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过了将近一月,邸报上果然便有余杭县字样出来,李大细细看了,见是余杭县告老的苏老翰林到府里状告京卫上门勒索家产调戏妇女,暗笑必是那些军官在定州赔的银子大发了,一门心思在苏家赚回来,又道郑先生果然见识明白,这些人行事飞扬浮躁,想来不过是望风巴结之辈,也不是钟远的嫡系亲信,待文书先生将邸报抄录了,便袖着抄本给五娘送了来。
因手头宽裕了许多,苏湘姐妹又复了良籍,五娘便替苏湉在城里的女学堂报了名,苏湉本就知书明理,比不得那般一字不识的村姑,学堂里的女先生只当面考了苏湉便爽快收下,且是十分看重,一心教出个一举成名的弟子来。
学堂与林家小院相距甚远,五娘担心苏湉年少人疏遭了意外,每日下午自营里出来,便自去接苏湉。这一日方出营门,便遇到李大,彼此聊了几句,又将邸报细细看过,待到学堂门口时,已经耽误了大半个时辰。苏湉抱膝坐在门口,眼睛红红的仿佛哭过,见她过来,站起拉住五娘的手,露出个笑脸道:“五姐姐,咱们回去罢。”
五娘见她头发衣服虽然整理过,细看边角仍有泥土印记,只做不知,拉着苏湉的手,沿街逛了一会儿,拐进一家武器铺子,将自己随身的佩剑送与老板淬火。
那老板与五娘相熟,一边让伙计搬出条脏兮兮的长凳请两人坐下,一边与她闲话家常,因见那剑鞘已经磨得看不出花纹,便道:“林校尉,你如何不换个鲨鱼皮鞘子?配上大红璎珞,必定打眼,也省得一把好剑明珠蒙尘。”
五娘笑了一声,道:“好剑只要杀人,要那么好的鞘子做什么?这鞘子还是你当年赊与我的,虽然模样寻常,却结实得很。”
老板大笑:“还记得当年你只比我手里的铁锤高些,主意却正,将银子都花在剑刃上,我当日便想这样精明尖刻的小子,想必也能自沙场挣命回来,便由着你赊欠,如今看来果然不差。”说着又打量苏湉道,“这个难道是你徒弟?模样白白净净的,倒不像能吃苦的样子。”
苏湉与平远城里的孩童相处得久了,也多了几份野性,闻言便道:“怎见得我便不能吃苦?姐姐与我一样白净,李家嫂子却夸过她许多次呢。”又一脸殷切地看着五娘。
五娘知道她的心思,只揉了揉她的头发,向着老板道:“是要收个半吊子的徒弟,且帮我看看有什么合手又轻易不能伤人命的家伙,给她寻一样罢。”两人商量了半天,便寻出对白蜡杆的双截棍来,两根杆子不过一尺长短,中间以细铁链相连,五娘见苏湉爱不释手地把玩了一会儿,小心翼翼藏在书包最深处,不由得微笑,付了帐,领着苏湉出来,叮嘱她道:“这东西看着轻巧,却不甚好练,就是你下了功夫练它时,也需记得与人动手要留有余地,不可生祸。”
苏湉兴高采烈应了,两人又定下来瞒着苏湘并不让她知晓。因担心苏湘看出破绽,苏湉早早便换了衣裳,洗了澡,五娘见她膝上肘上青紫宛然,皱着眉拿了药替她擦了,又暗自思索是否要与学堂先生通个气,教训教训那几个没轻重的小子。苏湉不知她的心思,只缠着五娘学了几手野把式,将先生交待下来的作业认认真真写了,又拿出双截棍来耍,一心盼着第二日报仇,突然听得木门一响,见苏湘提着菜肉进门,忙溜回屋去将棍藏好。
五娘提着斧头自柴房里出来,向苏湘一笑,自去生火待苏湘炒菜,待晚饭用得了,便将那纸邸报拿出来与苏湘看。苏湘料想苏家必定吃了大亏,不然苏老翰林年过七十,早已不问世事的人,不会这样抛头露面,心中一时百味杂陈,又想到五娘行伍之人,比不得那些文官书吏,竟也对邸报这样了如指掌,便看了五娘一眼。
五娘却笑道:“营里但凡百户以上,都要看得懂朝廷邸报文书。我们这些人在这样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又常占蛮子的便宜,京里那些黑心的大人不定怎么编排呢,若是两眼一抹黑,不是做了他人的刀子,就是被旁人捅了刀子。这是老镇国公主与郑先生定下来的规矩,这几十年来大家伙受益匪浅,就是少公主也道要在其他各营里也这样才好。”
苏湘知道那少公主是当今天子长女阳信镇国公主,因先头镇国长公主无儿无女,被皇帝过继过来执掌定州军务,虽年纪已二十三四,却如姑妈一般不肯成婚,因她为人精明厉害,又洁身自好,并无一星半点绯闻韵事传出来,皇帝对她也无可奈何,听五娘语气里十分推崇,便宛然笑道:“两位公主倒都是目光远大,怪不得纶才卫果然人才辈出。”
“两位公主识人纳谏,胸襟是有的,许多事却是郑先生一手谋划。”五娘声色不动中暗藏一点得意,道,“她却与我有师徒之分,过些时日得了闲,咱们去拜望她,也好把我们的事定下来。”
这便是要拜行家礼了。苏湘心口砰砰直跳,见五娘仿佛神色自若,却一样与自己微红了脸,又不由得暗自笑了。
原来这位郑先生因身体不甚好,平日并不在营内居住,却是住在定远城镇国公主的别院内将养。苏湘听五娘说得多了,只以为是位胸襟豪快爽朗利落的人物,却不意却是位四十余岁脸色苍白温柔端庄的美貌妇人,若非身边侍女都是佩刀束带的打扮,倒让她觉得是哪家主持中馈的大家夫人。
郑氏显是对五娘甚是喜爱,见面先细细问了五娘起居,又看着五娘身上的新衣,舒展眉目笑道:“如今有人打理着,果然就不是往日那泥猴模样了。我一直遗憾着打着骂着也没能让你学会女红打扮,如今倒是不用愁了。”说着又向苏湘致谢。
“学来也没甚用处,难不成先生要我对蛮子使美人计?”五娘眉开眼笑向着郑氏炫耀了一番新衣,方在苏湘下手坐定,笑眯眯任郑氏与苏湘叙话,见郑氏将腕上玉镯褪了一只下来,带在苏湘手上,便自边上小几上递了茶过去,拉着苏湘一起跪下,厚着脸皮道,“择日不如撞日,先生不如连茶一起喝了罢。”
苏湘面红过耳,低了头去不做声。郑氏又好气又好笑,责道:“这般心急做什么?这么大的人了,还是这般莽撞——”
她一语未了,忽有一个小侍女上堂禀报“少公主来了”,便蹙了蹙眉,将地上两人拉起来,又命人去换水沏了上好的雨前茶来。
阳信公主的脚步甚快,不过一会儿便进了正厅,苏湘与五娘两个跟在郑氏身后行了礼起来,见五娘一副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的恭敬模样,竟是自己前所未见,不由得暗地里唇角翘了翘,又偷眼去看阳信公主的模样。
因是自定州城里一路骑马过来,阳信公主亦是一身戎装,个头与五娘相仿,只是眉目精致许多,目光清湛有神,看上去只如十八九岁,让人一见忘俗。苏湘目光只略一停留,她便似有察觉地看了苏湘一眼,苏湘忙低眉垂目地做恭顺状,心里隐约记起自己父亲提过京里传闻阳信公主因相貌与太祖皇帝甚是相似,为皇帝所钟爱,也因此为诸兄弟所忌,才被送到边陲来, 由是看来那位传闻男魂女胎的太祖,相貌倒也不是传说中的男生女相。
她正胡思乱想,侍女却已经伺候阳信公主洗过风尘,奉了新茶过来,阳信公主只啜了一口,便放下,望着郑氏温柔道:“近来暑气重,先生夜里咳症可有复发?”
郑氏摇了摇头,淡淡道:“劳公主牵挂,近来甚好。”
阳信公主蹙了蹙眉,捏住手里的茶盏,仿佛走了神一般。郑氏看也不看她一眼,只垂目饮茶,苏湘方觉出两人尴尬,五娘已经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将她悄悄自侧门领了出去,到得廊下才道:“少公主惯来先生面前惹事,一时半刻便走,我们只侍奉先生就是,不必理会她。”
苏湘听她话语蹊跷吞吐,便不追问,与五娘静静候了半个时辰,果见阳信公主面无表情出来,向着苏湘看了一会儿道:“先生要你进去。”又看了五娘一眼,道:“你随我来。”
五娘知道郑氏必定不曾给阳信公主好脸色,磨磨蹭蹭跟着她进了小花园,两人在花团锦簇中心不在焉地站了一刻,果然阳信公主握着拳恨声道:“她还想我怎样?”
“殿下是定州之主,”五娘早已司空见惯,此刻连眉毛也不动半根地道,“自然是想要怎样便怎样。”
“你们师徒倒是一脉相承的口气,”阳信公主冷笑一声道,“只是你如今与人比翼连理,难道就忍心看着师傅对影成双?”
“师傅就算形影相吊,也能得享天年,”五娘道,“总比不明不白糊涂丢了性命的好。”
阳信公主脸上白了白,最终按住心头怒火道:“当年是我对不住她。”
五娘知道她性情聪敏高傲,这样认错已是极优容的地步,便也就坡下驴道:“当年也怨不得殿下,毕竟师傅与殿下身份悬殊,殿下身份高贵予取予求,一时想不到那许多,也是常理。”
“正因为如此,如今我才要好好补偿她。”阳信公主看着五娘道,“我为她离京至此十一载,你在她身边,也当明白我的心意。我知道她于我并非无情,怎么却——”
“殿下是天家贵胄,一举一动都牵扯万方。”五娘见阳信公主眉梢一扬,知道她对那些事并非不察,只是出身所在,并不着实放在心上,索性点破道,“人人都说公主相貌性情与太祖皇帝如出一辙,倘若再得了圣文皇后一样的贤内助,不单是京里诸王,就是当今天子,能容得下殿下么?”
“你师傅并非圣文皇后。”
“师傅自然不是,但在别人口里,只怕就不得不是了。”五娘看着阳信公主半步不让,“师傅昔年就险些为殿下失了性命,如今就请殿下高抬贵手罢!”
“这是你的心思,还是你师傅的心思?”
“那有什么分别?”五娘没好气地道,“终归我和师傅的性命,还不是就在殿下一念之间?”
“倒也不尽然。”阳信公主默然良久,突然展颜一笑,“我原本不把那些流言看在眼里,太祖皇帝是千载难逢的英主,儿孙怎么敢与她老人家比肩?如今却不得不理了。钟远上个月上书父皇为我选婿,我本想找人骂他一顿,如今想来,他倒也是一番好意。过些时日,待父皇旨意下,我便回京待嫁,你转告郑先生,让她安心罢。”说罢看也不看五娘,转身便离开了。
五娘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半晌,最终只朝那背影捏了捏拳头:“不过是欲擒故纵罢了,谁看不出来?”然而她知道郑氏必定落入这样的圈套,心里甚是无可奈何,闷闷不乐到了厅前,不见苏湘踪影,暗道自己是个莽撞粗疏的性子,就是先生训诲,也是三言两句交锋完毕,苏湘却与郑氏一样是个心细如发宛转千结,连聊天的时间也都长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