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花海棠站在松龄实验学校门口的报亭旁,密切关注这校门口的动静。
现在正是放学的时候,越来越多的学生从学校里走了出来。海棠皱着眉头,跳跃的目光迅速扫描着这些学生的脸孔。即使眼球已经干涩疲劳得生疼,她也忍住不眨,生怕漏过那个她要寻找的人。
是的,立花海棠正在找人。她既不知道那个人的姓名,也不知道其班级或者别的什么可供搜索的信息。唯一确认的的是,那家伙当时的确穿着这所学校的校服,所以应该是这里的学生。
可是,眼前所有人都穿着同校的校服——红底白条、宽松肥大的运动外套与长裤。这校服无论男女都是同一个款式,而且其宽大的设计将每个人的身材都掩盖了起来。一眼望去,只觉得所有人都是一个样。这么差劲的设计,在这世界各地的学校齐聚一堂的“大校区”里也算是独一份了。
天色越来越晚,夕阳将四周照成一片金红色。海棠终于支撑不住,揉了揉已经发红的眼睛。
“该死,设计出这么难看的校服……这个服装设计师都是吃什么长大的……?”海棠恼恨的抱怨道。
“请问……”
“啊!?”
身边突然有个人对她说话,把全神贯注监视着校门的海棠吓了一大跳。而后,当她看清那人的相貌时,更惊得几乎摔倒在地。
那个人穿着这所学校的校服,外套的拉链拉开三分之二,露出里面的贴身黑衬衣。带着有些野性的半指手套的她,乍看是个可爱过头的男孩子,细一看却是一位俊俏的少女。她身量不算高,和海棠差不多。但她的四肢——尤其是双腿——都给人以修长的美感。就连那身臃肿的运动校服,在她身上也显得英武而秀气。
可是海棠确信,眼前的少女绝不会有什么朋友——因为她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在乌黑的黛眉与睫毛下的黑夜般的双眼,是在太过慑人,太过锐利与神秘了。与她对视的瞬间,海棠便觉得自己是在凝视一个无底深渊,凝视一片将自己的灵魂完全包围的黑暗。
海棠不由得畏缩了一步,但她立刻稳住了脚跟。
这幅相貌、这种气质、这个眼神……不会错的!即使只见过一次,也决不会认错。这黑夜般的少女,就是她要找的人!
“你……”
她对那夜之少女发出低吼般的质问。
“你就是杀了文学姐的人吧!”
这是海棠集中全部勇气所发出的质问,她希望借助这样直白的呵斥一下让对方动摇。
可是,夜之少女不为所动,依旧以那可怕的眼神看着她。
自己全力的攻击对对方全然无用,刚刚还气势满满的海棠露出了慌乱的神色。
本来,她就只是普通的女高中生而已。既不是才华横溢的少年侦探,也不是身怀绝技的魔法少女。她只身前来和对方对峙所凭的勇气,仅仅来自于得知学姐惨死后那一股涌上心头的悲愤而已。说白了,就是“一时冲动”。
一时冲动所带来的决心,一旦遭遇现实的障碍,其瓦解速度实在是太快了。此刻,海棠心中的勇气迅速溃散,恐惧取而代之。
怎么办?现在逃跑么?但是,一定没有用……如果她真是那个杀害学姐的凶手的话,逃跑的自己也不过是砧板上的肉而已……
于是,连逃跑都做不到。海棠像被蛇盯住的青蛙一样呆呆站在对方的面前,眼泪几乎都要从眼眶里溢出来了。
在海棠彻底沉默后,那少女开了口。
“请问,你……之前和你在一起的那一位,到底也是……出事了么?”
海棠愕然的看着她。对方的语气毫无恶意,而且似乎带着一丝愧疚和遗憾似的。
【莫非,我搞错了?】
这个想法让恐惧中的海棠松了一口气。或许真的是这样……不,很可能就是这样:毕竟她将眼前少女锁定为凶手靠的既不是证据,也不是推理,仅仅是臆断——因为喜爱的学姐竟然那样的惨死,在愤怒与悲伤之中,她迫不及待的咬住了唯一一个似乎是凶手的目标。
毕竟,这个人在那时对学姐说的话,实在是太可疑了:
那是在几个星期前,放学后的海棠和文学姐正在街头搜索值得拍摄的新闻。这是她们新闻社的社团活动,也是海棠最期待的事情之一。只要跟着学姐,总能发现、抓住那些街道上一闪而过的有趣瞬间。睡糊涂而掉下墙来的猫啊,看起来像是外星人形状的云啊,因为被挡住几个字而变成搞笑语句的广告牌啊……只要跟着学姐在街上游荡,就能发现平凡无奇的日常原来是如此的精彩有趣。
这些风景一直都是自我演绎着,静待被学姐拍成照片。可那一天,那位少女却从风景中跨越出来,径直来到了学姐的面前。
“唉?请问,有什么事么?”学姐问道。有时候会有一些小气的人不愿意被拍进照片里,遇到这种家伙,是让人很懊恼的事情。
但是,那少女却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用那双黑夜般的眼睛盯着学姐的脸,似乎要将学姐的面孔吸进体内似的。
“对不起,我们正在进行社团活动呢。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请让开好吗?”海棠见状,忙走上前去帮学姐解围。
就在此时,那少女似乎确认了什么似的,以低而清晰的声音,一字一句的说道:
“最好不要再这样继续拍摄了……否则,你会死。”
“什么?”学姐愕然的看着她。
“你可能会看到不该看的东西,这很危险。”
“啊,够了!你是街头占卜师还是新兴宗教的宣传员啊!”海棠愤怒的挡在学姐的面前,对那少女呵斥道,“无论如何,我们都不需要,请你离开吧!”
“……”少女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终于还是没说。她最后看了学姐一眼,走回了街道的风景之中。
现在想来,她那时的目光似乎透露着无奈与悲伤。
就像现在这样。
现在,立花海棠和那位少女,正坐在一家冷饮店里,相对无言。
“找个地方好好聊聊吧。”——在校门口,那少女发出了这样的邀请。想不出回绝理由的海棠,于是跟她进了附近的一家店铺。可是,似乎是找不到切入的话题,那少女进了店铺之后,一直在局促的戳着杯子里的沙冰。
【没办法,到底还是由我专门学过采访技术的人来打开话题吧。】
海棠吸了口气,打破了这份尴尬的沉默。
“你叫什么名字?”
【唉?怎么成了审犯人似的?】
不过对方并没有介意。相反的,似乎是感谢海棠开启话题似的,那少女笑了笑:
“我叫吉黯。吉是姓,黯写作‘黑音’,读作‘暗’。”
以沉静轻稳的声音,那少女报出了自己的名字。
“立花海棠,樱区八云学园的学生。”
两个来自不同国度的女生算是彼此认识了,之后谈话进入正题。
“那么,你为什么知道学姐……要出事了?”海棠严肃的问。
吉黯犹豫了一下:“立花同学,我保证接下来的话没有半句玩笑。所以,请你相信我。”
吉黯的语气依旧沉静轻稳,但海棠听得出她很认真。
“相信与否,总应该听你说完吧。”
“嗯。”吉黯点了点头,“其实,我那天在学姐身上,看到了凶兆。”
“哈?”海棠夸张的皱起了眉头。吉黯见状,又思考了一下措辞:
“我不是占卜师或者宗教人士。”
“哈?”海棠皱起眉毛。
“……你在那天,不是怀疑我是占卜师或者宗教人士么?”吉黯忙解释道,“但我其实并不懂占卜术,也不是哪个宗教的信徒。只不过……我能看到比较多的东西而已。”
“你是说,你有‘阴阳眼’?”海棠又看了看吉黯那双黑夜般的眼睛。
“嗯……可以这么说。”
“于是呢?你看到死神站在学姐身后么?”
“不……只是一个预兆”
“什么预兆?”海棠嘎啦嘎啦地捏着手里的塑料杯子。
“在她头顶上盘旋着一只人面鸟,那是‘鵩鸟’,在你们国家的称呼叫作‘以津真天’……”
海棠打断吉黯:“人们死前,那个东西就会飞来么?”
“……也不是。这种预兆,不是很可靠……”
“那,你看我头上有么?”
“没有……”“够了!”
“啪”的一声,海棠拍着桌子站了起来。
“够了!我不是来听鬼故事的。我只问你,杀害学姐的凶手是谁?你到底知不知道?”
吉黯摇了摇头。于是海棠立刻推门而出。她在心里已经排除了吉黯是凶手的可能——这家伙只是一个脑子有病的妄想狂而已。但,真的凶手是谁呢?唯一的线索仅仅导向一场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的疯话。她迫不及待想知道的答案,已经成了毫无头绪的谜题。因此,立花海棠的心被无处发泄的悲愤完全占据了。她含泪奔跑着,混入了傍晚逛街的人群之中。
店门在身后关上,发出一声清脆的铃音。坐在座位上的吉黯轻轻叹了口气。
为什么每次都是这样呢?她的忠告与解释为什么总是没人相信?的确,她所说的话对于一般人实在是太过难以置信了。可是,这世上不是有很多长于说服之术的人么?在他们嘴里,无论多么荒谬的诳语都能变成使无数人心悦诚服的真理……
【如果我劝说的本领再强一点的话……】吉黯咬了咬嘴唇,起身结账,跑到即将收摊的报刊亭前。
“《校区晚报》。”
正在从挂架上摘下杂志的卖报人顺手从已经收好的一大叠报纸中抽出了一份递给了她,但接过报纸的吉黯并没有立刻离开。
“前几天的都要。”
卖报人瞥了她一眼,颇不耐烦的翻出几张旧报纸扔给她。
“谢谢。”
吉黯点头致谢接过报纸接,开始搜索每一条关于樱区近来事件的报道。她已经决心将这件事调查个水落石出,因为她觉得文之所以没能避免死亡的命运,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很快,她在报纸上找到了关于樱区那场凶杀案的报道。《花季少女惨死街头——樱区发生恶性杀人案》。
依照着报纸上所透露的信息,吉黯坐上城铁,去往樱区。听说新闻报道时会隐藏起很多重要的细节,不过手上的这份报纸至少将案发地点写的挺明确——樱区欠坂大街。这对于吉黯来说已经足够了。
樱区离吉黯所在的龙区不算远,城铁大概20分钟就开到了八坂大街上。作为樱区的商业街,这可是个繁华之所。基本上整个大校区的各国学生,都会来这里买些电子小玩意儿。
天色已经黑了,八坂大街上辉耀的灯光遮蔽了星光,将天空映照得如同纯黑色的天鹅绒一般。街道上的人们都带着购物所持有的安闲,在不紧不慢的走着,嚼着热腾腾的街边小吃,欣赏、注视橱窗里的样品或店面的广告。
就在这样的街道上,刚刚有一个美好的生命消逝了……
吉黯感到很悲伤。
死去的那个人……记得是叫做“文”吧,她也有一双很独特的眼睛——被称作“朱离目”的眼睛。这样的眼睛可以发现许多在日常中不会为人所注意的细节,看到被常人所忽略的那些小小的奇迹。持有这样的眼睛的人,一定是很善于发现乐趣、享受生活的人,也一定能成为一个优秀的记者或摄影师。
说来……文是新闻社的呢……
吉黯找到了那处悲剧降临的地方:在一家商厦的墙外,一处巷口的旁边,静静摆放着一束白花。喧闹拥挤的大街,仅仅在这束白花周围空无一人、沉默无声。
吉黯站在花束前面。她不清楚这束花所供奉的少女是保持何种信仰的人,所以她不知此时应该行怎样的礼仪,只能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祈祷那少女的灵魂能得到安乐。
默哀片刻之后,吉黯睁开眼睛,在她眼前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街头川流不息的人群似乎沉入水底似的,变得模糊不清、渺渺茫茫。而建筑物们也都变得怪异——它们似乎活了起来。橱窗里的模特人形开始像聊天的人类一般手舞足蹈,而广告上的女郎也开始四下张望。而最为显著的变化是天空:原本看不到一颗星星、如同天鹅绒般纯黑的天空,此刻则是银光大盛;漫天的星斗摆列成不同的图案,在天空以各自的轨迹旋转着。
“阴阳眼”——那是海棠同学这样的普通人对于通灵者的理解。实际上,真正的通灵者远远不止是能“看到”而已。真正的通灵者,可以进入这繁华世界的另一面——那里是集结思念、精神、鬼魅与神灵的世界。天国、阴间、仙境……都只是这个世界不同层面的一部分。可以说,这个世界便是一切被世间认为是“幻想之物”的聚集地。
“幻想界”——有人这么称呼它。
在这个世界,当然也能够看到鬼魂。在吉黯的视线里,就有四个……不,五个鬼魂。有一个默默站在面包店的柜台后面,似乎在接待客人——大概是面包店前一任的老板吧;有一个漫无目的的游荡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其他三个已经模糊的只剩下一个轮廓,想必已经死了很久,马上就会彻底分解回归于自然了吧?
这五个幽灵里,没有文的灵魂。
按理说,突遭凶死的人因为意识不到自己死了,灵魂就会在死亡的地点不断延续死亡瞬间的痛苦——也就是所谓的“地缚灵”。但是在文死去的这片地方,没有她的灵魂。因为她有所信仰,灵魂已经飘到其神灵的身边了么?不……不像。吉黯直觉的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要说为什么……因为在她面前,那摆着花束的墙壁上,有着一道散发着可怕气息的裂痕。这道裂痕有三寸长,完全贯穿了墙壁,看形状似乎是一柄刀刃。而鲜血一般的东西,正从那裂痕中点点的渗出——这是生命的余烬,文的确是在这里被杀死的。
这道裂痕在吉黯进入幻想界之前是没有的,也就是说造成这道伤痕的元凶,乃是“幻想之物”。据说如果刀匠在打造一柄刀时,付出了足够的心血与感情的话,那么由此而诞生的兵刃将有着自己的意志,成为亦幻亦真的灵物。这种刀剑之锋利,足以无视凡间一切屏障与盔甲。材质、硬度、结构这些科学计算出的数据在它们的锋刃面前全都毫无意义。更为神奇的是,被它们贯穿的物品,表面看上去是完全无伤的。这些刀剑挥舞而出,所要斩杀的就只有目标而已,阻挡在它们与目标之间的东西,全都会被视作“无物”,而无情的被忽略。
这种刀剑,若是被人敬拜,便会得到“神剑”、“圣剑”的尊号。而,若是被人所畏惧,则会被被斥之为……
“妖刀”。
毫无疑问,这道裂痕是妖刀形成的。表面上看,水泥墙完好无损;而实际上水泥墙的“魂”被被刺出一个大洞。物质也是有魂魄的,能够阻挡妖刀的,就只有同样被灌注了强大的心血与感情的防具。这种防具有着坚强的灵魂,可以与妖刀一较高下。而由毫无感情的工业所生产出来的水泥墙的灵魂,当然在妖刀面前脆弱如纸。
吉黯伸出手,触碰那道裂痕。霎时间,一阵剧烈的感情冲击而来。吉黯耳畔响起一阵模糊不清、哭泣般的低语,那充满苦闷懊悔的声音,竟她略感窒息。
哀伤,沉积数百年的深沉哀伤,残留在那伤痕之上。毫无疑问,这是留下这道伤痕的那把妖刀所残余下来的感情。平复了一下气息,吉黯咬紧嘴唇。
本来只是出于自责之情来调查此事的。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凶器既然是一柄如此之强的妖刀,那么——这个文的死,就不再是能以科技与证据所能处理的“案件”;而是要以法术与咒文所破解的“作祟”。
办理案件是警察的义务;而破解作祟,是她的义务。
“吾身下之影,影下之罔两,悉听召唤,浮现吾前。”
吉黯一挥手臂,身着的运动校服顿时改变了形态。两条袖子一下抖开,化作了兼具潇洒与干练的扎口大袖;而长裤则如花瓣般卷起,变成了更为轻便的短裤,露出她裹着黑色长袜的双腿。太极、云纹、符咒,种种神圣图案依次在衣服上浮现。一双刻有龙纹的金属护手在金光中代替了手套。夜之黑、血之红,两种颜色渲染出少女的身影。此刻的吉黯,展现出凛凛的英姿,犹若传说中的仙侠。
随着校服化成法衣,吉黯的身份从学生变为驱鬼之人。
在她的影子里,浮现出点点红光。之后,那些光点浮了上来——原来那些光点是几个漆黑生物的眼睛。这些通体漆黑的生物面目浑浊、似人非人,有猴子般大小。它们从吉黯的影子里钻了出来,佝偻着站在她身旁。
“吾即蛇,吾即蝉,吾即汝等所侍之所侍。故,罔两——吾令汝等行、止、起、坐!”
黑影们纷纷点头,然后各自向四面八方窜了出去。
这些生物是罔两,它们是依附于影子的生物,也可以说是影子的影子。所以,生活在吉黯影中的它们无法违抗吉黯的命令——因为她是它们主人的主人。
现在,这些罔两们灵活的穿梭在高楼大厦之上,完成吉黯下达的命令——根据文在现场残余下的所剩无几的气息,找到文此刻灵魂的所在。
不久之后,一个信息通过影子的连系传达给了吉黯。少女即刻腾空而起,如飞影火星般奔赴现场。少女的足尖轻踏在路灯、屋顶、树梢之上,身形如矫健的飞燕般疾驱飞翔。眨眼的功夫,她就来到了一座金光灿灿的建筑之前。那栋建筑通体似乎是由某种坚不可摧的贵重金属打造,一面金光璀璨的盾牌漂浮在它的上方。
这里是——警察局。
这栋威严庄重的建筑,就是警察局在幻想中的姿态。因为人们对于法律的信仰和对于警察的信赖,这栋代表“保护民众”之意的建筑在幻想界便有了如此辉煌的形态。
罔两们蹲坐在警察局门口——它们无法进入这个闪着神圣光辉的建筑里。吉黯走来,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葵花籽撒去,罔两们立刻兴高采烈的争抢起来,一边抢一边潜回了吉黯的影中。
不过,吉黯已经大致知道文的灵魂现在在哪了。她推开警局的大门(这可花了不少力气,在幻想界里,警察局的门是两扇镶满门钉的巨大铁门。而且它真的有看起来那么重。),小心翼翼的在角落中辗转前进。
一个人一旦进入幻想界,现实界的人对于他来说就会变得模糊不清;同时,他在现实世界的存在感也会大幅度下降,基本上会被人视而不见。
不过,警察局里肯定有一些精于侦查的干探在,这些人在数十年的职业生涯中最擅长发现那些被人所视而不见的线索,因此也很可能发现吉黯。
……说来,文也有那种能力……如果这时被文大叫一声“你在那里干什么?”,该有多好啊……
吉黯摇摇头,自嘲的笑了一下——对于几乎连一句话都没说过的人,竟然纠结到这个份上,自己真是没救了。
潜入继续。好在警察局内部的并没有那么耀眼的光辉。吉黯四下扫视了一下,视线范围内可能能够发现自己的干探……还好,没有几个。或许因为大校区的治安一向不错,警方觉得必要将太多老练的侦查员调到这里吧?
现在,只有一个矮胖的黑人警官看似比较麻烦。但是他专注于手中的甜甜圈和咖啡,因此吉黯很轻易的避过了他。
总之,吉黯很轻松的找到了警察局的地图,确认了自己目的地的位置:
——地下三层正北,停尸间。
灵魂若是不在死亡的地点,也没有升天的话,很大可能是依然依附于自己的肉体之上。很多地方的习俗讲究火化尸体,为的就是快速的解放灵魂。
文死于凶杀,尸体一定会被作为证据保留在警察局一段时间以便分析。既然罔两们将自己引到了警察局,那么八成……文的灵魂还在她的身体里……
吉黯感到心很疼。虽然文的灵魂还在肉体里,但是生命却是不可能回来的了。所谓“死”,就是这么绝对的事情。自己虽然是掌握咒法的通灵者,但是面对死亡依然是无能为力。
——“这世上,不存在将死了的东西再度复活的法术。”
妈妈曾经这么跟自己说过……如果连她都说不行的话,那就应该是真的不可能了吧?
地下室的台阶冷冷清清的,吉黯听着自己脚步的回音向着幽深的地下三层走去。四周,各种奇形怪状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那些并不是死者的亡灵,而是生者对于此处的畏惧与好奇所堆积而成的妖怪。这些恐惧之心杂乱无章、来源混乱,因此根本不成形状,如同发着青白色幽光的蜘蛛网一样在墙角和地板上蠕动着——这些东西,勉强可称之为“魇”吧。
从它们身边走过,全身就传过一阵寒意。这些东西喜欢吸食人的生气,老是和它们一起呆着的话,整个人都会变得沉默寡言、死气沉沉。
不过,吉黯本来就已经够沉默寡言的了。
拨开门上缠绕的那些乱七八糟的魇,吉黯推开了停尸间的大门。
看不到文的身影,看来幽灵并没有飘出来。
吉黯想要在停尸柜里寻找文的遗体,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根本不知道对方的名字——文是姓氏还是名字?写作“文”还是“纹”?考虑到两国语言间的微妙差别,这个字可能也写作“绫”呢。
结果只能通过日期来找了……吉黯回忆了一下报纸上报道凶案发生的时间。之后发现自己根本是多余——这间停尸房里,根本就没有几具尸体。几个放着尸体的柜子,都是注明是姓名不详的流浪者。因此吉黯轻而易举的找到了文所在的停尸柜。毕竟,大校区里都是离死差得很远的年轻人,凶案也不多……
可是,偏偏……
吉黯不禁又叹了一口气。她伸出手,触摸到停尸柜上的电子锁。
【我要你打开】
吉黯通过意念和电子锁的程序交流道。她的意志化作若有似无的黑色触手,侵入到电子锁的回路之中。现在,对于吉黯来说,电子程序化成了一个可以直接交流的对象。
【询问匹配密码】——电子锁回应道
【何为你所需要匹配的密码?】——吉黯问
【9237】
吉黯在密码盘上输入了这四个数字,“咔哒”一生,柜锁解除了。说到底,电子程序是一种太过简单的思维了——有问必答、绝不撒谎而且答案高度唯一性。所以,只要你能够跟电子程序对话,密码锁简直看门的哈巴狗还要可笑。
吉黯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柜门。带着寒霜的黄色尸骨袋,随着滑出的架子展露在她眼前。伸出手来,吉黯拉开了袋子上的拉链。
文的尸体展露在她的眼前。
那姑娘轻闭着双眼,微张着嘴,安详的躺在冰冷的口袋里。只是,她的眼角与发丝上已挂上了点点白霜。
吉黯哀伤的看着她,继续将拉链向下拉去。
文修长俏丽的身体已经全都变成了青白色。在她曾经娇嫩的身体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缝合痕迹一直从小腹延续到锁骨,形成一个大大“Y”字。但这并非源于她生前遭遇的暴行,而是法医在她死后进行解剖所留下的痕迹。
吉黯把嘴唇咬得惨白——对于见过太多尸体的法医来说,尸体就只是一堆可以提供证据的肉块吧?因为若不是这样想,恐怕见过太多死亡的他们便无法继续保持活人所应有的理智。但是……吉黯摸着文的伤口,希望他们至少能将解剖后缝合的针脚再稍微细一些、温柔一些。
然后,吉黯的双眼集中到文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那一处受袭之伤——一道细长的裂口,竖直绽裂在文的颈部正中央。上宽下窄,长约三寸的刀伤——与那墙壁上的创口完全一样。
吉黯凝视那道伤口的时候,再度听到了一阵宛如呜咽哭泣的低语。那模糊不清的低语,正是从文颈部的伤口中一丝丝一丝丝传出来的……
文是被那柄妖刀所杀害的,这个事实已经不容置疑了。
吉黯将手帖在文的额头之上。
“被囚禁于肉体中的亡灵啊,我自此解放你;从你已腐朽的尸骨中起身,凝视我的双眼。”
黑色的雾气从吉黯的手中漫出,流入文的七窍之中。按理说,文的亡灵应该马上就会接着这些黑雾从身体中浮现出来。
但是,等了很久,却什么也没有。
吉黯愕然的看着面前在冰霜中静静躺着的遗体。她感觉不到其中有灵魂的存在。
【怎么会?】
发现事实与预期不同,吉黯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当今之计,是快些把文的遗体再度安顿好,然后速速撤离为上。但是文的灵魂到底去了哪里?罔两们明明在这警局搜到了她灵魂的气息啊!想不明白……难道自己无法再为她做些什么了么?她的横死无法得到慰藉么?
吉黯感到呼吸困难,她这才发现一团魇不知何时蠕动到了她的脚踝上。吉黯连忙踢开那团冰冷的稠雾,随即她不禁为眼前的情景倒吸一口凉气——地下室的魇们,不知何时全部都集中了过来,蓝灰色的、散发着幽光的魇犹若奇形怪状的霉菌堆积在了文的尸床四周,将吉黯和文的遗体团团围住。
【何等疏忽……】
吉黯咬紧嘴唇,以疼痛责怪着自己。事态至此,自己却毫无察觉,这全都是因为刚刚对情绪把握的失控所致。
“呃?”
正当吉黯准备施法驱散这些魇的时候,她的手腕突然被紧紧抓住了——是尸床上的文,她动了起来!——粘稠的魇流入其中,占据了这具遗体。
“不……别这样!”吉黯试图挣脱文的抓握,但抓住她的纤细手指因为死亡与冷冻变而得僵硬。吉黯不愿将文的手指折断,因此一时无法甩开。
“啊……”一声如同哀叹的呻吟,从文破损的喉咙中呼了出来。
文已经死了,肉体遭受到致命的破坏,鲜血尽失、气魄消散、灵魂不知所踪,充满活力的青春少女早已彻底化作了冰冷的尸体。但,她年轻的肉体上,肌肉、骨骼与脉络却还保留着。也就是说,这具尸体,是一个制作精巧的傀儡、容器——此刻,无形的魇填充了在了文空空的躯壳里。
魇仅仅是意识的混沌残渣,它们根本就不明白怎么才能驾驭“人体”这种精美的造物。它们只是在文曾经流淌过生命活力的脉络中肆意流窜,让可怜的少女尸身开始抽动、摇摆,做出各种怪诞的姿势。
“住手!”吉黯发出了愤怒的吼声。这情景,简直如同将名贵绝美的雕刻名画丢入猪圈的粪土之中,让畜生践踏撕扯——不,比那还要可恶与亵渎!
她立刻将手掌贴在文的心口之上,大喝一声:
“散!”
这一次,真红的气劲自吉黯掌中爆发而出。犹如炽热的烙铁刺入水中,魇们发出“兹!”的一声惨叫,四散逃离。文的尸身猛地挺了一下,随即摔在尸床上恢复了平静。只是,她的一双眼睛,方才已经半睁开来。结冰了无神的双瞳,似乎在哀伤的望向吉黯。
吉黯难过的合上文的双眼,将她的遗体整理好,推回停尸柜中。虽然灵魂早已不在其中,但尸体毕竟是文的一部分。吉黯为徒劳的打扰了她的安宁而自责不已。
不过事态不许吉黯再多愁善感了——四散的魇开始再度聚拢起来。这些本应如墙灰蛛网般沉积在角落的东西会变得如此张牙舞爪,必定是有人暗中作法赋予了它们活力。这个阻碍吉黯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凶手。
带着疑惑,吉黯向出口跑去。根据她的感觉,活化这些魇的施法者就在附近,快些搜索周围,应该能够抓住他。可正当她如此打算时,通向楼上的楼梯口处突然响起一声厉喝:
“喂,你是谁!”
吉黯浑身一个激灵,抬头一看,见到一个男人站在门口——矮胖的黑人,正是那个足以发现自己的警察!
“谁在那?站好别动,手抱头,慢慢走过来!”虽然吉黯还没有完全脱离幻想界,但胖警察似乎已经确认了她的存在——至少他可以看到一个模糊不明的人影。对于这种不明之物的第一反应,当然是完全警惕——所以他熟练的拔出手枪,指向了少女。
怎么办?推开他冲出去?不……还不如就此默认,和他老老实实走一趟吧。应该能说清楚的,自己毕竟只是想……可是,若这样束手就擒的话,附近的犯人肯定早已逃走了。
吉黯正在犹豫,可事态又有突变。
在那胖警察的四周,魇已经聚集了起来,形成了一团巨大的,死灰色的粘稠雾气,一个对人类来说十分危险瘴气团。
吉黯的身体猛地向那警察冲去,不善表达的她甚至忘了大喊一声“小心”。
随后,就在那警察即将扣动扳机的时候,那些灰色的魇一下子扑倒了警察。这些魇的本质是恐惧之心,对于失去生命的空壳,魇会将其占据操纵;而对于活人,则会一瞬间造成巨大的身心冲击——当一个人恐惧之时,他的心跳会过速,血液流动会紊乱,甚至脏器产生异常。而被如此数量的魇所包裹,普通人会立刻出现达到恐惧之极时的生理反应。
只听一声窒息的惨叫,那警察全身僵硬的趴在了地上。他的双眼虽然能看到吉黯,但是对魇这样纯粹的幻想之物则无能为力,他根本不知道是什么袭击了自己,就在毫无理由的恐惧中彻底失去了意识。若是放着不管,他很快就会因为心脏衰竭而死。
不过,吉黯此时在此。
她飞身来到警察身边,挥掌驱散了魇团。急忙击打他的穴位,平静其五脏六腑的混乱。不过,这个胖警察的身体看来早就毛病多多。吉黯打通他的心脉之后,其他主要脉络又变得不对劲。
这时,魇已经再度聚拢过来。这些魇平时只是讨厌,但现在,它们已经因为某个幕后黑手的咒法而变得极其凶暴致命,难以消灭且充满恶意。吉黯若要驱散它们,就不得不全力出击。但是面前的警察情况十分危险,若她此时腾手去做别的,他恐怕就无法被救回来了。更何况若在他身边施展过强的招式,恐会误伤及他性命。
唯一的选择,吉黯毫不犹豫的将手上的红光尽数笼罩在警察的身上,任由恶心的魇黏上自己。
冰冷刺骨的窒息感逐渐从后心传到全身,吉黯的脸变得全无血色。无论怎么尝试,警察的状况还是不见好转——这也是当然的,越来越多的魇在包围他们,这种情况下的治疗有岂能有效呢?
逐渐,吉黯的眼神开始涣散,她觉得自己也开始陷入一片漆黑的寒冷之海中。而警察的生命更是越来越弱。
【不行了……】吉黯绝望的想。
这时,她听到了风的呼啸。这时,她听到了风的呼啸。
清澈、锐利而刚强的风,呼啸着疾迅而来。吉黯感到自己的身体受到了猛烈的冲击,向一旁飞了出去。同时,她也感到四周令人窒息的冰冷气息被这风瞬间吹散了。
在身体撞到墙上的时候,吉黯清醒了过来。右臂一阵剧痛,似乎受伤了。她挣扎着扶墙站了起来,随后看到她面前有一道月牙般的寒光在隐隐闪耀。
她的对面,警察的身旁站着一个人。那是一个穿着水手服的女生。那女生比吉黯略高,黑色的长发在脑后输成一条干练的马尾,而容貌因为光线的缘故看不真切。
看的真切的,是她手中提着那杆凶器……
长约1米5的木质长柄,在刀身三分之二处产生柔和弧度的修长刀刃——那是被称作“薙刀”的实战兵刃。
“深更半夜,你鬼鬼祟祟在这里做什么?”
那女生质问道,语调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原来如此……凶徒就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