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这年除夕的雪下的特别大,林子里不时传来树枝断裂的声音,村东头的坟地里,几只野鬼正抢食着尚未燃尽的香烛贡品。
突然背后一声冷哼,群鬼回过头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只见一白发女鬼,身材削瘦,几乎散了絮的衣服挂在身上,仿佛随时会被北风吹走,远远看去像是一枝不堪风雪的竹竿。
白发女鬼慢慢走近,只见群鬼皆四散奔逃不知所终,她嘲讽又似自嘲的轻勾嘴角,深深吸了一口气,独享起那香烛来。
“又是一年了呢。”她不由的感叹。
“是啊……”角落里传来怯怯的声音。
她惊觉的转过头,只见一个身穿红色寿衣的身影躲在坟头后面,只横出一支羊角小辫。
“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那身影扭扭捏捏,终于蹭了出来,却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白面团子般的脸缩在红色衣领下,显的越发白皙透明。她远远看着香火,露出十分渴望的表情,终究不敢靠近,只小心翼翼的吸了一口,满足的叹了一口气。
白发女鬼看到这场景,慢慢让出位置。红衣少女十分惊奇:“这……是给我的?”
白发女鬼没有说话,只是偏过了头。少女便不顾形象矜持扑了过去狼吞虎咽的吸食起来。
白发女鬼皱了皱眉头。红衣少女意犹未尽的吸完最后一口,歪着头看着她:“你不像他们说的那般可怕嘛……”
白发女鬼慢慢转过头,烟色的眸子盯着少女,露出令人胆寒神色。少女噤了声,白发女鬼却突然爽朗的笑了起来,可惜她声音如幽咽塞泉铁骑突鸣,笑起来却比之前渗人了几分。
“他们都说我什么?”白发女鬼玩味的看着少女。
少女捧着腮,想了一阵:“他们说你和我们不同的,是厉鬼,会吃人……也会……吃鬼……”
“那你不怕我吃了你……”烟色眸子仿佛落了雪一般,变得更加深邃。
“不怕……”少女沉吟一会儿,又摇了摇头“怕……”
白发女鬼又是大笑,几乎挤出了眼泪。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平安,你呢?”
白发女鬼兀的止住笑,望着远处无尽的雪国,侧脸如同刀裁般锋利:“琉鬼。”
从此那个又吃人又吃鬼的厉鬼身后就跟了个小尾巴,行走间寿衣臃肿,像个圆包子,却偏做狐假虎威的样子,惹人发笑。
琉鬼问她为什么要跟着自己,她用力的想了想,道:“跟着你有肉吃。”
“那你不怕我没肉吃时把你吃了?”琉鬼眯起眼睛。
“这……不怕。”平安强挺起胸脯,一双眼睛瞪的老大,倒也算得上是青白分明暗含春色了。
其实说是吃肉,大多时候也是吃不到的,除了除夕、三元、寒食以及忌日,鲜少会有人想起已故之人,故而人间盘桓之鬼大多皆是一副穷酸落魄的样子。
鬼的生活十分重复,琉鬼每天带着平安在林间逛荡,看见有冒青烟的无主坟头,就去蹭蹭香火,实在饿的不行的时候,就冒着被打散的危险去庙里偷一点。
于是经常就看到这样的场面:琉鬼从庙里跑出来,本来就几不蔽体的衣服上多出几道黑印,从怀里掏出来几个馒头,递给饿得眼冒金星的平安。
平安大口大口的吞着,半晌才想起,回眼看着靠树站着的琉鬼:“你不吃么?”
正看着树影间洒下的光束的琉鬼头也不抬:“不用。”
春日风起林花似霰,平安总是傻傻的追逐着风信,大呼小叫的咋呼着。琉鬼闭着躺在树下,再睁开眼时,却看到那团白面横在自己眼前,而花瓣透过她半透明的身体,慢慢的打着旋落了下来。
夏天,平安的棉质寿衣显得不合时宜,却依然乐颠乐颠的满山跑。入夜林子里浓郁的绿变的越发饱满,满天星辉与萤火交映,平安常伴着蝉蛙叠鸣,与琉鬼相靠着睡去。
中元的狂欢过去,就到了层林尽染的秋天。平安时常看着林子里红灯笼般的野柿子树发呆,垂涎道:“好久没吃到柿子了。”可惜如非供奉,鬼是吃不到寻常的食物的。
待得霜华散尽,大地又是一片白茫茫,干净的仿佛容不下任何杂物。两个人守在去年相遇的坟头,看着村子里通过窗花发红的灯火,静静的听着雪落。
不知过了多久,平安的棉寿衣再也看不出红色。
其实做琉鬼的跟班是个高风险职业,因为总是有和尚道士来找麻烦,嘴里的说辞无非:“杀业太重,天理难容”之类的话。可是平安跟了她那么久,莫说杀人杀鬼,蚂蚁也没见她踩死一只。(当然鬼也是踩不死蚂蚁的。)
最近琉鬼的行为变的很奇怪,总像是在隐隐期待什么,又像是在害怕着它。因此当她们再次被一个老和尚截住的时候,平安看到她轻叹了一口气,却像是轻松了不少。
“厉鬼,你可知罪!”
琉鬼“呵”的笑了一声,蓦然抬起头来,一双烟色眼睛却露出一种不吝的神色。
“还望大师赐教。”说着讥笑着打了个千。
老和尚露出孺子不可教的表情:“你所杀之人白骨堆积成山,你都不记得么?难道不怕报应么!?”
“我却只记得他们是怎么害死我的,他们杀了我,我也杀了他们,这难道不是天理昭彰轮回不爽么?”琉鬼嘴角噙起笑容,眼神却更加锋利。
“好个牙尖嘴利的孽障,可你不该打散他们的魂魄,使他们永世不得超生。”
“我若不这么做,他们定会十倍施加在我身上,大师也该听过‘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吧?”说着,她手向后一振,煞气顿时化成一支黑色的镰刀,向老和尚挥了过去。
老和尚手中念珠一抛,每颗珠子上慢慢显出了金色的卍字,撞到镰刀上发出了金石之声。
平安还是第一次看到那煞气镰刀,只眼冒星星崇拜不已,把琉鬼平时从庙里狼狈逃出的样子忘了个干净。
琉鬼镰刀被震开,犹未死心,挽了几个花,又将镰刀祭了出去。老和尚亦是稳扎稳打,将琉鬼的攻势悉数挡了过去。眼见镰刀黑气渐隐,佛珠金光更胜,琉鬼无心恋战,长啸一声,镰刀顿时散做无数黑鸦将老和尚围住,趁其不备,拉着平安跑了起来。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再无动静,只见眼前一个破庙,琉鬼便领着平安进了庙。
庙虽破,对于平安这种野鬼还是有相当的震慑,平安局促不安的随着琉鬼坐在佛前的积满灰尘的软垫上。
忍了许久,终于憋不住,转头看向琉鬼:“你杀了很多人?”月光下,平安的眼睛炯炯发亮。
琉鬼坐的很直,比平安几乎高出一头,俯视她道:“你怕了?”
平安忙摆摆手:“没有没有!”
“我只是想,他们的家人……”
“那你是可怜他们了?”琉鬼慢慢站起。
平安慌乱的眼泪几乎滚了下来:“不是……是……”
“可是谁来可怜我呢?”她灿然一笑,却蕴了无尽悲凉。说罢施施然走出破庙。
平安急急的跟过去抓住琉鬼的手,却被她一把甩开:“我已经受够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随即化作黑气,不见了。
平安明知道她是想独自赴死,却忍不住怔在原地,流泪蹲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