死把那玩意的牙齿推离自己;另一只手奋力地不让那伸到她的脖颈处,露出指骨的脏手掐死自己。她的手早就脱力了,而死人的手是不会疲累的,利牙森然逼近,眼前一阵发黑,满脸胀红,就快要晕了过去。
忽而,尖锐鹰啸,破空而来;沙尘走动,砾石纷飞。
她不过眨个眼。啪、耳边响了下,本来抵死撑住的右手一轻,那玩意儿该有脑袋的地方就空了,头颅已经落在地面打转、滚动。
奎儿猛地抬头,只看到一个影子、一阵风暴、一道闪电。
那道黑影摧枯拉朽地焚烧一切,所经之处是全盘倒的毁灭、取消、震慑,她的眼根本追不上那道风影,毕竟,凡人──怎能看清闪电,只有祂想停,祂愿意让你看清,尔等凡众才恩准看清。
黑色的身影,风驰电掣地直射向亡灵霭海的边缘,才止住脚步,动作稍滞。
奎儿这才看清来人,与她手中那微微颤动,从绝望中披荆斩棘破开生路的神器。原来仅是柄尚未开锋的礼仪长剑。
面对虎虎吼动的恶灵海,她仅仅很缓──很慢──又很重地的摆出一个起手式,天地万物都要屏息,时间暗流也为之顿滞──倏地,她迅雷不及掩耳地扬起长剑。
随她动作,空中就像被无可违逆的神灵拂过般,气劲横流,大气颤动,凶恶无比的亡灵也成了暴风雨中的凋零蝴蝶,扇破身体被吹卷入天际;紧接着,她高高举起的手,挟带耀眼斗气,开天辟地般往下一劈。
斗气绽放似艳阳,黑夜闪亮如白昼,连最后一点顽固游离的怨灵也哀嚎着被生生消灭。
闪电……
刺目强光占满眼帘。失去意识前,盘据奎儿脑袋的是一件无聊锁碎的小事。那是退役军人的斗技士们常哼唱的,一首恶俗的十六段七言句式绕耳小调。它的第一个四段起唱好像是这么开始的。
哀呦稚嫩新兵啊、老兵英勇要如我、可是真正不容易
没缺胳臂没缺腿、没掉脑袋没少眼、通通只须一要诀
再来说得可听好、看到马上拔腿跑、英雄气概别再想
浴血战场拜拉耳、最最可怕就是她、黑色闪电紫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