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日醒來的普蕾希亞，面臨前所未有的強烈頭疼。

昨晚做了最清晰也是最殘酷的夢。

夢裡傷害無數人的她──連續兩次無能保護孩子──最後孤獨墜入黑暗，誰也沒因此獲得救贖。

撫平不了已造成的傷痕。

懊悔和慚愧，讓最仰賴自己的人失望，籠罩內心的是萬般悲悽。

「……母親？」稚嫩年幼，卻充滿沉穩的音調，從廚房流理台右方傳來。普蕾希亞關緊水龍頭，低下視線，迎向那雙與神情相同、反射出關懷的美麗紅瞳。「您還好嗎？剛才早餐時您也有點……魂不守舍。」

「我沒事，Fate。」普蕾希亞嘆了口氣。讓孩子擔心，實在是母親失格。

她擦著洗完盤子的雙手，觀察正幫忙將餐盤抹乾的孩子，Fate專注認真的側臉，偶爾抬起眼眸不太確定地望過來，都讓普蕾希亞湧起一股由衷的溫暖和感動。

「對了，艾莉希亞呢？」吃完早餐後就跑得不見人影。

「在附近而已，請不用擔心。」Fate謹慎地回答：「我有安置一個短時間的追蹤魔法，如果發生什麼事，我會立刻知道。」

「辛苦妳了呢。」

「一點也不會。」金色的頭搖了搖，唇角勾起靦腆微喜的淺笑。

住在郊區的普蕾希亞有兩個女兒，今年六歲的艾莉希亞與Fate。相比起稍微病弱、容易發燒感冒，平日卻比誰都活潑開朗的姊姊，身為妹妹的Fate正好相反，她文靜而過於害臊，對人們互動相當敏感。

但兩人都是同樣溫柔的好孩子。

由於艾莉希亞的虛弱體質，Fate始終承擔著保護者的角色，當這孩子某天展現從書本自修而來的追蹤魔法──為了能更妥善注意總四處去玩的姊姊──普蕾希亞才知道，原來Fate繼承與自己相同的雷電轉換資質魔力。

由於某些原因，這個家庭的三人都同意，暫時過著稍微離群索居的生活，所以兩個孩子目前沒有上學的安排，教育知識甚至魔法研修的責任，全落在普蕾希亞一人身上，不用多說，對於這位任職於管理局中央開發機構的開發部門主任而言，身兼數職的單親媽媽要照顧兩個孩子，實在有些吃力。

「Fate，妳也跟艾莉希亞先去外面走一走吧，接下來就是學習的時間哦。」

今天是普蕾希亞難得的休假，預計早上悠閒渡過母女相處的時光，但也得抓緊機會讓孩子修習應有的知識。

有時她會覺得，一次給予大量進度的功課，對孩子們來說是否太沉重呢？但是，對科技與數理具備敏銳感觸的艾莉希亞，似乎很喜歡花時間解決母親設計的題目，而Fate在研究魔法技術時，也會發出平時罕見的興奮笑聲。

不管由誰來評論，都會說這是幸福的家族光景吧。

然而，普蕾希亞心底總是有份不安，是這份不安引導向昨晚的惡夢嗎？

因為繁忙工作而無法好好陪伴孩子、有需要時總是很難找到人──這樣的母親，我……真的讓艾莉希亞和Fate獲得快樂了嗎？

「母親，」Fate在喊了幾聲後，發現母親又陷入無人能解的沉思，她只好羞赧地拉拉大人的衣袖，普蕾希亞立即下意識地蹲下身，聆聽孩子想說的話。「沒有再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嗎？」

普蕾希亞微笑地摸摸她的頭。「Fate已經幫媽媽很多忙了，接下來是妳休息的時間，跟艾莉希亞一起去玩吧。」

「好的。」Fate表現出跟艾莉希亞一樣的反應，在被最喜歡的母親摸頭誇獎時，臉頰暈紅地瞇眼而笑。

──我這麼做是正確的嗎？

看著Fate離去的背影，普蕾希亞忍不住揉揉眉間。

中央開發管理局的任務，比以往她所面對的更繁複更危險，要完成計畫的時間也長達兩三年，中間如果有任何情況發生，恐怕又需要更久的時日。

但是，也不能這麼拋下一切，捨棄團隊中信任她的夥伴。

普蕾希亞的研究工作若是成功，無論管理局或民間魔導師，都能藉此提昇整體的魔導儀器與術式演算，以更安全的方式突破界線，將來在逮捕犯罪者與供給各世界能源的領域中，無疑是改變傳統規則的新展望。

“對任何人而言，這都是最好的方法。”那日，一名隸屬總局戰技教導隊的少女，以參與這次共同研發計畫的代表身份，前來辦公室與普蕾希亞詳談。少女那對清澄的藍色眼眸，如今回想起來，總覺得與昨晚夢中小小的白衣魔導師十分類似。“普蕾希亞女士一定也能體會，用來保護他人的力量有多麼重要。”

“確實是如此，但……”

“擔心若是接受任務，會少些時間陪伴兩個女兒吧？”

普蕾希亞苦笑地點了頭。“在作為科學家之前，我是個母親。高町教導官應該比較難明白這種心情，然而……在母親心裡，孩子的幸福更高於魔法進化。”

“雖然我還不能明白當媽媽的心情，但我很清楚想守護重要之人的決心。”這麼說的高町教導官，臉上浮現16歲稚齡不該擁有的覺悟線條。“所以，我與總局促發此次研究計畫的閣下們，都很尊敬您的想法，也對於能給您考慮時間這件事、深感光榮。”

不論怎麼說，您都是傳說中的大魔導師Precia‧Testarossa──誕生於遙遠的邊境管理外世界，卻享有歷戰美名的Ace of Ace，在提到大魔導師之名時，露出一抹奇特微妙的笑。

遺憾地說，都已經是三十幾歲的人了，普蕾希亞卻琢磨不出這名少女笑容後的涵義。

“那麼，就請總局先給我一點時間考慮吧。”

“我明白了。”

最後，當然的……普蕾希亞答應加入並主導整個研發計畫。

偶爾高町教導官為了測試新武器，來到開發局討論開會後，兩人會相約去餐廳共度午飯時光，她似乎對普蕾希亞的兩名女兒相當感興趣，而或許是同樣具備魔法才能的因素，與她用餐的話題更時常圍繞在Fate魔法技術上的進度。

終於有一天，高町教導官這麼提議了：“普蕾希亞女士，何不試著讓Fateちゃん接受總局訓練，進而取得魔導師執照呢？”

不知道為什麼，談著談著，這位年少的教導官自然而然地給了Fate這個暱稱。

“總局訓練……？”

“是的。如此一來，也能稍微分擔您教育孩子的責任，而且跟總局同僚們在一起，那孩子也不至於感到寂寞吧。”高町教導官當時喝著紅茶，想了幾秒後，繼續說：“若Fateちゃん的魔法資質受到認可，或許還能讓她參加我的短期訓練──我對電氣轉換的魔力很感興趣呢。”

“那孩子只有六歲，魔力方面先不論，光從身體發展和骨骼結構來看，並不適合參與教導隊課程。”普蕾希亞拒絕了。高町教導官在總局裡的戰鬥狂外號，與她英雄般的壯闊資歷背負相同盛名。

“啊……說得也是。”呢哈哈哈、不好意思地笑著的教導官，倒是比往常所有時候更像名16歲女孩。

“但是，能得到總局Ace of Ace的賞識，那孩子一定會很開心哦。”

“……嗯，一定會露出溫暖的笑容吧。”若有所思的泫然語氣，高町教導官那張年輕得幾乎使人心痛的容顏，再度出現普蕾希亞難以理解的奇妙神情。“這次能夠得到最希冀的幸福，真是太好了呢。”

這次……。

這次？

普蕾希亞坐往沙發，一面回想昨晚的夢境，一面想著與高町教導官的談話。

不安感總是浮沈於表面，她想真的是太久沒休假了，一放假反而心情不安穩。

「──媽媽！」

「母親！」

忽然，兩個孩子匆忙慌張的叫喊，從門口伴隨紊亂的腳步聲一同傳來。

普蕾希亞別過頭，發現艾莉希亞懷中抱著嚴重傷勢的灰褐色山貓，跟在身邊的Fate也是一臉驚惶。

「艾莉希亞、Fate……怎麼了？」

「小貓受傷了！」艾莉希亞急得快哭出來。「媽媽、快救救小貓！」

「稍微有點魔力的感覺。」Fate相對之下比較冷靜，但眼瞳的紅也是感應情緒的朦朧。「這孩子恐怕是被魔法所傷的。」

「讓我看看。」普蕾希亞將山貓抱起，放在客廳沙發上，毫不在意價格不斐的真皮椅被血和髒污染濕。

當她一邊用治癒魔法，一邊探查魔力屬性與來源時，Fate正拍拍艾莉希亞的背，安撫擦拭姊姊的眼角淚珠。

「……這孩子……」普蕾希亞瞇起眼，停止治癒魔法。

「媽媽、為什麼不救小貓了？！」

「艾莉希亞……」Fate拉住緊張的艾莉希亞，她是個擅長察言觀色的孩子，現在母親嚴肅緊繃的臉部表情，並沒逃過她的注目。

「這孩子不是普通的山貓，而是使魔。」

「使……魔？」艾莉希亞對魔法術語並不了解，楞楞地望著站在隔壁、與自己分享同一張臉的妹妹。

Fate溫和地解釋：「是與人類魔導師締結契約的動物魂魄。」

普蕾希亞則接著說：「換言之，這孩子是有主人的，主人與其魔力連結、相互供應，如果貿然使用我的魔法，不僅可能無效，更有可能傷害牠和主人的連結平衡。」

「可、可是！這樣不是什麼都不能做了嗎？」

「Fate，妳在附近有見到其他人嗎？」

Fate搖頭。「小貓突然出現在樹林裡，現在想起來，如果是使魔的話……當時我感覺到的，應該就是傳送魔法了。」

「所以是被攻擊後逃走的啊……？總之先把牠叫醒，再送牠回主人身邊吧。」普蕾希亞手中出現一顆深紫**法光球，一接觸到山貓，便能聽到昏迷中的動物痛苦地喵嗚一聲，睜開那雙青藍瞳孔。「你應該聽得懂我們的話，也具備說話能力吧？」

山貓虛弱地眨著眼睛，四肢努力想起身，軀體都在顫抖。

「告訴我你的傳送座標，我把你送回主人身邊──」

「──不行！」山貓發出人類的語句與聲音，雖然微弱，卻毋庸置疑是年輕女性的音質。

下一秒，貓的形體轉化為人。

艾莉希亞睜大眼睛，Fate則立刻臉紅，用右手遮住艾莉希亞的雙眼後，自己很拘謹有禮地閉上眼。

因為，傷痕累累橫倒在沙發中的女性，光身赤裸，不著一物。

普蕾希亞雖然也有些意外，但並未對此多說什麼，只是為了兩個女兒好，脫下自己的外套，覆蓋在裸裎的使魔身上。「……妳不想回主人身邊？」

「我、我正是、正是從那個人……那邊、逃走的……」使魔抓緊外套，遮蔽胸前與玲瓏的正面下身，她似乎有著人類社會建立的羞恥心，這點讓普蕾希亞頗為好奇地挑起眉。

「逃走？那麼妳的傷……」

使魔從契約主身邊逃走是前所未聞的事，也是一種自殺行為。若契約主破除契約，切斷魔力供應，使魔就會回歸無知能的野獸，甚至死亡。

然而，使魔與主人關係不佳，卻是時常發生的正常情況，往往雙方只是處於互相利用的立場，誰也不相信誰。

山貓使魔緊咬下唇，縱使沒有回答，這份沉默已是最好答案。她深褐色的鬢髮垂落臉龐，漂亮的藍色眸子盈滿疼痛和脆弱，使那張清秀精緻的五官更顯立體……普蕾希亞皺起眉，看到這副人類模樣的使魔，已能隱約猜測使對方逃離主人身邊的理由。

「媽媽……」艾莉希亞拉拉普蕾希亞的袖子，哀求著說：「求求您救救小貓，媽媽。」

「母親……」Fate也強烈地希望使魔能平安無事。

真是的。普蕾希亞嘆了口氣，在兩張可憐兮兮的小臉攻擊下，輕輕點頭，要孩子別擔心。

她正面看向那名褐色短髮的女性，問：「妳叫什麼名字？」

「……莉妮斯。」

「莉妮斯，如果我告訴妳我有辦法強迫解除契約，再讓妳跟我訂立假契約直到妳傷勢痊癒為止──」

「──不、不行的！我、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

普蕾希亞無奈地看向天花板。她不是個態度強硬的人，朋友和工作夥伴也總說她太溫柔太好說話，但她還是知道何時該假裝出權威的一面。

好。普蕾希亞對自己打氣，讓臉龐適時展現與威沉口氣相應的肅然之色。「莉妮斯，如果妳不想尋求幫忙，妳就不該跟我們說不想回主人身邊，既然妳說了，妳有這個需要，我們也願意提供幫助，那麼妳最該做的是閉上嘴巴，乖乖接受。」

「母親……」在身後的Fate，不禁輕嘆苦笑，理解那個人的用意和笨拙。

艾莉希亞則崇拜地看著媽媽，她覺得媽媽是世上最帥氣最可靠的人。

莉妮斯抓緊外套的手，指尖發白，眼底也泛起隱忍許久的淚光。

一段時間後，她嘴唇輕顫，哽咽呢喃：「我……謝、謝謝妳們的幫助。」

「太好了！」艾莉希亞舉手歡呼，Fate也總算鬆了口氣。

「艾莉希亞，Fate，妳們先出去一會兒。」普蕾希亞交代：「儀式需要四小時進行，妳們應該知道怎麼做了？」

「是的。」兩個孩子都點了頭，Fate更說：「我們會小心不打擾您，母親。」

「媽媽，加油！莉妮斯也加油！」艾莉希亞走去抱住莉妮斯，對方愕然之後臉頰微紅，小聲地說了謝謝。「不用擔心哦，媽媽一定會讓妳很舒服的！」

莉妮斯的臉更紅了，普蕾希亞尷尬地咳了一聲，天真無邪、毫不認為自己說錯話的艾莉希亞，跟Fate一起手牽手離開客廳了。

「那麼……」氣氛僵硬幾秒，普蕾希亞勉強恢復正經神色，將莉妮斯攙扶起身。「我們開始吧？」

「……麻煩您了，那個……您的名字是？」

「普蕾希亞。那兩個孩子是我的女兒，艾莉希亞和Fate。」

普蕾希亞自己並不知道，提起孩子時臉上展露的笑顏，充滿無以倫比的情愛和溫柔。

這種表情讓莉妮斯不由得恍惚望著。

因為，她成為魔導師的使魔後，終於第一次能真正目睹、人類所謂的珍貴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