せつなとイース、ただ立ち尽くすのみ（7）
──赤衣的少女正與黑衣的少女戰鬥。
粉桃色長髮隨每一道旋身出拳而飛舞，宛若破繭而出、華麗炫目的蝶。
銀雪的髮在荒涼無物的空間兀自發光，如此冰清冷冽，不染一絲塵世污垢或雜質。
真紅的瞳映照血腥的雙目。
肢體的互撞、纏鬥、反覆攻防，激起一道又一道滿是恫嚇和震懾的颶風。
彼此嬌嫩清麗的臉龐線條激凜，都有著無人可阻的威勢，對她們而言，稚齡或性別早已不存在，無論有幸重生多少次，作為戰士永遠是自己千錘百鍊的宿命，正如這兩名互不認輸的少女與少女，永生會是兩條不可能同時存在的平行線。
正當勢均力敵的戰況開始要變得有趣，赤衣少女卻被無形力量拉開，使得凍人腥風瞬間煙消雲散。
她愕然地站在遠處，像個盡責的旁觀者，看著一幕無能阻止的畫面。
那名栗髮女孩壓坐在銀髮少女身上，瘋狂舉動接二連三，右手的刀刃無情貫穿瘦弱身軀，熟悉的可愛眉目充滿恨意地瞪來。
“這就是我的決定”雙手染血的少女，啞著嗓子，冷冷地宣示：“Eas、不值得拯救”
「呲………！」
冷抽一口氣，剎那從夢境驚醒，發現盜汗的自己正坐在床上，棉被落在大腿與床舖旁，右手直直伸出，像是想抓住什麼、又像想阻擋可怕的東西接近。
桌上鬧鐘安安穩穩地走到夜間11點23分。
又是這個夢。又是看不到結局、每次都向驚嚇與疼痛投降而醒來，連續四夜死皮賴臉降臨的夢。
剎那咬著下唇，神情極度困擾，右手壓住胸腹間，但那份使人暈眩的劇痛過了許久仍未消失。當身體未受有任何傷勢，體內各處仍舊竄生的痛楚對她而言就不陌生，有很多時候，她依然能清楚體驗到以前使用強化卡被荊棘纏身、吸收生命力的窒息，那份撕裂身心的恐懼不比實際上的肉體痛苦輕微。
直到最近在圖書館查找資料才知道，原來這種經歷就叫心理創傷，如同害怕打針的小孩子，只要踏入醫院便會覺得手臂隱隱刺痛。當她看到書上描述時，差點發出不可遏止的大笑，如果有誰更具心理創傷的資格，那絕對不可能是她，不可能是她這個加害者。
剎那繼續對胸腹間施加壓力，努力忽略類似骨骼斷裂的疼痛，接著雙腳觸地，走出桃園家的陽台。冬天的空氣稀薄，庭前樹葉上結著冰晶白霜，黑夜中的星辰比夏季剛來到這個家時，感覺還要明亮清澈許多，有三顆顯眼的小星構成配劍的模樣，那應該就是獵戶座了。
獵戶座奧立翁（Orion），海神普西頓的兒子，不但身手矯捷武藝高強，而且是一個美男子。他曾誇言天下無敵手，引起諸神不滿，太陽神阿波羅尤其忌恨他的俊美，在奧立翁僅被蠍子螫傷並未喪命後，阿波羅又找妹妹、狩獵與月亮女神阿爾特米斯（Artemis）去對付奧立翁，因為阿爾特米斯的箭術百發百中，且對親族忠心耿耿。
誰知阿爾特米斯看到奧立翁後，立刻被他的氣質所吸引，不但沒有殺他還愛上他，也沒有人知道，這場愛情開啟了月亮女神以淚洗面的悲劇。阿爾特米斯在奧立翁慘遭埋伏、奄奄一息的時候，哭著去求名醫救治，引起冥王不滿，向宙斯抱怨阿爾特米斯搶走地府的命定“貴客”。
宙斯覺得冥王說得有理，一道雷擊就把奧立翁和醫治他的名醫雙雙擊斃。傷心欲絕的阿爾特米斯要求宙斯，在把奧立翁放到天上的星座時，一定要安置最好最顯眼的位置，以便她晚上巡行夜空時可以看到他，並且避開天蠍，以免再被它螫傷。
……剎那實在不喜歡這個故事。
在她腦中，任憑己意宰制天下生命的宙斯，跟Moebius總統的形象重疊了。
“剎那ちゃん不正像阿爾特米斯嗎？”
“哎？”
“啊啊，說得也是…那麼、Love就是奧立翁呢”
某次練舞後，大家聚在公園休息，祈里聊到了這件事，美希隨即跟進。
“我、可是女孩子哦”Love當時一頭霧水，剎那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還不明白嗎？阿波羅要阿爾特米斯去殺奧立翁，結果阿爾特米斯卻愛上他，為他做了很多事，甚至惹火宙斯”
“蛤？”
當時，對美希顯然未完的分析饒有興趣的剎那，很可惜地被美雪小姐叫到一旁叮嚀練舞時的缺失，沒有聽到接下來的對話。
那時美希接著說了什麼？剎那凝望星空，分神地想，肯定是非常不得了的話，因為當天回家後的Love，臉上一直掛著妙不可言的表情。
剎那深吸口氣，脊髓升起一陣輕顫，並非由於太冷，僅是因為想起了Love，身體便產生共鳴似的反應。她不由得走到Love的窗前，一手放在冰冷玻璃上，對是否要拉開窗的衝動躊促不已。她知道Love沒有上鎖的習慣，這很危險，剎那警告過好幾次，Love卻總是不聽。
至於理由，剎那也是清楚的──她自己本身，就是Love必須維持這個壞習慣的主因。
這樣子，剎那不想要一個人的時候就可以來找我了，Love不是這麼說過嗎？
她朋友所不知道的是，剎那無時無刻都不想要一個人。
「唉……」
好痛。
赤茶的眼緊閉，固執地抵抗肋骨劇痛。
她不喜歡疼痛，也不想忍受疼痛，但在必須忍受疼痛的過程裡，不知不覺產生了某種怪異的滿足感。
藉由一次次迎接痛覺肆虐，她似乎也在對著過去的墳塚獻祭自己。
她的心帶領她迎向嶄新人生，諷刺的是，也正是這顆心，命令她必須花上一輩子來回顧過去。
在救出媽媽的時候，剎那就下定決心，已經夠了、我想得到更多，想開拓真正的人生。
可是隨之而來的威脅又澆熄了這份勇氣。
比起改變或信任同伴，她還是選擇老路，被不依靠別人、凡事都想自己一人解決的孤僻所支配。
犧牲自己很容易，犧牲別人卻很困難。
Love…。剎那喃喃地在心裡告解。
很痛。我現在、全身都好疼好疼，Love，我想見妳。
想聽妳說一句，不要緊了哦、剎那。
再跟我說一次吧，Love？
再說一次……我會在妳身邊，剎那。
我快瘋了。剎那揉著開始漲痛的太陽穴。
居然在幻想世界裡自言自語。
僅隔一道窗戶，明明只要打開就能見到真實的Love，為什麼要一個人站在窗外，吹著寒風，忍下疼痛和孤單，繼續在幻想裡尋求滿足？
──也許不是瘋狂，只是心裡的膽小鬼作祟。
「…好了、好了，Chiffon，我帶妳看星星，看完就快睡覺，好嗎？我很睏的──────耶？剎那……？站在外面做什麼？」
正當剎那決定無視千頭萬緒回到房內繼續對抗心魔時，窗戶被打開了，抱著Chiffon左搖右晃、頭髮朝四方各處翹起的Love，詫異地跟剎那面對面。
「啊……我……」突如其來的相遇，美夢眨眼變成現實，使人不知該怎麼反應。
「唔」Love偏著頭，注視剎那微紅的臉。「做惡夢了嗎？」
那聲音過於溫柔，使剎那已經硬擠到嘴邊的“我沒事”頓時消弭蹤跡。
不知道是什麼樣的情緒激勵內心，她抿緊下唇，攤開雙臂一把抱緊Love。
「啊、剎、剎那？！」
Love 的反射動作是把Chiffon高高舉起，免得剎那有些用力的擁抱壓痛這名還在成長中的嬰兒。在呆呆地任由剎那抱住的幾秒鐘裡，能感覺到懷中少女呼吸時搔癢頸後的氣息、胸貼著胸時傳來的心跳、清新舒爽的洗髮精味道…柔軟嬌弱的軀體……總總屬於剎那的一切充斥Love的感官，使她忍不住紅起耳根子。
「…今晚、想跟我一起睡嗎？」
剎那安靜地點點頭，沒有鬆開擁抱。
Love不禁笑著看了她一會兒。有時候，剎那比Chiffon更像個小孩子。
說到Chiffon。她抬頭看向仍被自己舉高在上方的嬰兒。
「剎那今晚要跟我們一起睡，Chiffon，能乖乖的嗎？」
Chiffon吃吃笑著，雖然一點也不清楚，但就是喜歡這句話，喜歡“剎那要跟我們一起睡”。「せちゅな～～」
「抱歉呢，Chiffon」剎那鬆開擁抱後，對著飛出Love手掌、漂浮地來到自己懷中的Chiffon道歉。今晚，要請妳把Love分我一點點。
兩名少女在選了喜歡的位置後──剎那睡在牆壁內側、Love躺在能舒展肢體的床沿外側──共同蓋著一條棉被，枕著一個枕頭，面朝面側躺下來。
「剎那、怎麼了？」發現到對方皺著眉間，Love輕聲問：「哪裡不舒服嗎？」
「…有點疼」剎那摸摸胸口，在Love警覺地正要用手肘撐起自己時，她輕輕按住她的胳膊。「只是老問題，我沒受傷，不用擔心」
「老問題？」Love看起來還是很緊張，躺回枕頭上的身體稍嫌硬直。
「我不要緊」
「…剎那一直都這麼說」Love伸出手，輕柔地將黑色的髮撫往後方，這樣的動作持續著，像在摸小狗一樣，剎那鬢角的髮被撥開，露出小巧的耳朵和精秀的髮線。「妳應該知道，這句話不管由誰來聽都很沒說服力」
「嗯……」似乎沒有聽到那句關懷中帶點無奈意涵的敘述，剎那閉著眼睛，唇邊洋溢淺笑。「…Love、我喜歡這樣」
「這樣？」能從聲音中聽到笑意，Love的手繼續撫著剎那的髮。
「當妳這麼碰我的時候，疼痛變得可以忍耐，我只要感覺妳的手，其他一切惱人的事就不會存在」
電擊似地，Love忽然停下動作。
「為什麼停下來了？」剎那睜開眼睛，朦朧的瞳暗示這是一名無邪而敏感的女孩。
「…喔、抱歉，我只是…」Love清了一下喉嚨，手開始再度先前撫髮的動作。
剎那非常滿意地又閉起眼睛。
她雖然不常提出要求，但當她確實說出口後，她就追求著比美希更徹底的完美。
五分鐘經過，確定剎那已經睡著了，Love苦笑地將手放回自己的大腿。
對她來說，跟剎那一起睡覺，變成一件越來越難平心靜氣執行的艱困任務。剎那的髮香與熱度，只要伸出手就能佔有的身形弧度，在夢裡叫著Love、枕邊囈語時的甜蜜聲音，這些事物的存在擁有巨大魔力，只要一個不注意，就能輕而易舉淹沒Love的理智。
小心翼翼轉過身，背對剎那，Love強迫自己不要想東想西，快點入睡。一個多小時，就在剎那的手臂攬著Love的腰長達一個多小時後，她終於受不了這種折磨，準備拿開剎那的手，起身下床。
「…要去哪裡？」剎那沒有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問著，手臂頑固攬緊。
「我、我要去上廁所…」
「…快點回來？」
「當然、當然！」
這個急切的保證似乎使剎那安心了，手臂鬆開，乖巧地放在枕頭邊。
Love逃到樓下廁所，在解決生理需求後，沒有急著回房，反而坐在廚房椅子上，苦惱地打著手機簡訊。
“ to 美希たん：
剎那來找我睡覺了！”
這實在是一封毫無意義的SOS，但她就是必須告訴別人，任何人都行，她希望自己的焦慮和無措能藉由短短幾字傳達出去。
“ to Love：
快去跟剎那睡覺！”
十秒後便收到回覆。最注重早睡早起美容覺的美希，這時居然還醒著，真是奇怪的大事。Love馬上忘記自己的苦惱，關心地打下疑問。
“ to 美希たん：
為什麼還醒著？”
又過了十秒，手機的通訊鈴聲響起，Love按下通話鈕，美希的聲音劈頭便道：“我在趕功課，而且沒有人陪我睡覺”
不管做什麼都能按照進度表完成的美希，居然要寫作業直到三更半夜？Love的疑惑與擔憂同時加深。「難道今天功課很多嗎？」
“不是這樣”能聽到歎息，並非基於煩惱，而是如釋重負的輕快。“這幾日我跟和希聊天都聊太晚了，所以……”
向來對弟弟有過保護情結的美希，最近好像越來越嚴重了呢。
Love覺得這種傾向或許跟洋館裡Norza給她們看到的不幸世界有關。
「美希たん、不要緊嗎？」
“這是我要問妳的話啊，Love。跟剎那發生什麼事了？吵架？”
「一點也沒有呦。剎那還是一如往常，不管在學校或在家裡，每天都認真地完成所有的事」
“妳覺得這樣不好嗎？”
「我不知道…我不想要剎那勉強自己。我偶爾會想…當初強硬把剎那帶回家，是不是正確的呢？我是說……也許、也許剎那有比待在我們家更想去的地方，而且那個地方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必須很認真很拚命不可」
“……最初確實是妳硬逼剎那參與妳的世界，但即使如此，剎那還是有機會離開，她還是能夠選擇不融入妳的生活和妳的家庭，她卻沒有這麼做。Love、還記得以前聊到獵戶座的故事時，我跟妳說的話嗎？”
「記得」這次換Love嘆了口氣。
剎那把妳說得每句話都記在心裡、完成每件妳需要她幫助的事，不僅因為她是個認真到近乎笨拙的孩子，更重要的是，她選擇以妳的方式過活──她想要讓妳幸福。
「我想要她讓自己幸福，美希たん」
“那麼，妳就應該告訴她”
「──Love？」剎那的聲音突然從廚房門口傳來。
Love第一反應就是按下通話斷線鈕。
「剎、剎那？！」難得的高調尖聲，聽在自己耳旁都頗為歇斯底里，Love乾咳幾聲，想找回自然口吻。「怎麼了？妳怎麼…下來了？」
「妳說會快點回來床上，但妳沒有」剎那打了個小小的呵欠，晨日總是梳理整齊的黑髮，此時在髮尾翹起可愛的凌亂弧度。
她根本就還沒睡醒嘛！Love暗自吐了口放心的大氣。
剎那一邊揉著眼睛，一手整理肩膀的髮，但因為還沒睡醒，不管再怎麼整理都會巧合地漏掉真正需要整理的部份。她走到Love的身邊，拉開椅子後，一臉呆然地坐下。
「…這真的很奇怪」
「什麼、什麼事？」Love狐疑地眨著眼睛。
「當妳不在我身邊時，我會回到夢裡」剎那的嗓音猶如隱晦不明的故事，除了靜待諦聽，無其他方式能詳知後續情節。「但是，當我在夢裡時，妳總在我身邊」
──完全聽不懂。
Love緊皺眉頭，絞盡腦汁，卻還是無法明白剎那話中的涵義。
「這是不好的事嗎？」
「要看情況」剎那嘆息。
如果出自其他人之口，Love一定會覺得自己被敷衍了，且敷衍技巧極端拙劣，但剎那不同，剎那只會說出她知道的事。相比起本人的思慮周到與體貼天性，剎那的誠實有時就格外使人招架不住，正如現在，她一定不知道，“要看情況”才能確定Love存在於夢中或現實是好是壞，這句話有多麼打擊他人自信，多麼地…讓人難過哀傷。
「啊、對了，剎那，想不想喝點可可亞？」失落的時候還要強顏表現欣慰實在太難，Love走到洗滌台前方，裝作忙碌地翻箱倒櫃，找著其實很清楚就放在上面櫃子數來第三格的可可亞粉，只想背對剎那以免心事被看穿。
剎那沒有說明的是，最近Love出現在夢中的情況之糟，以步步殺機來形容也不為過。一切並非絕無挽回餘地的旣成結果，但夢境也因此更顯殘酷，每次醒來都有著劫後餘生的悲悽，認知到有些傷痕永遠不會癒合，有些痛，一生都會與記憶重生輪迴。
這是心靈最黑暗的一幕，剎那怎樣也不想把Love捲入。
「Love…妳能幫我泡嗎？可可亞」
「咦？」Love驚訝地回頭看剎那，楞了一秒後才回答：「喔…當然可以」
不能說Love大驚小怪，平時剎那總是喜歡自己泡熱飲，她中意非常熱、非常甜、或是非常苦到會讓人臉皮皺成一團的口味，那些熱到幾乎不能用手拿的東西要如何放入嘴巴吞下喉嚨，一直是Love難以理解的生理奇蹟──Labyrinth國民的舌頭是不可解的神秘。
沖著兩人份熱水，拿出薄荷汁和草莓牛奶等待調味，Love聽到剎那這麼問：「妳曾經想過嗎？如果…如果Labyrinth沒來到這個世界，如果妳沒與我相遇…妳會過著怎樣的生活？」
「我不需要想像，我早就過著那種生活很長一段時間。上學、放學、寫作業、跟朋友出門玩…」
…然後交個男朋友、之類的。Love在心裡接著。
不過，她已經很久沒想起這件事。
當身邊的好友熱衷於戀愛話題、結交了形形色色的男友時，Love不可避免也曾憧憬這種光景。
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讓她牽腸掛肚，能讓她佩服、尊敬、關懷，而反之亦然，能夠尊重她、體諒她、分享她所思所憂。
只要看到對方微笑，就能跟著忘記所有煩惱，只要對方落淚，心裡就似乎碎裂成片。即使有時會因那份惱人的頑固而感到挫折，更別提拚了命的獨自奮鬥也總讓自己心疼不已，然而，視線永遠也移不開對方的身影。
一個出色溫柔的……。
簡單來說，就是一個跟剎那一樣的男孩子。
Love能感覺臉頰微微發熱。
她逐漸明白，為什麼最近不再認為有男朋友是件值得羨慕的事。
剎那的存在已經佔據心頭所有思緒，要她再如關心剎那一般去關心別人、去關心一個“男朋友”，無疑是天方夜譚。
“──開口閉口就是剎那、剎那的，妳是那傢伙的監護人啊？！”
開學時大輔無心的諷刺，此時在心中自動反芻，咀嚼起來的味道已大不相同。
如果剎那知道會怎麼想呢？
她會討厭我嗎？
水燒開的聲音把Love拉回現實，她關上火爐，拿出桃色和赤色的馬克杯。
「…咳、總之，我現在也在做那些事，只是我可以跟妳一起做那些事了」
「妳會想要改變那種生活嗎？」
「… 唔，我不知道。這確實是很平凡的日子，既不是特別的好但也不會太差，無所謂改變或不改變。我想…除非是過著一個不堪忍受的生活，毅然決然想要擺脫這種環境，例如以前的妳，才能確切體會人生急遽的轉變」Love倒著開水，一邊把草莓牛奶加入可可亞裡。「但是，大部分人就跟我一樣，在含混不清中接受連自己都不見得一清二楚的變化」
嚴格挑剔起來有點打馬虎眼，Love心想，但這也比較接近一般人處理事情的模式。像剎那這樣能清楚說出世界在何時天地倒轉、一夕之間就必須開始全新人生的例子，畢竟極為特殊，大多數人雖不至於渾渾噩噩虛度終生，但也不足以描述出日子裡轟轟烈烈的轉捩點。
「…Love，有時妳會說我很難弄懂的話」
「是嗎？」Love笑著攪動可可亞，聽出剎那聲音中的思索，讓她不禁為自己感到些微驕傲，彷彿說出了很帥氣的話，使剎那必須反覆思量。能讓剎那記在心裡，當然是件值得高興的事。「剎那也很常說出我聽不懂的話。但我想，這就是人與人之間最有趣的地方，我們努力去瞭解對方話中的意思，想盡辦法溝通、交換意見，最後，我們透過對方的眼睛，發現了另一個新世界」
剎那起身時，椅腳輕微摩擦地板，當她站到Love的身側，一股熟悉馨香和熱度便席捲而來。Love用眼角羞赧地瞄瞄她，剎那只是站在身邊，就能讓她覺得這是世上最浪漫的場面，即使這個想法連Love自己都感到害羞得要命。
「我不想問妳透過我的眼睛所看到的世界有什麼風景」剎那拿起另一個馬克杯，將薄荷汁酌量倒入。「一想到Love會看到我眼中的世界，就讓我害怕地想閉起眼睛」
「剎那…！」Love放下杯子，反對的情緒充滿在呼喚裡。
「這是妳一定得知道的事，Love」剎那的口吻異常堅持，沒有轉圜餘地，投射過來的視線，再也無意掩飾其中的寂靜悲鳴。「絕對不要試著透過我的眼睛去看世界，那是我千方百計想逃離的光景，不值得妳探究」
Love皺起眉頭，有些惱怒地攪動已經攪動無數次、表面湧起急湍漩渦的草莓牛奶可可亞。
「Love…」
「我不想聽這些」
「……對不起」
「剎那」Love轉過頭，緊繃的表情在見到剎那低頭自責的模樣後便全消失了。她放柔聲音，正如神情是全然的溫和。「如果我透過妳的眼睛看世界，那純粹是因為我想知道我的朋友正經歷的事，所有好與不好的畫面、一切快樂和悲傷的源頭，對我而言都是彌足珍貴的記憶──因為是妳的事我才想知道」
Love 的回答直接而溫暖，不跟想太多的剎那在扭成一團的雜亂論理上糾纏，俐落地解除她的沒自信和不安。大而化之的Love或許跟不上剎那腦袋裡曲折離奇的推論，也或許很難一一回應那些纖細到近乎鑽牛角尖的豐富情感，但這段歷經煎熬和徬徨的重生過程裡，都有Love陪伴在身邊，Love有權理解剎那、有權當剎那最重要的人、有權透過她的眼睛看待世間萬物，這是連剎那都不能剝奪的特權。
赤茶的眼在水光中朦朧，而反射其上的少女，溫柔一笑。
剎那抿著下唇，用手背擦掉眼角淚珠。「──每次跟妳爭論，我總是輸」
「因為我每次都是正確的」Love佯裝得意地挺起胸部。
然後每次，Love總能讓剎那破涕為笑。
望著那張友善的笑臉，那雙鮮明的桃花色眼睛，那個帶來一切豐沛情感的人，剎那覺悟地深吸一口氣，說出延遲許久的真心話。
「我以為…我必須靠自己，無論何時，無論何事。我花了很長的時間……顯然太長了，才終於發覺，根本沒有人期望我這麼做──除了我自己」
剎那將鬢髮撥往耳後，一個害臊的舉動，只是稍短的髮在幾秒後又落在耳前。Love覺得這真是有趣，剎那的頭髮竟跟剎那本人一樣頑固。
「剛來這個家的時候，我正在適應新環境，好不容易有機會得以面對真實、慢慢紓解偏鋒的思想，所以我…」
Love伸出手，在剎那說話時，為她整理柔軟卻不太聽話的髮絲，得到對方一個感激的微笑。
「我… 不能直截了當的宣洩，對自己或他人的情緒都像黏答答的泥漿，一種難以忽視的不痛快，讓我有時相當沮喪。我的不善交際和僵硬的性格，本來會讓我在人群中益發形單影隻，可是因為有妳在，我反而獲得數不清的珍寶。然後，當我還來不及深究其他感情時，季節已經從夏季來到寒冬，再過不久，這個地方…妳所愛的、妳希望能給予全部愛情的這個世界，就要迎接新年，一個嶄新的開始。我想，再也沒有什麼日子，比這個時節更適合我去做以前不敢做的事」
對一名平時沉默寡言、慣於將想法保留在心裡的少女而言，要她一口氣把所有思想拋出來，而且還是最複雜難解的感情，剎那已經做得非常好了。
Love深深為她感到自豪。當剎那將來又忘記她走了很長的路、嚐盡千辛萬苦後才能變成如今的自己，Love一定會記得提醒她，把她最好、最美麗的時刻一一說給她聽。
「妳會願意考慮…把我當成妳的戀愛對象嗎？」
當然，關於剎那的美好，肯定需要花上很多時間才說得完，但是──。
「──蛤？」Love呆呆地應著。剛才好像聽到很嚇人的話，是聽錯了嗎？強烈的期望和妄想終於導致幻聽了？
剎那紅著臉，十指在大腿前方交握，緊張地糾纏。「我知道對這個世界來說，女生之間的戀愛仍是異樣觀念，但是…如果……就算Love僅是考慮一下，我也會很高興」
──不、不、不！比起這個，再前面一點的那句話！
「剎那……」Love張大嘴巴，嘴唇抖顫，音調驚人的細微。
「我已經不想再抱著“比”愛更深的自責活下去，今天、就從今夜開始，我想“跟”愛一起生活」
與堪稱平穩低柔的嗓音相較，剎那看起來就非常手足無措了，視線漂浮在洗滌台上的兩個馬克杯、落在乾淨的廚房地板、最後又停於自己交纏的雙手，就是很難在Love的臉上駐足超過兩秒鐘。
「我很抱歉在沒情調的地方跟妳說這樣的話…如果可以的話，我本來想再查些資料、做更多的研究，選出對這個世界的女孩子來說最浪漫的地方…但是、但是如果我不快點說出口，也許我又會……」
剎那閉起眼睛，重整情緒。然後，挺直腰桿，抬起下巴，直視著Love。
「我不想再重蹈覆轍。過去我必須失去所有、包括我自己的生命，才能發現真實的願望，可是現在，我有太多東西是不能失去的──我一定得讓妳知道，Love」
在真摯激昂的告白結束後，沉重的無聲便降臨在兩人之間。
快說點什麼！Love激動地痛罵自己。剎那正在等我回答，快說點什麼！
一道響了不算短的電話鈴聲解救下她的尷尬。
「…唔、Love，不接電話嗎？」
「蛤？」順著剎那的視線望過去，餐桌上的手機螢幕正發出“快注意我”的淡光。「啊！抱歉、剎那，等我一下……！」
才剛衝去拿起電話，對方卻選在這時斷線，螢幕顯示一個未接來電：美希たん。
五秒後，一封簡訊傳來，上面寫著“告訴她”。
告訴她？Love一時想不通，看著簡訊發呆。
「是誰呢？這麼晚的時候打電話來…」剎那的聲音使Love迅速望向她，忽然，Love完全明白了。
明白美希的意思，自己的想法，還有接下來應該做的事。
「剎那！」放下手機，大步跑到剎那面前，雙手緊緊的、慎重地握住她的右手。「妳還記得木村前輩嗎？」
這次換剎那露出疑惑的神情，但她還是點頭，一絲不苟地回答：「三年級的前任網球社社長」
「之前他不是跑來教室，當著大家的面對剎那告白嗎？他說“我已經注意妳很久了，東さん，妳願意跟我交往嗎？”」
「……是的，他確實是這麼說」剎那有點驚訝於Love對這種小事居然一字不漏記得清清楚楚。另一方面，她開始理解Love提起這個人的原因。
告白，然後失敗。
這是Love給剎那的暗示……嗎？
「不是哦、不是剎那想的那樣！」Love發現那張霎時籠罩陰霾的表情，急急忙忙解釋：「剎那不是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嗎？就在拒絕木村前輩之前？」
這次沒有再等剎那回應，Love焦急地繼續說下去。
「當時我心想，去拒絕他、去叫他離開、去跟他說不要再打這種主意──我根本不知道剎那是不是也喜歡他，我甚至不管剎那是不是也喜歡他──我滿腦子想的只是我不喜歡！」Love低下頭，紅著臉，聲音細若遊蠅。「我覺得好不要臉…我是說、我自己！我覺得自己實在太差勁了，有這種自私的想法，而且直到現在都不認為自己有錯！」
「Love…」剎那的臉頰泛起喜悅紅潮，卻不敢把期望放得太高，嘴唇輕顫著，某股我見猶憐的氣質，讓Love差點忘記說到哪裡。
「如果、如果……如果剎那能原諒我，原諒我將來還是可能會有這種想法，而且、而且一點也不願訂正這種想法，那麼……」
Love把剎那的手放到自己胸前。
有很多話，比起用說的，還不如讓剎那直接感覺。
「…Love、妳的心跳好快」
剎那的語氣和神情滿是驚嘆，彷彿面對世上最美妙的奇蹟，那近乎虔誠的純潔使Love眼眶溼潤。剎那或許不知道這個世界的許多事，但她永遠都知道如何珍惜 Love交給她的感情，即便是那段不得不踐踏友誼的日子，剎那也從未捨棄四葉草項鍊，那就是她唯一能回饋友誼的方式：從一而終的執著。
「也許妳該喝點什麼，妳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剎那本來驚喜的模樣，在抬高視線發現Love憋著呼吸時，變成擔憂的線條。「先喝一點可可亞吧，這樣妳會覺得舒服些」
Love點了頭，不認為自己還有辦法說話。
她楞楞地喝著薄荷可可亞，剎那默默地喝著草莓牛奶可可亞。
濃醇的香味、薄荷的清涼，這裡是一面甜得化不開的空氣。
對女孩子來說，如此甜蜜是找回平靜的最好途徑。
「…Love？」
「嗯…？」
「我在想，如果我們變成戀人，我們晚上還能一起睡覺嗎？」
Love睜大眼睛，嘴巴仍黏在馬克杯杯延。
「我不喜歡這樣」剎那顯然很煩惱，纖巧精美的眉緊皺，兩手握著杯子。「我不喜歡不能跟妳一起睡覺」
「……戀人、不是通常都一起睡覺嗎？」Love臉紅地囁嚅。
剎那領悟地望向Love，像個解出難題的好學生。「妳是指**嗎？」
才剛吞下的可可亞突然跑到鼻腔裡，Love滿臉漲紅，彎腰猛烈地乾咳。
「Love？！不要緊嗎？」
左手捂著嘴巴，Love的右手揮了揮，要她別擔心。
「…是因為我嗎？我說了奇怪的話？」
「不是、不是這樣…我只是……我只是再次發覺，這個世界的很多事，剎那真的一點也不清楚」Love笑了，這種害臊尷尬卻又玩味十足的情況，讓人很難不笑出聲。
「對不起，我會再努力去找些資料來閱讀的」
「我也是」剛嗆完可可亞的紅鼻子絕不漂亮，但至少也夠令人印象深刻了。Love清著喉嚨，下了承諾：「我也會努力去弄懂很多很多東西，努力讓這件事…讓“我們”能更順利在一起。我想，這一定得花上很多時間，一定…中途會出現沮喪的失敗，可是我向妳保證，剎那──我會用盡一切方法讓妳幸福」
剎那剛要開口，桌上的手機又響了一聲，那是簡訊到來的提醒鈴。
「…妳不看看嗎？」剎那望向手機，孤孤單單地躺在那裡，讓人有些介意。
Love轉了下眼睛，認命地走向餐桌，拿起手機一看，果然又是美希。
“ to Love：
告訴剎那了嗎？”
Love揚起惡作劇的笑，想到某個回覆能把熬夜趕作業的友人弄得更睡不著。
「──告訴我什麼？」剎那來到Love身後，好奇地看著螢幕文字。
「我想要妳讓自己幸福」這次，Love不躲不閃，凝視剎那的眼睛，無愧於她坦率的直球性格。
「…我會試著這麼做」剎那微微一笑，與平日低調的處事風格不同，此時盈滿她的表情、她的眼底、她唇邊那抹至情的笑，全都是毫不避諱、絕不婉轉的深切愛情。「跟妳一起，Love」
“ to 美希たん：
剎那是我的女朋友了！功課加油！
From ラブ ”
這通簡訊，讓小鎮商店街某間美髮沙龍店裡的少女大半夜驚聲尖叫，也使她連續打了五通電話吵醒以動物醫院為家業的另一名少女，當她催促朋友將重要的話告知重要的人時，這個明顯不是她預料之內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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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我文中的Love剎那，在這篇之前的文裡已經搞了很久的曖昧，所以這裡才會有告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