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无标题

作者:faith
更新时间:2017-08-23 17: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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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11:45 PM  冴島はるか





實習醫生非常討厭。

剛踏出學校的他們很多連靜脈注射都不會,為了不讓指導醫師或同學發現,只能私底下拜託護士來做,還把病歷表和死因報告書填得亂七八糟,甚至為了練習縫合手術便不經申請偷偷使用停屍間的大體──開藥前時常因信心不足而先詢問護士,缺乏經驗卻又自認為地位比護士高,正因為如此,幾乎所有青澀的實習醫生都曾遭遇資深護士的冷嘲熱諷,這也是他們在成為真正能救人的醫生之前不可或缺的磨練之一。

所以跟個性無關。

雖然我必須承認,對“她”的惡劣態度有一半來自於私人因素。

“她”的,以及我自己的。





我坐在候診處裡最靠近牆壁的辦公桌前,一面整理著早上的患者入院資料,一面對照藥劑使用量的檢驗表,後方的另一張桌子則斷斷續續傳來閒聊交談聲。

「哪哪、白石啊」

「什麼事,緋山醫生?」

紙張翻頁和文字書寫的沙沙音,即使沒有轉頭看,腦海中已清晰浮現某兩位年輕醫生趴在桌前埋頭填寫資料的畫面。

「如果急救病人是傷害妳親屬或友人的暴徒,妳還會救他嗎?」

「…耶?為什麼突然提起這個?」

還用問嗎?鐵定是看了不知道哪一台的醫療戲劇。我邊在心裡回答,手頭邊寫下“金川兼二先生,Ferritin(鐵蛋白)10-322ng/mL正常”。

「那部最近很紅的醫療劇,昨晚剛好播出這種情節」

看吧,果然。緋山醫生不管從醫院帶回家多少文件,也一定不會錯過電視劇的播出,到底是怎麼找到空閒時間的呢?

「緋山醫生有追看電視劇嗎?好厲害,居然有這麼多時間…聯誼的事也是…我回到家只會做整理資料、洗衣服和睡覺三種而已」

「還好啦,再怎麼說女人的生活可不能只有工作……喂、等等,妳剛剛那句話是在暗示我太顧著玩樂嗎?!」

「不、不,當然不是!我很佩服緋山醫生,真的!」

「妳這麼誠心佩服更讓我不高興啊!」

「哎?為什麼…?」

軟軟的、輕柔的,依稀帶著稚氣音質,讓人覺得靠不住的聲音。在說話直率且氣勢凜然的緋山醫生面前,白石醫生平常那道內向和緩的音調趨為怯弱。

──多麼遲鈍的人。

我忍不住皺眉。




白石醫生一遇到衝突就採取退讓的慣性策略,向來讓我感到異常焦躁,下意識明白自己不被當成值得吵架抵抗的對手。

已經很久未曾飽嚐的恥辱感。

想要跟任何人都保持良好關係,貪心的優等生。

來到這家醫院以前不曾遭遇困難,頭腦很好的白石醫生。

跟冴島はるか一樣身為女性,一樣的年紀和一樣有個醫科教授的父親,卻一帆風順地走上冴島はるか走不到的路──只是她的存在就證明了成功和失敗者莫大差距的白石惠。

我討厭她的理由數也數不盡。

不過,真正難以忍受的是,看到她誠懇關心著病患、確信了總有一天她會成為備受尊敬的醫師,這點才是時常讓胸口騷動不已的主因。想要無負擔、無罪惡感、任性地去單純討厭一個人的時候,卻偏偏發現對方具備的顯著特質正是此生至此拚命追求未果的具現。

哪怕是使用世上所有欽羨的形容詞也描述不出的心情,結果討厭的是她還是不能變得像她那樣的自己,怎樣也弄不清楚了。

一想到這裡,我的眉頭越皺越緊,越加覺得必須繼續討厭白石醫生不可,因為如果不是她的出現,我不會察覺原來多年的護理經驗、成為最年輕的飛行護士,這些成就都不足以消除考不上醫科大學的自慚。




「──啊、真是的,不說了!跟妳聊天比進開刀房連續十小時更累,沒遇過像妳這麼沒神經的女人!」

「也不用說成這樣吧…哪、再講些什麼吧,緋山醫生?不發點聲音總覺得很恐怖」白石醫生以不想讓別人聽到的音量,小聲囁嚅:「冴島小姐從剛才就好沉默,氣氛很凝重」

那是因為我不像妳們兩個非值班的醫生這種時間還留在醫院只為了填寫早該完成卻殘留兩天兩夜的病歷。

我嘆了口氣。

幫別的護士代班,今週已經是第三次了,大家該不會知道我現在無男友又無特別休閒活動所以有恃無恐的總來拜託吧?下次絕對要拒絕才行,可不能放任她們養成讓人困擾的壞習慣。

「什麼啊,白石,妳該不會一分鐘沒被那女人罵就渾身不舒服吧?」豪爽地笑著說出不謹慎的發言,緋山醫生就是那種明知當事人在場就越愛添亂的性格。

「哎???」慌忙地放下原子筆的聲音,我想白石醫生大概正手舞足蹈地強調自己的立場吧。「不是的!我才不是這樣呢!緋山醫生說得只是變態而已吧?!」

「這個不是變態,應該說是個人興趣。白石啊,像我們從事壓力大的職業,會有幾個難以啟齒的癖好是很正常的」

「──那麼,緋山醫生也有難以啟齒的癖好了?」白石醫生用著稍微找回冷靜的語氣反問。

「…肚子餓了。白石,妳去那家“Sunday”幫我買豬排飯,因為上次是我去買的」

「緋山醫生,妳在轉移話題吧?」

「我真的餓了啦~~我要吃豬排飯!」

與其說是撒嬌不如說根本是個有欠管教的彆扭孩子,我轉過頭時,看到緋山醫生的臉整個埋在手臂裡。

表情可能是笑容滿面吧,不管怎麼說,白石醫生最禁不住這種攻擊。




「好吧」果然,不出幾秒,老實人的白石醫生起身穿著外套。剛過新年,天氣十分寒冷,所以那是一件符合季節的黑色及膝大衣,但跟穿者給人的印象有違。

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白石醫生會選擇柔色系、可愛型的衣服,實際上卻正好相反,白石醫生的便服總是保守樸實,近乎單調。忙著讀書的醫科生不常打扮,一旦開始實習每天在醫院待上十幾個小時甚至好幾天不能離開也是家常便飯,所以當然更不需要打扮了。

黑色大衣突顯那蒼白的膚色,一半由於天生,一半是疲勞的沉澱。

「那個…冴島小姐?」白石醫生來到我面前,一臉戰戰兢兢,深怕被猛虎吞下肚的小兔子就是這種樣子吧。「…妳也想吃點什麼嗎?」

「白石說要請客哦」

「我沒有說過……」緋山醫生的不實轉述,使白石醫生無奈地看了對方一眼。

「不用了,我不餓」

值班之前才吃過一盤涼麵,況且跟這時候還吃得下豬排飯的緋山醫生不同,我的食量很小。

「是嗎…那、幫冴島小姐買杯熱咖啡如何?」

「我想喝咖啡的話,自己到staff休息室泡就好」

「說…說得也是……」

對於我一如往常的冷淡態度,白石醫生也一如往常地垂下肩膀。

真受不了。這種模樣若讓病人看到會引起不安的,即使再怎麼猶豫沮喪也該抬頭挺胸啊,就只有這個偽裝請妳快點學起來吧,醫生。

「一杯冰的卡布奇諾,麻煩妳了,醫生」

「耶?」呆愣的白石醫生,睜著那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個醫生,也不夠可靠。

「還有什麼事嗎,白石醫生?」我不再注視她,低頭回到文書工作中。

我嚴謹完美的敬語似乎戳破了對方的恍神,下一秒隨即聽到白石醫生對著候診處裡其他兩名護士輕聲問著“需要我順便買點什麼回來嗎”。

在腳步聲漸離漸遠之前,不知道為什麼,我再次抬起了頭,看著白石醫生獨自一人走出急診室大門。

──真的是、就連背影也讓人覺得不可靠。

然而,最近在急救現場,我會習慣性尋找她的身影。

或許是由於三井醫生開始將需要精準判斷力和有效執行力的病患分類派給白石醫生的緣故吧,擔任這個工作的人就是控制現場流程的指揮,我會想找指揮者的身影是醫事訓練的必然結果。




「冰的?這種天氣還敢喝冰咖啡,妳果然是很冰的女人」

緋山醫生的冷笑話。

我扯起不含笑意的嘴角。「一個人要買一堆食物回來,還讓白石醫生拿熱的飲料,不是很危險嗎?」

「耶~~原來如此」為了一點小事發出感慨聲的緋山醫生,可以的話,希望那張笑臉能適可而止。「白石如果知道妳這麼為她著想,絕對會感動到淚眼汪汪」

「我只是不想增加多餘的麻煩而已,外科醫生的手要是受傷,對病患而言也是不好的事」緋山醫生一副還想說什麼的樣子,我只好把幾份病歷資料夾放到她面前──是妳逼我的。「有這種閒聊的時間,不如快把桌上那疊小山整理完。還有這些,麻煩妳了,醫生」

「等一下、妳好歹也幫點忙吧?我已經兩天沒回家睡覺了!」

「這樣不是正好嗎?吃完白石醫生買回來的豬排飯補充體力,緋山醫生就能繼續加油了…在醫院裡」

緋山醫生又將臉趴往手臂。「真是性格惡劣的女人!」

為早已了然於心的事實而絕望的緋山醫生並沒有得到我的安慰。










02.  AM 00:10  白石惠





離開翔陽醫院急診室,我在步行十分鐘後來到一家用鮮豔大紅色在招牌上寫著“Sunday”的家庭式餐館。不曉得是由於經濟不景氣或因為鄰近醫院,餐館主人兼唯一大廚的中年婦女將營業時間不斷延後,前陣子終於宣布要開業到深夜一點,這個消息讓值夜班的同僚非常慶幸,因為“Sunday”的餐點豐富又價錢平價,至於滋味只要不是太差都可以接受。




「歡迎光臨」坐在角落餐桌看雜誌的老闆娘,在我走進餐館時發出清脆洪亮的招呼聲。「白石醫生,這次要些什麼?」

只要在翔陽上班的人員就一定曾來過“Sunday”,老闆娘因此練就了對醫院客人過目不忘的本領。

我朝她點頭微笑。「晚上好,喜江伯母。我要一份豬排飯、大碗拉麵和十五顆小籠包」

急診室的同僚全都有著大食量,畢竟是很耗費體力的工作,用餐時間又常被其他緊急狀況中斷,不知不覺養成了“有吃飯機會就要抱持著下餐還很遙遠的心態好好珍惜”,反映於外在行動上便成了工地工人也自嘆不如的食量。

我為自己點一份韓式烤肉,心裡想著要記得去那家24小時連鎖店買冰咖啡。

說起來,這種天氣喝冷飲不要緊嗎?

冴島小姐對飲食似乎有著奇妙的喜好呢。

我一邊等待餐點,一邊想著醫院的事,突然,從櫃檯旁邊的木製樓梯傳來咚咚咚下樓的噪音,我和店裡僅剩一名的客人──平凡無奇的上班族──同時看向樓梯口。

「白石醫生,妳來了啊?歡迎光臨!」

「你好,武史君」

下樓的是老闆娘那位高中生兒子,棒球隊隊員,體格很好,臉上有著太陽曬出的雀斑。

他跑得很急,沒有喘氣,但滿臉通紅。

「哎呀,你怎麼還沒睡?」老闆娘從廚房探出一顆頭,訝異地看著兒子。

「我還在唸書啊」

「是嗎?不是為了等白石醫生才沒睡的嗎?」

「老媽、別胡說啦!」

「等我?」我疑惑地望著武史君漲紅的臉,腦袋記憶區湧現跟急性呼吸道感染、反常高燒有關的病症。「怎麼了嗎?難道是身體不舒服?」

「啊?啊啊、不,不是,白石醫生別聽老媽亂講,我好得很」

「真的嗎?」我還是有點不放心。「把手給我,我把一下脈」

才碰到武史君的手腕,那孩子就像要暈倒一樣從頸部紅到了耳根。

脈搏過快,血管也擴張了,這是……。

這是緊張。




「武史君,你在為什麼事緊張?課業壓力嗎?」

「啊…是、是吧……大概」

「這樣可不好哦,沒有充分的睡眠,讀書能牢記的部分也很有限,一下子就會忘光光的」

「是…我明白了,謝謝提醒,白石醫生」

即使如此,武史君的身體語言仍顯得僵硬,我放開他的手腕,準備再說點自己學生時代準備功課的心得──就是在這個時候,沒有人預料得到、本該是平靜的深夜,“那件事”發生了。

一個壯碩的男人衝進餐館,他的肩上攙扶著另一名年紀相當的男子,兩人皆身穿黑色高領毛衣,但只有靠在同伴身上的男子胸前流出大量鮮血,不僅染濕衣服也溢灑了一地。

老闆娘的尖叫響起,不知道是由於闖入餐館的男子傷勢,還是他們手中與腰間攜置的槍械。

「不准吵鬧!你──」銳利的眼神和槍口指向呆坐原位的上班族。「去把鐵門拉下,快去!」

「啊?是、是!」

上班族將鐵門拉下後,那名發號施令的男子才把負傷同伴放在地上,老闆娘急忙將武史君推往自己身後,上班族的客人也被趕到我們這邊,終於只剩下持槍的男子如石像般擋在門口。

「不要吵鬧、也不要想逃走,你們只要乖一點也許還能保住小命」

也許?

在傷者一道道痛苦的呻吟裡,我拉緊大衣遮住急診專科醫師的藍色制服,照著他的命令跟其他人質一起平趴於地板。




沒有受傷的男人靠在窗旁緊挨牆壁,外頭警笛大鳴,警車來回急駛而過,看來是在附近巡邏,卻怎樣也沒停車挨家挨戶探查的打算。

「再撐一下」男人關上窗戶,對著坐在地面的同伴說:「等那些警察離開後,我馬上去帶醫生過來,不用擔心,反正不遠處就有家醫院」

──他說的是翔陽醫科大學附屬醫院。

我工作的地方,充滿我認識的同僚和友人。

所謂的帶來,不就是指綁架嗎?

我的額頭因驚慌與擔憂而冒出冷汗,小心翼翼地抬起視線,發現受傷的男子尚維持意識,顫抖的指尖使朝向這裡的槍口比任何時候更加危險。

從地上那灘血跡來看,出血量至少有一千毫升,但不知道確實的受傷時間,預估出血量高於一千毫升也是可能的。

多少口徑的手槍呢?中彈幾顆?

不湊近檢查很難得到答案。

而且,也不能眼睜睜看著那個男人真的帶槍去醫院綁架同僚,如果傷及院裡患者就更糟了。

「先生,我是醫生」

努力不讓聲音洩漏心裡巨大的恐懼。

在這裡表現出害怕情緒的話,對方就不會相信醫生的權威,接下來我的要求也肯定會被拒絕。

「…妳嗎?」

男人陰狠的表情寫滿懷疑,我忽略身旁老闆娘和武史君投來的目光,從大衣口袋掏出工作證立在地板。「是真的,我是翔陽醫院急診科的醫師」

「過來這裡」男人撇了下巴,我遵照指示起身,來到他受傷的同伴跟前。近距離看時才發現,傷者雖然猶睜著眼睛,但瞳孔渙散,恐怕早已失去意識。「治療他,醫生」

「我會治療的,但請你先讓這些人離開──」




才剛大膽地提出交換條件,瞬間臉部就產生一陣劇痛,承受不住衝擊力的身體倒向右方地面,後面接著傳來震驚的抽氣聲。眼冒金星的我還無法看清周遭,男人就已經提著我的衣領、把我從地上硬是揪了起來,雖然咬到舌頭,嘴唇破裂,但幸好沒有輕微腦震盪。




這還是我第一次被男人打。

而且是用拳頭。

不過,險惡的處境沒有餘力讓我沉浸在被暴力脅迫的陰影裡。




「我下命令,妳遵守命令──明白這裡的規則了嗎,醫生?」

男人說話時把臉靠得很近,我能聞到一股奇怪的味道,有點像煙味卻又不太類似,同時,對方的眼睛佈滿血絲、瞳孔放大、情緒不穩、盜汗、多疑…如果不是由於被警察追捕和本人個性的緣故,那就是使用苯丙胺(中樞興奮藥)的症狀了。

換言之,必須放棄與這個毒蟲男溝通交涉的原始目的。

我服從地點了頭。

等男人放開領子後,我跪在傷者身側,雙手用力按住胸口出血處,但是面對出血不止的傷勢,壓迫止血法只是做來讓旁觀者心安而已。

在對方的監視下,我沉默地持續壓著傷口,而傷者在一分鐘後因失血過量陷入昏迷。

「妳真的是醫生嗎?!快點做些什麼啊!」

「沒有醫療設備我什麼也做不到」雖然可悲卻是事實,我的聲音再也藏不住恐慌和怒意。「把這個人送到醫院動手術吧,否則不出三十分鐘他就會死的」

或許是我的建議或口吻激怒了他,也或者他根本就接受不了負面答案,耳邊下一秒有著風聲劃過,我抬起頭時,正巧看到安置消音器的槍口冒出白煙。

然後,那名上班族客人的哀嚎聲和老闆娘的尖叫促使我轉過頭,這才發現上班族男子疼痛不堪地按著出血的小腿處。

「我的弟弟如果死了,我就什麼也不管了,包括你們幾個的命」

明白剛才一秒間發生什麼事,我也想跟著大叫,我想狠狠怒罵他,我甚至想過拿手術刀刺進他的小腿,讓他切身體會被漫不經心傷害的痛楚。但有鑑於此人焦慮的情緒和為避免再有人因我的失誤受傷,我只能努力克制著,讓說話方式保持低沉平穩:「即使把我們全殺了,患者…你弟弟的傷勢也不會改善」

「畜生!果然我還是該去醫院抓幾個醫生過來…!」

「你現在去醫院,警察一定早在那裡等著了」

「該死…根本全是妳這女人的錯!妳不是真的醫生吧!?」男人把手槍抵住我的頸部,剛開過一槍的槍口十分燙人,我能感覺到頸間肌膚被灼燒出痕跡。

「那就讓我彌補錯誤」我注視男人的眼睛,雙手仍舊壓著出血的胸口。「讓我打通電話回醫院,請他們派助手送醫療器具過來」

男人的視線在昏迷的弟弟和我的臉上交錯,最後,他下了決定。「必須保密,絕不能通知警察,要是警察在妳的助手到來前出現了──今天我們就一起死吧」

誰想跟你這種雜碎一起死啊、我覺得如果緋山醫生在場一定會這麼說。




拿起餐館櫃檯處的話筒,我撥打了翔陽醫院急診科候診處的數字。

不曉得會是誰接起電話?是值班的藍澤醫生或藤川醫生嗎?

還是等著我帶香噴噴豬排飯回去的緋山醫生?

不管是誰,對不起,我只能這麼做了。

請原諒我。

“您好,這裡是翔陽醫大附屬教學醫院急診室──”

電話接通時,出現意想不到的聲音。

音質溫和而澄澈,充滿明快俐落之感,即使上一秒剛擺出可怕的表情說著讓人招架不住的尖銳評語,一到病患面前卻永遠不會失去醫療人員的專業態度,這道無懈可擊的熟悉敬語使我的眼淚差點奪眶而出。

「冴島小姐嗎?是我……」

接電話的人是冴島小姐,這讓我頓覺安心不少,因為冴島小姐不論何時都知道該怎麼處理突發狀況,對於實務現場甚至醫學知識,冴島小姐也不會輸給任何訓練有素的醫生。

然而,接電話的人是冴島小姐,這點同時激發了強烈的罪惡感。

我故意不打醫生們的手機號碼而選擇急診室的電話,就是因為我沒辦法擔負致使某一名特定人士陷入危險的內疚,打急診室電話正如玩俄羅斯輪盤,倒楣的那個人才會接到──沒錯,雖然我沒有明確思考到這個地步,但潛意識裡鐵定如此盤算著──是接到電話的人倒楣,並非全是我害的。

為什麼以前都沒發現呢?自己竟是這麼卑鄙的人。

沒神經又偽善。

大家說得沒錯,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對不起…」

“白石醫生?”

來不及報上名字,冴島小姐已先一步知道是我,實在耳力驚人。

“怎麼了?為什麼還沒回來?這裡有兩個槍傷的急診病患,三井醫生要我通知妳回來輪班,但是醫生妳居然沒有帶手機出去──”

「那個、冴島小姐,請先聽我說」制止了對方的埋怨和訓話,我深吸一口氣。「以下的事請冴島小姐不要告訴任何人,尤其是警察,否則在這裡的四個人全都會有危險」

“……白石醫生,到底是…?”

「拜託妳了,冴島小姐,請答應我!」

厚顏無恥地發出任性自私的請求,真的對不起。

“──我明白了。請妳指示,醫生”

敏銳的冴島小姐很快就察覺事態有異,對於老被罵遲鈍的我而言,這種傳說中的女性第六感是足以深感驚奇的。

「首先,請把直升機救護醫療箱帶到“Sunday”,這裡有一名槍傷患者,年紀大概在二十五歲到三十歲之間,胸腔大量失血,有血氣胸的症狀,必須做緊急開胸手術和胸腔閉室引流術,還有──」我看向那個男人。「你弟弟什麼血型?有家族病史嗎?」

「唔、是B型,有氣喘」

「冴島小姐,請另外攜帶三袋B型血液和注射用Bricaryl(一種氣喘藥,多用於急救)10mg過來」

“…那裡、還有別人在?”

「是的,共兩名」

“──白石醫生,妳沒事嗎?”

我微微一笑,真誠的關心讓人在各種情形下依然能微笑。

「我沒事」

“那麼、我馬上把東西帶過去”









03. AM 00:28 冴島はるか





白石醫生離開前的悠閒並未有幸繼續下去,在AM 00:13左右,兩名槍傷患者被送進急診室,值班的三井醫生和森本醫生,以及藍澤醫生、藤川醫生甚至連無輪班的緋山醫生都被從候診處叫到創傷手術室幫忙。




傷患是一對經營珠寶樓的夫妻,根據徘徊在手術室外、極為礙事的警察所述,似乎在稍早之前發生一起入室竊盜案,兩名持槍歹徒在誤觸警鈴後,於警察趕到前射傷了住在樓上的夫妻,其中一名歹徒自身也在追捕過程裡被槍擊,歹徒的肖像畫和特徵已貼在附近幾家醫院的急診室走廊,如果他們之中有人來醫院求診就能立刻分辨以通知轄區警察,田所部長也特別多派幾名保全守在醫院門口。




「──P(脈搏)130次/min,BP(血壓)70mm/Hg」在響徹儀器噪音的手術室裡,我快速地說著檢測結果,三井醫生開刀時一邊要藍澤醫生為患者注射Aramine(阿拉明)和Phenylephrine(去氧腎上腺素,一種血管活性藥),可是從儀表上顯示血壓並未回升,我再次提醒醫生們:「R(呼吸)26次/min,T(體溫)36.7℃」

「找到了,背部肩胛骨外側,一顆子彈的出口,直徑1cm,子彈沒有留在體內算幸運了」彎腰從背後查看傷者的三井醫生,最後一句話像是自言自語,然後,她突然抬起頭跟我視線相對。「白石醫生不是還留在醫院嗎?」

「白石醫生剛才出去買東西了」

「是嗎…打電話通知她回來吧,麻煩妳了,冴島小姐」」

三井醫生那道沉著清冷的嗓音,跟分秒必爭的手術室氣氛格格不入。即便是這樣心志堅強的女性,我很清楚,過去幾年她也曾好幾次在走廊轉角崩潰低泣。

「是」我把脫下的口罩和手套丟進垃圾桶,臨走前看了一眼儀器數字,上面表示患者的血壓正逐漸提昇,傷勢穩定下來了。




──話說回來,白石醫生居然現在還沒回醫院?

我走到候診室,無視詢問患者狀況的煩人警察,拿起話筒撥打給那位拖拖拉拉的醫生。

幾秒後,某張桌子響起手機鈴聲。

白石醫生沒帶手機出去,我只能對著那支無人接聽的PHS大翻白眼。

除去拖拖拉拉以外,又增加一個迷糊屬性,果然完全靠不住嘛!

我放下話筒,穿起掛在椅上的外套,決定親自去餐館尋找某名距離能被依賴的日子還差得遠了的飛行醫生。但是,尚未走出候診處,那台專用電話便響起不甘被忽視的鈴聲。

「您好,這裡是翔陽醫大附屬教學醫院急診室──」

我在接起電話之前,不可能預料到它將為人生帶來的影響,只有話筒那方白石醫生的聲音,使我在未來回憶起這段經歷時,依然感受得到一股打從心底的憐憫與複雜的震撼。

她的指示裡充斥恐懼和覺悟。

瞬間我便湧起不得不趕去她身邊幫忙的衝動。




七分鐘後,我來到“Sunday”大門口,鐵門已經放下,聽不到裡面的任何聲音。深夜路上行人稀疏慢步,有一兩個人似乎曾好奇地看著我的方向,但沒幾秒又自然而然地遠離餐館周遭,他們不會知道此時我和正處於屋內的人們所承受的驚恐。




試著以不引人注目的音量叫喚幾次、報上自己的身分,長達二十秒的時間得不到裡面的人有所回應。我緊張地看著門前幾滴轉為暗紅色的血跡,在逐漸飄下的細雪裡被輕易掩蓋,如此一來,警察也很難找到嫌犯逃亡的路徑。




──從旁邊的窗戶進來。




正當我打算抬手猛敲鐵門,一道男性的聲音傳來了,我的胸口頓時燥亂難平。老實跟自己承認,在跨進一樓窗戶的瞬間,我曾想過臨陣脫逃這種事,畢竟可不是在拍電影,我也不是影片女主角,劫後餘生的happy ending很難想像會發生在我身上。




「過來這裡、快點!」




不過,在目睹室內真實情況後,我那被詛咒的醫療人員訓練習慣冒出頭、自己爽快地決定這個護理身分應該做的事──胸部創傷患者一名、腿部受傷患者一名──我一眼就看到了白石醫生。




醫生正用兩手壓住患者胸前,染血的手和藍色制服、冒汗的臉龐,這些景象在急救室或救援現場並不罕見,願意把自己弄得血污骯髒的年輕女性,也只有這個職業才會出現了。我急忙跪在醫生身旁,放下醫療箱後便仔細審視她的臉,印象裡白皙的膚色如今變得又紅又腫,下唇有著乾涸血絲,頸部也浮現了燒傷痕跡。




「這根本不能算是“我沒事”吧、醫生?!」我很生氣,一來由於未被醫事同僚全盤告知現場情況,二來……二來我也不知道,但就是很生氣。

「對不起…」白石醫生語調微弱地道歉了,就跟平時面對我的瞪視或刻意刁難的態度相同,但總覺得這次的道歉尚包含其他因素。

我還想說點什麼,衣領卻突然被從後抓住,持槍男子那張怒氣甚劇的臉湊到面前。「我不是要妳來聊天的,大姐」

「住手」白石醫生低啞的嗓音有別於平日的稚嫩,讓人感到一股難喻的凝重。「你不放開冴島小姐,我們就無法幫助你弟弟」

「妳說什麼──」疵牙咧嘴、猙獰的表情。

這種時候還有閒工夫威脅他人的傢伙,腦袋真的有問題。

「從現在開始是醫生的工作,請你不要阻礙我們」白石醫生的嘴唇早已失去血色,她的害怕是這麼明顯,她說出這句話的氣勢又是這麼堅毅,讓我一時之間不知該同情她還是佩服她。

等男人極不甘願地放開我的領子後,我迅速拿出檢驗儀器和所需藥物,就如白石醫生的描述,現在是醫療人員的工作時間。中途,我聽到幾聲低低的呻吟,朝聲音方向看去,小腿受傷的男子也正哀求地望著這裡。

「…醫生、那個患者…」

「從出血量來看,血已經稍微止住了,先別管他」

先別管他──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對作為醫生的這個人來說,卻必須壓抑下深重的愧疚。我想起大量人員傷亡的救難現場,負責病患分類的白石醫生,即使再怎麼向家屬解釋急救順序,對那些被排在後面、甚至是被捨棄的傷患而言,也只是這樣的一句話罷了。

不再注視腿部受傷的男性,我把全部精神投入到救護程序裡。




「P 126次/min,BP測不到,T36.6℃」我遞給醫生一把剪刀。「醫院那邊也有兩位槍傷患者,急診室的B型血不夠用,這些是我盡量能帶來的份量了」

「左前胸鎖骨中線三、四肋間處各有一直徑為0.5cm的彈孔,隨呼吸少量溢血,頸靜脈怒張」剪掉患者衣服後,白石醫生短暫地沉默,專心聽著聽診器。「…心音遙遠,左側呼吸音消失,右上肺呼吸音減弱,下肺呼吸音消失,子彈入口形成局部血腫──醫院那兩名患者情況如何?」

「其中一名在我離開前還算穩定,另一名傷勢較輕,在送進醫院後已不歸為急救病患」

白石醫生抬起頭,看向持槍的男子。「兩個人都沒事,太好了呢」

男子什麼也沒說,眼神凌厲地瞪著這裡,幾秒後,醫生嘆了口氣,低頭回到治療工作上。

「開放性胸部外傷、心臟大血管損傷、血氣胸…」白石醫生喃喃自語,像在念著腦中記憶區塊浮現的教科書答案。然後,確定了該怎麼做,醫生側頭凝視我,苦笑地說:「幾乎都是我只在書上看過的症狀,必須麻煩妳幫忙了,冴島小姐」

「是,醫生」

如教科書所言,此時應立即開放深靜脈通道,迅速輸血、輸液擴容量抗失血性休克,不應強求血壓恢復正常──白石醫生在一一照做後,患者的心跳呼吸卻急速停止,瞳孔散大、固定。

「醫生」我把氣管插管遞給白石醫生,而她很快就完成這個程序。

在四名飛行醫師候補生裡,插管治療技術最好的人是緋山醫生,白石醫生或許曾向她請教過吧,那種一氣喝成的流暢動作非常眼熟。機械通氣後,我隨即進行胸外心臟按壓,一分鐘後心搏恢復。

白石醫生接著實施胸腔閉式引流術,引出血性液體約一千毫升,引流管持續向外流血性液體,緊急輸血後血壓仍不能維持在正常水準。

「十號」醫生伸出左手,在我遞給她手術刀後便應進行開胸手術。

然而,握住手術刀的白石醫生沒有動作,只是若有所思地盯著患者。

「醫生…?」

「雖然曾看藍澤醫生做過幾次,但自己操刀…黑田醫生或三井醫生都不在這裡,我──」

「正因為資深醫師不在這裡,能辦到的人只剩下白石醫生了,醫生妳不做的話,這個人就會死」我提出最符合邏輯的結論,刻意簡化其中的複雜性,為了更激勵白石醫生,我繼續說:「一定不要緊的,因為醫生妳到現在為止還沒出現醫療過失,妳的失敗經驗全發生於別的醫生拚命在做時、妳卻什麼也不敢做──患者正為自己的生命戰鬥,醫生妳卻沒有幫助他們」

「…這樣子才不叫醫生,所以也不會有醫療失誤」

「說得沒錯呢」

我冷淡中帶點譏諷意味的口吻,使白石醫生揚起微笑。

變態的怪癖。




白石醫生大大地吸了一口氣,轉動手腕和拉扯手指後,手術刀終於劃開患者的胸腔,打開皮下組織一看,上腔靜脈有一裂口持續流血,這時必須先修補上腔靜脈裂口。接著,醫生從左側第四肋間前外側切口緊急開胸探查,心跳卻再次停止,左胸腔積血約1300毫升,心臟腫大呈紫色,心包前側壁上方有0.5cm裂口,上覆有凝血塊,切開心包,清理填塞的大量血液和凝血塊後,再進行胸內心臟擠壓,心臟總算恢復自搏。




「──醫生,血袋快用完了」

「我知道」白石醫生沒有抬頭回應,專注於手術的側臉流露出憂慮,恐怕是跟我想到同樣的事吧。

距離手術結束還有一段時間,大量失血所引發的休克往往是槍傷患者死亡的主因。

「!!」

白石醫生變得比先前緊張多了,在探查左心室約0.5cm裂口時,竟然不小心弄破左肺動脈,鮮血立即向上往白石醫生的臉噴了過來,沒有戴護目鏡的眼睛被血噴到,刺痛的下意識反應就是往後仰。

連臉龐都沾滿鮮血、狼狽不已的白石醫生,那雙大大的眼睛像是夜晚森林間發光的動物,讓人看得有些膽顫心驚。我拿起紗布擦拭她的眼睛和臉上血漬,在持槍男子震怒驚愕的叫罵聲中──男人還這麼吵鬧真是討厭──對著肢體僵硬地跪坐原處的醫生說:「不要緊,用4號線縫合修補…對嗎?」

白石醫生重重喘息,胸部急遽起伏,她沒有辦法看我,只是一直盯著患者,然後無言地點了頭。

「……血不夠用了」修補完動脈裂縫後,白石醫生抬頭望向那名把我們當作人質的健壯男子。「你是B型嗎?」

近親輸血有高危險性,未經交叉配血也極可能產生溶血或過敏併發症,當然以此時此地的情況來看,無餘力考慮更安全的方法,只能採取“唯一”的方法。

「我是A型」

白石醫生在我剛要開口之前,搶先道:「我和冴島小姐也是A型」

──我是B型。

我疑惑地看著白石醫生,不明白她為何這麼說。

就在昨日上午,緋山醫生從病人那裡沒收了一本雜誌,上面提到星座血型的性格展現,便在候診處好奇地問了每個醫生護士,我還記得白石醫生聽到我回答B型時,跟緋山醫生一起露出奇妙的表情,交頭接耳地說“充滿感情的行動家、很有同情心、心腸軟……怎麼跟上面寫的完全不一樣?”

「喂、你們!你們誰是B型的?!」男人舉槍點著縮在後方的三名人質,我很想跟他說,那種態度即使有誰是B型也不會告訴你。

這時候,白石醫生的視線停留在老闆娘的兒子身上,她靜靜地看著那名高中生,我則靜靜地看著她。

不知道為什麼,背部正冒出冷汗。

「──我是、B型的」

老闆娘的兒子顫抖地舉起手。

白石醫生吐出大氣,我這才知道原來她從剛才便憋著呼吸,就像在等待某件事情發生、且那件事情終於如願以償地發生了一樣。「冴島小姐,麻煩妳了」

「是」

我要高中生坐到身邊來輸血,老闆娘曾有一度哭著抓住兒子的手臂,但最後還是放棄地讓他走。




手術持續進行。

白石醫生恢復冷靜,至此沒有再發生失誤,子彈被取出後,我正要拿止血鉗給她,新的狀況卻又出現了。

患者急性支氣管痙攣--氣喘發作。

「冴島小姐,Bricaryl 10mg」

「哎?可是──」

10mg對治療氣喘來說,份量過多了,會引起全身性肌肉痙攣。

「10mg,冴島小姐」白石醫生以奇特的眼神看著我。「拜託妳了」

「……是」

在將液體注射進針筒時,我看到白石醫生忽然停下手術動作,轉為在一份針筒裡裝填入肌肉鬆弛劑。

我突然明白她的意圖了。

打入Bricaryl後,從儀器上顯示呼吸漸趨正常,緊接而來的症狀就是肌肉痙攣,患者的身體如癲癇發作般劇烈抽動。

「這是什麼?!怎麼回事?!」兄長的關心,但此時沒辦法讓我感動。

白石醫生看著持槍男子,以一種謹慎、專業且饒是誠懇的神態,如此解釋:「在急救時因大量失血,一旦注射氣喘藥就會引起肌肉痙攣」

──騙人。

明明是故意注射過量的Bricaryl。

明明是、這位正用完全沒變的誠實表情說著漫天大謊的白石醫生,故意引發患者的痙攣反應。

「不用擔心,過陣子就會停下了,但患者…你弟弟這個樣子我也無法治療,能請你壓住他嗎?」

警戒的男子,用下巴點了我這個方向。「叫這女人壓住他不就好?」

「冴島小姐是女性,怎麼可能壓得住他?要是在開刀時他隨便亂動一下,都可能使我直接刺穿他的心臟──」說得很嚴重,但也確實如此,我看著白石醫生轉換懷柔態度,語氣變得強硬而急迫。「你不是他的大哥嗎?現在能幫助他的人只剩下你了,難道你要對弟弟棄之不顧?」

醫生說出了耳熟的勸誘語句。

其中一段似乎就是先前我曾對她說過的話。




「畜生…!」男子啐罵一句,蹲在白石醫生的對面、我的右側,他用左手拿著槍,右手使勁地按住患者的肩膀。

完全是一副毫無防備的樣子。

於是,我和白石醫生一起行動了。

「妳們──!」

我的雙手抱住他的左手,將槍口推往上方,白石醫生則緊抓他的右手腕,順勢使肌肉鬆弛劑注射入手背靜脈。

在安眠劑未作用或未施打的情況下就注射肌肉鬆弛劑,病人會在有意識的情形裡發現自己逐漸不能動彈、最後無力呼吸,而且在肌肉鬆弛劑作用後幾分鐘內,若未能成功插管則可能導致病人因缺氧而造成腦部不可逆之傷害。

我在使用擒拿術奪下槍械後,男人直直倒往地板,眼睛睜得老大地看著我。

「你的弟弟、醫生一定會救他的」我輕聲說。

他知道周圍的情形,也能聽到對話,即使是名暴徒,但親人身受重傷的擔憂無論是不是犯罪者都會存在,所以作為醫護人員,安撫家屬的憂愁永遠是我的責任。

「……果然冴島小姐才是最恐怖的」

我回頭瞪了白石醫生一眼,對方反射性抿著下唇,擺出小白兔似的無辜神情,低頭為患者注射能稀釋Bricaryl的生理食鹽水。

日前,有鑑於幾起發生在多家醫院裡的刑案,翔陽醫院也跟警局合作,進行了各種安全演習,其中就有醫療人員防身術的課程。尤其急診室是醫院的第一道戰線,這個地方沒辦法過濾患者身分,精神病或幫派份子等等潛在性危險病患對醫護人員所造成的傷害,超過八成就發生在急診室裡,所以田所部長特別要求急診醫師和護士學好保護自己的技能。




「冴島小姐,妳先去幫那名腿部中彈的先生消毒和局部麻醉」白石醫生正為倒在地上漸漸無法自主呼吸的男子插管,從我的方向只能看到她專心的側臉。「我在為胸腔創傷的患者縫合後就會去治療,麻煩妳了」

「是,醫生」

汗水的緣故吧,我竟覺得白石醫生看起來閃閃發光。

在持續搶救病患之時,老闆娘打了電話,警笛聲和EMT隊很快就出現了,全部的人聚在小小餐館裡,而白石醫生只是做著跟先前同樣的事──治療。我當然很害怕,即使確定危險已經解除,這份恐懼感也無法全然消失,但我至少是跟白石醫生在一起的,反倒是醫生她,在我還未出現前、一個人面對這起事件,究竟必須飽受怎樣的不安?

不喜歡也不擅長處理衝突場面,卻必須治療危害自己生命的歹徒。

白石醫生不管從哪邊評論都只是一名內向文靜的平凡女性。

這樣的她,打電話回醫院時,是否有哭呢?









04. AM 3:30 白石惠 




我將不容許有任何宗教,國籍,種族,政見或地位的考慮介於我的職責和病人間。

即使在威脅之下,我將不運用我的醫學知識去違反人道。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私は、人類への奉仕に自分の人生を捧げることを厳粛に警う。)

日內瓦宣言《醫師誓詞》




受袍典禮上,師長為我穿上醫師袍,我按照先例在師長與家人面前舉手發誓:允許我進入醫界服務時,我將……。




那些誓詞即便如今也牢記在心,但跟以往僅將其當成文字或規則來遵守的感覺不同,我首度深切頓悟,一旦跨越不讓患者地位擋在醫師職責之間、與不運用醫學知識傷害他人的這兩條線,所需承受的道德煎熬比實際上因醫事違法而被國家判刑的下場更加難忍。




「白石醫生,已經夠了,妳先離開吧」

「…是」




翔陽醫院急救室裡,我在指導醫師的注視下,默默無語地走出儀器音聲響紛雜的地方。患者還在急救階段,身為醫生的我卻離開了,看在不知前因後果的人眼裡,我大概就像逃離患者那樣的不堪吧。




把那名患者放到手術床的人是我,在其他同樣要求治療的傷者間,我在現場選擇了他──可是,回到醫院後,我突然呆楞地站在病床旁,什麼也做不了──難道在現場選擇救助他的我,不是基於醫師專業判斷,僅是由於被威脅嗎?所以為了解除威脅,我才會那樣有意識地對患者和別人造成傷害?




現在只要想起這件事就頭痛。我揉著太陽穴和發腫的臉頰,打算去沐浴室洗掉一身的汗水和污垢,才剛經過候診室就被一位制服警察埋伏、逮個正著。

「白石醫生,請問妳現在有空跟我做筆錄了嗎?」

「…好吧」雖然我想要至少洗完澡喝點熱飲睡上幾個小時再考慮,但警察也得完成他們的工作,警民合作才能遏止犯罪──即使犯人早就已經抓到了。

求診與住院的病人對警察和聞風而至的媒體早已抱怨連連,繼續站在候診處前對醫護人員更會造成阻礙,最後我只好邀請這位警察到staff休息室,那裡安靜多了,我也能稍微喘口氣喝杯咖啡。

不過,一邊回答問題、一邊終於找到紙杯,迎接我的卻是空空的咖啡壺。

啊、真是的…!上一個人喝完咖啡就該自動自發地沖泡啊!

肯定是藤川醫生。那個人,一看就覺得是會把喝完的牛奶盒又放進冰箱的類型。

──而我就是那種發現沒有得喝便寧願不喝的類型。

疲倦地坐到警察面前,隔著圓桌,我們一口氣進行下去。

警察也很累了吧,在寫筆錄的過程裡打了好幾次呵欠。

半小時後,完成筆錄的他在走出休息室之前,語帶感激地說:「謝謝合作,醫生妳跟另一個護士小姐不同啊,她根本就不聽我說話」

冴島小姐平常也從不聽我說話。我這麼想,揚起無法評論的微笑。




總算能去沖澡了!我隨手抓起一套乾淨制服,腳步快速地走往沐浴室,這次不管是誰都無法阻撓我!五分鐘後,在沐浴室外的更衣間,我正脫掉套在黑色襯衣外的急診室制服時,冴島小姐從裡面走了出來。




「白石醫生…」

「啊──」

啊、接著想說什麼,我自己也不清楚,只能張大嘴巴驚訝地看著她。

這張臉一定很蠢吧。

沖澡完的冴島小姐全身只包裹一條白色浴巾,按照此地的用途來說,這是極為正常自然的模樣,但是對於一直把冴島小姐當成“冴島小姐”的我而言,忽然就體會到原來她也是個年輕女性的這件事、可謂震撼不小。

工作時總是嚴謹紮起的黑髮全都放下來了,比想像中更長一點,髮絲落在被熱氣燻紅的肩頭,於是不可避免地想到,工作時數過長的飛行護士竟也能維持晶瑩光澤的肌膚,真不可思議。

那股陌生的柔美和嫵媚韻味,正是使我目瞪口呆的主因。

「怎麼了,醫生?」

「啊…不、沒事,沒什麼」

「是嗎?」冴島小姐似乎不在意我的答案,逕自走到距離我有十公分遠的個人鐵櫃前。

當她抬高兩手來到胸口、準備脫下浴巾時,我仍在看她。

「……到底有什麼事,白石醫生?」冴島小姐停止動作,側頭皺眉,狠狠地瞪著我。

「啊、沒事」

「是在說謊吧?」

「唔…」我的視線移回前方櫃子。「只是覺得、冴島小姐把頭髮放下來…很漂亮,很有女人味,跟平常完全不一樣」

「醫生──」

我吞了口口水。

來了!那道冷然平淡的口吻,永遠暗示隨之而來的犀利攻擊。

「──我會告妳哦」

「哎?」

「**的發言」用著禮貌十足的敬語,冴島小姐面無表情地說:「白石醫生知道嗎?每年被護士告**的醫生平均有353件,而且還不包含庭外和解的數目」

「這個…我怎麼可能知道……」

「說得也是,醫生不用擔心被護士**嘛,在醫院裡,比性別更嚴重的問題是權力階梯的展現──護士聽命於醫生,醫生擁有護士的所有權」

我再度張大嘴巴,這次同樣因為震驚。「才沒有這種事呢!別、別的醫生我不知道,但在我心裡,護士們是──」

「被護士大呼小叫很討厭吧?」冴島小姐無論神情或語氣,全是那樣淡淡地讓人坐立不安。「就算是被別科資深醫師無理辱罵,也好過被同科的護士糾正吧?白石醫生難道沒這麼想過?」

「我……」




我咬著下唇,不知該怎麼回答。

冴島小姐說得沒錯,確實在很久以前、在初到這家醫院之時,我認為被護士教訓甚至看不起是種恥辱。跟自己的醫術無關,而是身分問題,未曾接受學院正統醫學教育、亦沒有在醫科教授指導下學習的護士,有什麼資格斥責醫生呢?

覺得自己高人一等就很難發現別人的強項。

現在的我已經非常清楚了。真正在實務現場工作的人,本身具備的靈活反應和實用智慧是剛從學校畢業的我所望塵莫及的──沒有護士的話,醫生這個職業便難以發揮功能。

我尊敬冴島小姐,急診室的醫師同僚也都認可冴島小姐的能力,但是對於其他護士呢?冴島小姐是特殊例子,就算醫生恐怕亦不如她優秀,然而,我是否也能如尊敬冴島小姐那般、對其他護士們的指正虛心受教呢?




「……我不知道」慚愧使我低下頭。「對不起」

沉默了約莫十秒,我才聽到冴島小姐說:「沒有必要道歉吧?醫生的代名詞就是傲慢,為醫生全體的天性道歉也未免太蠢了」

「總而言之,我還是覺得很抱歉」

「所以才說白石醫生妳這個人……」冴島小姐輕輕嘆息,她走到我身邊,右手放在我的下巴,然後往上抬起,目光灼灼,仔細地檢查我頸部上的燙傷。「還沒治療嗎?拖拖拉拉的,真像醫生妳的風格」

「因為、剛才在做筆錄…」

「那種事就別管它了」

這樣不好吧,冴島小姐?會被警察怨恨的哦。

「快去沖澡,之後到創傷二室,我來幫妳治療」不曉得我的臉上露出什麼表情,但冴島小姐看起來有些不舒坦,尤其還多加了一句:「可以吧,醫生?」

「好的」我點點頭。「謝謝妳,冴島小姐」

匆匆忙忙脫下衣服,抓起大浴巾便衝進沐浴室,但是有某種東西驅使我最後一次回過頭,看到了解開身上浴巾的冴島小姐。

總覺得非常不好意思。醫院同僚那份裸裎的曲線使臉龐發熱,在沒被冴島小姐發現偷窺前,我趕緊躲到浴室個人使用間裡──發現的話肯定會被告上法院,因為冴島小姐那時的表情相當認真。

「……可是,明明都是女孩子,應該沒關係吧?」

熱水噴灑而下,霧氣逐漸蒸騰,我對著牆壁喃喃表示自己的清白無罪。




──唐突的說,想成為醫生從小就得規劃好。




自激烈的升學競爭中倖存下來,負擔起高額的學費,在六年醫學系畢業、取得醫師執照後,開始兩年的實習。醫生工作消耗掉的不僅是體力,還有自己的生活品質,尤其是急診科和年年缺人的小兒科,即使醫院位於大都會區也像個廉價勞工,每天工作超過十六個小時,月薪卻只有四萬兩千元,光憑那種薪水是不可能過活的。




另一方面,日漸高度化的醫療,被要求說明與同意的比例增加、文書工作增加、醫療失誤官司自負無過失舉證的責任增加,病人越來越不相信醫生,環境越來越嚴苛,醫師卻一點也沒增加,反而自行開業的人數一直增加、同事減少,很多工作就落在沒有離開的醫生身上,於是工作量又更增加。反覆的惡性循環造成醫院關門、病房關門、科的關門,結果就是波及到地方的公家醫院。




大學醫院普遍人手不足,實習醫生被當成打雜用,可是仍有一些政府官員批評,日本的醫生太多了、要負起的責任太輕了、對待病人太過傲慢了,必須精簡人事。




如果父母是醫生,這條路就會走的順遂點,我也是接受這份不公平恩惠的人之一,所以更有義務將益於急救的醫療技術引進家鄉。這條使我與其他醫生相比能稍微輕鬆點的路,並不是無端出現的,即使和人競爭是我最不擅長的事,我也不能逃避──然而,此時此刻的我,在做的正是這種行為。




沖澡完畢,我刻意避開急診室候診處,左手碰碰耳朵和頭髮、手臂順勢捂住臉,偷偷摸摸卻腳步迅速地越過往來的同事們。他們正匆忙走往下一個目的地,去處理下一個病人或書寫下一個病歷,而我知道自己怎麼看都形跡可疑,但已經累到無法在意。




即使技術是多方參與才能進步的東西,現在的我卻不管什麼大手術也不想加入,當然也不願被哪個醫生或護士抓去幫忙雜活。

請當作沒看到我吧。

我低著頭,在心底喃喃禱告。

請當作沒看到我,明天我一定會回來開醫囑和整理病歷。

──然而,想不被注意到實在太難。

這個比尋常女性更高上一些的身材,使我永遠不知道捉迷藏勝利是何種滋味。

我總是那個當鬼的人。

也只能當鬼而已。

……心情突然有點低落。

不知不覺女性尊嚴傷痕累累。




「啊、白石醫生!」

果然被抓到了。

我忍不住嘆息,轉過身看到出聲的人後,難掩驚訝。

是剛才做筆錄的警察。

「有什麼事嗎?」

「那名跟醫生妳同在現場的護士,我到處都找不到她」

「是嗎…」

「醫生知道她在哪裡嗎?」

「……唔、我不知道」

「傷腦筋了」制服警察拿下帽子,一雙信賴的眼神直盯著我。「醫生如果見到那個護士,可以轉告她筆錄還沒做嗎?」

「嗯」我習慣性地抿緊下唇,視線黏在地板,點點頭。

「那就麻煩妳了,醫生,真的謝謝妳」

「嗯」我還是點著頭、抿著唇,雙手在身後交叉,努力表現出自然的樣子。

我怎樣都不忍心看他。

警察走了之後,我剛邁開幾步路,這時又有名護士從旁邊走廊出現,對著我說:「啊、白石醫生,妳正要去創傷二室嗎?」

「是的」

為什麼知道?我無須反問,對方已接著解釋:「剛才冴島要我轉告醫生妳,創傷二室擠滿患者,醫生妳不介意的話,就改成在staff休息室、這樣」

「哦,我明白了,謝謝妳」我眨了一次眼睛,表情有些茫然,護士於是笑了笑。

「今日一天辛苦了,醫生」

「妳也是,辛苦了」

每天工作結束後就會互相交換的客套話,現在聽到別人說出口卻只想苦笑。




真的,急診室人滿為患。




記者和警察就先不提了,大部分輪班醫生都在急救室搶救那起槍傷的受害者甚至施暴者,使得外來的急診患者等待時間加長,醫事人員無暇照料,幾個患者開始在護理站抱怨,一聽到要將他們轉院又更不高興了,已經等了這麼長時間還要去別家醫院繼續等?

“你們醫院到底把我們當成什麼啊!”

覺得被輕忽、認為只有己身症狀最嚴重的患者們,這道耳熟能詳的怒罵聲,直到我打開staff休息室房門之前都還能聽得一清二楚。




「我來遲了,冴島小姐,抱歉」

「沒關係。要喝點咖啡嗎,醫生?」

「啊……謝謝」

原來冴島小姐是那種人,那種發現沒有咖啡了會自己動手泡的人。一眼就能看到,站在咖啡機前方的冴島小姐,仍是那身翔陽急診科護士的制服。大概由於頭髮還是濕的緣故,冴島小姐沒有盤起髮,整體外型是稍早之前在沐浴間乍見的長髮姿態,使人不知道該用什麼心態面對她──使“我”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她。

不是一如往常的冴島小姐,如果我用工作時的態度會不會太過疏遠呢?可是,又沒辦法用朋友相處的模式,因為冴島小姐只要聽到我提及醫療以外的問題,眼神和表情就會變得凜冽駭人。

是一名極端注重隱私的女性。

可是,這樣一名女性,直接告訴我她曾有個男友,而且在半年前已死的秘密。然後,這個秘密有天降臨在我的面前,經過我自己的雙眼證明了它的真實性。

冴島小姐的男友來到醫院那天,偶然找到我代為通知,使我成為第一個看到冴島小姐神色遽變的人,像那種事真的是偶然嗎?作為醫生,很難毫無懷疑地相信某件事的發生不存在某種邏輯,可是……。

我接過冴島小姐遞來的咖啡並坐在圓桌旁──桌上已擺放各種藥瓶和器具──順道問:「冴島小姐還沒做筆錄嗎?」

「還沒,我討厭警察和律師」

跟往昔形象不同,任性的發言。

第三討厭的就是實習醫生吧?自我解嘲地想著,我低頭喝了咖啡。

「…好痛!」

接觸熱飲的瞬間,刺痛地使淚水快要流出。

「嘴巴張開,讓我看看」冴島小姐放下自己的杯子,坐在我的眼前,把滾輪式坐椅拉近,打開醫療用的手電筒。我聽話乖乖張口,她的頭更湊近一些,詳細地檢查我的口腔。

「連同舌頭有四處創傷…牙齦也出血了。牙齒有斷裂跡象嗎?」我搖搖頭,於是冴島小姐關掉手電筒,視線瀏覽著我的臉龐,最後停留在我的嘴唇。「右下唇撕裂傷、臉部有挫傷…」

她戴起塑膠手套,左手輕輕拖著我的頭,指尖在骨骼處壓了幾下,我因疼痛而忍不住往後縮了縮。

「沒有骨折」冴島小姐看來有些安心了,再次打開手電筒照射我的瞳孔,要我看著她的手指移動。「…也沒有腦震盪。有哪裡不舒服嗎,白石醫生?」

我再度搖頭。

冴島小姐問診的聲音十分溫柔,放在我左臉上的手頭力道也輕柔無比,讓我幾乎受寵若驚,這是平時在她有禮嚴肅的應答中絕對不可能流露的感性。




拿起沾藥的棉花,冴島小姐要我再張開嘴巴。

我照做了。張嘴後,視線不曉得該放在哪裡,只好停在冴島小姐後方的牆壁。

「…很過份呢,居然對女孩子的臉做出這種事」

我睜大眼睛看著冴島小姐,對方只是抬起眼簾瞄了我一秒。

「很驚訝嗎?我是那種覺得男人不該打女人的人…?」

我想了一會兒,點點頭。

冴島小姐沒有多作解釋,她似乎本來就只是隨口談談,沒想到會引起我這麼驚奇的反應,所以連她自己都不知道接著該回答什麼,只好默默地繼續塗藥。

口腔部分和嘴唇的傷口治療完畢後,冴島小姐從休息室冰箱內拿出一包冰塊交給我。「現在先冰敷,回家記得熱敷──」

說到一半,冴島小姐猛然想起她的病人其實就是位醫生,慣性叮嚀也就嘎然停止。我覺得冴島小姐的表情很有趣,可是笑出來一定會被報復,只能抿住嘴唇壓抑笑意,這個舉動不小心刺激到唇邊的撕裂傷,突然竄起的疼痛感使我緊皺眉頭。

冴島小姐注意到我短短幾秒內的轉變,邊調整手中的低功率激光器,邊淡淡地道:「醫生妳有這種習慣呢,抿嘴唇、嘟嘴巴,就像個小孩子」

「真的嗎?」我自己從未察覺。「可是,說像個小孩子也太…」

“過份了”三字回擊留在嘴裡。

「瞧,醫生妳又嘟嘴巴了」

「我才沒有」

「像個小孩子」

「我才不是」

「──把頭稍微抬起來」冴島小姐把椅子拉回我面前,左手放在我的下巴,命令我調整角度,好讓她治療頸部的燒傷。

「冴島小姐,我不是小孩子,我是跟妳同齡的女性」

我不放棄捍衛自己的人格。

「是嗎……」

可是那雙眼睛只專注地看著我的頸部傷勢。

冴島小姐完全不想理我。




低功率激光器發出的藍冷光,為休息室增添某份神秘的柔和感,這種主要通過增加血液循環、促進新陳代謝等途徑來發揮治療作用的儀器,能對傷口起到消炎、鎮痛、調節免疫反應、促進癒合及組織細胞再生的作用,從而達到在早期就能避免疤痕殘留的目的。




接受1、2次照射並沒有特別差異,必須經過一定次數後才會顯出效果,每次療程時間約莫二十到三十分鐘。我在擔任急救門診時會視情況而為,例如當病人數太多、每個病人只能分配三分鐘問診和治療時間的話,就不可能使用激光器,不過,如果是過度害怕縫合或年輕的女性患者,我會先詢問他們的意願再決定是否使用。




無法為每個病人做到盡善盡美,想要提升醫療品質首先就得增加急診科的醫師人數,特別是在黑田醫生辭職後的這段忙碌時期……。我想到黑田醫生,想到他因我的愚蠢而失去一隻手臂的事,以及接下來他所遇到和將會遇到的種種困難,這些回憶與想像不論經過多久都令我直接在生理上感到對自己的噁心和反胃。




「怎麼了,醫生?臉色不太好哦」

「不…沒什麼,沒事。對了,那個腿部中彈的男性,冴島小姐知道他的狀況如何嗎?」

「噯,在經過治療後,把他轉到中村記念醫院了,因為急診室病床不夠」

「是這樣啊……」我暫時拿開冰塊,揉揉腫脹的臉頰。

本來想找個時間去探望他的,去向他道歉,說“對不起、那時候沒辦法管你”。

但要是真這麼說,鐵定會被他的家屬趕出病房。

回醫院後,三井醫生等人治療搶犯時我離開了現場,對於那位不幸被波及的先生又從沒盡過心力,在兩人面前我怎樣也無法抬頭挺胸表示自己作為醫生的身份。

我沉默的樣子使冴島小姐望了過來。「…很痛嗎?」

她以為我是因為傷口疼痛而不出聲,語氣比之前問診時更溫柔了。無論冴島小姐是否知道自己的改變,她的關懷都使我內心湧起一股由衷感激。

──因為真的很痛。

從沒想過僅是被男人揍一拳就會痛成這樣。

曾治療過幾位家暴案件的婦女,她們長期承受丈夫的拳打腳踢仍拚命隱忍,為了各式各樣的理由而不跟別人傾訴。現在想想,她們在某程度上都是勇者,換做是我,光被打一拳就痛得想掉淚。

除了疼痛以外還有恐懼。雖然我一直就有懼高症,但兩者的害怕程度根本不能相提並論,這時候也是,回想起在餐館的事,眼眶便突然發熱了。

可是在冴島小姐面前不能哭。

有醫院同僚在場是不能哭的。




……拿著冰塊的右手被另一隻手掌覆蓋。

柔軟的肌膚,溫暖的掌心。

不知何時已脫掉一邊手套的手。

我怔怔地望著冴島小姐,那表情是平日看慣的泰然自若,了然的眼神正注視我的眼睛。

「冰塊的位置,太下面了哦」

冴島小姐扶著我的手把冰塊往上移。話是這麼說,但也不過相差幾釐米。

眼淚收了回去,我不好意思地朝她笑著。

「冴島小姐的頭髮很香呢」為了抒解氣氛,我嘗試性地提起不著邊際的話題,而且是女孩子之間的話題,我想這樣或許能稍微拉近跟她的關係。「之前就發現了…啊、我是說,在沖澡室的時候,冴島小姐的洗髮精是Rainbow‧Dream吧?」

「白石醫生也知道這個牌子?」

那毫無掩飾的訝異語氣有點傷人。

即使不常使用,我還是懂得女孩子的東西,化妝品或香水之類的也有耳聞。

我又不是山頂洞人。

「最近回家的路上有人在宣傳這個牌子的試用品,味道很好,瓶子又很可愛」我抓起一邊的鬢髮,稍微靠近冴島小姐的鼻子。「妳聞聞看,剛好今天我也用一樣的」

其實在這麼做的同時我就後悔了,因為以冴島小姐不喜歡跟人肢體接觸的性格,絕對不會理我這種孩子氣的舉動,但未料對方竟微微低下頭,照著我的話聞聞我的頭髮。

「真的呢…不過白石醫生用的是第二代牌子,加了薰衣草香味,我用的這個是第一代」冴島小姐一絲不苟、饒是講究地分析著兩種牌子的不同。「我比較喜歡第一代,太香的味道是女高中生用的,不適合我們這種年紀的人」

我們這種年紀?我放下自己的鬢髮,在心底嘀咕,從沒聽過洗髮精香味還有分女高中生和成年人的差別。




有哪邊不一樣嗎?我有點好奇,臉部悄悄湊近冴島小姐的頭髮,想要分辨出她跟我的不同。坐著的時候我比她高,所以一旦接近她的身邊,我的身型陰影就能籠罩她,這時,冴島小姐的身子忽然震了一下,並用雙手相當用力地打上我的肩膀,把我往後推開。




「妳在做什麼?!」

「啊???」

冴島小姐警戒地站起身,充滿指控的神情讓我驚慌失措。

「我、我什麼都──我只是──」

「妳沒嚐過被護士告**的滋味就不甘心是嗎?」慣有的敬語全消失了,徹底發怒的冴島小姐比先前那次情緒爆發更可怕。「作為醫生,行為卻這麼不檢點,就是因為總有這種不經深思熟慮的醫生,護士們才──」

「冴島小姐、冴島小姐?」我在胸前舉起手,一種希望對方能冷靜下來的舉止。「**什麼的、我沒有這種意圖,真的!我只是想聞聞妳的頭髮香味──」

「這不是更變態嗎?!」

「哎?!啊、不是不是!我想聞妳的味道…妳的頭髮味道,是因為冴島小姐說不一樣,我、我想知道為什麼不一樣,只是這樣而已!我不是變態!也不想**護士!請妳相信我,真的!」

冴島小姐依舊瞪著我,表情凝重,牙關緊繃。

我連呼吸都不敢。

酷刑似的寂靜過後,終於,冴島小姐嘆了口氣。

「……妳這個人、以後若再如此不謹慎,真的會惹禍上身」

肢體動作有些僵硬,坐下後的冴島小姐,拿起激光器再次照射我的頸部傷勢。

看來誤會是解消了。

「對不起,我沒想到…」

「妳──……白石醫生就是這樣的人,我早就知道了」冴島小姐像是對自己感到苦惱,眉間皺成一團。「明明知道…卻有那種反應,我果然還不成氣候」

「冴島小姐……我能問妳一個問題嗎?」

「我知道醫生妳想問什麼」冴島小姐還是在對自己生氣,緊緊咬著下唇。「我的回答是YES」

“冴島小姐曾被醫生**過嗎?”

我是想這麼問她的。之前在澡間的交談,以及現在的交錯,都讓我不得不如此懷疑。

而她的答案使一股鬱悶壓上我的胸口。

「是我們醫院的醫生嗎?是急診科的醫生嗎?」

「問這些做什麼?」

「做什麼?當然是要他向冴島小姐道歉啊!」

想到在這些尊敬的同僚中,曾有人對護士、對我認識的女性──對冴島小姐──做出那種事,我就沒辦法原諒那傢伙。

「那個人已經離開醫院了,醫生妳不用這麼在意也可以」

「冴島小姐…」

跟剛才的激烈反應不同,冴島小姐以事不關己的口氣說:「這也沒什麼,每個護士都遇過,畢竟醫生們不可能全如表面那樣道貌岸然」

「抱歉……」

「跟白石醫生又沒關係」冴島小姐轉了下眼珠,一臉的好氣又好笑。「該道歉的人是我才對,因為醫生妳明明就很遲鈍,根本想不到能利用職位**護士」




這個不算是讚美吧?

我苦笑地說:「而且我也是女人,要怎麼對護士**?」

「急診科裡有兩位男護士,要做也不是不可能的。況且在醫院裡,女人也能對女人**」冴島小姐的口吻,認真地使人啞然。「**的根源是一種上對下、權力關係的展現,受壓制的一方和任憑喜好恣意妄為的他方,這種狀態的構圖投射在醫院裡,就是醫生與護士的關係──不是性別問題,是在身份上的歧視問題」

「但是,有些病人也會對女醫生毛手毛腳」

「那些病人遲早會離開,而且掌握自己生命的人是醫生,他們怎麼樣都不敢對醫生太過份。但醫生和護士必須長年一起工作,就拿我們急診科的工作時數來說,待在醫院的時間比在家裡還長,不是嗎?」

「就像是另一個家庭……」我有感而發。

「沒錯」冴島小姐揚起苦澀的笑。「要脫離家庭、擺脫家人箝制,是非常困難的」

注意到那抹寂寞的弧度,我想起冴島小姐跟老家斷絕往來已久,不禁又問:「冴島小姐,急診科的醫生們…沒有、沒有對妳…不禮貌吧?」

冴島小姐笑了,不帶深意,明快的笑容。「除了白石醫生以外嗎?」

雖然她明顯在開玩笑,我還是忍不住臉紅,或許因為冴島小姐難得一見的輕鬆神態,也或許是那抹笑容讓我聯想到柔媚與親暱等不合禮儀的形容詞。

「對不起,我下次會注意的」

「算了,神經大條又遲鈍,這才是醫生妳最自然的模樣」

用著清晰的咬字和完美的敬語,流暢地說出讓人自尊心受傷的話,這就是冴島小姐最自然的模樣。

「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白石醫生」緩緩收斂笑容,冴島小姐溫和地開口:「醫生妳…知道我是B型的吧?那時候在餐館,為什麼……?」

我習慣性地抿著下唇,這次當然又引起疼痛,但大腦感官毫無所覺。

「因為有武史君在,他也是B型血,體格壯碩,跟傷者同樣是男性,比起冴島小姐更能降低溶血的可能性」

「如果他當時不自己承認呢?」

「那我就說出來、強迫他輸血」

冴島小姐的頭向後傾,讓視線能更完整地放在我的臉上。「為什麼要做到這個地步?」

「因為、不想讓妳…不想讓冴島小姐再受傷了」她安靜地凝視我,我則垂下眼簾,一口氣說著:「倒楣地接了我的電話,孤身涉險,還要被那種人威脅…再讓冴島小姐受傷的話,我一定……就算只是輸血也一樣,我無法忍受冴島小姐再為那種人付出什麼」

「“那種人”…?」

「是的,那種人」我知道對方的弦外之音,於是握緊了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我當時是真的這麼想的,不是患者也不是別人,就只是“那種人”,不想讓冴島小姐輸血給那種人……我知道這是非常卑鄙的想法」

「真的很卑鄙」平淡的聲音。「看來白石醫生還不能算是真正的醫生」

「嗯…抱歉」

「“抱歉”是醫生妳的口頭禪嗎?」

我緊張地看向冴島小姐,發現對方的神情跟淡然語氣有違,那是親和舒緩的線條。




「還不明白嗎?以我的立場沒有資格指責醫生妳,妳在那些人裡面選擇了我,我沒辦法責備妳的善意,我只能向妳道謝。所以對我說出那種話是非常卑鄙的,白石醫生,妳使我變成妳的共犯,而且我還不能拒絕」

「我沒有……沒有這麼想過」

「我知道。我在接起妳的電話之時、在趕去餐館之時、在幫忙醫生妳治療傷者之時,我也從來沒想過。白石醫生在成為真正的好醫生以前,還有很長的路要走,但是對於醫生妳的家人或親友來說,他們顯然已獲得保障,他們會知道白石醫生不論何時都把他們放在心底的第一位。白石醫生和黑田醫生是完全不一樣的人啊──白石醫生會讓他們的人生保有幸福,黑田醫生只能不斷傷害珍惜的家人,所以黑田醫生是真正的好醫生,而白石醫生妳還差得太遠了」

冴島小姐的一番話讓我錯愕不已,最後,喉嚨吶吶地發出疑問:「…哪一個才是最好的呢?」

「這個答案,不是該由醫生妳來告訴我嗎?」

我無話可說。冴島小姐這時關掉激光器,椅子與我拉開一段距離,她雙手放在腿上,若有所思地看著我。

「我即使考上醫大也不可能當一個好醫生」冴島小姐輕聲說:「我尊敬黑田醫生,但我一點也不想變成那樣的人,假使在餐館當時我與白石醫生立場顛倒,我……」

冴島小姐沒有說下去,只是接著純熟地替我上藥和包紮,但她想說什麼,我已經非常清楚。

「謝謝妳,冴島小姐」我把融化的那包冰塊放在桌上,朝她慎重地彎下腰。「謝謝妳為我治療」

冴島小姐揚著淺笑。「今日一天辛苦了,醫生」

「妳也是,辛苦了」




每天工作結束後都會交換的對話。

現在第二次聽到,我不由得微微一笑。










05. AM5:27 三井環奈





啊啊,好想抽煙──。




我疲累地解開將頭髮綁成馬尾的髮圈,轉著僵硬的脖子和肩膀,在走往Staff休息室的轉角處打了第三次呵欠。實在沒輒,煙癮一來不抽一口的話就很沒精神,但急診室前後門還有記者埋伏並不方便出去,因為搶匪的急救過程如電視肥皂劇般高潮迭起,每隔一段時間就有故事可寫,也讓醫生們成為被鏡頭採訪的對象。




值班此時沒辦法離開急診室到屋頂去,靈魂的最後聖地只剩下打開窗戶便是室外停車場的Staff休息室。雖然在院內吸煙違反規定,但只要是那個場所就無所謂,別被發現就好,否則薪水再被扣下去,我便得考慮找兼職了。




不過,有那四個把惹是生非當特殊技能的新人醫生在,薪水被扣也只是遲早的事。

女人一旦年過35歲就能預測自己的未來。

只限於不幸的事項。




「嗯…?那個人是……」




休息室有一道長型玻璃窗,只要不拉上窗簾,從走廊這個角度就可以觀透裡面的環境,而我正巧看到某名長髮女性的背影。那名女性穿著棕色連身裙、深灰色針織披肩毛線衣,留了一頭幾乎長至腰際的黑髮,卻沒有任何髮飾,顯然對髮質相當自信。衣物搭配的整體色系符合季節的穩重低調,但不乏優雅的時尚感,是名只看背影就具有遐想魅力的年輕人。




在Staff休息室的話,表示她是急診室的同僚…這裡有這個人嗎?我不動聲色,繼續走近玻璃窗,那個女人這時轉過身來,懷裡抱著醫院的制式毛毯,以一種慣於照顧人的俐落姿態,將毛毯蓋在睡於沙發椅上的某人。




我頗感興趣地挑起眉。「…冴島小姐?」

沒錯,休息室裡的那個女人是同行護士,而且還是合作已久的冴島はるか。仔細一看,在沙發椅上倒頭大睡的傢伙,則是剛才田所部長遍尋不著的白石惠那孩子。

冴島はるか發現我正站在窗外看她,朝我點了一下頭。

白石弓起身軀,像是要把自己藏在溫暖裡,冴島はるか走出休息室前不忘拉拉白石身上的毛毯,這幕互動使我彷彿看到母性的光輝──笑出來可以嗎?笑出來可以吧?

「為什麼還沒回家呢?」等冴島はるか走出來,我馬上就發問了,因為比在急救室告訴白石更早以前、我就指示過要她先下班。

「剛才在幫白石醫生處理傷口」

「那現在呢?」

「現在啊…」像在琢磨某些事,冴島はるか想了一會兒才說下去:「我本來要離開了,但有點在意那名傷者的情況,詢問過後才知道他……」

冴島はるか的話停頓幾秒,因為她很清楚即使不說,我身為那名搶匪的主治醫生也早已了然於心。

「總之,我覺得白石醫生應該會想知道這個消息,所以打算來告訴她」冴島はるか側過頭,說話時的視線回到隔著一片玻璃窗的休息室內,那雙眼睛注目的終點,就是仍睡在沙發椅上的白石。「可是,如三井醫生所見,白石醫生睡著了」

「所以妳留在這裡等她醒過來嗎?」我的眉毛大概要因驚奇而挑到頭頂了,真沒想到冴島はるか是這種浪漫主義者。

「也不是特別留下來等白石醫生……主要是電車要到5:45才有班」

冴島はるか的皮膚很健康,粉色的膚質說明她即使沒太多時間保養仍得天獨厚的幸運,但由於平日臉上很少有紅暈,加上總維持得體的儀態,反倒給人深沉寂寥、難以親近的印象。

這樣的冴島はるか卻臉紅了。

「無論如何,冴島小姐的設想周到真讓人窩心」

「如果三井醫生只是想揶揄我,就請停止吧」

「不是揶揄,倒不如說我有些訝異,還以為冴島小姐不太喜歡這…這些新人們」




“這孩子”、本來想這麼說的。因為不久前在護理站的那場情緒爆發大家都知道──都知道急診科的飛行護士冴島はるか差點就吃掉溫和內向的白石醫生。




冴島はるか看來陷入了沉思。

總覺得有點可憐,還是別再糾纏這個話題吧。我正要開口前,她已出聲回答:「我一直認為…每個新人醫生就像大少爺、大小姐,懂得很少又靠不住,工作之餘還要收拾這些醫生們的爛攤子,真的很厭煩…可是,等我察覺時,才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對這個人…對這些人有了期待」

「期待是種空虛的東西」

「是的。所以為了填補這份空虛,我至少得做點什麼…即使只是做些像親口告知消息這種小事──畢竟有所期待的人是我,只是我自己的事,跟其他人無關」

「我不這麼想。白石醫生也好,這些新人醫生也罷,甚至是我們資深醫師,全都仰賴著護士們的輔佐,這種期待並非屬於自己的事,而是雙方面的回饋」我把兩手插入急診科制服的口袋裡,摸到了香煙盒,想起決定來休息室的原因。「不過,這次冴島小姐還是回家休息吧,也快有電車了,不是嗎?由我來通知白石醫生就好」

冴島はるか不知道在想著什麼,並未即刻回答,但最後還是點了頭。「那就麻煩醫生妳了」

「一點也不麻煩,回家路上小心」

「是」走開一步後,冴島はるか轉過頭。「休息室裡有其他人在時,三井醫生可不要抽煙」

「我怎麼會做這種事?」我驚訝地睜大眼睛,不過冴島はるか只是搖搖頭,全然不相信我的無辜。

真是個多疑的女人。我慨然而笑,打開休息室的門。

我確實沒想過在白石面前抽煙,自己的肺變成黑漆一片已經夠糟了,沒道理再去污染別人有著漂亮粉紅色的肺。

「啊、終於有人泡咖啡了」

我欣喜地小聲歡呼,倒了八分滿的香醇一杯。

之前很多醫生都發現休息室的咖啡沒了,但沒人想泡,沒了就不喝、也沒有時間泡,再說,走廊就有投幣式的熱飲。

我走到另一邊靠向室外停車場的兩扇式窗前,含了根煙便坐上窗櫺。在不能點煙的這時候,能感覺到一些煙草味也好…作為醫生,這還真是可悲的上癮症。

要不要乾脆把白石叫醒呢?抽煙的慾望驅使我思索起冷血的抉擇。

等看向沙發椅上的那孩子,這個念頭就瞬間消失了。




清純無害的睡顏。

從睡覺姿勢就能確認,本人對外界一切亦是如此的毫無防備。

我想起自己的兒子。當然,兒子臉上不會有白石現在那紅腫略青的傷勢。




窗外的冷風不算強勁,但已足夠吹醒某人的夢鄉,我在喝完咖啡最後一口時,白石那邊有了動靜。

「唔……」那孩子抬起右手揉著眼睛,發呆似地坐起身子。

我保持沈默,牙齒輕嚼香煙的褐色前端。

三分鐘後,白石打了個哈欠,表情洩漏出疼痛。

「啊!」總算看到我坐在窗戶邊,她低聲尖叫了一次,下意識抱著毛毯。「三、三井醫生!?」

「早安,白石醫生,睡得還好嗎?」我拿下嘴裡的香煙,在指間處把玩。

「啊…是、是的」匆匆坐正,雙手拘謹地放在大腿上,好孩子的白石醫生其實有著可愛的神態,如果那張右臉不是腫得像麵包超人就好。「三井醫生有…什麼事要找我嗎?」

「我只是來透透氣」

「這樣啊……」白石的雙手交握,深吸一口氣。「那個、三井醫生?請問…那個人…那個患者的傷勢、結果是?」

「很遺憾,敗血症引發的MODS,搶救時間一小時十五分」我把紙杯捏扁,順手投入一旁的垃圾桶。「死亡時間0513」

白石急忙看著右腕的手錶,臉上是驚惶與恍惚交錯的表情。

我把香煙再度含入嘴裡。

真可憐。

她一定在想,原來自己睡著的時候,醫生和病人已經輸給了死神。




敗血症乃肇因於感染所造成之典型全身性炎症反應、促凝血素質特異體質和纖維蛋白溶解失調三位一體的表現。多發生在免疫系統較差的患者身上,隨著敗血症本身疾病進展,會演變成嚴重敗血症(合併器官衰竭)和敗血性休克,致死率相當高。




雖然醫學不斷進步,但死亡率仍居高不下,原因在於它不單純是病菌感染,而是因感染所造成體內免疫反應,引起一連串激素分泌,致使身體器官功能失調,MODS(多重器官功能不全綜合病徵)就是一種。急性病人當時的器官功能改變,在沒有治療干預情況下,無法維持內環境平衡,通常死亡率在六例中就有五例。




「…是、是我的錯嗎?在那種地方進行開胸手術,血袋不夠,還、還給他注射過量的──」

「白石醫生難不成是醫科一年級?妳應該知道敗血症是ICU病房病人死亡主因,跟手術環境、血液存量或施打藥物沒有關係」白石那孩子低下頭,緊咬著唇,一臉蒼白。我有點不忍心,但這種情況,身為指導醫師就得維持客觀理性。「回去吧,這裡沒有妳能做的事了」

「…下午、有值班」

「部長要我轉告妳,妳今天就請假休息,也能順便避開媒體」

「部長嗎?」

「當然的吧。遇到那種事,不可能還要求妳上班」

「可是我……」

「白石醫生」我有些用力地咬著煙頭,煙癮常讓人失去耐性,所以這孩子再不回家去,我準備叫警衛過來抬人了。「回家吧,醫生妳頂著那張臉,病人看到也會不安的」

白石摸摸自己腫脹的右臉頰,終於乖巧地點頭。「我明白了」

她折好毛毯後起身,向我說:「啊、這個毛毯,謝謝三井醫生」

「不是我哦」

「不是三井醫生嗎?」

「是冴島小姐」

「…原來如此」

白石若有所思地看著毛毯幾秒才將它放入櫃子內。

「那麼,我先走了」

「路上小心」

「是的」




“喀”。一聽到白石關上休息室大門的聲音,我立刻就拿起打火機點燃被嚼得快爛的香煙。在吸上第一口的同時,感覺到靈魂獲得滋潤。

可是,這段享受時光並未持續多久,有某個人打開大門走了進來。

「啊…!三井醫生!」

抱著一包零食,在這種時候還詭異的精神奕奕,來者是急診科實習飛行醫生之一的女孩。

「緋山醫生」我寒暄式地回應。如果是這孩子就不要緊,她比白石還懂變通。

這麼想著的我,繼續在窗邊吞雲吐霧。

「醫生,要吃點馬鈴薯片嗎?」果然,似乎壓根兒沒看到指導醫生在院裡抽煙的緋山,邊問邊走到咖啡機前,還沒聽到我的回答以前便又興奮地說:「哦…!有人泡咖啡了!」

「是啊,這個醫院的奇蹟」我再吸了一口煙,懶洋洋地道:「急診科這麼多人,卻沒有一個人想泡咖啡」

「這麼說的三井醫生不也一樣?醫生妳在我之前就發現沒咖啡了吧?」

「…喝太多咖啡對人體有害」

「所以醫生妳真的在我之前就發現了吧」

「到底是怎樣呢…?」我模稜兩可地聳聳肩。

「三井醫生」緋山走到我身側,朝我抬高手中的零食。「要吃嗎?」

我搖搖頭。「我討厭洋蔥口味」

「上次三井醫生說討厭海苔口味」緋山毫不介意我的拒絕,拿起一片丟入嘴裡。

「我“也”討厭海苔口味」

緋山瞇著眼睛審視我,但以這孩子的人生經驗還無法從我的臉上找出一點端倪。「醫生妳只是不喜歡吃零食吧?」

我笑而不答,繼續抽煙。

「醫生,再抽下去妳的肺都變成黑色的了」

「那麼,緋山醫生的肺就是漂亮的粉紅色了」

「漂亮的粉紅色最近也變成灰色的了,因為老是得吸三井醫生的二手煙」




我眨了幾次眼睛,緋山那孩子卻還是一片接著一片在吃,像是不用咀嚼,以非常快的速度進食。

我們兩人主修的專業科目相同,緋山也就常趁我休息空檔時跑來討論案例,大部分場所都發生在急診室外,因為休息時間就是我的抽煙時間。

「抱歉」我苦笑地將拿煙的右手擺在窗戶外。

「香煙真的這麼好嗎?」

「不,一點也不好」

「但不吃零食也不常喝咖啡的三井醫生,卻喜歡抽煙」

「…說得也是,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從沒考慮過這種事的我,邊想邊抬起右手,本來想抽最後一口就丟掉的,因為緋山都說成那樣了,再抽下去顯得我在殘害後輩,但是那孩子突然問:「醫生,能給我一根抽抽看嗎?」

「緋山醫生沒抽過嗎?」我的手停在胸前位置,白霧輕裊飄濛。

「沒有,一直就沒想過」

「為什麼現在想到了?」

「嗯…」努力思考幾秒鐘的緋山。「我說不上來」

算了。成年人自己的選擇,誰也無權干涉。「我只剩下手頭這根而已」

「那麼──」

緋山伸出右手,真是個不怕細菌的孩子,只是對被咬過好幾次的煙頭露出懷疑的臉。

我把香煙遞給她,看著她略微緊張地舔舔唇瓣,然後放入口內。

常有人說,女人吐煙的模樣異常性感,但是在我看來,眼前的緋山跟性感絲毫勾不上邊,能明顯察覺她就是對香煙不感興趣,臉上無半點表情。

「三井醫生,問妳一個問題可以嗎?」

「什麼問題?」

「我在稍早的時候也問過白石了,但白石沒回答我……如果急救病人是傷害妳親屬或友人的暴徒,妳還會救他嗎?」

「這個問題…緋山醫生又是怎麼想呢?」

「三井醫生不能先回答我嗎?」

「不能」我朝她微笑,兩手攏攏後頸的髮。

東方天空已浮現曙白,新年過後的日出總是特別美麗。

「真狡猾……」

「本來這就不是我們要回答的問題。想當一個好醫生,是不能考慮這種事的,越想會越受感情阻礙。等到真的發生時,緋山醫生只要讓專業訓練回答自己就夠了」

「回答自己?」

「沒錯,妳要回答的人,只有自己──就像妳今天毫不遲疑、盡己所能地搶救那名使白石醫生受傷的患者一樣。這一次的問題,妳早就回答了自己,至於下次的問題,妳還是只能藉此來找到答案」

緋山望著我,透過日光,她的眼睛呈現巧克力般的瞳色,正如本人帶來的印象,鮮豔而明亮。

不曉得這孩子知不知道,除了香煙以外,我也喜歡巧克力。

「三井醫生妳──」

兩方口袋的PHS同時響起,打斷緋山想說的話。

我站起身,將頭髮綁回馬尾,走往休息室的門。「有工作了,緋山醫生」

「是」迅速跟上來的後輩,用鋁箔紙熄了煙。




急診室又開始流動,千篇一律的忙碌裡有著各形各色的病人,有些是無辜的被害者,有些則傷害過他人;他們或許很富有,反之,或許連健保費也無法負擔。但無論他們來自何處、曾做過什麼、具備何種身份,他們出現在這裡只有一個願望,他們感受到同樣的疼痛,而醫生就是唯一能為他們達成所願、消弭痛苦的人。




《我鄭重地保證自己要奉獻一切為人類服務》

這是成為醫生之時必須說出的誓言。

在往後的執業生涯中,它變得不僅僅是誓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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