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照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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咲把碗筷浸入洗碗池中，熟练又细致地开始清洗起来。
餐具上残留的油渍的香味，洗洁精清淡的柠檬香味交融在一起，是她每天都会在厨房闻到的味道。
开着的水龙头水落入池中的“哗啦——”声，客厅里电视传来的声音，似乎还有不甚清晰的父亲的声音。
——今天也同以往一样，没有什么不同。
在每天都会进行的碗筷清洗中，感受着这样的日常，是微不足道又令她知足的体验。
将洗好的碗筷小心地放入碗柜里，咲走出了厨房。父亲才刚放下话筒，抬起头来看见她，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朝她招了招手：“咲，过来一下。”
“……是？”咲拿纸擦干了手，走到了父亲面前，有些迟疑地应了声。
“喏。”父亲朝搁在烟灰缸旁边的一张纸条努了努嘴。
咲拿过那张纸条，上面只有一串数字，不是自己熟悉的号码。
“那是照的手机号。”
“……！”
还在努力回忆着自己是否有见过这个号码的大脑有了一瞬间的延迟，过了一会儿，才迟钝地开始运转。
——照。
有多久没有听过这个名字了呢。
犹如魔咒，每次都能扼得她呼吸困难，心一抽一抽地疼。
“姐姐的、啊……”她垂下头，不想让父亲看见自己动摇的表情，动了动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了这几个字。
“因为诗织说，‘上了高中后没手机会不方便吧’，硬是给她配了一部呢……不过，据说她接受得很不情愿啊。”看着唯一留下来的女儿，父亲露出了知晓一切的苦笑，讲述中也没有再提起那个名字。
后面父亲还说了什么，自己也记不清了。
只记得谈话结束时，父亲站了起来，将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有空的话，就给她打个电话吧。”
咲没有说话，只是埋入父亲的怀抱里，听着父亲打趣地说着“哎呀女儿还是这么会撒娇”，闭上了眼睛。
沉稳的心跳，温暖的臂膀，安心得让她鼻子发酸。
——即使哭出来的话，父亲也会温柔地抱着她，给予她无声的慰藉吧。
但是，谁又能来抚平他那温和又坦然的表情下的伤痛呢？
所以不能哭。
如果父亲被剥夺了哭泣的资格，自己也没有权利任性地流泪。
“……关于初中升学考试，大家提交的信息表我都已经收到了，但还是有几个同学信息需要再确认一下。所以放学后，请柳泽、铃木、山田和宫永同学留下来。”头发半白的班主任推了推老花镜，有些费力地辨认着他们的名字，确定了留下来的学生后才宣布解散。
很快，教室里只留下了班主任和他们四个人。
“请念到名字的同学到讲台上来，其他同学请先在教室外等着，很快就好了。”班主任整理着信息表，“柳泽，你先来吧。”
“啊，是！”被念到名字的男生慌忙地走到讲台上，咲也和其余的两人走到了教室外。
“……山田，出去后把门带上吧。”
“好、好的……”最后一个走出去的山田关上了门，有些受不了地朝咲和另一位男生吐了吐舌头：“果然是老教师啊，真是特别注重隐私呢~”
男生挠了挠头发，大大咧咧地说：“不过，这也都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吧？顶多就是填错了学校地址什么的……”
山田是个活泼的女生，听到铃木这样说也笑着做了个耸肩的滑稽动作：“是啊，没~什么大不了的！啊，宫永，你觉得呢？”
“啊？啊……我觉得，应该，有什么问题吧……”突然听到山田叫自己，令在听到班主任的话后一直不安地思考着是哪里出了问题的咲吓了一跳，讷讷地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
“唔，宫永的确是看上去就会担心这种事的人呢……不过没关系啦，这种东西只要之后改过来再交给老师就好了！”山田笑着拍了拍咲的肩膀，安慰她说。
“嗯……”知道女孩没有任何恶意，咲朝她笑了笑。
“啊，铃木，轮到你咯。”这时候，教室的门“咔哒”一声打开了，柳泽走了出来，叫了一下倚在墙边的铃木。
“哦，哦！这就去……话说，柳泽你是哪里填不对吗？”
“我家所在的区还有母亲的工作单位没写清楚啦……老师真是很细致呢。”
“看吧，就是这样，没有什么问题的。”山田站到了她旁边，小声地说。
没多久，山田也进去领着表出来了，“因为母亲已经在校门口等着了，所以没办法邀请咲一起回家”，女孩一脸遗憾地这么说。
“下次我们一起回去好了，同学这么久了，我还没有和宫永一起回家过呢！”女孩冲着她摆摆手，然后迈着轻快的步伐向楼下走去。
咲看着女孩没多久就消失在了视线中，这才深吸口气，小心翼翼地推开了教室的门。
“……老师，请问……我的信息有什么不对吗？”
当时填信息表的时候，父亲还专门核对了一遍，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才对……
班主任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句：“……先把门带上吧。”
“……啊，是……”咲愣了愣，依言照做，心底的不安越扩越大。
已经放学好一会儿了，之前三个信息有误的同学也各自回家了，其他班基本没有人在，走廊空荡荡的。
只是一般的信息填错的话，明明不用那么顾虑的……
“宫永，过来看一下你的表吧。”似乎是发现了她的不安，一向严谨认真的班主任放缓了语气：“……你的信息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有个地方我想重新确认一下。”
咲从班主任那里拿过了表，从头到尾仔细浏览了一遍，的确没有发现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请问您，觉得是哪里需要确认呢？”
“我是去年才接手的这个班，所以，你们的某些情况可能了解得不够。”班主任放下了手中的钢笔，在讲台上的记事本密密麻麻写满了字：“为了要了解学生，更好地帮助你们……我觉得，也许有些问题面对面谈会比较好。”
“……是的。”
“也许这会令你不快……”班主任依然保持着严肃的表情，但说话却缓慢，好像一字一句都经过了无数次的斟酌：“……你现在的家人，只有你的父亲吗？”
咲拿着信息表的手一抖。
那张薄薄的纸从她手上滑落，飘到了她的身前。
咲弯下身子，手有些发颤，但仍顺利地把信息表捡了起来。
“……我看过全班同学以前的个人档案。”班主任望着面前紧抿着唇一语不发的女孩，又扫了眼自己的记事本，叹了口气，没有说下去。
“已经……不在一起了。”将那份除了父亲一栏外，“母亲”以及“（亲）兄弟姐妹”都空白一片的信息表放到了讲台上，咲嗫嚅着回答。
“……是吗。”
“对不起……老师，我现在可以离开了吗？”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势不可挡，倾泻而下。
无论是幸福的，还是悲伤的，都是会令自己深陷的无底漩涡。
如果不赶快、不赶快从这里逃脱的话——
“带上这个再走吧。”
“……哎？”
那张信息表，被班主任递了过来。
“老师，我说过的吧……我已经不能……”咲后退几步，拼命地摇头，最后那一句“和姐姐她们在一起”，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是生是死，是相聚还是分离，家人就是家人。”班主任没有收回手，认真地望着她的眼睛：“……你也是这么认为的，不是吗？”
咲哑然。
“——接过去吧。”
班主任将信息表塞给了她。
那张无意间被自己捏皱的纸重新回到手中时，咲用力地咬了咬唇。
女孩虽然没有说话，班主任还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信息表的截止期限是下周一，在那之前好好考虑一下，再交给我吧。”
“咲……咲？”
“诶，哎……爸爸？怎么了吗？”如梦方醒，咲慌忙抬起头来，差点把手中的筷子掉到了地上。
“怎么又发呆了啊，再不吃菜都要冷掉了。”父亲有些无奈，又想起了什么，忧虑地问：“……最近备考的压力很大吗？”
“诶？没、没有啦！”咲用力摇了摇头，“老师说，我的成绩上城山中学没有问题，只要在考试中正常发挥就好了。”
“是吗……那就好，不要太紧张了。”父亲松了口气，“等一会儿吃完饭后，咲帮我去买袋装咖啡吧？今晚可能要通宵赶稿啊……”
“……好的。”望着父亲浓重的黑眼圈，咲张了张口，顿了顿，最后只是低声地应了一句。
——信息表的事，还是对他开不了口。
买好东西后，行走在覆盖着薄薄积雪的街道上，久了便会有微化开的雪水悄悄地带走暖意。像棉花糖般松软的雪粘在身上，不及时拂去的话，到家衣服都会沾湿大半，放出清冽的凉气吧。
……虽然还没有入冬，但长野的雪总会不经意地来临呢。
街道两旁建筑茶色的木质壁观、黑色的框木及架沿，在店铺外斜斜插着的各色布招牌，以及店铺内暖色灯光和食物热气蒸腾的热闹气息……
每次看着不经意间发生了微小变化却安之若素的商店街，会觉得时光在偷偷地溜走，但它又会任性地不时停驻，在下一个拐角，你永远不会知道是似曾相识，还是不曾预料的惊喜。
这样带着笑意，想着不着边际的东西，咲转过了不远处的拐角。
依然是小巧的房屋、亮着光的白色路灯、积雪还未清理的石砖路面……
咲突然停住了脚步。
她愣愣地看着不远处，安静地伫立着的木造电话亭。
——什么时候，有的电话亭？
以前明明把所有旧式的电话亭都拆除掉了的……
走近了看，才发现电话亭门上挂着的告示。
“近来游客手机遗失、偷窃事故频发，为更好地服务广大游客与市民，以及美化市容市貌，特建一系列仿昭和年代的木式电话亭，希望能为您提供便利——长野市旅游局”
电话亭……啊。
真是怀念……小时候恶作剧时，经常会用公共电话打到朋友的家里，然后捏着鼻子用怪里怪气的声音说话，让对方猜不出自己是谁，直到人家恼羞成怒挂了电话，才会蹲在地上笑得肚子疼。
咲抚着被横木分割成小格的玻璃的手微微一顿。
透过玻璃，亭里绿色的公用电话清晰可见。
——一个绝对不能有的想法浮现在了脑海里。
心跳开始加速，那样想要马上付诸行动的冲动拉响了红色警报，理智上不断警告着自己必须马上转身离开，但眼睛却死死地盯着里面的电话。
那张纸条没有带出来。
她不断地这样告诫着自己。
“……没有纸条也没关系喔。”不紧不慢的声音在心底响起。
“你早就把那个号码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是吧？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忆起来……”
不对、不对！
咲按住了两侧的太阳穴，拼命地摇着头。
那个人很聪明，这样的小计俩，她一定很快就会看穿的，到时候……
“可是，你知道的吧？对方绝对没有兴趣去追查一个来历不明的号码。”那个小小的声音不依不饶，继续说道。
“这可是魔法哦。”
——不会让对方知晓的、秘密的魔法。
当手成功地按下了最后一个数字后，咲长呼了口气。
刚才手一直在紧张地冒汗，按键的时间被迟疑的自己拖得无限延迟，好几次都听到了“空号”的提示。
——真是没用，明明只是打个电话而已，还没有见面呢……
还没来得及多取笑一下自己，电话那头就响起了规律的“嘟、嘟、嘟”声。
咲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手无意间紧紧地抓着话筒。
安静的公共电话亭。
只有耳边漫长而单调的拨号声，以及响彻体内的、躁动又不安定的心跳。
……好漫长。
就好像时间的区间被擦去了结尾的界限，只有开端，没有结束。
只留下没有尽头的等待。
“您好，你所呼叫的用户暂时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咲耐心听完了日语、英语的提示音，轻舒了口气。
——这样，或许是最好的吧。
她把话筒稍稍从耳边移开，准备放好。
“……喂。”
下一秒，话筒里传来了清甜却毫无起伏的声音。
不假思索地就想要回应她，在声音即将冲出喉咙之际，咲死死地捂住了嘴。
“你好。”顿了顿，似乎才想起来要问的事：“……请问你找哪位？”
——不能说！
只要一开口的话，魔法就会消失。
那是比在日出之时，失声的人鱼公主化为泡沫还要无法承受的惨痛代价。
她咬咬牙，一把把话筒扣上了电话机上。
响亮的“啪嚓”声在封闭的单人电话亭内响起，身体仿佛也被这声音撞击得失去了力气，咲倚在玻璃壁上，慢慢地瘫坐在地。
耳朵内已经听不到声音了。
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她伸出双臂，抱住了膝盖，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臂弯间。
……想也知道，姐姐是不可能会主动把手机号码告诉她的吧，只会是母亲自作主张而已。
打电话的话，就更不可能了。
她知道的，都知道的。
能够听见你的声音，在脑海里勾勒你的样子，这样就好了，真的很好。
我不会要求更多的。
所以……
那张信息表，就成为永远深埋心底的秘密吧。
如果真的有一天，姐姐成为了万众瞩目的麻将选手……啊，不，应该说，一定会有这一天吧。到那时候，被人发现了自己的资料的话，一定会给姐姐添麻烦的。
所以她不会修改的。
“宫永咲”这个人，与“宫永照”没有任何关系。
——这一定，也是姐姐的愿望。
“……对不起，爸爸。”
雪化了的水，都打湿了我的脸呢。
但是请不要担心，我很快就会把脸擦干净，很快就会绽放笑容。
……现在这里，只有我一个人。
任性一点，你一定也不会生气的吧？
“啊、呜……呜呜……”
断续的、压抑的、不成语句的哭泣声。
——没问题，不会有人看见、不会有人知晓。
雪会把一切的痕迹掩埋，直至融化，消失不见。
【长野县→东京都：185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