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這天傍晚的訓練完畢，林曉雪正在和U-16的隊友年芸一起收拾球籠，忽然看見君灕在對自己招手。她連忙向年芸告聲罪，小跑過去自己隊伍的隊長那邊。

君灕比林曉雪資歷深；但因為年紀相近，又同是神大的學生（林曉雪尚未正式開學），所以她也不像面對其他第一次入隊的小隊員那樣表達出前輩和內定隊長的威信和照顧，對待林曉雪是平輩式的專重。「龍教練想我轉告，她想請你協助素玉姊，一起整理那些聯絡資料。」

林曉雪點了點頭。她出身的RPS是程度較高的女校，不只一般學業；文書、電腦工作都難不了她。

「曉雪沒問題就好，那我跟龍教練和素玉姊講了喔！」君灕笑道。「素玉姊會來找你的，到時你與素玉姊配合就行了。」

「是！」林曉雪道。

君灕再和林曉雪握了一下手，才笑著回去收拾她負責的訓練用雪糕筒。

林曉雪回到球籠邊，繼續和年芸一起擦球，把三色排球一一放回籠中。

「曉雪姊，剛才阿凝說，大家今天也很期待你繼續說故事，就是那秦始皇早年事跡的後續。」年芸說道。

想起君灕剛才的話，林曉雪道：「灕說素玉姊可能要找我幫忙做個東西，如果今晚有時間，便繼續講啊！」

「好。」年芸笑著點頭。

背向著年芸撿球，林曉雪側頭，笑了一下。

想不到，集訓開始才不到兩星期，自己已經有跟素玉姐姐學習的機會。

雖然只是些枯燥的文書工作，但總是一個和素玉姐姐說話、共處的機會。

她是多麼期待到時的相處啊；但又擔心素玉姐姐會發現自己奇怪的地方。

單純的敬慕之情，林曉雪自己倒不介意給林素玉知道。素玉姐姐也應該很習慣別人，甚至隊友，對她尊敬和仰慕吧；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像阿柔（U-16和U-20的上官柔）也擺明車馬的傾慕素玉姐姐啊，素玉姐姐只是一笑了之，對阿柔的態度也很自然。

但素玉姐姐是很細心的；這十來天的相處，林曉雪已經可以清楚感受到。每一個隊友的狀況起伏，都似乎瞞不過她；連林曉雪自己累了，只是在極限訓練的後段稍為恍了一下神，也被素玉姐姐注意到，親自問她是不是累著了，或是哪兒受傷、疼痛。

一不小心，也許真的會被她發現到，那些不能說出來的秘密吧。

吃過晚飯後，便是隊員的自由時間。Common Room裏，隊友們看書的看書、看電視的看電視。年芸和周凝一起用平板電腦看今天的《今天國寶》紀錄片。何櫻嚶抱著醫藥箱，從仇晨月的房間離開，走到同翼最盡頭李蘭琪的房間；伍佳薇和伏燕華則在用平板電腦對下五子棋。

卓雯在廚房找著馮雲詠，二人小聲說笑了幾句，便手牽著手，一起回到卓雯的房間。

林曉雪笑了笑，目送二人回房。

小卓和馮子的事，是隊中公開的秘密。她在入宿舍第一天便從灕口中聽說。她們在外型和性格上也相當合襯，林曉雪看得心曠神怡。

其實想想看，隊上連戀情都可以包容，自己又不是對素玉姐姐抱有……咳，像小卓對馮子抱持的那種感覺。對親姐姐的敬慕，應該不是甚麼錯事吧？

也許那也是遲早要對教練講清楚的事情。

林曉雪側頭。這麼想的話，便不會那麼恐慌了。反正又不是見不得光的事情，頂多只是擔心素玉姐姐會困擾吧。話說回來，自己手上又沒有證據，這種事情主動揭破來也沒甚麼意思。

對，就是這樣。所以先看看情形如何吧。暫時的情形，還是不需要特意說出來的……

「曉雪？」熟悉的語聲響起，林曉雪差點嚇得跳起來。她回頭，穿著厚居家外套的林素玉就站在自己身後，剛洗好的長髮散披肩後，拿著保暖水壺，對自己微笑。

「素玉姐姐。」林曉雪連忙立正打招呼。

「準備好了嗎？要開始教你了呢。」林素玉笑道。「把USB記憶體和手提電腦也帶過來吧？我教你去哪兒取放文件，還有把格式檔案傳給你。去拿件厚外套，外頭冷，嗯？」

「呀……是！」林曉雪拎起自己的水壺，急忙小跑回房間，把厚羽絨外套穿上，再拿了自己的手提電腦、和繫了小鈴鐺的USB隨身記憶體，才跑到同翼斜對面的林素玉的房間去。

林曉雪在林素玉的書桌上放下電腦和USB記憶體。林素玉也已經換好墨綠色的軍風長大衣，她走到林曉雪面前，伸手幫林曉雪理好羽絨外套的領口，幫她戴上也塞了羽絨的雪帽。

林曉雪的臉紅了一紅，垂下眼去，任由林素玉的氣息拂過鼻頭。

「這樣應該夠暖了，走吧？」林素玉笑道，也把自己外套的帽子覆上頭上，遮蓋了秀髮。

「是！」林曉雪連忙應道，跟著林素玉一起走到走廊，乘電梯下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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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今年的資料，這些是去年的……2021年之前的資料打包放到櫃頂了，要拿四腳椅墊高去拿的。如果資料不足或是有懷疑，可以直接去問隊友。資料打好後便把紙本歸位，然後把電腦檔各放一份到龍教練和梁副教練的電腦去。這是龍教練的電腦、這是梁副教練的。打橫的桌子和電腦是伊娜用的，然後這台是公用的電腦，這台沒有上網功能……」

在教練室，林素玉手把手地教，把教練室的檔案櫃、電腦等間隔一一詳細告訴林曉雪。林曉雪點頭，一一用心記下。

20分鐘後，她們拿到檔案夾，一起下樓，穿過晚上的有蓋走廊，回宿舍去。

今天下的是雨夾雪，夾著大風，不適宜撐傘。這幾天可能還會有雪，天氣濕冷，二人呼出來的氣息都變成了白煙。

偷偷看看與她並肩而行的林素玉，林曉雪嘆了口氣。

這麼接近、這麼溫柔溫暖的氣息，本來應該是自己一直最盼望的才對。

其實這樣以隊友身份相處也很滿足，但總覺得，似乎有點甚麼夾在中間，令她感到很困惑、很不安。

見到素玉姐姐了，然後呢？

在為在學界賽取得佳績努力練習的時候、在為了克服傷患努力復健的時候，她也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每一次都在想，反正見到面了再說吧……現在到了真正與素玉姐姐相處了，才真正要面對這情形。

她想多了解素玉姐姐一點，但如果走得太近、太過熱切，素玉姐姐會發現自己一直收藏的秘密的吧。

她自問不像上官柔那麼單純，能不顧一切地盡情向素玉姐姐表達傾慕之情。

林曉雪忍不住再嘆了口氣。這種時候，便有點想念身在意大利的、那個在自己出發來神川市前夕結識的美麗身影。

通訊了那麼多次，自己的心意也無法說清楚……或許自己真的是想得太多，每論在哪一方面也是。

回到林素玉的房間，林素玉在出門前已經開了暖氣，整個房間暖烘烘的。林素玉解下外套，把沾在外套上的雨點、雪點撣去，再抽了紙巾，幫林曉雪擦臉上的雪珠。

「咦？」林曉雪震驚過度，反而呆了，任由林素玉的手撫過自己的臉頰。

「很冷吧？香港好像都不會那麼冷。」林素玉笑道，把自己和林曉雪的大衣分別掛起來。「請坐，坐在床上吧！」

「是……」林曉雪依言，坐在覆了羽被的床上。林素玉在矮櫃頂上泡茶，林曉雪抬頭，看著間格和自己那間一模一樣的房間。

衣櫃前掛著她倆的大衣，窗簾也關上。矮櫃中放了鞋子、沐浴乳和一些雜物，也有綑好的一疊雜誌和紙，想是準備星期四來回收廢紙時交出去的。書桌上有手提電腦、文件夾和正在充電的手機，貼牆的書架上則放了一些心理學和商業的書。水松板上釘了小紙條和相片，有些是中國隊隊友的合照，有些是林曉雪只在網上、體育雜誌上才看過的外國排球手。

林素玉拿了兩個麥克杯過來，笑道：「這位是Ekaterina Sadovskaia。她冬訓後會回來，到時介紹給曉雪認識。」

「哦……」林曉雪看過報導，Ekaterina Sadovskaia也在神川大學攻讀MBA碩士，其研究的領域好像是體育相關的商業課題。素玉姐姐和她只差一歲，是屬於同期的，去年的《國際體育在線》也做過有關這兩個人的專題。

在同一個世代，又在同一個城市，素玉姐姐和這位被譽為『世界第一主攻』的人一定很熟悉了。

林素玉把其中一個杯子交給林曉雪，再把書桌轉椅拉出來，自己坐下。「晚上喝綠茶不好，怕你睡不著，這是洋甘菊茶，有寧神安眠的作用。」

林曉雪啜了一口，清香的味道沁到口腔的每一個角落。

「現在的生活習慣嗎？」林素玉問道。「老實說，神川市很小又很簡單，除了土地外，甚麼也不及香港多。」

「不，我沒所謂的；我比較喜歡這樣的生活。」林曉雪連忙道，「這兒可以讓心情平靜下來，專心訓練，真的很好。」

「這樣就好了。」林素玉笑了笑，整理書桌上的一些文件。

林曉雪以為『教學』要開始了，可是林素玉拿了一個透明文件夾，又移動轉椅，坐到林曉雪正對面。

「在開始教學之前，我想跟你說一件很重要的事，請你冷靜點聽我說。」林素玉道。

林曉雪側了側頭，或許是個人資料要保密的事情，或要簽些保密聲明文件之類吧？她身為香港人，個人私隱的常識是有的。

「曉雪先看看這個東西。」林素玉取出一張精心裱好的證明書，交給林曉雪。

林曉雪接過那份證明書，不禁一呆。上面寫著林素玉的出生日期（網上資料是真實的）、出生醫院、性別、父母的名字、身份證字號等等資料，還有父母的簽署。「出生證明？」

「是的，是我的出生證明。」林素玉道，「你看看生父一欄的名字，以及簽署的部份。」

林曉雪看著出生證明上的父親名字和簽署，腦中立刻像五雷轟頂一般，震驚地抬頭，看著眼前神色平靜的國家隊隊長。

是這件事！

這不就是證據麼？

竟然會在這種時間、這種地方……

林曉雪的反應盡收林素玉眼底。林素玉呼了口氣，說道：「這個名字和簽名，與曉雪交出來的緊急聯絡人表格所填的一模一樣。我的人也已經調查過，那的確是同一個人。」

「這，我，我……」林曉雪不知所措，手也發起抖來。

林素玉接回出生證明，歉然道：「對不起，可能嚇到你。但那是事實，我和你是姊妹，同父異母的姊妹。」

林曉雪眼前迷濛起來，林素玉的聲音彷彿從遠處傳來：「對不起，曉雪，我一直沒有留意到……這件事我會跟教練說的。姊妹效力同一球隊，巴西隊和意大利隊也有，這真的不是甚麼大不了的事。」

林曉雪搖頭，垂下頭去，眼淚終於掉了下來，滴濕了交握的雙手。

林素玉苦笑：「這也只是血緣上的關係而已，我已經有自己的生活，不會來打擾你們家的。如果可以，我會盡量低調點，不讓你母親感到困擾。需要的話，我會親自向她解釋的。……曉雪？」

「不是的，對不起……素玉姐姐，我……」林曉雪用力擦去眼淚，吞了吞口水，竭力讓聲音聽起來平靜一點。「其實我們一早已經知道，我媽媽和我，還有爸爸……對不起，爸爸一早應該來找你的，但……我只能想出這樣的方法，我自己進到國家隊，便可以見到你……對不起！」

「你說甚麼？」林素玉傾前了點，問道。

「爸爸他……我不知道，但他不准我和媽媽來神川市找你。」林曉雪道，說出中三時發生的家庭糾紛的事，那時她的母親打算乾脆帶她去神川市找林素玉說清楚一切，但被父親阻止。「本來我已經決定好，想盡量打好一點，進入RPS的校隊正選，這樣或許你會看得見我；本來只是這麼想，但爸爸不准我們來找你，但至少如果我來讀書、或是進到青年軍的話，他便無法阻止了吧？所以我才……拼了命的復健，我不能放棄……」

林素玉嘆氣，握住林曉雪冰冷發抖的手。「傻孩子，原來你一早就已經知道，都來到國家隊了，為甚麼不告訴我呢？手肘傷成怎樣？還痛嗎？」

「已經好了，不痛了……」林曉雪搖頭，「對不起……」

「別說對不起啊，這又不是你的錯。」林素玉笑了，伸手擦去林曉雪臉上的淚。「我一向把我的隊友視為姊妹一樣，想不到我也會有真正的姊妹。曉雪是我的妹妹，我很高興。」

曉雪抬頭，棕色的眼眸盈滿了眼淚，看著眼前近在咫尺的姐姐的臉。「姐姐……」

「嗯，曉雪。」林素玉柔聲應道。

厚厚牆壁和窗戶，把嚴寒的冬夜隔絕在外。書桌的讀書燈發出柔和的黃白色光，兩姊妹互相擁抱，林素玉伸手，輕輕拍撫林曉雪的肩背，安慰著如釋重負地哭出來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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