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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 流年

如果你想了解孔令辉，你该去找谁呢？当然是刘国梁。

如果你想了解邓亚萍，你该去找谁呢？当然是乔红。

反过来也是一样。

但王楠与张怡宁的关系，和上面的两对还不完全一样，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也许是中国乒乓球队几十年来最复杂的关系，不仅复杂，而且微妙，而且要考验两个人的境界。

实际上，不在球技上和为人方面达到她们两个那样的境界，要想钩织成这种关系，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她们两个的境界，打出了她们两个那样的球，也创造出她们两个之间的关系。

——节选自《乒乓世界》05年5月刊卷首语

2000

《乒乓世界》去国家队采访，问张怡宁和王楠对彼此的感觉。王楠的回答很简单：“张怡宁挺单纯的，是个好人！”同样的问题问起张怡宁，她却不能用一句话来概括。

张怡宁自己也不知道，应该对王楠是个什么感觉。

2000年，王楠最辉煌的时期，张怡宁最点儿背的时期。王楠是女乒绝对主力，第一单打，连续两年世界排名第一，悉尼奥运会一号种子。

同时，张怡宁为参加悉尼奥运会女单比赛做好了各种准备。然而在吉隆坡举行的世乒赛女团决赛中意外输给对手的一场球改变了她的前进轨迹。受这场球的影响，张怡宁在随后的奥运会预选赛中也没能调整好状态，错失了参加奥运会的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张怡宁真是“一黑到底”，全国乒乓球锦标赛两负白杨，与团体、单打两项冠军无缘。

如今天之骄子去了澳大利亚，倒霉蛋终于开始思考，楠姐对于自己，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想要超越想要击败的人，毫无疑问。

世纪之交，王楠连年世界排名第一，张怡宁由于在各类公开赛上的出色表现排名攀升至第三，两个室友有了直接的利害冲突。1999年，45届世乒赛，张怡宁来到决赛赛场，看到此前一直站在场边給自己加油指导的楠姐就在球桌对面粘球拍。尽管赛后跑去对楠姐念叨与其先2:0后2:3被削回来还不如一上来就3:0被削下去，可张怡宁自己也承认，战术上心理上都是自己输，楠姐连续压制反手那招得好好学。

后来……后来王楠就成了张怡宁的心魔，训练和比赛上都是。张怡宁和王楠同属于李準教练指导，老张想找楠姐的时候发现她和李指在对拉，想找李指的时候发现他在給楠姐喂球，总觉得挺孤单的。再后来大大小小的比赛，一路杀进决赛后看着对面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就觉得冠军也好什么也好，可望而不可即。

看到楠姐就会辜负了父母选名字的美意，张怡宁的心会变得躁动而毫不怡宁啊……

“老张老张~”对人生的思考被打断，张怡宁抬头看见李晓东教练。“王楠悉尼回来调到我们组，你先帮她把东西收拾下？”“好。”“呃……你能行？”“她衣服都是我帮她洗。”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好么！自己早就不是当年生活自理不能的愣头青了……都和楠姐同屋五年了。楠姐从替自己收拾衣服打扫房间，到手把手教会自己擦地归置冰箱，再到懒病发作把衣服乱堆洗衣机再被自己忍无可忍清洗掉，自己逐渐学会做家务照顾人还真是她教（逼）出来的。

这种生活中的关系，大概会让我们不仅仅是对手关系……吧？

张怡宁刚进国家一队的时候，王楠已经是绝对主力。当年小队员们被大队员瞪一眼都战战兢兢，对打也不敢赢球。虽然张怡宁从没吃过这一套，寻思着“这么简单的事我这么容易就做到了 你还不如我呢 你赶紧下去吧” 就把能打倒的全拍飞，可也是知道国家队并非那么单纯，因为一两场输赢球搞得朋友陌路也不是没见过。

但是是楠姐的话就没问题。和王楠相处太长时间了，就特别坚信哪点？做什么样的人，打什么样的球！虽说和楠姐打了这么多年的球，场上是对手，但场下分得特别清楚。比如说，她心里特别清楚，什么是黑，什么是白！她明白我什么人，也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她很真诚！

亦师亦敌亦友，要分清什么感觉，球桌上见真章吧。

耳边传来李指的声音，“王楠分去别的教练组了，高兴吗？”

“……高兴”张怡宁看着对面的李菊，握紧了球拍。

什么第二名，第二名什么都不是，只能是第一名，张怡宁只为冠军而来。 而自己想要去挑战的第一名，从来只有一个人。

李菊曾与王楠齐名，而张怡宁从18岁开始，几乎碰李菊一次赢一次，直接让她退出一姐竞争，不久后退役。

2000年悉尼奥运会，王楠获得女单女双两枚金牌，一姐地位无可撼动。

2004

雅典奥运会女乒单打八分之一决赛，王楠1-4负于李佳薇，爆出最大冷门。

离开赛场穿过走廊，走惯了的路却显得如此漫长。疲劳地站在宾馆门前，门从里向外推开了，王楠抬头看着眼前小孩儿的脸。谁说老张总是面无表情啊，一眼看得出脸上别扭里带着难过，明明输球的是自己，怎么这家伙一副受委屈的样子？也是喔，虽然老张从02年底就世界排名第一，但大赛总是不胜自己，还有人说她“排名第一，世界第二”，大概盼着能与自己对决也盼了很久吧……

“楠姐……没事吧？”“没问题，你放心。”

就算有事，也不能说。明天就是双打决赛了。

2003年，很少打双打的张怡宁被安排和王楠配双打。都知道老张的目标只在单打，双打也好团体也好从没考虑过。原本只为了完成任务的双打对张怡宁的影响之大却出乎意料，一旦双打成绩不佳，张怡宁的单打也会发挥失常，为此还挨了自己和李指不少骂，听说有一次还当着李指的面直接砸折了拍子……不能因为自己的低落影响老张的情绪。

1平、4平、5平、7平、8平……决赛对阵韩国的李恩石与石恩美，第一局就争夺激烈。蔡导叫了暂停。

张怡宁喝完水擦着汗，听见耳畔的低语，楠姐的发丝搔在肩上，“老张，下个球你发”“好”

楠姐左手将，天生的跑位优势，双打的经验也好技术也好都是世界顶尖。从配合的一开始，两个人都没商量过，就由王楠主导指挥。

发球、侧身、对拉……“王楠摆短后吊对角得分，王楠/张怡宁以9-8领先！”

之后的比赛再没什么可说，11-9、11-7、11-6、11-6，这样就以4-0的总比分击败韩国对手夺取女双冠军。老张和楠姐相视而笑，从技术上的互相磨合到感情上的交流和沟通，这块金牌是对两个人并肩作战这段日子的认可。

颁奖仪式完毕，张怡宁摘下金牌握在手中。随着王楠的意外出局，中国队女单夺金的任务全压在了第一次参赛的张怡宁身上，她将对阵几乎未在国际比赛上露面，技术打法不明的朝鲜选手金香美。

8月22日，站在单打的冠军领奖台上，张怡宁想着两天前双打决赛入场时，楠姐偏过头来对自己笑，“没问题，张怡宁，你一定要相信我，我现在感觉非常好”。“我从来就没有对你不相信过，我太相信你了”。

张怡宁轻叩着胸前的金牌喃喃，声音轻得好像许诺。我一直都信你的。

所以也请相信我，即使你出现意外，我也不会让这个位置旁落。

张怡宁在交给《乒乓世界》的稿子中写到，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一个重要的人，不一定是你的亲人，也不一定是你最好的朋友，但会直接促使你走向生命中最辉煌的时刻。

雅典奥运会结束后，国际乒联主席沙拉拉宣布：2008年奥运会将以团体比赛取代双打比赛。王楠／张怡宁的奥运女双冠军组合，一经亮相，便为绝唱。

2005年，张怡宁获得世乒赛冠军，实现大满贯，成为中国女乒毫无争议的领军人物。

2008

北京奥运会女乒单打铜牌争夺战结束，郭跃战胜李佳薇，提前确定女乒赛场上三面五星红旗同时升起，蹦蹦跳跳地准备去看楠姐和宁姐的决赛，却看见宁姐抄着箱子面无表情地走出来，又和李指一起被宁姐撂下的一句话震在当场，“看看今天晚上到底谁狠！”

“……”郭跃望着远去的修长瘦削的背影，“李指，宁姐这是要去和楠姐拼命啊。”

“……”张怡宁活动着酸痛的手腕，不合时宜地有点发愣。“楠姐，你狠……”

从00没去成悉尼，到04楠姐被爆冷，再到今天，张怡宁无数次地思考过，在这最高体育盛会上和楠姐对上的话，楠姐会采取什么战略，自己会怎样应对，我们会有什么样的结果。按照楠姐一贯沉稳的打法，应该是防守为主进攻为辅，根据现场情况随时调整打法，稳健求胜吧。

所以说这是怎么个情况？！

场上的情况似乎比以前掉了个个儿：一向沉稳的楠姐搏杀是从未见过的凶狠，抓住每一次机会进攻，自己接球时都能感受到手腕上的冲击力，而面对楠姐习惯进攻的自己只能采取守势。

突然理解了楠姐为什么说自己像兔子，因为现在楠姐每打一个球的叫喊声都像野兽的吼叫炸响在耳边啊！电光火石地，王楠拿下第一局。

从第二局开始，王楠搏杀的机会越来越少，成功的几率也越来越小。张怡宁茫然而又了然地开始了反击。

04年雅典奥运会结束后，尤其是楠姐结婚之后，媒体的提问愈发露骨，“王楠怎么还不退役？”尽管自己对着话筒振振有词，“我倒觉得她还是不退役好。王楠是很优秀的一个人，她现在还在坚持，值得我们学习。她对我一种激励，也是我的榜样。而且有各方面的压力我们在一起还能互相分担一些。”

可当面对楠姐，“还是先别退役吧”这句话，终究不可能说出口。

女乒前两位领军人物，曹燕华在22岁退役，邓亚萍24岁，激流勇退的她们留给体坛一个光芒万丈的背影。其实陆指、施指他们说得对，不管你之前有三十个还是一百个世界冠军，绝大部分国人记住的都是你最后一次奥运会的表现。

所以当张怡宁听说楠姐决定留下来冲击京奥时错愕了。如果是自己的话，有什么理由让自己旧伤叠着新伤去和后辈们竞争，被年轻人当成靶子来打？楠姐你……到底想要怎样的结局呢。

四比一的一声哨响，张怡宁在场边呆住。怎么就……结束了呢。

王楠从开局到最后一个球落地，一直挺想笑。1999年世乒赛第一次和老张会师决赛，李指给小孩儿别号码的时候老张一直在抖。今天最后一次，第一个球开出去就发现，对面的人带着一脸发狠的表情其实整个人都是僵硬的，就像是在“碰”球。兴奋也罢紧张也罢，十年啊，小孩儿总有没啥长进的地方。

比赛结束击掌的时候，王楠发现这些年来自己已经熟练掌握了一项技能，从老张那缺乏表情的脸上看出她在想什么。

我擦这么一场巅峰之战怎么也得打个三比三第七局十比十再各看天命吧，一个球不来回抽上十来板一场比赛不打上两个小时怎么也对不起这么些年的功夫吧，怎么着就赢了呢？怎么着就这么快的赢呢？

对不起啊老张。30岁已经衰退的体力也好，腿上腰上的旧伤也好，就算坚持到2008年北京奥运会的决赛，王楠也不能给张怡宁一场张怡宁盼了八年的打到极致的比赛了。

就让你楠姐任性一回，从一开始就把技术和力量发挥到极致，再不管什么胜负和战略吧。只是尽可能地多在比赛场上打一会儿。

二十四个世界冠军、世乒赛女单三连冠、四块奥运会金牌、团体单打女双混双全满贯……乒乓球带给王楠最相亲相爱的回忆，就是最后输给张怡宁的这场球啊。

我们曾经共同创造了一段历史，现在我希望我的结局由你来给。

只由你来给。

2008年8月22日，在获得北京奥运会乒乓球女子单打亚军后，王楠宣布退役。

1996

亚特兰大奥运会结束，一群新进入国家队的小队员叽叽喳喳地来到一队观摩冠军前辈们打球。技术细腻全面的杨影、女子技术男性化的李菊，还有横扫六合的乒乓女皇邓亚萍，小女生们各奔自己的偶像而去。而张怡宁走向了一张略显冷清的球台。

这次参观结束后一个队员问老张“你怎么爱看她打球啊？总觉着在场上打球扭扭，跟大虫子似的，使不上劲儿啊。”老张仰天，自己也说不清楚。

那时也不知道为什么，觉得那个人打球就是特别漂亮严谨，用心程度都和别人不一样。原本也没想待那么久，不知不觉却看完了整局练习。

王楠结束了一局球，感受到身后定定的视线，擦擦汗转过身——

1996年的国家队，是巨星隐退的时代末章，是新秀云集的生气勃勃，是称霸乒坛的王者之师——

——是张怡宁遇见了王楠。

-----------------章四FIN-----------------

这是最长的，也是最早开始构思的一章。

LZ觉得，对于隔了半代，巅峰期彼此错开的运动员来说，宁楠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她们没有既生瑜何生亮的怨念，没有前浪被后浪追赶的无影无踪的悲凉，没有因为互相牵扯谁也不能大满贯的遗憾。有的是场上对决精彩场下相处温柔，有的是顺利交接棒巩固女乒霸主地位，有的是对彼此的信任和期待。

张怡宁遇上王楠，是彼此的幸运与成全。

以下为主观性及带入性极强的脑补，反白。

2000年。

张怡宁一直想要追赶王楠，击败王楠，对楠姐抱着相当复杂的感情。而楠姐对“她可是要超越你的人”的说法付之一笑，表示看到老张的进步非常高兴。

或许你与我之间，从来都是我比你更在乎。

2004年。

雅典奥运会后领军人物交接棒，楠姐在考虑退役的问题，老张在各种采访中表示不希望楠姐走。05年全运会决赛，老张和楠姐的一场精彩对决让楠姐重新获得了冲击京奥的信心。

2005年5月，就在全运会刚结束时，楠姐被男友求婚，于同年在威海领证结婚。

2008年。

女团决赛结束后楠姐、老张、跃仔接受采访，互相爆料。楠姐在诉说老张刚入队时生活自理不能后来愈发贤惠后来了一句“她将来的老公要感谢我”。随即楠姐宣布退役，与丈夫在烟台举行盛大的婚礼。

一年后，张怡宁帮培养自己的北京队打完全运会，结婚退役。

老张继续打下去的话，她超越楠姐的奥运金牌数成为第一人的可能性很大。可当促进自己走上巅峰的那个人离开，一直向往的位置也没什么吸引力了。

1996年。

刚见面时，张怡宁15岁，王楠18岁。三岁的年龄差其实算不上什么，老张又是个淡定成熟的性格。可老张当时刚离开父母，脾气又倔强单纯，而楠姐已经独立生活多年。张怡宁遇上王楠后，开始学着洗衣服擦地，学着照顾人。以后的日子，说老张是被楠姐一手带出来的也不为过。

人生若只如初见呢。熊孩子小张与王楠大姐，这个初见时迅速拉近两人关系的定位，却也成为了一生的桎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