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四
“若要说这件事,却要从明宗皇帝时说起。”陈知事方说了一句,见五娘眉毛又慢慢立起来,忙道,“这可不是托辞,鸾仪司便是自明宗皇帝时才有的么!”
五娘瞥了一眼墙角的西洋钟,见离酉正只剩一炷香的功夫,只笑道:“你说的那些我自然知晓,只说与我师傅相关的事便是。”
陈知事怔了怔,只以为郑氏早年与五娘提过,便不再长篇大论,道:“既然先生与你提过鸾仪司,可曾提到当年鸾仪司宗主老郑姑奶奶?”
郑氏素来不愿五娘沾惹是非,又担心她性情跳脱冲动,那些陈年旧事一个字也不曾对五娘讲,五娘只胡乱点了点头,将这名字暗暗记在心里,忽然记起一件事,福至心灵地道:“可就是明宗仁宗时候,兼领司礼监掌印并外镇抚司提督印信,日常在御前赞襄政务,人称‘女内相’的那个宗主?”
“鸾仪司主事一文一武,文者称为宗主,掌司礼监,只管御前参赞批红;武者便是督主,外掌镇抚司,内掌慎刑司,兼领宫禁宿卫,称为鸾仪骑。”陈知事道,“那‘女内相’确实说的便是宗主。老郑姑奶奶掌印十余年,行事谨慎周密,从无泄漏御前一语,仁宗皇帝对她甚是信任——”
五娘见他又啰嗦起来,不耐烦道:“她是我师傅的什么人?”她见陈知事的眼睛也向那西洋钟瞟去,笑道,“横竖也要去那冷衙门里,我今日便告假不去当值了,那小陈游击与我甚好,想来不会计较。”
陈知事无奈,只得道:“当年郑先生十二岁考中鸾仪科头名,被先帝亲口赐封女神童,便分到老郑姑奶奶处照看,老郑姑奶奶极喜欢,便收了郑先生做了义女,取‘君子有容乃大’的意思,给她改了名字,人人都以为她日后前途无量,只是后来——”
“后来怎样?”
“后来陛下登基,不几年老郑姑奶奶故去,陛下便重开司礼监,改鸾仪司为鸾仪局,只做日常读经论史之用,许多老人都或明或暗打发出了宫,也颇有几个嫁了人,郑先生年少貌美文采风流,自有许多少年郎倾慕,那时节宫里流言甚多,更有人传言她与楚王已经定下终身——”
五娘见陈知事突然尴尬起来,心道宫禁虽严,女官嫁与皇子也并非异事,怎地会难以启齿,因想起玉环对自己说漏的那一句话,咬牙道:“想来就是那时有人瞧不过眼,散布了我师傅命数该为皇后的谣言出来的?”
“五娘子聪慧,可不就是如此!”因阳信公主严禁人谈论这件事,陈知事如释重负叹了口气,继续道,“如此一来,哪里还有人敢娶郑先生?陛下虽然不甚好女色,但有了这样的流言,少不得封了郑先生,只是先生年少倔强,竟封还了圣旨,道此身只愿终身不嫁,唯有一死而已,”他吸了口气道,“世上哪有人敢这样妄为?自然按律论死,只有皇后殿下说了几句公道话,道方士之言不足信,求陛下令郑先生改做教习女官,教导诸位公主。”
五娘心道听说楚王并非皇后所出,却深得仁宗和镇国长公主喜爱,背后隐隐有一干武官支持,倘若娶了郑氏,便又有了文官倚仗,如此看来那谣言保不定就是皇后传出来的,见陈知事一一气说到口干,低头喝茶,只道:“少公主便是此时对先生死缠烂打的?”
陈知事一口茶呛在嗓子里,咳了半日方苦笑道:“少公主自幼养在皇后膝下,从宫女内侍耳里听许多关于郑先生的不实之言,只以为全是欲迎还拒的邀宠把戏,怎会对郑先生有好脸色?”
五娘点了点头,心道原来许久之前阳信公主便开始欺负自己师傅,心底暗自记了一笔,又道:“我师傅想来是不与她计较的。”
陈知事哑然一会儿方道:“小人不知底细,但听人说郑先生为教习时甚是严厉,少公主三天两头便会挨罚,只是总有陛下和皇后护着,总是大事化小罢了。”
五娘在心里为阳信公主又加上一句“顽劣成性不学无术”的考语,面上却不动声色地道:“既然帝后都护着少公主,又如何会让她与我师傅去了定州?”
陈知事叹了口气道:“原本也算是相安无事,但永安十三年楚王妃没了,便有人将先生与楚王的事旧事重提,少公主不依不饶地闹了几次,本来也不甚出格,但是那一日她与先生去楚王府里赴宴,却双双中途离席,宫人们多处查找,却在一处厢房里发现少公主与先生,”他仿佛被什么堵住了口,踌躇了半晌,见五娘目露凶光地看他,闭了闭眼睛,深吸一口气道,“少公主与先生在房里床上昏睡,情形甚是不雅,此事当即便被人报到御前,陛下与皇后都十分惊怒,连夜令慎刑司审讯,具体情形无人得知,只知道先生写了自承引诱公主的供状便撞了柱子,幸好宫里方老太医妙手回春才捡了条命,却当夜便带伤被流放定州为教坊官奴,永世不得脱籍——”他见五娘咬紧了牙,目光里杀气腾腾,忙停住道,“幸亏镇国长公主知道先生冤枉出手搭救,如今却也苦尽甘来了。”
五娘想到当初郑氏如枯木死灰行尸走肉时的模样,心道以郑氏的性子,受了那样的冤枉**,想必当时早萌死志,一面庆幸不已一面却对阳信公主更不待见,冷冷道:“我师傅因她受了那样的苦,难道少公主便只管逍遥在宫里,把事情都推在我师傅身上?她这般缠着我师傅不放,想来当年,也是她下的手,怎地这样敢做不敢当?”
陈知事苦笑道:“当年少公主虽然蛮横任性,却才十二岁,尚懵懂不懂情事,怎会使这样下作的手段?她自然不肯吃了这样的亏,只道她与先生清清白白,见陛下与皇后这样打发了先生,更急着查个水落石出,不想却又被人利用,误以为此事是楚王主谋——”
五娘讶然,脱口而出道:“难道那永安十四年的楚王案便是因此而起?”
“正是。”陈知事道,“当年人皆道宋王孝友,又一向极疼爱少公主,谁知道他竟是那样的禽兽?又有楚王长史和平素亲信宫人作证,由不得少公主不信。她与陛下禀明此事,陛下自然大怒,立时派人诏楚王入宫责问,楚王自然不应,但楚王侧妃竟亲入宫为证,陛下震怒之下查抄楚王府,竟又检出龙袍及兵器盔甲——”
五娘心道永安帝素来对那些违禁之物甚是忌讳,难怪当年雷霆般将相关人等也不细审就统统打发到了边疆,只怕报的就是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心思,因想到阳信公主竟也有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糊涂时候,又道:“难道是陛下发觉了楚王的冤枉,就送了少公主去定州?”因想起宋王暴卒楚王平反却是在四五年后,又觉不对,便静静听陈知事解说。
“倘若是为了这个,倒还是好的。”陈知事苦笑道,“楚王方下狱,少公主便不知从何处看破了宋王的伎俩,倒反过来替楚王求情,陛下方见了那许多忌讳之物,怎听得进她的话?只道少公主是年少为人哄骗才这般反复无常,少公主却是个绝不肯平白被人陷害的人,又眼看楚王无辜,急切之下便不择手段,领人敲了登闻鼓,在百官面前与陛下针锋相对地折辩,将宫里那些事都大白于天下——这样的行径,以咱们陛下那般好面子的性情,还能容得么?”
五娘恍然大悟,方明白阳信公主如何失爱与帝后,又何以名声狼藉,心里倒是觉得若是换了自己遇到这样的事,却也少不得要尽力还自己一个清白,便道:“虽然如此,但当初镇国长公主遗折里不是早已说得明明白白么?既然错不全在少公主,陛下怎么还是这样不待见?”
“当年那些事谁说得清?听说宋王虽然认罪,临终前却道自己也是为人作嫁,谁知道里面又有些什么文章?”陈知事又瞥了西洋钟一眼,道,“只是少公主至此再不与陛下和皇后亲近,对太子诸王也多加防备。说来当年她自幼服侍的宫人都被陛下杖毙,如今能称得上亲近的,也只剩下郑先生了。”
“她害我师傅至此,这亲近不要也罢。”因郑氏的缘故,五娘对阳信公主便提不起半分同情,只道,“这些旧事我知道了,却与鸾仪司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