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无匹
1、
天地不仁。
苍茫的荒原之上,凛凛朔风刀子般剌过,卷起黄沙漫天,如同群狼呼啸狂奔突击破军。在这连草根都鲜见的荒原,竟聚集着一大群人,黑压压的人头攒动如同抢食的蚂蚁。
人群中间是一个高高的草垛,草垛上立了个简陋的木架,上面绑着一个小女孩,女孩不过十一二岁,身体瘦小,面色枯黄,只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在这天地间一片苍茫中显得格外突出。
女孩俯视着人群,紫烟般的双眸中看不出任何感情,下面聚集的众人都和她一样,衣衫褴褛骨瘦嶙峋,蓬头垢面面黄肌瘦。他们的脸色灰黄没有生气,却仿佛服了五石散般,带着诡异的狰狞。
他们高喊:“烧死她!烧死这个不祥的妖孽!”
她看到人群中熟悉的身影,三天前偷偷塞给她半块黄馍的孙大婶,刚刚饿死了孪生妹妹的柳家姐姐,这些人跟她一起从关内逃荒到洛阳,一路上多有照应,而现在她们的脸上与众人一样,溢满狂热而可怕的光。
他们高举着手臂,破败的袍袖挥荡,露出皮包骨头的胳膊,那些胳膊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折一般,却挥动的无比用力,丝毫不知疲惫。
群情激荡,后面的人群一路高喊着开始向前拥挤,而前面的人被挤得几乎贴在草垛上,这些人都已经有数天没吃东西了,有些人站不稳,脚下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后面的人刹不住,踩将在前人身上,一时间哀嚎声咒骂声不绝于耳。
女孩看着下面的众生百态,有捂着痛处地上打滚的,有饿到无力跪在地上再怕不起来的,而更多的人眼中仍带着病态的执着,在拥挤的人群中勉强维持着平衡,连连高呼:“烧死她!只要烧死她,老天爷就会降福于我们了!”
她只觉得心中如同这赤地千里般荒芜。
她本是关内人,天宝十年也就是去年关内大旱,地里颗粒无收,待树皮也被啃干净,父母便带着她向东都洛阳逃难,路上父母先后去世,她便随着逃荒的队伍一路乞讨一路挖些草根树皮果腹。终于到了洛阳,太守却将城门紧闭,不放流民进城,他们在城外盘桓数日,眼看已经要断粮。
“看这个紫眼的妖邪!一定是因为她,老天爷才会惩罚我们的!”不知是谁提起的,引起众人的热烈响应:“烧死她!烧死她!”其实大唐边商盛行,异瞳色的胡人屡见不鲜,故而她才能跟着逃荒队伍一直到现在。只是此时已到困厄之至,任何有一点希望的举动,哪怕有悖常识荒唐之极,只要没有侵犯自己的利益,他们都会无条件尝试。
又是一阵凛风起,黄沙狂舞至众人上空,人群中又是一阵惊呼。她看着风沙中辗转痛苦的人群,心中暗暗叹道:“为什么世上的人活着,都这么苦呢?”
草垛终于被点燃,漫起滚滚黑烟,火舌舔着她的小腿。隔着浓烟与热浪,她看着眼下的众生相,只觉得竟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鬼。父母已死,世上再没有她可留恋之人,生与死也没甚区别,她轻轻一笑,慢慢闭上眼睛。
这时,一声吟啸划破天际,只见一条青龙腾云驾雾飞到众人上方,一张嘴喷出巨大水柱,将火焰浇灭了个干净。青龙头上站着两个人,为首那人身着六铢雾绡之衣,足登琼文九章之履,斜刘海被风吹起,露出修眉俊目直鼻檀口,青金舞凤发圈束起高马尾,黑色发丝随风与身后所背桃木剑缱绻作一处,真个容范旷代,光彩溢目。
女孩朦胧间看了一眼,只道是蒙天眷顾真神下凡,数天的饥饿加上这番折腾,身体再支持不住,头一歪,晕了过去。
那女子不动声色的轻轻作了手势,她旁边所站的双丫髻齐刘海身着滚边素锦红梅小袄的姑娘就一跃而出,从十丈高的龙头处轻飘飘地落在草垛旁边,双掌挥舞带起劲风将绳索劈断,拎起已经昏迷的女孩,轻轻一跃,跳回负剑女子身边。
负剑女子接过女孩,稳稳抱在怀里,轻声道:“走吧。”青龙便扭转身子,乘风而去了。下面众人早已惊呆,眼看着她们离去的身影越来越小,才反应过来连连惊呼:“仙人!是仙人啊!”捣蒜般磕头声盈耳。
女孩醒来时,入眼的是青色回文幔帐,和幔帐之下一张肤如稚子五官精致而深邃的脸。那人换了一套烟色长袍,更添几分闲雅之色。见她醒来,绽出安心的笑容。
女孩错愕:“这是哪里?”
那人颔首,声音平实带着暖意:“长安。”
“什么?!”女孩大惊,猛地撑着床板坐起。
一旁团子头齐刘海的姑娘探出头来:“这是我家主人的宅邸,长乐坊琉韵堂。”
那人星目微垂,低声嗔道:“真武。”团子头姑娘吐了吐舌头,身影一晃就不见了。
女孩仍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是……?”
那人温和道:“你不用担心,先好好养伤吧。”说着从桌子上拿起一个青瓷小碗:“先喝点胡麻粥……”
女孩轻轻别过头,身体向床里蹭了蹭,那人无奈的笑了笑:“很好喝的……”
女孩眉心微皱,正色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本该衔环结草舍生忘死。只是我世上再无亲人,再无爱我和我爱之人,实在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那人被这女孩小小年纪说出这等正经话逗的一乐,随即眉眼间也沉下来,无比郑重道:“那我来做你的亲人。”
女孩猛的抬起头,凝视着她的眼睛,紫色双眸仿佛最清透的水晶。
“你可愿意留在这里?”
少女的眼中刹那间仿佛蕴满整个星河,光华灿烂之极。她依旧瞬也不瞬的凝视那人的眼睛,认真道:“好。”
“我叫风远,北风的风,遥远的远,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口中默念着“风远”二字,仿佛要把这个名字刻在心里,然后抬头脆生生道:“我姓范,家中行七,父母都喊我七丫头。”顿了顿,又道:“请恩人赐名!”
“不要叫我恩人,叫我名字就可以。”
“也可以叫她风二~”一旁的真武不知从哪里冒出来。
风远有些羞赧的摸着后脑勺,“嘿嘿”一笑,道:“我家中行二,所以朋友也这么叫我。”
女孩的脑中顿时浮出两个字--好呆。但还是不动声色的颔首道:“那我就叫你先生吧。”
风远点点头,沉吟一阵,深深地看着女孩:“你可愿意叫范遥,遥远的遥。”
“范遥……好,从今天起,我就叫范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