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尚香嫁入蜀的那年,我十岁,还是将执起武器当做游戏的年龄。在那段懵懂无知的混乱记忆中,我少有能清晰翻出的其中之一,便是第一次见她时的情景——
她大婚时的惊鸿一瞥。
那日大伯父早在前厅饮了个醉,她却安静的坐在内庭,淡漠的表情,罕见的绿色眸子似乎蒙上了一层纱,无泪,只是沉默。
她身着红衣,那血一样令我厌恶的颜色,充斥着**女子卖笑的脂粉味。但她穿着不一样,似乎红色的纯洁与美丽都是为她所生,那仅亚于太阳的光辉让我手足无措。骄傲的气息从她身上泄露出来,虽然刻意压抑,还是张扬无比。
我从未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
那时的我正躲在某个夫人背后,如刚习武的孩子一样,腰间装模作样的别着一把短剑。用倾慕又倔强的眼神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
那个夫人与她说话时,她只是淡淡的回应着,勾起一抹拒人于千里的微笑。她的目光,游离着,最终落在我身上。
如同灼热的火焰般狠狠燎过我幼嫩的身体,烙上一生不可磨灭的疤痕。
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怜悯的眼神。
她定是触动到了和我一样的幼年记忆,也充分预见到了会同她一样的悲剧未来。
韶华十八的碧眼弓腰姬,在她的婚礼,将属于她的青春匆匆燃尽。留下冰冷肮脏的灰烬,覆盖苍老的神经。
·二·
尚香嫁入蜀的一年来,我几乎未曾与她有过接触。如果细细回忆,甚至可以整理出那些寥寥无意义的话语。她日渐消瘦下去,时常呆在自己的房内就是一天一夜。嫁来时的跋扈之气渐渐淡去,安静得如同死尸。
从某种程度上来讲,我是惧她的,每当回忆起她火一样的目光便浑身阵痛。虽然那样的目光我只见过一次,但一次,便是永远。因此就算少有的看见她,我都会慌忙的别过脸跑开,在她顿足又走开后,再远远看她的骨架。
那一年父亲对我的武艺要求越来越严格,他不在时便让子龙叔监督我。我心里不高兴,但看着越来越强的坦之哥(关平),好胜心最终战胜了叛逆。入夜,睡前不忘吵闹月英姑姑一番,将她的设计图翻得一团乱,在她生气之前吐着舌头跑出去,最后安心的进入梦乡。
与我之前度过的几年并无大异。
然而生活若能永远如此的平淡下去,便也不能称为生活了。
我与尚香之间的关系,建立在她嫁来蜀的第二年秋。
东吴那位传说中的大都督周瑜的死讯传入蜀的时候。
那晚与平日并没有什么区别,依旧满天繁星,夜来的香味若有若无的飘着。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来说,江东哪个大人物的死,似乎都与自己没有太大关系。
路过尚香的房间时,听见里面传来嘤嘤的低泣。她的小门紧闭着,确如深幽的洞口传来鸣萦的滴水声。我不禁打了个寒噤,快步回到自己的房内,盖上被子缩成一团。
但那泣声的回音却徘徊在我的脑中久久不去。
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挣扎,我终于放弃了同恐惧和好奇心的搏斗,穿起衣服走向她的房。
说来也奇怪,破虏将军的女儿,讨逆将军和吴主的妹妹,西川之主大伯父的妻子,竟被置在这样一间穷酸的小屋里,作为吴蜀和平的象征,为什么受这样的冷落?是大伯父不喜欢她么,还是她不喜欢大伯父呢?
这是我那时仅能提出的疑问。
我没有敲门,她也没有上锁,我推开门便直径走了进去。
尚香已经没有再哭了,或者说没有再哭出声。大滴的泪还是顺着她姣好的轮廓缓缓滑下。呆呆的样子,碧绿的眸子如同深潭壁上的苔草,暗淡无光。
我上去拽了拽她的衣诀,已不是血一样的红色,素色的棉布质感疙过我的手心。
她受惊一样的立起身来,力道之大险些掀翻我。站稳后抬头看她,正撞上鹿一样颤抖的眼睛。
我忽然有些厌烦。
厌烦一个两年时光便会被磨尽锋芒的女子。
“别哭了。”我皱眉说道。
她怔了许久,最后颤颤的开口,“对不起。吵到你了……?”
我用力摇摇头,仍执拗的开口,“别哭了。”
她凝固一样的呆呆看我,最后恍然大悟一般的闪身移了位置让我坐下。但我没有动,直直的看她。她慌忙别开脸用衣袖拭干残泪。
“你叫,星彩么?”尚香勉强镇静下来,转回头蹲下身,与我平视。
我点点头,抬起一只手贴上她的脸,有一点发烫,却骨子里透出冰凉。她的碧眸颤了一下,垂下眼帘,又掉下泪来。
“对不起。”她呜咽一声,又慌忙去擦泪。
“不要道歉。你又没错。”我有些不忍,像很久以前娘安慰我一般,抱住她,轻抚她的发。
尚香抽噎了几下,深吸一口气,低哑开口,“我大哥……一直很疼我,却在我九岁的时候就离开我了,大嫂在两年后……也积郁去了……二哥掌权,不过我的想法就把我嫁到蜀来。公瑾哥他一直护着我……佳丽姐也经常写信来问我的状况……可是他们……他们都……”尚香说着再也止不住的嚎啕大哭起来“我该怎么办?他们都走了……留我一个人,一个人……我该怎么办……?”
同样的话语在我耳边回想着,几年前,也有这样一个女孩这么哭喊着……
我该怎么办?
娘走了,父亲也要去打仗,我一个人,一个人该怎么办……?
抚摸尚香头的手停了下来,她感受到我的情绪波动一般,离开了我的怀中。
“我真不像话,还要一个孩子安慰。”她抹着眼泪自嘲。
“孙娘娘……”我抬起一只手放在她的肩上,凑上脸去。“你是你自己的。要为你自己活着。”
尚香一愣,泪水润洗过的眼眸荡漾着,让我想起了草原上的碧色。我的影子在那里面,坚决的姿态。她眨眨眼睛,充满无辜与疑惑,仿佛她才是一个孩子。
“我是我自己的。”尚香低声重复着。
“要为自己活着。”
她喃喃念着,站起了身来,慢慢的,皱起了眉。
“为什么……会忘了呢?”
“我一直知道啊……为什么忘了呢?”
我看着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绽开了一个笑容。
尚香低头看我,也笑了起来。
“我是个笨蛋。”尚香哑着嗓子说,“还要一个孩子来提醒我该怎么生活。”
她的脸上终于多了几分明快的色彩,抬手抚了抚我的头。
“星彩,谢谢你。”
·三·
第二日晨,当尚香从房内出来时,惊煞了我们所有人。
仿佛她嫁来的两年只是找了个安静的替身,今日的才是她本人。她又穿了红衣,不同于两年前嫁衣的层层叠叠,这一件清爽利落,似说书先生描述的红衣女侠。
她一眼便看见了人群中惊讶的我,对我莞尔一笑,温柔却不失御人之气。
这才应该是她。
我反应一两秒,也对她微笑。
本在一旁哭闹着撒娇的仅七岁的刘禅大人看傻了眼,泪还挂着,却一副呆呆的样子,仿佛尚香是一个陌生的美丽女子。
坦之哥不满的拉了拉我的袖子,但我没有理他,盯着与大家寒暄的尚香。刘禅大人受宠若惊的接过尚香递给他的一块糍糕,红了脸。
而后尚香向我走来,坦之哥不服气的别过了脸哼了一声,但尚香似乎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径直走到我面前,如前夜般蹲下,但神情已经不同了。
她只是笑,碧眸中灵气流动,像一只妖艳的九尾狐,摆动她鲜红的尾巴,优雅的斜着头。我也笑,只是看着她,没有说话。
她轻轻抬起手,撩起我一丝垂下的鬓角别到我的耳后。
愿不愿意留在我身边,陪着我,永远?
不要。
为什么?
是我拯救了你,要你留在我身边,永远。
永远……
三个月后尚香搬到了荆州旁的公安一个居住,大伯父特意遣人为她新修了小筑。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在这三个月中,我终于见识到了真正的弓腰姬,也终于明白江东来的婢女们之前唏嘘的究竟是什么。
她有很厉害的交际手腕,仅用了半个月的时间就和全部女眷混得熟络,并且参加大伯父的聚会,和蜀的许多将领都把酒言欢。也许这是以前同她的二哥一起行军时练就的,她十分了解士兵和将领的脾气。语言得体却不低声下气,话句委婉却直达目的。
她也心狠手辣起来,以前对她不恭敬的婢女都受了罚,无一例外。下人们都畏她,却又不得不敬她。男儿的刚强和女儿的柔情都不差,完美得让人形惭自愧。
但另一方面,她很喜欢孩子,与我们相处甚欢。
一次大伯父二伯父父亲和孔明先生打仗回来,正遇尚香与我和刘禅大人游戏。顾盼之间,竟让四个大男人看呆了眼。
我不竟开始叹息,说句失礼的话,尚香这样的女子,嫁给大伯父,的确很可惜。
她本应该有更幸福,至少更明快的未来。
但她本人似乎没有放弃这样的希望。
我时常去公安找她,她的门前如同以前传闻上说,站满了带刀女侍。父亲不在时我甚至就在她的那里住下,日日与她或练武或游戏。不知她是如何说服了父亲,让她来教我练武。
我乐了个轻松,尚香是个好老师,不像那帮莽撞的男子。
时常抬头看她,她也颔首对我微笑,逆着阳光的脸上镀上了几分阴霾,我一时有些恍惚。
如同经历涅盘,在灵魂灰蓝色的业火中展开新生的翼。
殊不知,那已是染上了玄黑的断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