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四
定州临近胡地,地气高寒,俞珍珍一封书信送过去,到了三月将近,那心腹管事才带着缎子回来,与俞珍珍细细禀了账目,又将李维晗的家事原封不动地讲了一遍。俞珍珍听这话与李维晗最先与她讲得大同小异,心中只疑心管事顾谨偷了懒,止住道:“这些尽人皆知的话便不必讲了,可有什么蹊跷的言语出来?”
“那黑旗营的人个个嘴紧得葫芦似地,又都滑溜无比,”顾谨苦笑道,“若不是有个与我相熟的军爷没提防醉了,这点话小人也还问不出来哩。少夫人要再打听,也隔个三月半载才好,如今定州正要动刀枪了,稍一走动便有人盘问是不是胡人的探子——我在安远城呆了几日,就觉得铁桶一般,想来这一次是场恶战,也怕封了城不许走动,就早早回来了。”
俞珍珍呆了呆,想起小镇国公主成名的那场大战,一时觉得心潮澎湃,感觉自己离那场扬眉吐气的战争距离比前世近了些,一时又觉得李维晗被自己耽搁了前程,要送她走却又心上舍不得,只是踌躇。
顾谨见她出神,也不敢打扰,停了半刻才小心地道:“有几位二娘子的相识,托小人给她捎了信来,少夫人看——”
“自然是给她。”俞珍珍盯着那半尺高的书信更是泄气,心道那些人定是也催促李维晗早日回定州再博一份富贵的,与此相比,那两百亩的军功田更是不值一提,虽心中恨不得瞒下来才好,也还是故作大方地令青鸾将信送去西院,自己却坐在房里独自长吁短叹。
她只挨过了一个时辰,李维晗便随在青鸾后面进了门,俞珍珍见她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心底更是苦得黄连也似,连应付的笑脸都摆不出来了,只恹恹地道:“阿晗怎地来了?”
“有事与你商量。”李维晗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珍娘,有件大事,我想替你应下来,却不知道你意如何。”
李维晗平日都是淡淡的,极少这样兴高采烈的模样,俞珍珍见她望着自己,眸子里又是欢喜又是认真,一时心热,险些张口应承,稳了稳神才道:“二娘子且说来我听。”
“想来你也听说,定州要有战事,可兵部拨过来的粮草却还不齐全。”李维晗低声道,“这几年你大手笔地买定州缎,也算是与我们营里有来有往的大主顾。珍娘,以顾家的家业,倘若要你吃下一库绸缎,你可做得到?”
俞珍珍心头砰砰直跳,想起了那后来一跃成为秦州首富的郑家,暗道原来门路在这里,虽然不惊反喜,却不好做出来,只故作思索,停了半刻才道:“这件事却需要从长计议。”
“军情如火,却是拖不得。”李维晗道,“珍娘,你若是拿不定主意,便有旁人把这生意抢了去了。”
俞珍珍见她极认真,知道李维晗看似催促,却是替自己打算,心头一暖,不由得笑道:“我虽买卖定州缎,却不是生长在定州的,阿晗,依你看来,这买卖倒是做得的了?”
“自然是做得。”李维晗点头道,“珍娘,这一战若灭了胡人的威风,人人便都知道少公主英明不下老公主了,到时候锦上添花的人多了,那缎子的销路绝不用愁。若是银钱不凑手,咱们只吃下三分之一也好,总好过被旁人全夺了去。”
俞珍珍被“咱们”两个字说得心花怒放,婉然笑道:“全库也不是没有吃得下的法子,只是有些慢,阿晗你且等等,待我细细写出来,再与你商量。”
李维晗本以为俞珍珍会与其他人一样,惶惶然于定州的安危,不意却这般镇定自若,不由得随着俞珍珍也笑了笑,暗道郑先生果然慧眼识人,将这件事托与顾家。
俞珍珍见她神色里带着赞赏,心中暗道惭愧,好在脸皮尚厚,又乘机向李维晗讨了些好处,方才铺了纸笔,凝神思索。李维晗替她磨了墨,见她闭目思索了一刻,提笔却画了许多格子出来,又在格子里写写涂涂,连着费了数张纸,方又铺了张纸,下笔如飞地将写了份文书出来,递与李维晗道:“阿晗,这样的文书,你们营里可能应承?”
李维晗接过细细看了,不由得也是心中一跳。俞珍珍在文书里只应承顾家吃下十分之一的绸缎,自行买卖,其他十分之九,却是做了黑旗营入股的股份,顾家自会沿着运河一路卖到陵州去,分文不取,只要日后黑旗营采办粮草时,也与顾家米铺些便宜。
李维晗心道这算盘也抵得上郑先生了,却又想到皇帝素来不喜边将勾结,小镇国公主又与陵州的东阳长公主不睦,黑旗营大张旗鼓地买卖也遭人忌讳,总不如打了顾家的幌子稳妥,便点头道:“我自会将这文书送回营里,只是成与不成,便要看天意了。”
“买卖不成仁义在,”俞珍珍道,“只要少公主记得顾家也愿为营里分忧就好了。”她忍了忍,终究忍不住,仰头道,“你几时回去?”
李维晗听她语气失落,心里也不知怎么漏了一拍似地难过,低声道:“此去定州,快马七日可回。你且放心。”
俞珍珍心道这人便是七年也未必回得来了,更是气苦,又怕使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只会将李维晗推得更远,只委委屈屈地道:“也莫要急着赶路,总归你的身子要紧。才将养得好了些——”
李维晗见她眉锁清愁眼神凄楚,心中更是不忍,只是与人冷淡了多年,也不惯哄人,只低着头将那句“我必定早日归来”说了十七八遍。
俞珍珍想着前世种种,去并不将这句话当真放在心上,只自顾自失落了一阵,便招了人来与李维晗打点行装,李维晗见她将身边人指使地团团转,几乎收拾出一车细软来,只觉得好气好笑,心头那点异样也抛了个干净,止住她道:“我今夜便走,过几日便回,何须这些物事?”
“到了定州,你便要去保国杀敌,”俞珍珍幽幽地道,“我也不敢阻了你的好前程,只是还望你容我尽一份情意。”
李维晗阻了几次,见她疯魔般只以为自己要留在定州,不由得也恼了几分,沉了脸道:“珍娘,你可以为李某是贪图富贵言而无信之人?”
“自然不是,”俞珍珍道,“只是——”
“前方杀敌与后方粮草一样重要,但得为国出力,何分先后?”李维晗对上俞珍珍的眼神,那语气便不由自主地又软了几分,“我不是那等莽撞之人,识得轻重。此事要紧万分,便是我要留在定州,营里也会赶了我回来。你且放心,”她见俞珍珍只怔怔扯着自己衣袖不放,便将她手焐在自己手里,低声道,“约定七日便是七日,便是天翻地覆,我也回家来见姐姐。”
俞珍珍怔了怔,忽地将李维晗一把抱住,眼泪扑簌簌地落在李维晗的衣襟上,心底只恨这人狡猾,平日里一本正经的,这时候却说了这样的话来让她死心塌地,女子天性便爱甜言蜜语,这老实人蓦地说出来,更是让人受不得,便是李维晗一去不回,只怕俞珍珍也要记着这句话过一辈子了。
她素来都是镇定自若,极少这般,李维晗只觉那眼泪仿佛落在自己心口上,心底一阵阵发烫,手臂不由自主地收拢了些,见俞珍珍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全不顾顾少夫人的威严,羞涩为难中又多了几分好笑,心道实心实意对待自己的,普天下只怕也只有这位顾少夫人了。
她心中一片柔软,只觉得俞珍珍这份姐妹情意珍贵万分,不由得使出以往哄弟妹的招数来,细细替俞珍珍将眼泪擦了,又好声好气地劝解。却不知妇人心,海底针,俞珍珍此刻心底却发狠起来,心道这人将自己心勾了去,这辈子便要了在这人手里,却也不能白白便宜了她去,仗着李维晗的这一刻心软,又逼着李维晗下了许多承诺方才收了眼泪,送了李维晗出去。
夜风冰冷,吹得李维晗头脑渐渐清晰,将自己许下的事一条条回想起来,忽的心底一沉——她自然是言而有信绝不反悔,可这位顾少夫人狮子大开口,她七日后回了安水,那些应下的事层层叠叠摞起来,便是要一辈子呆在顾家才能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