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暴风雨
姬宫千歌音用手指拨开百叶窗的窗页，注视着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她的视力一向非常好，在弓道场上百步穿杨根本毫不费力，所以即使是三十层的高楼上，从小如蚂蚁的人群中，她仍能轻易地分辨出，那是刚刚和她交谈完毕的莉莉安三位蔷薇，还有穿着姬宫集团员工制服的短头发女孩——早乙女真琴。
“大小姐……”乙羽在身后恭谨地说，“她们的确……”
千歌音没有回头，沉声说：“她果然很厉害，看上去漫不经心，可是一句句说下来，编成了一张无形的天罗地网。上次她那么漂亮地解决了神崎家的案子，并不是侥幸。她拥有能看透一切的目光，找出真相是迟早的事。”
“可是如果大小姐愿意，即使是三位蔷薇，也不可能得到任何机会。”
千歌音笑了，笑声却阴郁而疲惫，全没有刚才的清新明朗：“乙羽，我累了，不想再为了一个个谎言费尽心机，更不想再这样隐藏下去……也许黄蔷薇的到来，是我的一个机会。所以，乙羽，你要帮我。我知道，对你来说，这样做勉为其难，但是，请一定要帮我！”强大如姬宫千歌音，竟然流露出这般的软弱可怜。
乙羽再也忍不住，冲过去从后面抱住了分外让人爱怜的大小姐，脸颊贴着她线条曼妙的脊背，颤声说：“为了大小姐，我做什么都可以！而且……”她的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是我不好，全都是我的错，我才是真正的罪人！”
千歌音并没有说话，她只是静静地站着，静静地等待乙羽的激烈情绪过去，同时也平复着自己的心情。等到乙羽红着脸放开她，她语气淡然地说：“钱、机票、护照都准备好了？”
“是。”乙羽也恢复了总经理助理的标准语气。
千歌音深深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黄蔷薇大人，从一开始，这就是属于我们两人的战争。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要赢！”
“真琴小姐平常都像这样到公园吃饭么？”蓉子环视了一下周围，“环境真好。姬子小姐没和您一起？”
“差不多吧，大部分时候都和姬子在一起吃饭。今天嘛……”她低头看着便当冷笑了一声，“她要给姬宫大小姐送便当，所以没来。谁叫姬宫大小姐喜欢姬子做的玉子烧呢。”
江利子不说话，只是饶有兴味地看着真琴的表情反应。蓉子继续聊天似的问：“我感觉你们的关系很好呢。我们三个人也是同学六年，到现在也是好朋友。千歌音学姐、姬子小姐和您的关系，应该和我们三人是一样的吧？”
“身份有别，怎么可能一样。”真琴挑着便当里的米饭，淡淡地说，“你们三位看样子都是千金小姐，而我们呢？我是靠体育成绩才能进乙橘学园，姬子更是姬宫夫人可怜她才能够进入这所学校的。我们在学校不知道受了那些有钱女孩的多少欺负，我还可以反击，可是姬子总是忍让，不过也幸亏有高高在上的宫大人和神大人照拂……但是你们也听到了，刚才姬宫大小姐断然否认她和姬子的关系……”
圣突然插话：“没有的事，不能强迫别人承认啊。”
“没有？”她又冷笑了一声，但还是机警地看了看这三个陌生人，及时收回话头，“没有就没有吧。”她低头开始吃饭。
蓉子问道：“不过千歌音学姐对您还是很好的，好像去年的生日会，只邀请了关系最亲密的人，其中就有真琴小姐您呢。”
真琴握着筷子的手突然停了一下，咽下了口中的饭，说：“对此我也很感激。”
“那么那天，发生了什么事？”圣问得很直接。
“没什么，那天有台风，暴风雨很厉害，我睡得很早，什么也没听见。”
江利子给了个眼神，蓉子严厉地说：“真琴小姐，你在说谎！而且，这是你今天的第二个谎言！”这种疾言厉色，江利子自忖实在做不出来，只好拜托蓉子拿出法庭上的女王架势了。
真琴脸色一变，低声说：“你说什么，什么……”
蓉子继续说：“真琴小姐，我们虽然不是警察，但是也代表警方而来。”她看了看不远处在车里看着她们的毛利兰和铃木园子，“而且你应该明白，作伪证的是违法行为，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真琴露出倔强的表情：“你有什么凭据说我在说谎？”
“好，我给出凭据。”江利子这时候方才开口，语气平静中充满自信，“十月一日那晚，笠岛海域的确有台风。而且根据圣给我的报告中，上面记载了游艇停泊的方位，也的确在台风区域，所以，你们说那天晚上有暴风雨，看上去无懈可击。”
“那你为什么……”
“不急，听我说完。”江利子手掌轻轻下压，阻住她的话头，“可是昨天晚上，一个偶然的机会提醒了我。我放掉水槽里的水，形成了逆时针的漩涡，那样子就像台风的云图。我盯着漩涡的中心，突然明白了一件事！紧接着我又打电话到气象台查了一下，和我的推测完全相符，你们那天晚上所在的方位，笠岛东南三十海里，不但是在台风区域，而且是在台风的中心——台风眼！”
“哦，我知道了！”圣恍然大悟，“我也学过航海，台风虽然会造成暴风雨，但是台风眼里却风平浪静，顶多会有海浪造成的颠簸，但绝不会有狂风暴雨！”
江利子点点头：“是的，而且小紬说过，台风在她们所在的岛上盘桓了一天一夜没有离去，所以台风眼的位置也没有改变，也就是说，至少那一夜，游艇上风平浪静。所以你说的暴风雨，根本就是谎言！”
蓉子看着真琴已经发白的嘴唇，沉声说：“所以你说什么都没听见，其实只是在掩饰，自己听见了什么。”
“我没有，没有听见！”
江利子看她依旧咬紧牙关，决心打铁趁热：“既然您甘愿冒着犯法的危险守住秘密，我再来揭穿您的第二个谎言。您今天作证四月十三日晚上七点半，看到姬宫大小姐和乙羽小姐一起在休息室里没有离开，其实真实的情况是，你根本没看到！”
真琴吃惊地说：“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一出，就已经证明她说的是假话。
江利子继续平静地陈述：“你第一次向警方作证，只提到乙羽小姐，一句话也没提到姬宫大小姐。而且如果你真的看见姬宫大小姐，何必在向我们作证的时候那样犹豫不决，而且在再次详述你那天做了哪些事的时候，你连几点钟到快餐店吃饭这些细节都提到了，却还是没提到汇报时遇到姬宫大小姐，因为即使在潜意识里，你也在抗拒作伪证这件事，你的记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你那天根本没有看到姬宫大小姐，你在作伪证！”
她看着真琴不安的眼神，嘴角微微上挑，用几分诱惑的语气缓缓道：“而且，今天你也看到听到了，你为她作伪证，值得么？”
“不，我看到了！”真琴突然说，“我从二楼的电梯里出来，看到她了。即使灯光很暗，我也认得她的背影，她从西侧走廊尽头的楼梯，从二楼走向一楼！”
果然如此！
江利子去过一楼西侧走廊，只有庶务课、一个不常用的盥洗室，还有几个仓库，其中一个，就是她勘查过的，正对着案发现场的那个狙击点。
千歌音学姐，你在说谎哦。
也许你无懈可击，可是我总能找到一个漏洞。
果然是吧。
“你真的确定？”震惊过后，蓉子小心地问。
“我当然确定！是的，刚才在姬宫大小姐的办公室，我只能说谎。那天，我只是站在门口向乙羽小姐汇报，根本没有能进去。”
“为什么？”
“因为乙羽小姐说，大小姐在里面休息，让我不要打扰她。当时我就很奇怪，因为我和姬子一道乘电梯下楼，我坐到第二层，姬子没有出电梯，继续下到一层。我从电梯出来，就看到走廊尽头大小姐的背影。我不明白为什么乙羽小姐要说谎，可是想到高层有很多我们不理解的东西，也就没有多想。虽然我至今还不知道这和案件有什么关系，但是我无法容忍，她们今天还让我过去为她们作证，高贵的姬宫大小姐，居然一再地说谎！”真琴紧握着拳头，抑制不住的愤怒。
“一再？”江利子托着下巴，眼神深邃，“我想姬宫大小姐的另一个谎言，是有关那个并不存在的暴风雨之夜。”
“是的。”真琴抬头看向远方的天际，开始了她的回忆。
“去年的九月底，我被邀请参加姬宫大小姐和姬子的游艇生日会。我兴奋极了，那样豪华的游艇，只有我们几个乘员，又是姬宫大小姐亲自驾驶。你别说我虚荣，可当时真的觉得太荣幸了，以前虽然托姬子的福能和大小姐接触，但是这样近距离的相处，还是第一次……我们九月三十日抵达笠岛，可是不巧的是，当天晚上就遇到了暴风雨，虽然不是太大，但没办法钓鱼潜水。这个不顺利的开头，也许就预示着这次旅行本身就是不幸的。”
“没想到第二天风雨就停了，就像刚才这位小姐说的，我们进入台风眼里，或者说台风眼移过来了。虽然浪比平时大一些，但是很平静。那天我们很高兴，说这个生日的运气太好了。白天大家在一起钓鱼，大小姐钓到了金枪鱼，相马还钓到了鲭鱼。这天晚上，大小姐还亲自下厨做了美餐，大家在一起庆祝大小姐和姬子的生日。生日宴上，因为高兴，我们喝了很多，只有大小姐和乙羽小姐例外。大小姐是因为时不时地去驾驶室，毕竟谁也不知道暴风雨什么时候有过来，而乙羽小姐，她从来不会在大小姐面前失仪的，她可是个忠诚可靠的好管家。”
“那天我、姬子和相马都醉了，姬子酒量很浅，醉得不省人事，我和相马还能勉强摸到房间里睡觉。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睡得迷迷糊糊，感觉船身颠簸幅度有些大，浪比白天要强了些，我担心姬子醉得厉害，想去隔壁看看她会不会摔下床。可是等我开了舱门，就听见两个人在争吵。”
“声音是从主人房里发出的，争吵的两个人是姬宫大小姐和乙羽小姐。游艇的房间是两两相对的，我和乙羽小姐的房间靠着楼梯口，主人房和姬子的房间在里面。姬子房间在我的隔壁，所以大小姐的房间在我斜对面。我站在舱门口，没敢动弹，那晚周围都很平静，游艇的隔音也没有房屋那么好，所以我能听得很清楚，她们的对话，我到现在都还记得——”
“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你有什么权力替她做出选择？”屋内传来千歌音带着痛苦的声音，清雅的声音，也变得有几分沙哑。
乙羽的声音却反而更坚定：“我有这个权力。而且，我相信这也是她想要的。在这种情况下，也许是最好的选择。”
“不，不……我已经卑劣地夺走她最宝贵的东西，不能再次伤害她了。我不配，我不配得到她，我是那么肮脏卑鄙。”
乙羽急切地说：“不是的，这和大小姐无关，全都是我自作主张！毕竟，大小姐那么喜欢她，我认为这也是我为她能做的……”
“我能给她什么，能让她成为姬宫家的人？我什么也给不了，这只会成为丑闻，这个家庭的耻辱！不能让人知道！”
“可是能怎么样呢，我们已经对不起她……”
“不用说了！”千歌音打断她，“开门，我送她回房。”
房门咔哒一声打开，真琴急忙缩回去，从门缝里看到，姬宫千歌音横抱着一个人从房里出来，即使只是一瞬间，她也能看出来，那个睡衣凌乱不省人事的女人，正是她的好朋友来栖川姬子。
等到姬宫千歌音和如月乙羽进了姬子的房间，真琴才敢打开门，可就在她打开门的时候，她无意中从衣柜侧面镶着的镜子里，看到了楼梯下方一张惨白的面孔，那张被愤怒扭曲的英俊面孔，属于姬子的男朋友，大神相马！
真琴说完，所有人都久久说不出话来。
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众口一词，都说那晚发生了暴风雨。因为真实发生的事情，实在难以启齿。所以，他们不能听见不能看见，只有把一切推给了近在咫尺的暴风雨。
可是他们说的也没错，十月一日，暴风雨之间唯一平静的一天，却发生了比暴风雨更为猛烈的事情。
“当神无月的月亮升上天空，一切都将改变。”这是大神相马临时前的一句话，现在她们总算理解了，那是何等样的执念。
从神无月的月亮升起的那天开始，他发现自己的世界开始轮转，原来信任的一切，都变了样子。
这也许可以解释，大神相马为什么会那样对付姬宫集团，而姬宫千歌音又为何处处忍让。这是相马报复的原因，也是千歌音的把柄所在，无力回手，直至有一天……
是这样么？是这样的吧？
江利子打破了沉默：“呐，什么是最宝贵的东西？”她依旧托着腮，若有所思地问。
圣嘲笑地说：“喂，我们的名侦探这还不知道，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当然是……那个……”
“那你怎么知道？”
“我是女人当然知道。”
“你是女人？哦，我忘了。”
“大额头你！”
“你们两个不要说废话！”蓉子低声喝道。江利子刚嘟囔一句：“我没说废话……”又被蓉子的眼神逼退。蓉子转而对真琴说：“您今天说的话，是否属实？”
“当然！我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即使我听到姬宫大小姐做了这样卑鄙的事，又把姬子称之为耻辱，可是如果今天不是亲耳听到姬宫大小姐用那样轻蔑玩弄的语气否定她喜欢姬子，我是不会……我实在难以忍受……这样道貌岸然的人，平时在众人眼里是那么高贵无私，实际上却……甚至她夺走了姬子最宝贵的东西，却从未瞧得起她！”
看着真琴的背影走进上班族的人流中，蓉子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江利子，你故意的吧？”
“诶？”江利子眨巴着貌似纯真的大眼睛。
“你故意在真琴在场，姬子在门口的情况下，问千歌音学姐是不是爱姬子。你知道千歌音学姐一定会否认，然后激起真琴的不满，利用这种情绪，诱导她说出真相。”
“你觉得我很卑鄙？”江利子淡然一笑，“可是你别忘了，她说出来的，是‘真相’！”
蓉子深吸一口气：“我明白，可是我心里很乱。理智告诉我，你是对的，可是感情上，让我冷静一下。”即使在感情受到巨大冲击，她仍然思路清晰不失条理。
圣挑起眉角，笑笑说：“感情哦，大额头，感情！”
江利子没有理她，也没有像以往一触即蓉子对千歌音的感情就反应过度。案件即将水落石出，占据了她全部的注意力。她靠向长椅的椅背，仰头看着天空：“我也需要好好冷静一下，很多线索，需要拼拼凑凑了。接下来，我要玩一场巨大的拼图游戏！”
“你要玩游戏，我们可以边吃边玩么？”圣嚷嚷着，“我和你们不同，你们一个要冷静感情，一个要玩智力游戏，我需要物质食粮。吃饭去！”
姬宫集团三十层的执行董事办公室，现在只有姬宫千歌音一个人，乙羽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尽管窗外阳光普照，树木已经为初夏准备好碧绿的浓荫，而这朴素典雅的房间内，却总有几分不随着季节变更的冷清。
千歌音打开桌上放着的京都莳绘食盒，眼睛却紧盯着食盒上精美绝伦的手绘花纹。这从平安时代就代代相传的优美风格，也正如她的家族血统，充满了名门和历史的积淀，轻易不能更动。而这种富有贵族格调的雅致纤细之美，却始终充满了孤寂清幽的阴翳。
“千歌音……”一个甜美又怯弱的声音在她不远处响起，让她猛地一惊。
“诶，姬子？”千歌音抬起头，看见大眼睛的金发女孩正站在她面前，阳光照在她金灿灿的头发上，让她有些晃神，产生了抚摸一下的念头。
“吓着你了？我……我敲过门了。”
“怎么会呢。”千歌音温厚地笑了，“是我在出神，没听见。对不起。”她并没有起身，而是靠向皮质座椅的深处，让宽大的办公桌隔在两人之间。
“我今天做了玉子烧，给你送过来一些。”姬子打开一个小小的塑料饭盒，里面是一道每位日本家庭主妇都会做的料理。
千歌音微笑着夹起一个：“嗯，好吃，还是姬子做的最好吃，最合我的口味。”
姬子看着千歌音，带着满足的笑容，眼睛却微微湿润，在千歌音吃下最后一个鸡蛋卷，她突然说：“谢谢你，一直以来，都谢谢你。”
“为什么这么说？”她好像惊讶，可是似乎也并不太惊讶。
“因为这是我唯一能做得好的料理，甚至……甚至连这道料理，其实也不合你的口味。可是长期以来，千歌音为了我改变自己的爱好，一直赞美我，鼓励我。”
“不，不是这样的。一直都是你，你像阳光一样……”千歌音欲言又止，放在桌子下的手握紧又放开，最终还是压抑了想要奔流而出的情感。她面对着姬子，坐在背光之处，即使是双目含泪，也尽力隐藏，用最隐忍的声调说：“谢谢你……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