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次日清早,魏军拔营回朝。司马懿依旧皱着眉头挑着嘴角若有似无的想着什么事,他的大儿子司马师一脸不屑的走在后面。甄姬时不时朝着曹丕娇笑可人的说着些什么,许褚嚷嚷着肚子饿了,旁边的副官赶忙送上大个的馒头,张颌扭着腰说许褚呀你不要吃太多,小心后半路饿肚子。队伍前半段有说有笑,队伍后半段却是说不上为什么的黑云压顶。王异阴着一张脸,不说话,练师低头在前面牵马,也不说话,周围的甲乙丙丁更是不敢说话,连喘气也不敢大声,只是悄悄的瞧瞧这个,又看看那个……
虽然平日里王将军和副官也不怎么说话,可这怎么看也不对劲啊。
大家只敢把这句话写在疑惑的眼神里。
练师觉得【如芒在背】这个词已经不能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了——应该说,她觉得有两道杀人的眼光时不时的扫在自己的背后。她无奈的苦笑着,想起今天早晨看王异起来那种随时要爆无双的脸,自己当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酒后乱性——古人诚不欺我。
王异是真的很想杀人,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今早起来之后,腰酸背疼还得骑马。当然这不是最关键的,她自认为从王氏灭族之后,七情六欲已经与她没有关联——包括昨晚那种。但不知道是酒,还是什么别的原因,自己昨天的那副“丑态”让她回忆起来就无比的狂躁。尤其,还是练师……这时她又瞪住面前那个红色的背影,裸露出来的肌肤在阳光下泛着光,她以前从来没在意过练师的长相或者身材,仔细看去……
红着脸,马背上的王异咬碎了一口银牙。
就在气氛尴尬的不能再尴尬的时候,总有一个人会打破它。在曹丕第十次用“哼”来回答甄姬的问题之后,她有点无聊的左右看了看,突然觉得很诧异今天走了大半路还没听到王异的声音——她笑了笑,掉转马头奔着王异去了。
甄姬自幼长在富豪之家,习诗书,懂计谋,被人称作“贵无可贵之女”。家道中落之后被名族袁熙强娶为妻,邺城陷落后,又被曹丕所夺。她清楚曹丕是她的大靠山,自然使尽百般手段留住曹丕对她的眷恋——乱世之中,感情不过是活下去的条件。她看到王异的时候,被她眉宇间的那种肃杀之气所吸引,觉得同为女子,怕是氏族全灭,丈夫身亡的她活得更为幸福,即使这幸福的定义也许并不一样。她替王异吹了曹丕的枕边风,给了王异一个机会,而这个平日里冷漠的女人并没有让她失望。
“王将军今日怎得一言不发啊?”
甄姬纵马与王异并骑,总觉得今天的王异有哪里不太一样,脸颊粉嫩,颇有点上了胭脂的感觉,比起平时,多了一分俏丽,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王异被她看得更加发毛了起来,在马上躬身行礼,清了清喉咙:
“夫人有何吩咐?”
【备注:由于曹丕此时尚未称帝,仍是魏王,所以士卒们只是私下里偷偷叫甄宓为后,而公开的叫法,大多只是甄夫人而已。】
“打仗奔波,我来体恤爱将啊。”
甄姬本就美貌,声音甜腻,此时刻意的语调仿佛一个羽毛刷子,轻轻扫过周围所有能听到的人的耳朵。不少定力不够的士卒已经是满面通红,王异低头不语,练师肩膀一僵。尚香死的时候,她看得到甄姬得意的笑脸,听得到那个蛇蝎美人的刺耳的笑声。她攥着马缰绳的手不由得收紧了。王异骑在马上,感觉得到牵马的练师脚步有些不稳,突然想起昨晚喝酒时,练师红着眼睛对她说的故事。那时候的练师忍着哭,对她笑,用温柔的声音讲了一个乱世里稀松平常的故事,她却记得自己的心脏好像有点不对劲的跳动。
“王将军完全无视人家在讲什么呀~”
看着王异眼神发愣的盯着练师的背影,甄姬突然觉得有什么地方让她很不爽,便提高了音量唤她。回过神来,王异低头道歉:
“请夫人赎罪。属下身上有伤,服了药有些恍惚。”
“伤了?伤在何处?啧啧,真是的,也不知道副将是干吗使的——让自己的主上受伤,当真该打。我真是心疼,休息时到我帐中来呀,我这里有上好的金疮药。”
“这……怕是不方便吧。”
“这有什么的,你是我大魏的猛将,与我亲如同胞,再加上你我又都是女人,夫君是不会介怀的。你若是不来……算违命抗令哟。”
甄姬笑着留下这句话,挑衅般的回头看着练师冷冷瞥了一下,策马扬长而去。留下气得浑身发抖的练师,和紧皱着眉头的王异。
因为大战刚刚结束,军士们都比较疲惫,走了大半日,夕阳露面的时候,便扎营休整了。王异和练师走到帐前,两个人依旧是沉默。练师替王异掀起帐帘,低着头不去看她,看着有点可怜。王异倒是有点心里不是滋味了——她虽然不承认自己在闹别扭,可昨天被……的人可是她,怎么练师还一副受害者的样子!她闷哼了一声,黑着脸走进帐内,却没见到练师跟过来。她又想起甄姬对她说的话,烦躁的在营帐里踱起步来。
去,还是不去,估计结果都是一样的。去,甄姬会说什么做什么,她大概猜得到。不去,甄姬也会“亲自”到这里来探望她。更麻烦。比起她以前遇到过的事,再糟也忍得过去吧,说完一咬牙,出门找甄姬去了。练师打了水回来,已经不见了王异的人影。聪明如她,一下子就想到甄姬今早跟王异说过的“命令”。没来由的一阵气血翻涌,练师紧咬着牙关,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只是一个副将,还是敌国俘虏,昨天做了那种事之后没被王异砍头已经是万幸了。她苦笑着靠在门口,手扶着额头。
王异真是一个温柔的笨蛋啊。
昨晚的事,酒仿佛炸药般将自己封锁的感情炸开,倾泻而出。她蜷在王异的怀里,感受到久违的温度。现在想想,王异并没有将自己当做一个下属看待,出战也不经常让自己跟随。而她从战场上见到王异的那一刻开始,有什么东西就已经不对劲了。但她做着一个副将应该做的一切事,心里并没有特别的想法。可是,昨天那种带着痛苦和挣扎的甜美……
她,难道喜欢着王异吗……?
练师腿一软,坐倒在地上。她被一种复杂的情绪淹没了。她恨甄姬杀了尚香,曾几何时的噩梦里,总是那片红色的衣襟在眼前飘动,自己却抓不住的景象。她怀念幼年时与孙尚香相拥而眠的体温——但那种喜欢并不与现在相同。王异,王异。她在心里念起这个名字,总有种什么东西哽在喉咙的感觉。转念一想,王异正在甄姬的帐内……
抬起头的瞬间,练师已经冲了出去。
都城洛阳。
“元姬你看,这花多美。”
司马昭从城外兴冲冲的采了野花回来,却还是得到王元姬冷冷的一瞥,不置可否的点点头。他放下花,有点尴尬的挠了挠嘴角。他们成亲有月余了,自己无论怎么努力逗王元姬开心,后者都不会太在意。每日里只是看书写字,有时候站在花园里发发呆,他有苦又说不出。平素有什么场合,王元姬都表现的又得体又温婉,但只剩他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便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他搞不清楚为什么王元姬会和自己刚认识她的时候差那么多——是自己变了,还是她变了呢?看到司马昭有点可怜的样子,王元姬叹了口气,开口说道:
“……不要再做这样的事了。”
“我到底要怎么做你才会开心啊?”
“你不觉得身为男儿应该有更大的志向吗?”
“我啊,嗯……努力什么的,很累啊。再说爹和大哥都很厉害,所以……”
“……是我多言了。”
王元姬看着司马昭,心下叹息。她只恨自己不是男儿,被困在这深宫高院。如果有机会,她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换自己一个自由,或者,换天下一个臣服。这是她,王元姬并非男儿又胜过男儿的高志。现下的这个司马昭,空有一身智慧,却不善用,空有一副皮囊,却无大志。让她如何开心的起来?
此时,甄姬帐。
“夫人,请您别这样。”
甄姬懒洋洋的靠在垫子上,手里拿着一小瓶金疮药。
“你脱还是不脱啊?”
“……”
“不脱铠甲怎么用药?”
“……谢夫人赐药,属下回去可以自己上药。”
“回去?我可不放心你那东吴小婢女!白瞎了这上好的金疮药。怎么?我这大魏的甄夫人,比不上你那个美人儿副将吗?”
也不知是真生气还是装生气,甄姬那种慵懒的腔调变得有点锋利起来。王异沉默下来,她的忍耐力一直和她复仇的执念一样强。不过,在她连手甲都没拆下来的时候,一个温柔但又带着焦急的声音突然响在帘外:
“主上,有紧急军情。”
王异如获大赦,对着甄姬一躬身:
“谢夫人好意,军情要紧。告退。”
出门就看到罕见的不带笑容的练师正等在外面,不等甄姬反应过来,两个人已是一前一后跑到营外不远的一个山坡上。此时星斗满天,夜幕微墨,满营的篝火烧得脸颊隐约泛着红,王异抱着手臂低头半响,终于在晚风拂面的时候淡淡的说了句:
“谢谢。”
“昨晚……”
“不必提了。”
王异打断了练师的话,摆了摆手。她映着火光的眼睛好像闪耀的黑色琥珀一般,练师觉得有些晃眼。她说:
“西凉死神的脑袋,我还没有拿到。王氏一族的血仇,也没有偿还。还有……”
她定了定神,看着练师的脸,一字一句的说:
“你背负的那份仇怨,也还没有结束。”
练师突然明白了什么,如沐春风的笑了起来。她今天一天都没有笑容,突然笑起来,让王异觉得十分恍惚。练师低下头,慢慢躬身行了个礼,说道:
“那么至少,请带我出战。让我来保护您吧。”
“……好。”
抬起头,练师向前走了一步,距离王异只有咫尺,静静的看了一下之后,又突然退后到君臣的距离,单膝跪下,温柔又不失力度的说:
“愿您……武运昌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