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姬子的秘密
“大神夫人的家布置得很温馨啊，看来生活品味很高呢。”
“不不……叫我姬子好了。刚才有警察来拜访，问了我一些四月十三日那天的问题。唉，客厅还没来得及收拾，乱的很，请原谅，请坐……哦，我去泡茶。”
现在蓉子和江利子正坐在大神家的客厅里，喝着姬子泡的热茶。
“应该不会有毒吧。”经历过一次毒杀案，江利子总有些阴影。但刚才姬子也看到两位女警在外面的车里等候，没人敢在警察面前这么做吧。会下毒的人，都不是铤而走险的那种。
“如果不是打了电话，还不知道姬子小姐今天在家休息。”蓉子开口道。
“嗯，因为昨天是庭审，千歌音放了我一天假，要我好好休息。”姬子略微低着头，轻轻地说。
听到这个亲密的称呼，江利子微微地笑了，她一眼扫过，就把眼前的女性外貌尽收眼底。这是个看上去有些瘦弱的女子，金色的长发和紫色的大眼睛，使她的年龄感下降了不少，再加上那挥之不去的愁容，是那种很容易让人爱怜的类型，会唤起不少人的保护欲。可是，江利子低头喝了一口茶，“茶泡得可真难喝呢。”
“姬子小姐和千歌音学姐关系很好啊，经常在一起吧。我们东大的学妹们，对千歌音学姐都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感觉呢。”江利子注意地蓉子一眼，不知怎么的，她觉得蓉子的话语中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酸味。
“哪里，千歌音是很平易近人的人，我虽然和她身份悬殊，但她对我一向很亲切。也许是我们从小就认识的缘故也不一定，我们是中学同学。反正，我不觉得高不可攀啦。”她说话条理并不是很强，声音清脆，却总是带着一丝慌乱和无措。
江利子笑道：“哦，原来姬子小姐也是乙橘学园的学生，我可是听说乙橘学园是不亚于莉莉安学园的贵族学校，能进去读书的，除了豪门子弟，只有考上乙橘学园奖学金的特优生或是体育特招生了。”她记得，大神姬子，这个本名来栖川姬子的女孩，从小父母双亡，家境贫寒，也从未表现出任何过人之处，如果能进乙橘学园，除非是和姬宫千歌音的特殊关系。看来两人的羁绊，真的不是一般的深呢。
“可是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进入……我不聪明，根本和优秀不沾边……”也许这个问题，对她来说太难了。也许自始至终，她也不明白，千歌音学姐，你还是节哀吧。
今天上门，是以被告辩护律师的身份，来对被害人遗属表示慰问，在向大神相马的遗像鞠躬上香后，她们就坐在客厅里交谈。在蓉子和姬子说话的空隙，江利子仔细地看了看房间。
这是一个日本普通上班族的家庭，格调清新，墙上和桌上有一些照片，有的是风景，有一些是他们夫妇的合影。看照片中他们的模样，应该还是在上大学吧。除此之外，还陈列着很多大神相马的荣誉证书和奖杯，他真的是很出色，学习、体育、工作都是一级棒，壁架上有几个奖杯都是国家级的。
“听说姬子小姐高中到大学都是摄影社的成员，还拿过大奖呢。”江利子不经意地问道。
“嗯，不过只是爱好而已，已经很久都没有拿相机了，早就生疏了。”姬子谦虚地回答。
“那能不能让我看看您的相簿？正好可以欣赏一下您获奖的作品。要知道我是美术大学的学生，一谈到艺术就止不住的兴奋呢。”江利子双手合握，两眼闪闪发光，那副急切恳求的天真样子实在惹人怜爱，让人不忍拒绝，更何况是姬子这样的人，微弱地推辞了两句，还是起身起内室拿相簿。
蓉子对她耳语道：“你一旦热情洋溢，就开始不怀好意了，刚才的天真模样，已经十年未曾出现了吧，黄蔷薇大人。”
江利子不满地看了她一眼：“注意措辞的褒贬，红蔷薇大人。还有，现在不是你出我洋相的时候。”她们的声音压得很低，因为这间屋子实在不大。
好在姬子找相簿也找了很久，等她拿着厚厚两本相簿出来，茶都喝完了。
“真的是太美了，如果姬子小姐继续在摄影道路上发展下去，一定会很有前途的，我这个学美术的人都很佩服您的选题和构图。”江利子翻看着相簿，赞不绝口，“诶，您的获奖作品呢，怎么不在这里？”
“不知道……也许放错了吧……”
“是不是在您的家庭相簿里？一般人会把最好的作品放在最珍视的地方呢，拜托请让我一定要看一看啊。”又是一番软磨硬泡，终于再次让姬子就范。
这个女孩子，有点软弱，可是也很照顾别人的情绪，在意别人的想法，有时候，会让自己吃亏。
结果在家庭相簿，也没有找到江利子想看的照片，倒是看了不少姬子从小到大的照片。
“姬子小姐真的是个美人呢，从小就能看出来。”
“哪里。”姬子的脸微红，“我只是个再平凡不过的人，从小就是这样。”
“里面有很多和大神先生小时候的合影呢，还有他的哥哥，你们是青梅竹马吧。”
“是的，我们从七岁起就认识了，那时候我父亲喝醉酒脾气很坏，他就会来保护我，带我逃到他家去。有一次为了保护我，还被我爸爸砸伤了。”回忆是美好的，但时至今日，又是那么伤感。
蓉子赶紧转换了话题：“这位小姐很面熟啊，在哪里见过。”她指着几张姬子和一个短发女孩子的合影，两个人都穿着中学和高中的校服。
“这是我的好朋友早乙女真琴，她和我是中学到高中的同学室友，现在也是同事，我们关系很好的。”说到朋友，姬子有些忧伤的面庞露出了笑容，“那天庭审她陪在我身边，水野律师可能见过。”
“没怎么见到姬子小姐令尊令堂大人的照片呢。”江利子问道。
“我父母去世很早，他们的相片不多，所以……”
江利子好像并不在意，突然指着一张照片像发现新大陆似的对蓉子叫道：“蓉子快看！这不是你的偶像千歌音学姐么？是她小时候的照片呢，姬子小姐有这张照片，蓉子你很羡慕吧！”
如果不是在别人家里，蓉子一定会狠狠地掐她，现在只能怒视她一眼，不过倒把姬子逗笑了：“这张照片是我拍的，算是我摄影生涯开始时的习作呢。”
“是么？那旁边的女性是谁？看上去又美丽又有气质。”
姬子仔细端详着：“是千歌音的母亲雅子夫人。当年就是她送了我一套徕卡相机，让我走上了摄影的道路，我很感激她。”
“不过夫人很有眼光，看出了姬子小姐的天赋，这张照片拍得真好。”这张照片是在树林里的草坪上野餐时拍的，绿色的背景很有层次，阳光斑驳地落在人身上，打出点点光圈，突出了中心的两个黑发美人，已近中年的夫人高贵温柔，而少女千歌音风采飘逸，秀色夺人，实在是让人见之忘俗。“那时候您也只是和千歌音学姐差不多大，大概十二三岁吧。”
“我们都是十二岁，刚上中学一年级，我和千歌音同一天生日。”
“真的啊，真是太让人羡慕了。我听我的朋友佐藤圣说，她去年想去参加千歌音学姐的生日会，结果千歌音学姐出海和朋友办了一个游艇生日会，她很遗憾呢。想来姬子小姐也参加了这次游艇会咯？”江利子眼神热情真挚，看不出一丝狡黠。
“嗯，是……”说到游艇生日会，姬子的态度突然不自然起来。
江利子继续自说自话：“这个生日会一定很别致吧，蓝天大海，还有豪华游艇，听说千歌音学姐会开游艇，那次也是自己开船的。”
“是的……”
“姬子小姐没拍照片么，发生过那么美好的事，一定要有照片留念啊。”
“没有，那天晚上台风来了，暴风雨很厉害，风吹得乒乒乓乓，雨也下得很大，我们都睡得很早，也没怎么庆祝。第二天就回东京了。”
“是么，太遗憾了。”江利子也露出遗憾的表情，她和蓉子迅速交换了眼神，她们都看得出，姬子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
于是她们还是聊摄影，蓉子有意的铺设话题：“我一直觉得，在现代社会，摄影完全可以取代绘画，画那么长时间，摄影只需要咔嚓一下，而且那么逼真。”
“不是的。”姬子连忙说，“摄影的优点在于快，但是我觉得还是太局限了，没有选择性，凡是在取景框内的景象，都会被相机毫无保留的拍摄下来。画家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创造。我有时候很羡慕画家呢，可是随意地创造自己的生活，而不是被动的选择。”
“可是照片也可以剪裁啊，还可以修片呢。”蓉子说。
姬子摇摇头：“那样的照片就不完整了，那种被修过的照片，是残缺、虚假的，不是生活，更不是艺术。”
“姬子小姐说得对，您对摄影很有见地，所以说，拍摄时适当的选择是多么重要啊。”江利子颇为专业地说：“而且，作为一个学习美术的人，我更感觉到，绘画是以视觉经验所不具备的绘画原理来吻合你的感受，和摄影用镜头百分之百还原真实，用光影和色彩再现形象不同，绘画会深入到肌理、线条、质感，超越一般人的视觉。所以有些东西，在绘画中是对的，在摄影中可能是错的，反之，在摄影中对的，在绘画中也许是错的。所以……”她略作停顿，嘴角带着浅淡却又含蓄的笑容说，“我不仅在用眼睛看到姬子小姐，连身心感官也用上了，连姬子小姐的气息，也带着特有的气质，如果我作画，都会反映在我的画卷之中。”
姬子脸红了，没有做声。
蓉子则是似不介意又介意地笑：“连气息也感觉到了？江利子，你这样很不好哦，太浪漫的艺术家气质让人不太安全呢。“
江利子笑了：“看来是姬子小姐的气息太美妙了，自然清新又柔软温和，是什么香水呢？”
“Marc Jacobs Daisy，绿色小雏菊。我一直都用的。”
“果然……”江利子笑容愈发甜美，“每个人都会找到属于自己的气息，配合您清新雅致的形象，您的选择真是太妙了。难怪，千歌音学姐也对您青眼有加。”她又转到了感兴趣的话题上。
“这个……青眼有加什么的……不是的……”姬子两手夹在膝盖中间，局促地说，“我们是同学，我也受过千歌音很多恩惠，其他的真的没有什么。”她用“真的”，做了一个强调。
“可是您的丈夫好像和千歌音学姐关系不太好呢。”蓉子紧接着说，“我听说他几次在商场上击败了千歌音学姐，四月十三日那天的董事会，董事们都强烈要求她削减她的权力。唉，我们这些大学学妹们听说这件事，都很惊讶呢。”
“是么？”江利子故作惊诧地说，“完美无缺的千歌音学姐，居然输给了大神先生，还被弄得如此狼狈。如果换做我，会怀恨在心的吧。”
蓉子对她笑道：“谁像你报复心那么强，败则怀恨在心，胜则反攻倒算，经常做出离谱的事情吧。”
江利子撅着嘴道：“只有我么？人之常情吧，日本社会不是常有这种情况下伤人甚至杀人的案件么？”
她们一搭一唱，其实都在暗中看姬子的反应。终于——
“不会的，千歌音不会杀人，她是那种宁可委屈自己，独自承受痛苦也不会伤害别人的人，你们不要把她当做凶手！”她紧握双拳，颤声喊道。
“没有呀！”江利子睁大眼睛说，“蓉子只是在嘲笑我，她总是这样欺负我的。何况蓉子怎么可能把她最崇拜的千歌音学姐当做凶手呢？您怎么会这样认为呢？”
“啊，我……”
看她迷茫无助的样子，蓉子有些不忍心，温言道：“抱歉我们出言无状，给您带来不适。我们和您一样，也希望早日找到真正的凶手，告慰大神先生的在天之灵。”
“谢谢，谢谢。”
“你今天为什么没有问案发当晚她在干什么？”
“警察问过的话我为什么要问？而且我相信毛利小姐应该已经拿到刚才的笔录了吧。”江利子让蓉子先坐进车里，自己再上车，接过毛利兰手中的笔录影印件，“而且如果我在短时间内第二次提问同样的问题，任何人，即使再愚钝，也会有戒心的。只有让人失去戒心，她才会告诉你很多很多。”
“那么拜托名侦探小姐秀一下你的推理，她告诉你什么重要线索了？”园子不耐烦地说。
“线索？太多了，多到了一时间我都来不及梳理。”江利子边翻看着笔录边说，“要知道，我不仅是在问，在听，还用眼睛看到了很多，用鼻子闻到了很多，比起警察的讯问笔录，今天姬子小姐给了我很多感兴趣的东西，真是太有趣了。”每到兴趣上来，她的双目闪闪发光。那双总能看透很多平常事物的眼睛的主人，也只有离奇繁难的案件，才能让她永葆活力，不至于迷失在人生道路上。
如果不是有死亡威胁，她干侦探还真是不错。
蓉子不禁微笑了，说：“我可没看出什么感兴趣的东西。”
“蓉子，有趣的东西不仅在于有什么，更在于没有什么。有时候没表现出来的东西，才是重要的东西。我举个例子。”她举起食指，笑意晏晏，“今天她说了很多话，可是有一句最应该说的，却始终都没有说过。你知道是什么？”
“是……什么？”蓉子得承认，这方面她的确不如江利子。
“我给个提示，那句话应该是她说，可是却由蓉子说了。”
“我知道了！是……”蓉子立刻反应过来，看见江利子竖起大拇指，满脸得意之色。
是的，就是那句！作为被害人的未亡人，面对犯罪嫌疑人的辩护律师，不但没有质疑蓉子的辩护结果，而且始终没有说一句——希望能早日找到凶手。
所以，只有一个可能，她并太不希望找到凶手，甚至，她知道谁是凶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