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不堪的往事
“相马是一个不幸的孩子。”这是大神辉树的开场白。
“他并不是我的亲弟弟，他的父亲是我的叔叔，从血缘上说，他应该是我的堂弟。大神家世世代代都是天火明村神社的主人，担任神官，侍奉我们的神祗巫女大人，代表了天火明村所有人的信仰，而在世俗方面，我们家也和村长一起管理村中事务，所以大神家一直受到村里人的尊敬。洁身自好，修身养性，也是我们家历代的行为准则。可是没想到，十六年前，会发生那样的事……”他露出痛苦的表情。
蓉子和江利子都没有说话，她们知道，这个秘密一旦开了头，他一定会说下去。
“三十年前，我的叔叔，也就是相马的父亲，因为受一些做生意的朋友的诱惑，竟然瞒着家人挪用了神社募集来的善款去投资，结果因为泡沫经济的崩溃而血本无归，我父亲知道后勃然大怒，把叔叔赶出家门，不许他再回天火明村。那年我刚满四岁，还是后来继承神官之职后才听父亲说起的。”
“就这样过了十几年，我们也没再听说过叔叔的消息。可就在十六年前，还在东京上大学一年级的我突然接到父亲电话，让我快点回来，回到家中，才知道出事了。”
“那天家里来的是大阪府的警察，听警察的述说，我们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其实父亲在叔叔离家几年后，也多次找过他，但没想到他离开家立刻就搬到了大阪，而且更名改姓，在那里结婚，还有了两个儿子，长子叫翼，小儿子就是相马。”
原来如此，大神相马还有另一个哥哥！亲哥哥！
“因为生意失败，叔叔染上了酗酒的恶习，经常对妻子和孩子拳脚相加，终于在相马三岁的时候，我的婶婶就因病去世了。而从此以后，叔叔竟然变本加厉，加倍地虐待两个孩子，大一点的翼被打的时候就跑出去，可是相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不但被叔叔折磨，还常常没东西吃。翼很疼爱年幼的弟弟，就出去偷东西，这个家，就等于两兄弟相依为命。可就在相马六岁那年，叔叔喝醉了酒，把相马吊在屋梁上，用烧红的烙铁去烫他的皮肉，正好被偷了面包回家的翼看见，翼为了保护弟弟，一怒之下，用菜刀从背后捅死了叔叔，一共……捅了二十多刀……”
蓉子和江利子屏住了呼吸，连廊檐下的兰和园子都惊呆了，作为警察，她们都很少听说过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没有想到，挖掘出来的秘密，竟然是一幕人伦惨剧。
“接下来，你们就把相马接回来，入了你们家的籍。”江利子说。
“是的。”辉树点点头，“翼当时十三岁，还没有成年，但必须进少年养成所。而相马只能由我们来领养。我们大神家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事，父亲非常后悔当年赶叔叔出门之后没有再过问他的生活，丑闻的压力和不断的自责让他一下子病倒了，临终时他交待我一定要好好待相马，不能让他留下阴影。所以为了不让年幼的相马背上这个人伦惨剧的包袱，不被人指指点点歧视，我动用了大神家的威望，请村公所和警察所的人帮忙，私改了相马的户籍，让他成为我父亲的孩子，我的亲弟弟。我一直以为我做得天衣无缝，相关的人也保守了秘密，但没想到竟然被你发现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江利子避而不答，却问道：“那么相马君的哥哥大神翼，后来怎么样？”
“他从少年养成所出来后我们见过一面，然后他就不知所踪，我再也没见过他。我托人打听过他的消息，听说他加入了不良集团，后来好像还出国到东南亚还是非洲当雇佣兵，总之，和相马的生活距离太大了。但不管怎么样，他每年都会寄钱到我这里，嘱咐交给相马，但不要向相马提起他这个哥哥。虽然我们不缺钱，但是我知道，他真的很疼爱弟弟。好在相马也很争气，从小到大都很优秀，是出类拔萃的好青年，可是没想到……”说到这里，他再也忍不住眼泪。
“对不起，让您这么难过。”蓉子低头致歉，
“我很奇怪……”江利子好像没有看到眼泪似的，依旧语气平淡地问，“像相马君这样在日本数一数二的青年，为什么会娶来栖川姬子这样的女孩，我们见过你这位弟妹，好像……嗯……好像很弱啊，听说家世也很不好。”
“我不这么认为！”辉树瞪了江利子一眼，拭干了眼泪，“我从小就认识姬子，她不是不聪明，也并不软弱，她只是太善良而已。而且从小相马看到姬子被父亲虐待，总让他想起自己，所以保护姬子，一直是相马的使命。相马在大学毕业后拒绝了那么多优秀的女孩，选择和姬子结婚，也是可以理解的。至于她的家世……唉！”
“怎么了？”
“对她的家世，作为神官，我也有去了解。她的父母是从福冈搬过来的，听说她母亲也是当地望族出身，姬子的父亲是她母亲原来的家庭教师，因为和他们相爱不被女方家庭允许，结果私奔到此，她父亲在另一个村子做小学教师，姬子也是在天火明村出生的。可是怎么说呢，贫贱夫妻百事哀，自从姬子出生后，他们夫妻就矛盾不断，姬子的母亲在她四岁时就去世了，父亲对她不好，又染上酗酒的恶习，喝醉了就揪住她头发不停地打，还说她害死了妈妈……相马一听到她又被爸爸打，就去保护她，有一次还被打伤了，为此我和村长多次去过他家，可是没什么效果。我们这里很传统，后来才知道有儿童保护的相关法律。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姬子十二岁，她父亲去世……这当然也很不幸。”可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庆幸。
“真是的呢，不被祝福的爱情，即使再浓烈，也是这样不幸的下场。”江利子的嗟叹好像总是不在点子上。
“所以相马君爱上了这个同病相怜的女孩，在他心里，他们是命运安排在一起的一对人，是不是这样呢？”蓉子问道。
“是吧。”
客室里又响起不合时宜的冷淡声调：“可怎么说呢？幸福和幸福叠加不一定会是更大的幸福，但不幸和不幸凑在一块，却可能是双重的不幸。”江利子再次嗟叹，再次不着调。
“江利子！”蓉子低声责备一句，已经挖掘出这样沉重的往事，就不要妄发议论了，还给人雪上加霜，她微笑着对辉树说，“我的朋友真是令人抱歉呢，令弟和令弟妹，是在去年十月之后结婚的吧。”
辉树点点头。
“在订婚之前，他们好像曾经和姬宫小姐一起去出海，为了给令弟妹过生日，他回来，没说什么有趣的事么？那么豪华的游艇聚会。”
辉树神情有点迷惑，既不懂对方为什么想起来问起这个，也难以在记忆里搜索到有价值的东西：“没有吧，幸仁还问过，相马说遇到大风暴，暴风雨很猛烈，扫兴极了。”
她们告辞离开，江利子忽然说：“我好想到神社里去拜祭一下，听说这两位巫女大人有很多神奇的传说呢，我也想让巫女大人保佑我一下。还有，这村子很有特点啊，我最喜欢这种宁静传统的乡村了，大神先生能不能带我们去转一转？”
大神辉树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已经耗费了半个下午，作为神官和村子的半个管理者，还积压着很多事没有处理。
蓉子及时地说：“那么能不能委托您的助手呢，希望您满足我们的愿望啊。”她看向院子里正在擦拭看板的神社伙计。
“好的。”大神辉树松了口气，向伙计高声说道，“幸仁，你来给这两位小姐做向导吧。”
“幸仁先生，大神先生要你带我们去村公所查点资料，碍于身份，他不便亲自去。”在神社前祈祷了一番，又拉动了粗麻绳上的响铃，江利子回头神色自若地对那个伙计说。
“诶？”虽然没想到，可是幸仁看不出对面的女孩子是在说谎，何况大神先生本来就要他做向导的。
这个叫幸仁的年轻人比相马大几岁，是个活泼开朗的人，虽然不喜欢这几个女孩，但看到大神先生对她们十分礼遇，多少也有些改观。
“幸仁先生也是从小在村里长大的吧？”蓉子问道。
“嗯，其实我是个孤儿，被大神家抚养长大的。大神家的老当家可是个大好人，辉树哥也没话说，谁知道家里十六年前出了那档子事，现在相马又被人杀害，好人怎么这么倒霉啊！哎，律师小姐，你说那大个子不是凶手，那凶手是谁，你找到了么？”看来他是个很爱说话的人，侦探就喜欢这样的人。
“我们也正想找到啊。你和相马还有姬子很熟么？”
“是啊，从小玩到大嘛，虽然我没有相马那么优秀，不过也没那么辛苦啦。我认识姬子比相马早，姬子还是个婴儿的时候我就认识她，两三岁她就喜欢跟着我玩，幸仁哥幸仁哥地叫，当然相马来了之后就整天和相马在一起玩啦。他俩结婚也是我意料之中的事，虽然辉树哥不是太满意。”
“为什么不满意？这样知根知底的女孩子很好啊，刚才辉树先生也说姬子不错。”发问的是江利子。
“辉树哥那样的人不会在外人面前说别人坏话的。我也是偶然听到辉树哥和相马说话，去年十月份的事。辉树哥不太赞同相马和姬子结婚，可能因为姬子的家庭吧，说她父母来历不明什么的，但是还没说完，被相马很激动地反驳了，说这和姬子没有任何关系，父母是什么样的人，是不可能影响孩子的未来的。辉树哥也就没有再说了。”
“那么，姬子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呢？”
幸仁折了根树枝，无意识地敲打着路边的树干：“姬子妈妈的印象很浅了，只记得长得很好看，但总是愁眉苦脸的，难怪嘛，总是被她爸爸虐待。她爸爸虽然是教师，可真是个人渣……哦，对不起！”他抓了抓脑袋，向几位小姐道了歉，“可是我没说错，像姬子那样可爱的女孩，做爸爸的居然那样下手打，就像不是亲生的一样，不，简直连条狗都不如。揪住头发用手抽，用脚踢，还用皮带抽。每次打完松手，都揪下来一大团金发，我想到就疼，让人心疼死了。要不是相马，她可能就被她爸爸打死了。这家伙在姬子十二岁那年突然死了，说是死于急性酒精中毒。虽然不能说死人的坏话，但是我要说，对他的死，村里所有人都觉得挺好，他女儿也解脱了。”
“也不能这么说啊。”兰握着拳头，一副正义感上涌的样子，“任何人的生命都不能被随便剥夺。”
江利子打断她：“没有人剥夺他的生命啊，明明是他自己。”她转向幸仁，“不过姬子的父母都死了，日子更辛苦了吧。”
幸仁耸耸肩：“我倒是觉得她时来运转了，她那年认识了千歌音大小姐，进了乙橘学园，拿到了助学金，千歌音大小姐对她特别好，她假期都可以在姬宫家的别墅里过。喏，就是这里。”他用树枝指向村子的另一头，虽然隔得很远，但仍能看得出这座别墅的巍峨壮丽。“千歌音大小姐对她真是没的说，不但陪她到处去旅行拍照，还把她介绍给日本、美国的知名摄影师学习，每年生日都会送很贵重的礼物。我对相马说过，要是千歌音大小姐是男生，相马就没戏了。哈哈！”
江利子最后问道：“刚才你说相马辛苦，是不是追女孩子很辛苦？”
“不是吧？”幸仁搔搔头，“其实他和姬子感情很顺利，他又有那么多女孩子追。其实我也不太明白，就觉得吧，相马活的很辛苦，又要那么优秀，哪像我，虽然什么都不是，可是自由自在的。告诉你们，别看我这样子，我也有女朋友的，快结婚了哦。”
蓉子和江利子也笑了。
一路上有话说，路程即使长也不觉得累，他们很快到了村公所，向工作人员提出查阅二十五年内的村民档案资料。
大神家果然很有威信，幸仁一句“这是大神先生吩咐的。”工作人员就不再有任何疑虑。
江利子翻看得很快，却在两页停留了很久，看到后面又翻过来再看了半晌，合上厚厚的档案：“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在离开天火明村时，蓉子问道。
“其实什么也不知道，今天的线索总是似是而非，我所得到的，都是不确定的猜想而已，真正的证据，明天才能知晓。”江利子回头，看着暮色中的寒鸦群集的天火明神社那高大的红色鸟居和庄严的建筑，以及远远的，姬宫家别宅与村子风格迥异，但更显得华丽高贵的欧式门楣和檐角，叹息了一声，“我只是庆幸，你和我都没有生活在姬宫家或是大神家这样的名门望族，人生的负担，远远没有这样沉重。”
“不生活在其中，也未解其味吧。”蓉子善解人意地说，她拉起江利子的手，“不过我们今天很默契哦，我可是帮你问了不少话。”
“我们本来就很默契，我的女王陛下。”江利子不管有没有外人在场，亲昵地说，又好像想起什么，对兰说，“拜托，待会儿先开车到超市好么？”
“诶，又像上次，到超市找到关键的证据？”园子兴奋的说。
“不是啊。”江利子睁大无辜的眼睛，“今天晚上圣和轻音部的女孩子们来吃饭，我们要去买菜而已。”
“两位也一起来吃吧。”蓉子笑得眼睛弯弯的，“她今天难得想下厨房，我家小利厨艺可是超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