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十六
两人耳鬓厮磨地低低说了许多话,眼见日近正午,约摸那三场考试也该到散场的时候,才分了开来。苏湘理过衣裳,请伙计送了热水上来重新匀面梳妆,见五娘只望着自己笑,停下梳子握住披下来的长发问道:“难道是哪里不妥当?”
“哪里都妥当,只是这地方不妥当。”五娘上前接了梳子,替苏湘一下下梳理,低声缓缓吟道,“凤髻金泥带,龙纹玉掌梳。 走来窗下笑相扶,爱道画眉深浅入时无——咱们此时若是在院里窗下,便应景了。”她见苏湘面红过耳地横了自己一眼,举手来夺自己手里的梳子,仗着自己身手灵便,笑眯眯躲开道,“莫动,莫动,一会儿耽搁了时辰,阿湉寻上楼来,可就不好说话了。”
苏湘愈加懊恼,又担心五娘耍起无赖来被苏湉撞破,便放下脸来,五娘也怕她当真恼了,收了笑容上前道:“我虽然不梳这样的头发,可这手艺却是当真会的。你让我试一试,若误了事,再罚我也不迟,如何?”
苏湘看了她一眼,道:“怎么罚?”
“自然听你的。”
“那便罚你自阿湉手里将那两样伤人的物事要回来。”苏湘见五娘闻言微露出尴尬来,婉然笑道,“我早知是你捣的鬼。周家小娘子虽然调皮,也是高门大户里养大的,只会动口,怎似你这人,口上无赖不说,手头上还要占人便宜。”
五娘见她笑靥如花似怨如嗔,心中便忽然一阵做痒,强作正经与苏湘梳发,眼见手里青丝如瀑,却只想低头细细吻过一遍才罢休,她不敢耽搁时间,仔细替苏湘挽了发,声色不动地将那支玉簪插在苏湘发间,心里将“两姓相亲,琴瑟静好”这句祝词颠来倒去地念了七八遍。
苏湘见她只望着自己不做声,不觉又红了脸,低声道:“怎么了?”
五娘答非所问地道:“等下便有阿湉在了。”
“阿湉怎么了?”
“阿湘,”五娘伸臂将苏湘抱在怀里,在她发簪上轻轻一吻,低声道,“哪一日阿湉方便了,你我便在一处罢。”
苏湘被她抱在怀里,羞涩里却泛起不安来,仰头看着五娘轻声道:“阿五,你可是觉得不方便了?”
“我早说过,便是十年也等得。”五娘笑容里没半分隐瞒犹疑,直截了当地道,“只是我也总盼着与你一处。”
苏湘红了脸,犹豫了一会儿,忽地抬头在五娘脸颊轻轻一点,低了头几不可闻地道:“我也愿意与你一处。只是——”
“你的心思我怎会不明白?”五娘笑着紧了紧手臂方放开手,低声笑道,“来日方长,左右你这块羊肉迟早要落在我手里,我怎会着急?”
苏湘大窘,心道这人还是改不了这样无赖口气,只又看了五娘一眼,见她眼神清澈笑容明朗,不由得心底也随着开朗起来,眼见时候不早,理了理衣裳,招来伙计点了一桌吃食预备着,又与五娘携手下楼去接苏湉。
考试果然已经散场,苏湉抱着笔墨纸砚兴冲冲迈步到了车前,见苏湘和五娘立在车前等她,只笑嘻嘻道:“姐姐和五姐姐等了这些时候,可饿了不曾?”
五娘见她神采飞扬,知道必定得了彩头,故意并不询问,只道:“我们也饿了。且上楼吃饭。”
苏湘见她身上满是尘土,脸上还残留着一片墨迹,眼睛却是亮晶晶的,也故意应和五娘道:“楼上叫了你爱吃的桂花糕,味道也还好。且去尝尝。”
苏湉只以为两人对自己考试甚是挂心,见两人都避而不问,更是心中作痒,只点头道:“我也实在饿得狠了,连着做了六篇文章呢!”
“既然饿了便快些上楼。”苏湘不动声色,一边用绢帕替苏湉擦拭尘土墨迹,一边拉着她向楼上走,五娘见苏湉只望着自己,隐隐带出求救的意思,心知苏湘是要借机提醒苏湉戒骄戒躁,虽心里也腹诽苏湘太古板了些,却也不好搭腔,咳嗽一声,招了伙计过来,只细细询问安排茶点酒饭。
苏湉见苏湘甚是冷淡,心里也渐渐没了兴头,嘟着嘴吃了几块桂花糕,觉得无味之极,见苏湘依旧不开口,只得期期艾艾地自己道:“我今日文章拔了头筹,先生夸了我呢。”
“今日与你一同考试的有七人,她们的才华不如你,举止也不如你,依你看来,她们的家境可曾胜过你?”
苏湉怔了怔,想了一回方道:“看她们的衣裳,听她们在门口自报家门的口气,都与咱们家相差甚远。”
“这就是了。”苏湘道,“你才华与举止胜过她们,并非你天资比过她们,不过是咱们家里略好些,眼界开阔些,且又有人与你指点。你且想想,倘若那些人得了你一样的指点,可会不如你?倘若你与那些人同样境地,可能与那些人一般?”
苏湉又细细想了一会儿,虽然依旧不服输,却也说不出否定的话来,只道:“人各有命,怎会一样?”
“自然是不一样的。”苏湘静静道,“当年你还小,阿父官场蹉跎,回家向阿母感叹那些寒门子弟辛苦得了功名,爱惜如命勤苦精勤,且又多经磨练,识得人情耐得住熬得彻,总有出人头地的时候,勋贵子弟恩遇深厚,便把功名看得不重,又多天真不知世事,遇事轻浮莽撞,总免不了有君子之泽五世之斩的时候——你日后入了学,便要应试入府,也再算不得小孩子了,这句教训,我今日替阿父教与你,须记得世事总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知足得意掉以轻心的时候,便是摔跟头的祸根,可记住了么?”
苏湉肃然听完,起身规规矩矩向苏湘行礼道:“阿父姐姐的教诲,阿湉今日记住了。”又向苏湘五娘请罪道,“今日阿湉一时得意,轻浮莽撞了。”
苏湘板着脸点了点头,五娘却笑出声来,招手叫过伙计道:“上我们的酒菜来!”又向着苏湉道,“你姐姐惯于说圣贤话,一时高兴而已,算什么过错?若当真是,我便犯了千百万回了。只小心日后莫轻敌犯懒就是,何必这样正言厉色?”因见苏湘瞪她,只将鱼羹自伙计手里接了分出三碗,递到苏湘手里笑道,“天色不早了,咱们且吃饭,吃饭。”
苏湘觉得自己一番苦心被五娘最后搅了局,盯着那碗鱼羹哭笑不得,又不好发作,只接过来,见苏湉依旧有些惴惴的,也有些心软,柔声道:“这些教训记住便是,这一日阿湉终归还是得了彩头,且尝尝这里的鱼羹,若是不中意,晚上我亲自与你做来,就当是贺礼了。”
苏湉与五娘对望了一眼,各自将鱼羹尝了一口,都摇头皱眉地道:“不好吃。”
苏湘见两人神色极是认真,又知道两人在饮食上并不讲究,也皱起眉来,持匙浅浅尝了一口,觉得鲜美异常,别有滋味,方一诧异已经明白就里,心中更加哭笑不得,抬头道:“你们两个晚上都想吃些什么?”
苏湉大喜,兴冲冲道:“我想姐姐做的龙须面了。”又扯了扯五娘衣袖道,“我记得五姐姐也说过喜欢的,是不是?”
五娘笑道:“你姐姐做的,自然得人喜欢。”见苏湘又暗暗瞪了自己一眼,便咳嗽一声,低下头只顾吃菜。
三人吃过午饭,因苏湘苏湉极少出门,五娘便吩咐车夫将车赶到京里最有名的玉带街里,去挑拣衣料首饰并那些女儿家闺中常见的精巧玩意。因想着苏湉不日便要入学,苏府日常闺中装束多半不甚适用,苏湘便打算重新替她做几色不打眼又大方的衣裳,五娘对这些事却并不在行,正看着她与绸缎庄里招呼的娘子挑拣衣料,忽觉有人慢慢到了自己背后,不动声色挪开一步看时,见苏湉板着一张小脸看着自己,松了口气,摸了摸苏湉的头安慰道:“还想着你姐姐的话?放心,我看你也不是个偷懒的材料。”
苏湉摇了摇头,看了看五娘,又看了看身边进进出出的客人,却不说话。五娘见她欲言又止,与苏湘招呼一声,只说自己口渴,领着苏湉到了对面茶楼里,在角落里坐定,要了两碗茶,又笑道:“你姐姐有心事时也是这么个模样——说吧,可是你家里有人与你说了什么?”
苏湉摇了摇头,道:“家里人都道我小,少与我提正经事。”她踌躇了一会儿,忽地开口道:“姐姐今日在五姐姐面前哭了。”
五娘心道今日苏家姐妹怎地说话都这样古怪又让人不及提防,见苏湉说得极笃定,只得含糊敷衍道:“只是谈起些旧事,提到了你阿父阿母。”
“阿父阿母去了,姐姐的婚姻大事便没了人做主。”苏湉道,“我与祖母和伯母提起,这件事该让姐姐自己做主,但她们都当我只是说笑。听程妈妈说,她们要给姐姐攀一门极好的亲事,可我知道姐姐必定不会同意。”
五娘怔了怔,见苏湉神气十分认真,却又不好说实话,便只安慰道:“姻缘天定,既然人人都说那亲事极好,想必不差。吉人天相,你也不必担忧。”
“姐姐也这样说,只道她自有安排,我却知道她时常夜半不眠,一个人想事到三更。”苏湉咬了咬唇,突然抬头道,“五姐姐,我今日与你说了实话,你也给我一句实话:你和姐姐,你们——我知道姐姐心里实是喜欢你的,你心里也是一样看待姐姐么?”
五娘大惊,不动声色看了看苏湉,心里却盘算起苏府该有多少人瞧破了她与苏湘的事来,又问苏湉道:“你们府里其他人也如你这样想么?”
“五姐姐还没进过府里的时候有下人说过,祖母夸奖了五姐姐那一回后,便再没听过人这样说了。”苏湉道,“我知道那些人说这样话的意思,从没对旁人提过。他们那些人也不知道,自阿父去了,我们去了定州,我没见过姐姐在五姐姐以外的人面前哭过,我也没见过姐姐用那样的口气与我谈论五姐姐以外的人。”
五娘仔细打量着苏湉,心道倘若苏湘只是在自己姐妹面前漏了马脚,倒是与她无碍,因放下心来,见苏湉仍然一脸不罢休的神气看着自己,只苦笑道:“你姐姐那样的人,有谁会不喜欢?”
“那——五姐姐可会一直护着她,不让她受欺负?”
“我怎会眼看着她受人欺负?”
“那——可会一直对她好,让她高兴?”
“她高兴时我自然也高兴。”五娘皱眉道,“你这样小小年纪,问这样的事做什么?”
“要是祖母和大伯母不喜欢五姐姐,不许五姐姐进府呢?”
五娘嗤笑一声:“她们的喜好与我何干。我也教过你兵法,就是不能明修栈道,还不能暗度陈仓么?何况你们姐妹日后终究要自立门户的,便是眼前,我也有法子教她们没法撕破脸——不必担心。”
“我也这样想,祖母和大伯母自然斗不过五姐姐。”苏湉老成地叹了口气,忽地站起,向着五娘郑重一揖道,“如此,姐姐便托付给五姐姐了。”
五娘哑然,心底泛起股古怪感觉来,韶光轻易把人抛,她与苏湘总以为苏湉还是那个会围着那匹白马听故事的孩子,可没想到期年之间,眼前的孩子便就这般轻易地不知不觉长大了。
“莫要偷懒,”她打量着苏湉,忽地笑了,“阿湘在府外时,自然由我负责;可若在府里时,便有大半都要你来照料;待得日后,你也一样要与她同气连枝,遮风挡雨——这件事,你便是推也推不得,怎能算是把她全托付给我?今日阿湘教了你一句话,我如今便也教你一句:人人都道为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正因如此,既然身为女身,便更不可将苦乐托付他人,自己的不可,心中要紧的人也不可,男子不可,女子,也是一样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