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二
三月初五是苏湉十一岁生日,待到初七又是苏漓十二岁生日,因两人都未曾及笄,照例并不大办,只是苏老夫人想着自己年事已高,儿孙们难得都在眼前,便起心热闹热闹,与秦氏商量着初五时请一台小戏,摆几桌宴席,请几家惯常说话走动的亲近女眷来吃酒。秦氏也正要与陈家女眷多多亲近,只是苦无借口,闻言便道:“父亲常说武阳侯家陈二老爷是个极风雅的人物,老爷也常说他家的大公子非池中物,要洋儿跟着学,媳妇听说他家里读书极有规矩,两位小娘子也极好,母亲不如也请了陈家人来,只说是两辈交好,想与他们亲近亲近,一来更热闹些,二来淮儿澜儿两个也都到了该正经读书的年纪,咱们在京里人生地不熟,若是陈家肯帮忙荐一位先生来,想必是极稳妥的。”
苏三夫人心道自己的小儿子苏澜自五岁起便由苏三老爷亲自教导着读书,比那调皮惹事的苏淮用功许多,怎地是现在才要开始正经读书,因本就不喜苏老夫人将宴席定在苏湉的生日里,越发觉得秦氏日日明里暗里压三房一头,又埋怨苏老夫人偏心,只喜欢那些不听话的儿孙,对听话乖巧的却看也不看一眼,因又想起前几日听到的传闻,有意地道:“我听说三娘六娘定州结识的那位恩人来了京里,既然是六娘的生日,大嫂可要请了她来?”
她听自己婆子道那定州来的军户穿着甚是寒素,只以为苏大夫人定是要敬而远之,不意苏大夫人却向苏老夫人道:“我也正要向母亲提这件事,那位林千户虽说出身不高,又是个抛头露面的女流,却看着甚是规矩,听说近日在宫里值宿,风评也甚好,是个老实心善的人,和那等粗狂人并不一样。母亲可要见一见?”
苏老夫人这些日子听苏湉暗里提了许多次五娘的名字,虽对女子做军户依旧不以为然,也想要见一见面,便道:“你派人请她来我见见,倘若是个好人,日后也好来往,免得人家说我们苏家忘了恩义,倘若果真上不得场面,也能早早想些法子疏远了她。”
苏大夫人忙连声应了,因几次与五娘来往时五娘都淡淡地不甚理会,担心她托辞不肯上门,便又遣了侍女与苏湘苏湉,令二人郑重其事写一份请柬与五娘。苏湉甚是欢喜,听说也请了周家的人,就悄悄派人与周宝箴送信,叮嘱她那一日务必要自学堂请了假来。
这一日苏家本家亲眷与周家几位小娘子早早到了,与苏湉苏漓两个寿星见了礼,都围着苏老夫人谈笑。苏湉低眉顺目地安坐了许久,忽听见侍女禀报五娘来了,暗地里大喜,与周宝箴使了个眼色,只待五娘进门道了贺,便要想法子与她一道出去自在说话玩耍,只她看见随着挑帘入门的那个身影时,却不由自主地一怔,却听边上正吃茶的苏大夫人也咳嗽了一声。
五娘早瞥见了几人的惊讶神色,暗地里皱了皱眉,面上却声色不动,寒暄了几句场面话,又到苏老夫人面前,依足了晚辈礼数与她叩头道:“老夫人万福。”
老夫人见五娘戴着红缨奓檐帽,穿着绯色织金缎曳撒,腰间丝绦上挂着象牙牌等物,脚底白缎官靴一尘不染,正是京里好武子弟时兴的打扮,虽不喜女子做男装,但见五娘身材修长眉目英气,穿这样一身衣裳并不显得矫揉造作,且是言语从容对答如流,便有了几分好感,招到近前来仔细看了一会儿,问道:“看着倒像个大家出身的孩子,怎么去做了军户?”
因担心五娘说出什么不好听的话来,苏大夫人便捏了一把汗,却听五娘轻描淡写地道:“阿母去世了,阿父又娶了后母。后来阿父缺银子,便把我卖了给营里。”
苏老夫人生母早逝,未出阁前也在后母手里提心吊胆地讨生活,闻言心有戚戚地叹息道:“没了娘的孩子可怜。”说着拍了拍五娘的手,觉得她的手甚是粗糙,比自己的粗使丫鬟也不如,更是怜悯,向着众人道,“难怪三娘六娘她们姐妹两个在定州呆了一年,规矩竟还没走样,原来是因为和这孩子一处。我说她就像是个好人家出来的,果然没看错。”
众人随声附和,皆凑趣地道苏老夫人目光如炬。苏三夫人却暗道卖儿女的人家怎算得好人家,心底暗暗不屑,又因众人口口声声称呼五娘“五娘子”,倒把苏漓这个正头的五娘子撇在一边,更是不平,随便托辞一声,出门到小厨房寻了苏湘道:“你们姐妹那定州的恩人来了,还不快去招待?”
只因苏老夫人一时想起苏湘母亲昔年的龙须面做得极好,便指定苏湘这一日下厨做寿面,苏湘心中也想着苏湉往年也只吃自己做的寿面,便应承了。此时面方下锅,苏湘听苏三夫人语气不善,因知五娘性情直爽,不喜拘泥小节,只以为她出言不慎得罪了苏三夫人,便道:“是林千户来了?她虽然性情鲁直,却是个实心的好人,又出身寒门,婶娘慈爱,场面上还请帮她多提点些才好。”
苏三夫人心道这军户自己不提点都讨得了老夫人和大夫人的欢心,倘若自己也帮衬,岂不是满府里再没了苏漓的立足之地?只哼了一声,向着锅里看了看,不冷不热地挑剔了几句,甩手去了。
苏湘知道她心胸狭窄言语刻薄,也不计较,叮嘱了烧火婆子和掌灶妈妈几句,自己匆匆换衣梳洗了,便到老夫人房里来见五娘。此刻宾客已来了大半,只有武阳侯等几家尚未到,满房欢声笑语,因怕小娘子们拘束,苏老夫人留了相熟的老夫人夫人叙话,送了苏湉等人去后头花园自在玩耍,见苏湘进来,看着她行了礼,向众人隐带得意地道:“我这个孙女,与先头我那二儿媳妇一样心灵手巧,孝顺恭敬,今日的寿面便是由她主厨呢。”说着又向苏湘道,“我知道你的孝心,只是你们这样年纪的女儿家不必和我们这些老婆子拘束在一处,且去后面与姐妹们说说话儿,也见一见林五娘子。我看那孩子甚是知礼,如今又一个人在京里头,咱们苏家要与她常来常往,多照顾些才好。”
苏湘心中惊讶五娘投了老夫人缘法,应了声“好”退出来,到了后园见满园裙裾莺燕中果有个绯袍身影甚是引人注目,只是她从不曾见五娘打扮得这样鲜明整齐,只觉比往日的爽朗利落更添了一股味道,不由得停了脚步细细打量,五娘却已经一眼望见她,起身告罪迎过来,因见苏湘含笑望着自己,心里反而七上八下起来,见几个侍女都忙碌着替人取茶拿点心地服侍,将苏湘拉到一边,苦笑一声,抱怨道:“我只说不该穿得这样花蝴蝶似地,只是少公主送来的那两个婆子甚是聒噪,没奈何穿了出来,果然人人见了我都神气古怪。”说着自己拉了拉衣襟,整了整腰带,不甚自在地低声问苏湘道:“这衣裳——当真,当真那么不伦不类?”
苏湘一怔,见五娘一张脸微微泛起红来,再没有方才那从容风度,方明白五娘并非说笑,想了想才恍然五娘为何突然注重其穿戴起来,不觉一张脸也有些发烫,道:“衣裳很好。”因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又急急补充道:“你穿什么衣裳都好,京里虽然是这样风尚,但若是穿着不自在,便如定州时那般也一样。我这边不碍事的。”
“总要与你撑一撑场面,日后才好光明正大地常来常往,也好为阿湉说话。”五娘目光只不理苏湘左右,因见左右没人,微微俯身与她咬耳朵道,“你这身衣裳也极好,不过我也一样,只要见了你就安心了。”说完又极快地与苏湘拉开些距离,若无其事地转开脸,仿佛正在鉴赏身边那块假山石,只是一张脸却红到了耳朵。
苏湘脸颊也越发烫起来,低着头只摆弄手边的一丛花木,心里却当真如五娘的话一般,在长久的悬望之后,终于落了块石头一样安稳妥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