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双刃

（三）

工作上，如果林雅文认真起来，是没有人能跟上她的研究进度的，所以她一般都是单干，也极少带助手。而生活上，林雅文不正经起来，也同样没谁能跟上她的步调。

就像小木站在马路边使劲思考怎么回答她逻辑不通语法混乱意义不明的那句“姐姐刚去洗手间啦！”的时候，她根本就没打算给小女儿接话的机会，继续照着自己的节奏来：“哇！姐姐回来啦！我要挂啦！等会儿晚上我们一家吃饭我让姐姐跟你说……”好在她也无所谓，自己疯够了就好，似乎并不在意别人理不理睬她。

在长年累月的相处中，林小沐小姐切身体会到，林雅文女士或许是顶尖的科学家，出色的医生大夫，耐心细致有创造力，头脑很清晰说话有条理，但跟妈妈永远别想在电话里完成什么实质性的交谈，只有耳朵受罪。她会把打电话当成写散文一样东一榔头西一棒地把你弄得晕头转向，从来不给对话的机会，就一个人在那儿叭啦叭啦，电话挂断之后小木经常会问自己，妈妈刚才说了啥来着？

哦，全家人一起吃饭！！

喜出得有点望外。小木以前还真没怎么离开过姐姐，自打这位魔女“嫁给”维维姐儿后，小木欣喜两个美人终成眷属，但姐妹分居也成定局。虽然两份临时工还有小柯可爱分散了精力，但毕竟是一直相伴的亲姐妹，突然就分开了，哪有这么快就能习惯的？难见一见姐姐真身的现在，一起吃饭那可是多么难得的机会啊！所以还没见面呢，小木就开始美上了，美食美女，小木对着屏幕流口水。

手机再震，屏幕上再次出现白色黑体大字，还是“姐姐”，不过这次来的是条短信。小木虎躯一震，不愧是姐姐，发个短信都这么威严！

总共两行寥寥数字，小木将时地人事归纳如下：

时间：晚七点。

地点：城西大街55号“蒙特卡罗大酒店”2107。

人：一家四口。

事：吃饭。

（注意事项：不得缺席。）

域歧视并非有理可依，而是人类天性，所以分裂份子才能用其大肆煽动民众情绪。短信中提到的城西大街，顾名思义在无风郡西边，是小木目前所在的城东区的反方向。以高楼林立的市中心为分界线，这一西一东，嫉妒和仇恨这两种莫名其妙的情感把人们隔开。城东是平民消费场所，城西是有钱混蛋撒钞票的地方，打个比方就是大排档和步行街的区别。

这恰好形成了一个很有意思的景观，大早上人们纷纷赶着进城上班，蚂蚁般都汇聚到一栋栋写字楼里忙忙碌碌不分你我。但过了五点，那些在摩天大楼上层工作的所谓“高管”们，就会开着自己的豪华汽车，往西面走，享受他们的骄奢淫逸；而在大厦下层工作的体力工作者们，则开着自己的电动汽车，往东面鸟兽散，边吃晚饭边诅咒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执政党。谁不比谁高等却也谁都看不起谁，上班跟你敷衍，下了班一拍两散，貌合神离。由此看来，还是喜悦的俱乐部型管理思路比较人性化。

小木值早班，四点就已经领钱走了人，但马路上三晃两晃的，这个钟点已经到了下班高峰，公交车完全不往前开，地铁里不用想必定是臭气熏天人满为患。虽然拼蛮劲上小木不会吃亏，但她特讨厌人挤人肉挨肉。可是不搭地铁，这十几公里的路呢，难不成靠两条腿走过去……小木一咬牙，刚迈开步子往地铁进站口走，手机又震了。

像小木这类封建守旧老处女、圈子小没男友、工作也简单的女孩，手机存在的意义只是跟家里人联系，哪像现在的年轻人手机里全是异性的电话号码，小木的通讯录翻出来不是姓林的就是依璐维，还全都是女的，枯燥乏味没情调得可以。

妈妈和姐姐都来过联络了，就剩下小柯了吧。小木再把手机拿起来一看，果不其然，小柯来的电话。

“姐姐发短信给你了吗？”

宝贝女儿的声音，欸呦欢喜得不得了。可不是变着法儿地夸自己声音好听，喜欢就是喜欢，纯粹的喜欢。

“嗯！姐姐说晚上一起吃饭！”

“妈妈现在在哪儿？”

“革命广场这儿，路边上。我开了定位，你照着导航过来就行！”小木也不客气，反正知道小柯是肯定回来接自己的。小柯就是好，长得漂亮身材也好，这也不是拐弯抹角地夸自己，关键是跟她能百分百地安心，哪像姐姐那个红颜祸水，整天让人担惊受怕的，不是折寿嘛！

“妈妈就在哪里别动了，我过来接你。”小木都能听见那头小柯开关门的声音，小柯出发了，来接自己啦！乖乖这是什么首长待遇哦！！说好听点叫少女期待白马王子的出现，说难听了就是啥都不干等着人倒贴嘛！！看来小木不光好色，而且还懒！

林小柯上班的地方，是个叛逆大小姐拿来和家族抗争的小公司，受到家族里的打压一直不是很顺利，办公地点自然也是地价较低的东区。因为离得近又是顺路，不要命把车开猛点很快就到了。当自己的女儿驾驶着船一样大、排气量惊人的后轮驱动轿车停在小木面前时，小木直感觉自己成了被王子宠爱的公主，大呼过瘾，再次把原来的意图给忘得一干二净。

不管小木和小柯的关系有多么特殊，她们的身世有多么特别，这个世界是单调乏味的，她们也不能免俗。谁能想象两个超级特工美女间谍双胞胎竟然被堵在马路上动弹不得？

这个时间段进城容易出城堵，穿过车流密集的市中心直接过去东边显然不明智，只能从绕城高速走一圈到另外一头再进城。

出城后在高速公路上轰隆隆地开，左手边是落日下市区高楼的轮廓，右手边是深蓝色迎接夜幕的沙漠，前面是声音性感低沉的大扭力发动机，后面是被远远甩掉的过去。小木呆坐着没事干想跟小柯说话怕影响她开车，就帮忙查查地图好了，虽然来这儿挺久，市里还真没怎么逛过，饭店更不认得几家。小柯倒说不用，然后指着左手边远方一座摩天大楼。

“妈妈看到那座亮粉色霓虹灯的了吗？我们等会儿就去那里找妈她们。”

“粉色的？楼顶粉红色的？”看是看到了，小木还不太相信，一般来说，楼层越高酒店星级越高，价钱越贵，而且像无风郡这种地方，早就成为了外国人的天堂，钱在这里就是法律，力大无穷，只要够排场，没有舍不得花这个钱的人！倒是苦了本地土著，土生土长的皇后六号人根本无力承担无风郡高昂的物价，只能看着一幢幢高楼望而兴叹，然后自己离故乡越来越远。

自己家里什么情况其实小木是一头雾水，就知道姐姐和妈妈都有才有貌，然后大概官做得挺大……但年收入什么的真是一点概念都没有，也根本不敢问，只是生活无忧的程度？

过去一家三口出去吃饭，小木只是跟着去，顶多开个车，其余什么都不知道。事实上共和国是多层立体航空交通，大楼盖得远比皇后六号岂止是高得多，但小木身在此山中还真没抬头仰脖子看过，所以现在才会惊讶原来要去这么高、这么高级的饭店啊！

这还没完呢，到了里面小木更是傻眼，百来平米的包间只有窗边一张小桌子，姐姐跟妈妈都是袒胸露背晚装出席，小柯有上班穿的正装撑门面没多大关系，但自己可是土到不行的休闲装！好不容易才刚习惯露个小腿，人家那都低胸高叉啦！！连服务员都比自己穿得少！又是丝袜又是浓妆的，香水喷的那叫一个熏人！小木直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小丫头打工妹的，来什么高档饭店丢人啊！！

不过虚荣心总也只是肤浅层面的东西，注意力一旦放到姐姐身上，小木就啥都不想了，根本没那功夫想！

亲姐妹澡都一起洗过不知道多少回了，但是哇噻今天的姐姐真叫一个美啊！平时都已经好看得不行了今天还特意画浓妆！眼影能杀人睫毛会勾魂！头发盘起来露出了柔和无暇的脖颈，垂下两条鬓发衬着小小的瓜子脸，看着都口水；胸前闪亮小吊坠直指神秘乳 沟，姐姐有没有穿我没见过的新款内衣呢……天哪浮想联翩！再看手腕又细又白，把玉镯都比了下去！裙摆翩翩起舞，小腿时隐时现，小木的心脏也是一上一下，还有股和平常不一样的清新的草药味。

但就是……姐姐瘦了？

男人爱看女人胸但也没规定说女人就不能看，那是自幼一点点把自己养大的圣物，记忆深入骨髓，谁还没个留恋？就客观来说，好看就是好看对吧，坦然接受总比在暗处腐败好。再说露都露了，自己的姐姐有什么好客气的！

其实小木从前对胸部没这么执着，毕竟姐姐超自己那么多，这方面就甭在意了，只要比妈妈伟大，家里还有个垫底的就行……最后刺激到她的是小柯，虽说自己女儿身材好振奋人心，但明明你是我的克隆，你与我同一基因排序为什么会骄傲这么多？到底吃牛肉喝牛奶长大的，就是不一样啊！后来小木就越来越在意这个地方，看到（女）人就要比一比服气不服气。

比方说姐姐今天就明显缩水了吧！都能看出排骨了！灯光问题吗还是工作忙吗？该死是工作，连姐姐的胸 部都要夺走！

算了，胸大胸小只是个物理触感问题，多吃点好的也就变大了，罢了罢了……

见小木那俩眼珠子一下一下地往她姐姐身上瞄，一会儿看看胸一会儿看看脸，还旁若无人地后仰看看腿，活脱脱一个小流氓嘛！林雅文赶紧出面替林叶解围，拍拍腿，“来。”

小木从姐姐身上收回注意力，看妈妈面如桃花，小木觉得有诈，“干嘛？”

“坐妈妈腿上来，妈妈喂你吃。”

小木亮出一个还算挺惊艳的笑容，红口白牙吐出俩字：“不行”，然后挪挪凳子往小柯那边靠，低头看菜谱。

美食在眼前，越看肚子越饿，姐姐身材的问题嘛，想也是没用的，只能食补对吧，于是以小木为急先锋，大伙儿开始忙着吃。

到外面吃饭，倒不是一定说为了解馋，一来图个新鲜，二来为的是氛围。难得进一次金碧辉煌，偶尔享一把让人伺候，事前不用想做啥，事后也用不着洗碗，彻彻底底地放松。姐姐也见到了，生活也改善了，而且妈妈还说不用花自己家的钱，美哉美哉！服务员！上龙虾！

小木砸开龙虾壳子，细心夹出里面的肉肉，再裹上厚厚的芝士送到小柯嘴边。

让菜不夹菜其实是基本餐桌礼仪，一家人可以不顾这些，不过女人也就这么回事，自己拼命减肥的同时，却希望自己爱的那个人吃得胖胖的，倒也不矛盾，都是为了那个人幸福。原来古代推崇丰腴美人不是没有道理，饮食是最最基本的生理环节，真爱一个人怎么会舍得她饿肚子？

小木这边边忙乎边思索，桌对面也是同一个情形。林雅文也想给林叶补一补身子，毕竟现在不是在共和国，人生地不熟，很多高贵食材再有钱也没渠道入手，只有去大饭店才能尽快让林叶的身体恢复。

为了家人小木可以不顾一切，但当她自己盛汤喝的时候，思考起了这顿粮食的来源……不对头啊，这叫公款吃喝吧？

小木眉头一锁，林雅文马上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孩子懂事，大部分情况下是好的，但条条框框太多了也不尽然都是好事情，这种正义感在社会上难保不会吃亏对吧……

作为官员有时候身不由己，罪恶感让她没法心安理得，但作为母亲林雅文不会逃跑，和小木对上视线的瞬间，母女间心领神会。

“乖乖坐着，我去下洗手间。”嘴上有油，小木就象征性地在小柯脸上吧唧了一下。

“哦，我也去！”林雅文也站起来，哒哒地跟上去。

凭着一腔热血把人带出来了，但小木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妈妈并没有恶意，就像那些腐败分子，虽然可恶，但如果人家是为了家人过上更好的生活呢？如果是想让孩子就读更好的学校呢？教科书上常用雌鸟喂食赞扬母爱，然雌鸟捉来的小虫又何不是生命？

或许这世界上没有绝对正义，所谓正义只不过给妒忌找寻了一个美好的外表。小木最瞧不起那些只知道在网上对别人指手画脚的家伙、打着人权的旗号一边谩骂一边羡慕的年青人。

同样，自己有立场对妈妈说教吗？发过誓要保护妈妈，但是连最简单的理解都做不到，自己果然离姐姐还差得很远。

走着走着，背后轻盈的脚步声消失了，小木回头看看，妈妈正端着两杯不知道哪儿来的饮料站在一些圆桌旁，靠着椅背。林雅文小朋友似乎闹够了，有点坐下商量的意思？

女人有很多面，小木有时候觉得自己赚翻了，俏皮可爱和冷艳高贵都是她的妈妈，要不是心里有了姐姐，连妈妈都是初恋。

林雅文一袭长裙优雅端庄，不遮掩不暴露，对话也不回避不狡辩，“我知道你有些时候很看不惯政府里面的一些做派，的确我们用纳税人的钱花天酒地、权力斗争乐此不疲。包括今天，其实你能有这些想法我比什么都高兴，因为你有了正义感，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真正成为了一个区别于被弱肉强食法则束缚的动物的人。”

小木被妈妈柔情似水说得脸上一阵烧过一阵，好像自己不分青红皂白，把妈妈委屈大了哦！

“但今天的确是有事情，才喊你们到这里来的。路上没跟你说，是怕你有心思。”

小木勉强抬起头看着母亲，对的，就算哪一天官员、党员成为了贬义词，母亲永远是世界上最伟大的神圣。难不成自己还能为了把大白菜充当娃娃菜卖来坑害消费者的菜农的所谓“正义”，去批判自己母亲？

林雅文端起酒杯小抿一口，立刻就换成政坛女强人的形象，“现在有件来自共和国政府的大单，不知道Shieldbearer事务所CEO的林小姐是否有意接受呢？”

小木天生迷恋女强人，妈妈以这种姿态出现并不常见，上回在皇宫和老皇帝针锋相对已是几个月前，难得有还不赶紧看！但妈妈此言突然一出，小木差点呛死！对啦自己还开了家事务所哪！都忘了这茬了！

“共、共和国的……我们……那个共和国？”

林雅文点点头，翘起腿，“国家机关，外事部门来的正式委托，当事人未同意的情况下不能出具书面文件，安全起见请谅解。若你同意了，合同和押金很快就能准备好。”

合同？押金？小木从来没想过事务所的单子会这么复杂，你出钱我出力不就行了？小木终于发现自己多么缺乏专业知识和自我保护意思了，难怪维维姐儿会说菲奥娜那种一个拿着公文包的会计能比一百个拿着冲锋枪的强盗榨取更多金钱，自己这样的愣头青，要真接了案子，不白给人坑嘛！

林雅文推过酒杯让慌乱中的女儿定定神。再懂事听话，一下子跨进大人的世界也不是那么容易适应的，但也必须适应，这样若是哪一天特务冲破林家大门要以叛国罪逮捕她们的时候，林小沐小姐才不至于不知所措。

“小维她呢，你维维姐本来有个总书记同志交给她的秘密使命，就是保护我的安全，是你舞姨特意为了照顾我安排的。但因为是秘密任务，别人都不知道，最近她被阴差阳错地叫到轨道上去参加培训了，从昨天开始这一个星期左右时间她都不在地面上。领事馆的重火力配置就像你看到的，来了坦克都不怕，但最好还是能有灵活机动的突击力量。你也听说过不少西方间谍的事情吧？动力装甲对付不来他们，毕竟大家伙连房间都进不了。”林雅文伸手摸摸女儿的脸，再捏捏，“我不是便宜自己人，还有谁能比亲人更值得托付生命的？别人保护我你放得下心？”

身体接触和语言不一样，很不一样，小木就喜欢这样的温暖和安定，“嘿嘿，有那么夸张么……我陪着就是了，还合同的……”妈妈说得不错，但小木总也有点心虚，她也不是没当过妈妈的小保镖，但陪妈妈上街是一回事，接到共和国政府的项目又是一回事。

“的确就像陪着我这么简单，但这件事情毕竟涉及到领事官一家人的安全，还有共和国的在外形象、国家利益。事实上已经有确凿证据表明有人威胁到了我们家的安全，不知道这么说你还觉得是小事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