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以下是核電三廠第一反應堆意外，後來發表的官方說法。

由於冷卻系統受到原因不明的毀壞，反應爐的溫度在短時間內大輻失控上升，引發了爐心融解的災難。幸而圍阻體發揮了功效，放射物質全部被區隔在內，只有當時在圍阻體內修理蒸氣發生器小問題的兩名工作人員殉職。

至於因為冷卻系損壞而漏出、以及當時存在於蒸氣發生器內的放射性廢水，則由M-121系統處理，到了放射能減低到安全程度後，再予以排放。

花卷市和北上市逃過大難。當然之後還有要求核電廠檢討、制定更精密措施之類的呼聲，但一般市民也不會怎麼關心的了。

至於爐心融解現象到半路自行熄滅令圍阻體沒有爆炸、以及圍阻體內的放射性物質濃度降低到人類可以進入的情況，或許因為太不可思議了吧，核電廠隱瞞了起來。我想他們也不可能找出真正原因。因為那不是世間的物理和化學現象可以解釋的。

那是魔法。

在常盤霜音的冰雪魔法掩護下，我把已經力竭昏迷的田島優華抱出火海。花山咲耶、筧谷可奈和武者小路雪子在花卷與北上市交界的公路，收到我們的心靈感應訊息，都以高速移動魔法衝來半路，迎接我們。

田島優華這時候也已經醒了過來，看見平安無事的戰友，露出安心的笑容。武者小路雪子喜極而泣，和筧谷可奈一起緊緊抱著田島優華。

這樣就好了。

全員生還，實在太好了。

曾經，我亦做過這樣的夢；希望我、圓、麻美學姐、杏子、美樹沙耶加都可以存活下來。

即使美樹沙耶加還繼續糾結在那上條恭介的事情上也好、即使杏子仍然離群獨處也好、即使麻美學姐仍然深夜開一個人的茶會也好、即使我和圓，再也不能像在最初的時候那樣要好、那樣親密也好……

直到那強大無匹的瓦爾吉普斯之夜，一次又一次地、狠狠地擊碎了那個夢想。

當然核電廠的魔獸規模不能和瓦爾吉普斯之夜相比；但所造成的災難可能有過之而無不及。而我們這次成功解決了危機，實在太好、太好了。

當晚，田島媽媽擔心地拉門進來，便赫然看見我坐書桌旁玩平板電腦，非常訝異。「我都沒聽到你們回來的，還以為你們玩到這麼晚？電視新聞又說北上川工業區那邊的核電廠的警報，我還擔心你們……」

躺在床上的田島優華道：「媽媽，我們回來時，你沒聽見嗎？……核電廠的事，我們在街上的電視看到了。那兒只有工廠和電廠啊，甚麼也沒有，這麼晚了，誰會去哪邊？不用擔心啊。」

其實我們是爬窗回來的，由我和常盤霜音一起合力，把田島優華弄回二樓的寢室來。田島優華棉被下方的身體也仍然佈滿傷痕。幸好我們來得及佈置一切，田島優華虛弱的聲音也像是睡迷糊時的語聲一般。

田島媽媽關門離去了。田島優華和我這才鬆了口氣，對視一眼，吞聲笑起來。

「傷口怎樣？」我問道。

田島優華搖頭：「最重的傷都給咲耶治好了。剩下的都是皮外傷，我自己的魔力就夠應付了。只是對不起，『悲嘆之種』都差不多給我用完，剩下的都只剛夠大家補充魔力而已，這次真的沒有賺頭。」

「別這麼說，你能保命最重要。」我放下心來，說道。

田島優華身上的傷，主要是放射線和輻射粉塵造成的灼傷。本來我還擔心放射能會影響以魔法為主導的復原，但現在看來，靈魂寶石修復身體的過程是全方位的，連被放射能破壞的身體細胞，也可以完整、正確地修復。

田島優華翻身，紫色的雙眸看著坐在書桌旁的我。「看來今晚仍然有機會跟焰小姐徹夜詳談，真是一件好事。」

我笑了笑；其實我覺得田島優華需要休息，但如果她談興來了，我會奉陪的。

「因為焰小姐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呢；正常人遇到這種事都只會自行逃走吧？」田島優華道，「魔力又這麼強，織莉子小姐也說過，你的因果之線超越這世界，是在這世間獨一無二的特殊存在。焰小姐擁有這麼巨大的因果之力，立約的願望和當時的情景想必是很壯觀的了。」

「我？」我一呆。

我在很久之後才知道，其實我立約當時的因果力量是非常巨大的，比最初的鹿目圓還要大很多。

這是圓在定境中告訴我的事。

『因為逆轉時間是三次元物質界最終極的禁忌之一，能打破三次元藩籬的小焰，當然是擁有極之強大的因果力量呢！我和小焰之間的輪舞和結合，也是因為小焰這份力量，才得以啟動的……沒關係啊小焰，到了終焉來臨的時候，小焰就會明白這一切的。』

「是的。織莉子小姐說你的願望改變了世界……真的是很厲害，和我只靠話術取巧才能實現願望，完全不一樣呢。」田島優華輕笑。

「那是QB的一面之辭，優華小姐實在不必放在心上的。」我道。

「牠說的是事實。」田島優華道。「焰小姐願意聽聽這個故事嗎？」

我點頭。

「謝謝你，其實我憋在心裏很久了，這樣的事，還真的不知道可以跟誰說。」田島優華笑了，說道。「我知道自己是潛質者後，一直逃避了很久，足足有接近一年的時間。一來是自己想不出來有甚麼願望，是要付出一生戰鬥的代價去獲取；二來惠梨香的事，實在太可怕－－她是我的同學，她立約的時候、一切一切發生的時候，我也在。那時我很傷心，也嚇倒了，幾個月沒有和大家聯絡、也沒有和QB說一句話，霜音和那時的砂枝子姐姐怎麼勸、怎麼用心靈感應呼喚我，也沒有用。」田島優華道。「直到3年前的4月，那命運的時刻來臨。」

我知道。3年前的3月，岩手核電一廠發生嚴重核洩漏意外。核燃料貯藏池發生了爆炸，殃及附近的核廢料貯藏池，大量放射性物質透過被炸毀而無法密封的水系統，傾倒進入北上川。

對於倚靠北上川生存的沿河城市來說，這是滅亡級的大災難。

「那時政府拼命安撫我們沒事的，只要暫時使用由其他縣市運來的瓶裝水就行了，他們很快便會解決事件。但我知道，不是這樣的。」田島優華平靜地道。「我爸爸就是水利系的教授，他常常跟我說有關河流的事，他說河流的水都是相通的，住在同一個河川範圍的人，都是命運共同體，人也好、動物也好、大自然也好，河流上的每一件事，也會影響到上游和下游的。」

田島優華乾脆坐了起來，盤坐在床上，以薄被裹著自己。「小時候，他暑假回花卷市時都會帶我和媽媽去北上川上游抓魚玩。我自己一個人再去那河溪一次，那邊已經不再是我們一家人流連忘返的天堂了。所有的魚都翻肚浮在水面，沒有一棵植物是活著的，那種臭味，我一輩子都記得……他們把再遠點的地方封起來了，說即使是人類，接觸到那兒的水都會致命……我知道為甚麼他們封溪。他們根本沒有辦法清理貯藏池裏的核燃料，也沒有辦法堵住水流。那些水遲早都會流到花卷市去，而且會越來越多，花卷市也好、北上市也好，早晚都會滅亡。」

她抬頭，看著我身後窗外的月光。「爸爸打電話回來，叫我和媽媽立刻準備逃到香港去。我們那時也已經在收拾行李，但我實在無法放下不管。」

我想起那個時候，圓一樣叫我自己逃，她自己一個應付瓦爾吉普斯之夜就可以了。可是，我也一樣，無法放下不管，雖然我得回的只是圓與瓦爾吉普斯之夜同歸於盡後的遺體；但也是那個時候，我決定回應QB，踏上拯救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的道路。

我想，我明白田島優華的心情。

「我召喚QB，說我要以我的靈魂為代價，獲取花卷市和其他城市的平安，但QB拒絕聆聽我的願望。」田島優華苦笑了一下。「牠說，單憑我一個人的靈魂，沒有辦法達成這樣的願望。拯救世界，那是只有神才能做得到的大願，我作為一個人，只有人的因果，立這樣的願望，即使實現，我也不會有甚麼剩下來，說不定還會以扭曲的方法來『實現』，造成災難性後果。牠問我是不是想做第二個惠梨香，這樣做也救不到任何人，只是白白犧牲，沒有任何價值。」

我望向坐在櫃頂扮布偶的QB。牠哪有這麼好心，只是怕優華你立了會令自己立刻灰飛煙滅，甚或更糟，立刻絕望殞落的願望，無法成為魔法少女戰力，令牠做了虧本生意而已。畢竟牠追了你一年，不會就那樣放過你的。

如果是魔女世界的QB，牠反而可能會很高興地立刻跟優華立約－－反正祈願的希望越大，絕望的反噬也就越大，就像後來的圓那樣，雖然可以一擊擊殺瓦爾吉普斯之夜，但她也轉眼化為毀滅地球的魔女。

像田島優華那樣的大願，帶來的絕望能量勢必也很大吧？

「我費盡唇舌，也無法令QB回心轉意。」田島優華道。「我那時就想，反正我都要離開花卷市前往香港了，我願意到異鄉去，付出一生來戰鬥，守護故鄉。我不管用甚麼方法，是我或誰去做都好，只要花卷市和我重要的親人、朋友，都得到拯救就行。即使不是我親手淨化也行，即使用多麼荒謬的方法也行。即使要我用甚麼手段也行。」

田島優華說到這兒，我有些明白了。

只要結果是北上川得到淨化，那就行了。

如果把焦點集中在方法上，那立約的願望，便有很大的空間。因果力量的大小，便變成是決定用哪種方法來實現願望的因素，而不是用來決定願望能否實現、或是否以扭曲方法來實現的因素了。

「所以，我的願望是，岩手縣核電一廠意外所產生的放射性污水，能夠得到淨化，使這世上每一個人，都不會受到這次事件所產生放射性污水污染的影響。」田島優華道。「誰淨化的也好、怎樣淨化的也好，都不重要，我只要這個結果。」

在櫃上扮布偶的QB本來一直朝著窗外，這時轉過頭來，看著我們。「這種話術，想不到能夠成功。」

那是當然的，因為焦點轉移到實現的方法上面了。因果能力大的，應該就會產生像神靈淨化大地一樣的大規模奇蹟。即使因果力量很小，也應該會變成田島優華自身擁有淨化的魔力。這樣就會是她一個人前往核電一廠去淨化一切，就像今天那樣，可能需時好幾年，也可能付出殞落的代價，但早晚也會達成。

看來田島優華的因果魔力是處於兩者中間。不需要她親自使用魔力淨化，也沒有發生那種奇蹟式的瞬間淨化；而是推動了世間的因果，令人類自身發明了對付污水的系統，淨化北上川。

田島優華點頭。「那時甚麼也沒有發生；但立約成功了，我成為了魔法少女，那一定是願望在甚麼地方實現了才對……雖然滿肚疑問，我還是與砂枝子姐姐和霜音聯絡了，並且渡過了初戰。一星期後，核電廠舉行記者會，公佈他們購買了M-121系統，並以十幾架貨機把所有部件運來花卷機場，運去核電廠安裝。爸爸和研究團隊也跟來了，我那時才知道M-121系統是爸爸開發的。」

我側頭。不過這也是常見的事；水利系那種又艱深又專業的東西，即使是妻子和女兒，不是行內的人，又哪會懂得？只能說田島優華的願望順便令父親的研究得益了而已，即使開發者是別人，在田島優華的願望之力下，也會取得核電廠的訂單的。

至於M-121系統在北上川取得巨大成功，並在這三年內在全世界範圍迅速普及，那應該只是漣漪反應。畢竟田島優華的願望中，是沒有包括其他地方的核污染的。但人類總在找尋辦法控制核能這頭能量無窮的巨大怪獸，看見北上川流域取得如此重大的成功，第一時間模仿其成功經驗，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時至今日，現在的人類社會，基本上已經可以不用擔心核電廠廢料污染水源的事情了。雖然還有很多其他威脅，但眾多威脅少了一種、又有了研究的方向、成功的希望，總是很大的安慰。　

QB別轉頭，「我們始終無法承認這種話術是常規做法，只能說優華的願望實現了，是世間的法則而已。」

「既然你也知道那是世間的法則，請接受現實吧！」我失笑。「反正都已經是三年前的事了，優華小姐為你們獵來的『悲嘆之種』，應該也讓你們賺到巨量的滅熵能量了吧？這應該已經扯平了才對。」

QB的臉沒有表情，語聲也平靜，但我仍能感到牠滿滿的不甘心。「說起『悲嘆之種』，根據我們的分析，今次討伐的『悲嘆之種』應該一顆也無法回收了。我們跟你們進入圍阻體的個體被核能融燬，現在那些『悲嘆之種』還泡在充滿放射性的水中，根本無法回收。你們人類會用M-121系統處理那些廢水的，經過過濾，那些汲滿穢氣『悲嘆之種』會流落何方，根本無從估計。」

我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看見QB一次又一次的吃癟，原來是這麼解氣的一件事。

在魔女世界中、在拯救圓的旅程中，在QB身上所受的氣苦冤屈，彷彿減去了一些。

「這樣絕對很奇怪，完全不明白這樣有甚麼好笑的。」QB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一同笑起來的田島優華，道。「果然，我們真的無法理解你們人類呢。」

誰管你明不明白！「那你就好好學習吧！」我毫不同情地道，端起茶壺，為自己斟了一杯涼了的薰衣草茶。

圓。

曾幾何時，我曾夢想過，能令你重新過上幸福、平靜的日子。只要你能保有那溫柔的微笑、能保有那平靜的日常生活，能永遠擺脫魔法少女的殘酷命運，我變成怎樣，也無所謂。

我想，田島優華也是抱持一樣的想法的。她的故鄉，她父母以外的親人、她的朋友、她在市內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事，一切一切也可以和平常一樣，第二天早上醒來，迎接大家的，還是這溫柔的日子。

這就是魔法少女的祈願。

即使以一生戰鬥的命運作交換，也是甘願。

薰衣草令人安寧的香氣繚繞房間，我和躺在床上的田島優華相對一笑，繼續我們魔法少女的午夜聊天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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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田島優華已經差不多完全復原，能以輕型機車送我到花卷車站，購買大量鐵路便當後，再到新花卷車站乘坐新幹線。

「我再找時間來見瀧原探望你們。」田島優華笑道。

「隨時歡迎你來。」我道。「到時我和巴學姐會為你安排行程的。」

「謝謝。」田島優華與我擁抱，「也請替我問候麻美小姐、杏子小姐和紗露小姐。」

「好。」我點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便轉用心靈感應問道：『對了，有一個比較冒昧的問題，一直很想問優華小姐。』

『是？』田島優華也以心靈感應回應。

『優華小姐的願望與水有關，我以為你也會用水的魔法，就像我的同伴，其武具和願望也有各種關係，至少不會是完全相反。』我問道。『為甚麼優華小姐會想到用火炎呢？』

田島優華笑了，撥了撥沒有編小麻花辮的鬢角。『我還是覺得火炎的淨化能力比較徹底。水畢竟只是把污穢帶走而已，不像火一般，把污穢都燒盡，也就沒有了。魔獸也一樣，把牠們都燒盡，只剩下「悲嘆之種」，不就乾手淨腳了嗎？』

『嗯，也對呢。』我點頭。

圓一次又一次的說過，我的名字很動聽。

『焰』，跳動的美麗的火苗，小小的火苗，卻擁有燒盡一切不潔之物的潛力。

我曾差點想要以我的力量、以我能找到的最多力量，燒盡一切，只為了保護那個可愛純真的櫻花色的身影。

燒盡一切威脅圓的存在、燒盡一切包圍圓的悲慘因果之線。

那是，在繽紛繁花和怒放綠意之時，一個年紀尚小、還不知道命運殘酷的女孩，所造的一個微小的夢。

後來我和『殊炎的田島優華』，或稱『殊炎的安優華』合作過無數次。由魔獸討伐、到魔法少女事務的處理、到很久之後，我家的曉美商社與她任職的望月控股有生意往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之間真正深厚的互信和友誼，是從這次旅行開始建立的吧。

之後，她有份參與的事情還有很多。不過那些都已經是後話了。

在正午的陽光下，夏天的微風吹動田島優華的綠髮，也吹動我頭上由圓所賜的紅色髮帶。我們並肩站在月台上，看著新幹線從遠方開始減速，慢慢地停進新花卷車站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