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章 骗局的代价
伫立在熟悉的东京街头，我突然迷失了。
这个千万人的大都市，从未像现在一样让我茫然，街上的人行色匆匆，沿着自己的轨迹前行，就是在车站、路口等待的人，他们也知道自己的目标。
而我要找的人，你在哪里。
静留不在公司，不在家里，电话没有人接听……你到底在哪儿？
我必须要在刑事情报课行动之前找到静留，同时还要躲避警察，我不能保证，碧老师她们没有起疑心，武田没有报告给上级。
我没有时间，没有方向！
孤单坐在那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我想到上一次，静留坐在我的身边，用顽皮又深情的语气说：“无论夏树躲在哪里，我都能找得到。这是天注定的，藤乃静留生来就是要找到玖我夏树的，无论身在何处，隔着茫茫人海，我一定会找到你。”
静留，你能找到我，我也能找到你，哪怕就像你说的：“就像狗狗那样一路嗅过来。”
就算用嗅的，我也一定会找到你。
一个小时之后，我站在了东京郊外的天火明神社门口，来到这个地方，完全是凭借直觉，想到了那次我们没完成的约会。而神社外面那辆静留后来使用过的车，证明了我的直觉没有错。
穿过神社前红色的鸟居，我一路奔上台阶，在踩上最高一级的时候，听见了拜殿前粗麻绳上的风铃被扯动出悦耳的声音。
正在拜殿前低头合十默默祈祷的高挑身影，那是我在千万人海中也能一眼认出的人。
“静留！”
她的脊背僵硬了一下，呆滞了一会儿，似乎在辨别是真实还是幻觉，然后才试探着缓缓转身，带着满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夏……树……”
可是接下来她的反应如同闪电一样迅捷，平时优雅闲适的姿态抛到九霄云外，几个箭步冲到我身边，握住我的手腕：“你怎么来了？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她声音低沉短促，隐隐有一丝怒意。
可还未等我回答，她又急速说：“快，快回去！”语气急切又焦虑，手捏得我生疼。
“我不回去。”虽然被她的态度弄得有些失望，我还是倔强地说，“如果要我走，你必须和我一起走。”
她皱起眉头：“听话，不要做多余的事……”
“不多余！”我激动地打断她，“今天下午警视厅要抓捕黑曜集团头目，你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你怎么知道……”
我管不了了，狠命地咬咬牙，抬头直视着她的眼睛：“对不起，我是警察！”
她焦急的神色慢慢被近似于恍惚的表情取代，好像人沉在梦里，周围都是不真实的，同时有带着一点挣扎，想从不愉快的梦境里解脱的样子：“你……说什么……”
“静留，我是警察，所以……”
她突然像是从噩梦中惊醒一般，甩脱了我的手，退了两步，喘了两口气，说：“你胡说什么！”
话已经说出，无法再回头，我只能继续说下去：“我是警视厅本部刑事情报课巡查部长玖我夏树，奉命到黑曜集团卧底的。”
我看着她，我知道她不会一时接受这一切，我想她会生气，会愤怒，会责骂我，甚至打我，我都愿意接受，可是我被她的反应重重地击中了心脏，她向来神采焕然的眼睛黯淡下来，蓄积的泪水慢慢溢满了眼眶，表情没有我想象的愤怒，而是被一种巨大的哀伤和沉痛笼罩，过了一会儿，她双唇颤动，哑声说：“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
“可是你一直在骗我！”她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爆发的压抑，压抑的爆发，似乎带起一阵狂风，吹响了一山的叶子。
“我没有！”
“原来你一直在骗我……”她声音颤抖如饮泣，“和我相遇，让我爱上你，说爱我……都是在骗我！”
“我……”我想辩解，可是却不知如何开口。是的，我接近她，勾引她，甚至那一句“静留，我爱你”，都是刑事情报课步步为营安排好的结果，我的确是在骗她，甚至都有教科书的指导——第一步、求而不得；第二步、欲拒还迎；第三步……
可是后来，我是真的！
她看着我的表情，突然冷笑起来，那种笑声，像是黄昏神社山林中飞出的乌鸦扑动的翅膀，带着黑暗的绝望气息。我冲上去，握住她的双肩，大声叫道：“不，你听我说，过去也许是假的，可是现在是真的！真的！静留，和你在一起，我才知道什么是爱，真正地爱上了你，你早就不是我的任务对象了，你是我爱的人！这一世、真正、唯一深爱的人！”
她依旧冷笑着，可是我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动摇和柔软。是的，静留爱我，只要我坚持努力，她会相信我的！
“静留，你听着，为了你，我放弃了警察的职责。我已经坦白了一切，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好不好？怎么，你还不相信我么？”
“不相信！”
说话的不是静留，而是我背后一个妩媚娇俏的声音，并伴着一声金属撞击的“咔嗒”声。
这个令人厌恶的熟悉语调，来自友绘•玛格丽特，而那个金属声我更熟悉，那是手枪打开保险。我已经能够感受到，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我的后脑。
“友绘！不要！”静留急声说。
“怎么，静留姐姐？难道你还准备相信她？”
“我……”静留突然犹豫了。我看着她举棋不定的纠结眼神，虽然知道自己在生死攸关，可是心里还是有一线希望和些许欣慰，即使知道了我骗过她，她还是想要维护我。
友绘恨恨地说：“玖我夏树，你想毁掉静留姐姐么？你想毁掉英明果决，人生和事业都臻于完美的她！她就快和我在一起了，可要是被我爸爸知道她身边居然藏着个警察卧底，会有多大影响么？你现在还想骗她，这也是你任务的一部分吧！”
“我不是！你胡说！”静留，你相信我，即使现在被恼羞成怒的友绘打死，我也要被你信任的目光注视着。
“是么？”友绘冷笑一声，“你真是嘴硬，怪不得会骗倒静留姐姐。好吧，反正我也迫不及待要拿出证据了。”她转到静留身边，手枪依旧不离开我，另一只手却拿出了手机：“静留姐姐，对不起。这是我昨天晚上刚刚收到的，不想伤害你，所以隐忍到现在。如果不是这个贱人还要说谎，我是不会拿出来的。”
静留不说话，友绘又笑了笑，将手机举高，按下了媒体播放键。
里面传出的录音对话让我如遭雷击，眼前陡然漆黑！
——
“夏树，没关系。你休息一段时间，我已经给你安排好了新住所，你离开藤乃，任务由其他人接手。”这是碧老师的声音。
“嗯，有你的帮助，我们已经获得了黑曜的相关电脑资料。藤乃近来和美国的一番地财团有联系，这搞不好是条大鱼。新卧底的主攻方向就是这方面，我们会安排得力人手。”说话的是阳子医生。
“不，不要！我的任务没有失败，我和藤乃复合了！”这个……是我！
……
“你好像喜欢上藤乃了。”
“没有的事。”
“没有？负责监控的人拍下的照片里，你看着藤乃的眼神不太对劲啊，怎么说呢，爱意满满？”
“你也说过，做戏就要做足。藤乃那么精明，如果不把戏演到位，怎么骗得到她？”
“你看我的眼神可是和看藤乃的完全两样。”
“当然，因为你不是我的任务对象。”
“夏树，你成熟了。不过我还是想要告诉你，我们做卧底的，困难和危险都不怕，最不能的是投入了自己的感情。因为做卧底就会背叛，背叛你身边的人，背叛视你为兄弟的人，背叛爱你的人，……”
“这些你在警校的时候就已经教给我了，我一直记得很牢。”
…………
“够了！”静留怒喝一声，夺过手机，狠狠地砸在地上。
“静留姐姐……”友绘好像也被静留突然爆发给吓着了，怯怯地观察着她的表情，“你放心，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包括我父亲。”
静留没有听她说话，她慢慢抬起头来，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原先的忧伤和凄楚已经荡然无存，明媚如朝霞的赤色眼瞳如今一片死色，只有万箭穿心的痛苦和浓烈的恨意在潜流。
“你知道……”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说过，我最恨有人欺骗我！”
我当然记得，那是在医院，她第一次说爱我的时候。我告诉她我最讨厌欺骗，她也亦然。
“不，不是这样的，静留……”我的辩白却如此软弱无力，自己言行不一，说讨厌欺骗却一直在骗人，如何能取信于她？
她向我步步逼近：“你真是太聪明太高明了，你骗得我以为找到了一生的爱情，你骗得我以为你是唯一可以信任的人，你骗得我为了离开你而痛苦自责，你骗得我五分钟前还在祈祷用我的生命换你一生平安喜乐！原来这一切都是假的！直到现在，我仍然是你的任务对象！刚才我差一点又相信了你，却原来这只不过是你任务的延续！藤乃静留，你真是一个笑话！”
我看着她终于夺眶而出的泪水，却失去了伸手去替她拭泪的勇气。我只能不停地摇着头，一任泪水在脸上纵横。静留，你要相信我啊！
“静留姐姐，我们不能耽搁了。”旁边友绘甜腻的声音在此时更加的格格不入，更何况她吐出的是冷酷的句子，“我和我的手下们都可以马上解决她。”
“用不着。”静留冷冷地说，“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我和静留距离那么近，近得我们的呼吸互相交缠，我们曾无数次地这样两两相对，而无数次地接下来，我会迎接到她的温暖的拥抱或是甜美的亲吻。
可是还会这样么？我看到的是她惨白的脸和血光闪动的双眸。
未曾想，她再一次的拥抱了我。
她的身体颤抖得那么厉害，我想也没想回抱住了她，你这样我会心疼，我亲爱的人。
她在我耳边长叹一声，仿佛是从喉咙深处逼出了几个词：“这是你骗我的代价！”
就像被撞击了一下，我的腹部一阵灼热，异样的感觉让我踉跄了一步，低下头，看到静留的右手停留在我的侧腹，已经被鲜血染红。
我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静留，你受伤了么？
她放开了我，也放开了那只手，让我看见插在我身体上的刀柄，鲜血也顺着刀柄，不紧不慢地流着。此时，疼痛终于如约而至，占据了我的全身，也瞬间抽干了身体里的力气。
“静留……”我发出微弱的声音，周围的一切似乎都那么不真实，好像睡神给予的一个恶作剧的梦。静留，你在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伤害我？我是你的夏树啊！
心中的呐喊无法转化为语言，我已经倒在地上，可是不能闭上眼睛，我竭力挣扎着抬起头，朝向静留，看到她平静淡漠的面容。
记忆中昔日的种种美好像胶片一样从这种美丽又陌生的面容上掠过，可昔日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心碎。即使意识已经开始模糊，可是身体的疼痛依旧抵不过心碎的声音。
我恍惚中听见友绘强自抑制兴奋的语调：“静留姐姐，要不要再补一枪？如果怕弄脏了手，我的手下可以代劳。”
静留冷冷地说：“我不喜欢别人越俎代庖，包括你！”
“是。我的人都在这里等着了，可以走了么？”
“走罢……”
在我最后撑开的视线里，静留用染着我鲜血的手，牵住了友绘，一步一步，离我越来越远。整个山上的红叶，慢慢变成了紫色，弥漫的紫色，在我伸向静留背影的那只手里，在不可企及的背影里，在自始至终的渴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