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传来了车轱辘压过路面的动静,可是透着窗纸向外看去,天却还一片灰蓝,唐流烟有些难受的探出被褥,房间里有些阴阴潮潮的,看来是即将落雨。
昨夜挣脱了许久,终于将苍汐的双手挣脱开,而后各自睡去,夜里静,只是两人却更静,除了细小的呼吸声之外,几乎什么都听不见了。
唐流烟掀开被褥,坐了起来,比起呆在有些潮湿的被子里,这一下子暴露在空气中的清爽之意还来得痛快,舒服。坐在床边随意先将青丝扎了起来,侧过身去撇了眼苍汐,她似乎还在酣睡,对于这般潮湿的感觉也无动于衷,仔细想想平日里风餐露宿,何等困苦的环境没有承受过,这一点不适,也似乎理应不受用。
唐流烟套上靴子,走出房门,院子里还十分安静,只是天有些雾气缭绕,空气中漂浮着水珠,碰在脸上,传来了一丝丝凉意。唐流烟走到井口前,地上还有些水坑,一没注意,踩在水坑上,浸湿了鞋子,唐流烟一愣,低头看了看,却没有立刻将脚移开,直到脚底传来了冰冷的凉意时,才将它移开。
自己今日,是怎么了?
唐流烟抬起搁在地上的木桶,将它扔进井口里,听到水声之后才慢慢的将绳子拉扯上来,随意捧起木桶中的井水,泼在脸上,人一下就清醒过来,水滴顺着轮廓,鼻尖,嘴唇不停的滴在地上,几丝墨发也染上了水,粘在脸上。
唐流烟撑着井口的边缘,望着木桶中水的倒影,天气雾蒙蒙的,连着自己也一同看不清。
很奇怪,唐流烟抬头警觉的望了望四周,若隐若现的气息一直缭绕在周围,一会在这边,一会却又出现在另外一边,根本无法捕捉住确切的位置。
唐流烟望着不远处的房檐上看去,天终于有些亮了起来,光穿透了周围的白雾,不远处突然银光一闪,唐流烟下意识的向后摸去,却忘记自己的弓弩放在房间,只得弓着背,警觉的盯着那里。
雾气慢慢的散开,唐流烟轮廓上的水滴滑落在地上,传来了细小的声音,地上的水坑荡漾开来,一圈又一圈。
突然传来了车轱辘的声音,刚刚的那个方向,一个菜贩拉着板车走了过来,雾气完全散开之后,唐流烟一愣,盯着眼前的菜贩,好一会才明白了过来,放松了警戒,轻轻的叹了口气。
近来,有些疏忽了。
唐流烟又打了桶水,走回房间。
刚打开门,就听到内屋的榻上传来了翻身的动静,唐流烟将水倒在木盆中,再将手巾挂在上面。
苍汐还没醒,唐流烟只得坐在房间里有些百无聊赖的发着呆,看着周围。
房间里尽是些字画,还有依靠在门边被擦拭得发亮的枪兵,隔着一个屏风,微微的透着里面的书桌,窗户没有关上,风吹了进来,传来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唐流烟站了起来,绕过屏风,书桌上压着许多宣纸,在诸多空白的宣纸里夹着了些写满字的宣纸,唐流烟坐在书桌前,轻轻的抚摸了上去,一旁的墨砚里已经干透,却还是能闻到微微的一股墨水味,苍汐平时就是在这书桌前习字书画吗?一边轻抚着桌上的每一物,一边看着堆积在桌上的书籍。
余光中,却好似看到熟悉的字眼,还没辨清,心中却无端端的漏掉了一拍。
唐流烟抽出宣纸中一张,捏在手里,眸子里有些闪烁。宣纸上只有两个字,流烟。
自己的名字?唐流烟又翻出了几张,也是一样的,手掌大小的宣纸上,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了。
甚至有一张,看起来有些歪歪扭扭,却不知为何,心却好似被狠狠的一抓,一瞬间竟喘不过气来。
这是自己小时候刻在面具内的字迹。
苍汐竟然连笔法都记住了,唐流烟坐在椅上,脑子开始有些混乱,眸子却已经穿过屏风看向了内屋的床榻,却一点也不想去想,一直以来都不必想,也不可
以想,需要做的事情,统统都已经由师父决定好了,只需要按着师父的意思办事,根本无须拥有自己的想法。
唯一拥有过自己想法的日子,却也不久,四岁之时,且还是能够拥有感情笑颜的日子,与其他孩子一般的戏耍,奔跑在唐家集的集市上,一边捣蛋,一边拉
着根本飞不起来的纸鸢,过得十分快乐,快乐到自己以为,就可以这么下去。
直到五岁之时,爹娘流着泪水抱着自己,一边说着自己是他们的荣耀,生下自己是他们今生的福气。
为什么?
自己站在唐家堡门前,只是走过了一座桥,却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爹娘在桥的另一头,对着自己挥手。
流烟,从此以后,你就是作为唐家堡杀手的一员。也将赋予你唐家堡的姓氏,且今日以后,你不在与你爹娘作姓,你的名字,以及感情,统统丢掉。
不懂?小小的手紧紧的抓着爹娘最后为自己换上的暗蓝相间的服饰,眸子里闪着泪光,紧紧的咬着嘴唇,直至咬破了唇齿,一股腥味让自己觉得头晕,就算
大哭大闹也无济于事,每个人都带着各自的面具,面具下的眼却是冰冷的可怕,看着,就好似冷进了骨髓,然后深深的烙在自己的心中,冻住自己的心跳,
便得如他们一般。
而此时此刻,不用将手抚在胸口,也能感受到那剧烈的跳动,好似冻住自己许久的冰霜,也化得一干二净,不用去想,也不必去想。
因为,一切,都已经决定好了。
唐流烟站了起来,将那幅歪歪扭扭的字迹叠好收在怀里,窗外的风又吹了进来,夹杂着细小的水珠,天色也变得阴沉下来,即将落雨。
走到窗边,准备将窗户带上,余光中好似看到了一身暗蓝相间的人站在院中,看着自己,仔细在去看时,院中依旧是空无一人,而后听到了雨点打在地上的
声音,越来越大。
“流烟?”苍汐声音有些沙哑,还夹杂着疲惫,一手撑着床榻,探出头来,看到唐流烟站在书桌旁,淡淡的看着自己,心中却紧张了起来,不知不觉,眼却落
在了挂在墙上的字帖上。
“嗯。”唐流烟并没有发觉,苍汐的异样,只是听着她的声音,便走到了内屋,站在苍汐面前,轻轻的回答道。
苍汐的墨发垂在肩头,脸颊边碍事的墨发已经被别到了耳后,眼里有些血丝,眼下还有些黑,昨夜看来是没有睡好。
“怎么,起这么早。”苍汐下了床,一边背对着唐流烟换上鲜红的铠甲,一边将墨发扎起,半弯着身子,看着铜镜一愣,随后也笑了出来,“明明起的比你晚,
却有黑眼圈,昨夜没睡好,你说是不是你不肯让我怀抱?”
“……”唐流烟透着铜镜看着苍汐嬉笑的脸,明明是如平时一般令人不悦的对话,只是忽然觉得,就算这般一直说下去,也不错的样子。
苍汐直起身子,随意的伸了伸懒腰,走到木盆前,就看到里面已经盛满了水,就连手巾也已经放在一旁。也没有回头看唐流烟,只是轻轻的一笑,笑得十分
的温柔,连着木桶里的水映照着自己的容貌,也变得温润起来,只是这样一个早上,却让自己无比的喜悦,而后两人却也默契一般的不再对话。
好久,苍汐与唐流烟坐在屋内,苍汐依旧翻动着几日前未看完的书籍,而唐流烟在桌前摆弄拼装着一些小机关。
直到午后,门外的雨依旧不停,反而骤然增大,苍汐打开房门,本想去厨房将午饭端过来,刚撑开油纸伞,唐流烟便跟了出来,走在苍汐身旁,淡淡的说了
句。
“我也去。”
“嗯。”苍汐笑了笑,刚踏出房门,雨点打在油纸伞上,才发现伞有些小,便将唐流烟搂近了一些。
“……”唐流烟看了眼搂着自己的苍汐的手,还有近在咫尺的侧脸,轻轻的抿了抿唇齿,不作声的跟上了。
“慢着。”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清冷的男声。
唐流烟感觉苍汐的身子微微一愣,抬起头将她看去,却发现她的脸瞬间变得苍白。唐流烟皱起眉,刚准备转过身去,谁知苍汐的手用力一抱紧,而后见她苍
白的唇,微微的动了几下。
“别过去……”
唐流烟看着苍汐直挺的身子,还有那不知在害怕什么的眼神,心中却无端端的对身后的人升起了厌恶之心,只想转过身,然后好好的认清他的摸样,将他驱
赶开来,永远不得靠近苍汐。
“师妹,多日不见,莫非连师兄都已经忘记了吗。”身后的男声突然带着笑意的说道,听起来,依旧令人觉得十分的不快。
唐流烟也愣住了,想过唐家堡的人迟早会找到自己,只是在这恶人谷内,应该不会来,没想他们却早已无声无息的靠近自己。
“师妹。”那男声又清冷的喊了句。
唐流烟转过身去,雨依旧下得很大,但是面前的人却无比清晰的映入眼里,师兄一个人撑着油纸伞站在雨中,身后屈膝跪着六名唐门弟子。
是二师兄,唐流烟皱起了眉,自从大师兄双腿残废之后,便变成二师兄为唐家堡最强的杀手,此次师父派二师兄前来,想来自己也已经是无路可退。
“师兄。”
“师妹为何不归师门?”二师兄向前走了几步,来到了院子中间,他朝唐流烟勾了勾手指。
唐流烟点了点头,离开了苍汐走到了二师兄面前。
二师兄笑了笑,将唐流烟拉进了伞下,然后细细的打量着唐流烟的容颜,“为何不遮面?”
“……”唐流烟不作回答,面对着二师兄,却背对着苍汐。
“也罢,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任务完成,你便如从前一般,还是我唐家堡的弟子。”
唐流烟抬起头来,对上二师兄的眼,面无表情的,摇了摇头。
“哈哈哈。”二师兄忽然又笑得撕心裂肺,他将伞抬了起来,看着不远处背对着唐流烟的苍汐说道,“苍将军可真是厉害,我师妹这般都被你迷惑到此地步!”
苍汐侧过脸,唐流烟的突然离去,让伞倾斜到一旁,肩上早就被雨滴淋湿了。
“流烟,过来,好吗。”苍汐淡淡的说道,可是却让唐流烟听出了她十分的疲惫。
“嗯。”唐流烟转身准备走去,又被二师兄搭住了肩,二师兄伸出头,靠近唐流烟的耳畔,说道。
“师妹,师兄不会让你为难,你要杀的人,并不是她。”
“……”刚踏出脚步的唐流烟一愣,一半的身子暴露在雨中,任凭这场暴雨将自己打湿,而师兄的话语更是让自己不得不回头,紧紧的看着身后的男人。
“她是冒名顶替的替罪羔羊罢了。”二师兄笑得冷清,而唐流烟却听得清楚,什么意思?她转头看了眼苍汐。
苍汐回过头来,面无表情,暴雨声几乎埋没了她的声音,只见她动了动唇齿,唐流烟微微的张开嘴,眉间却皱了起来,她知道,苍汐在对自己说。
“过来,流烟。”
“什么意思。”唐流烟转向师兄,无论如何,都必须知道。
身后的苍汐突然动了动身子,油纸伞从手中脱落,脚踏着在水中,用力一蹬,冲向了他们。
二师兄嘴角戏谑的笑起,他置身未动,身后的六名唐家堡弟子忽然在雨中消失,屋檐上的雨水滴落在地上发出水声之时,苍汐已被钳制在二师兄面前,六名
唐家堡弟子,将弓弩对着她的身体,用力的顶着她的头,手臂,身体,还有双腿。
唐流烟却没有回头,就算知道身后的苍汐,已然快要崩溃,自己却也做到了,不去看她。
“流烟,过来好吗。”苍汐皱起眉,只是轻轻的一句,指在腿上的一把弓弩却脱离出来,擦过苍汐的腿,鲜血一下喷涌出来。
“别动手。”唐流烟转过头去,冷冷的看着那名弟子。
二师兄点了点头,“都别动手。”
唐流烟撕开身上的衣物,蹲下身子将布条缠绕在苍汐的腿上,止住了鲜血。
苍汐皱起眉头,身子一下也动弹不得,无用……在怎么说,唐流烟也不会再看着自己。
“你可听过,五年前,在天策府的两名大将,立下无数战功,威名显赫。”那二师兄撑着伞将苍汐丢在地上的油纸伞捡了起来,递给一名唐家堡弟子,要求他
帮苍汐撑着。
苍汐低下头,紧紧的咬着唇齿,水滴顺着轮廓滴下来,浸进了黄土。
“而这两名大将,就如同曹雪阳曹将军一般,身为女子。”
唐流烟依旧背对着苍汐,始终面无表情的听着。
“更令人在意的是……”
“别说……”苍汐有些颤抖的说道。
“苍将军真是奇怪。”二师兄忽然笑了起来,挥了挥手,让其余的唐家堡弟子退下,苍汐一个不稳向后踉跄了几步,垂下头,看着迎面走来的二师兄。
“在下为你洗刷冤屈,你这般害怕是如何?”
“闭嘴。”
“不成,待我将话说完,我便闭嘴。在这之前,还请苍将军见谅。”二师兄依旧抹着让人不快的笑意。
“接着说。”唐流烟转过身来,看着苍汐,本是她不喜的事情,却无论如何想要知道,不是为了什么,而是,一直以来她对自己的欺骗,又或者,你不说,我
若失手将你杀死,你要我,怎么办?
“流烟,我不想你……染上……她的血。”
她?
“更令人在意的是……她们还是一对姐妹。”
“……”
“一对,孪生姐妹。”
雨突然渐渐的变小了,不远处的天边,乌云也渐渐的散开,午时的光线十分灼眼,直射向这片大地。
苍汐站直了身体,不再带有感情的眸子里,映着周围的所有人,以及每一物。
“所以,能够如此巧妙的瞒过所有人,你说是不是……”二师兄嘴角的笑越来越深,见没有雨水了,便将伞收了起来,走到苍汐身边,继续说道。
“苍雾将军。”
仿佛看到墙上的字帖署名上的水渍慢慢的褪去,露出了原本的形状。
苍雾。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连笑都笑不出来了,为什么听到自己的名字会是如此之可怕的事情,胸口几乎就要喘不过气来。
“苍雾……”唐流烟的表情也僵住了,嘴角微微的张开,轻声念道这个名字,心中却悄然的松了口气,只是苍雾却……
“当初苍雾将军为苍汐顶罪,却被识破,两人逃离了天策府,而后我唐家堡受命前去取苍汐性命,却被那人称嗜血将军的苍汐将双腿废去,当然,这一点小事
情,我是不会报复在无关之人身上,你说对不对,苍雾将军。”
“……”
“再者说来,听说你也将你的好妹妹苍汐封去了经脉,如今似乎在纯阳宫疗伤?”
“……”苍雾的眸子越来越冷,原本决定为苍汐顶罪,将她经脉封住送到纯阳宫,望她能将秉性收敛,重新以自己的身份活下去,而今,却已烟消云散。
我的妹妹,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无论她如何的不堪,我也希望她能好好的活下去。
二师兄又再次挥了挥手,唐家堡六名弟子立刻消失在视野之中,他走到唐流烟面前,才冷下眸子说道,“师妹,我已向师父禀报所有的事情,你只需要好好的
将苍汐的人头取来,接下来,就算你要离开唐家堡……”二师兄笑着看向苍雾,“和这位好将军在一起,也无妨。”
“……”
“当你选择卸下面具之时,唐家堡,已经容不下你。”
唐流烟身子一抖,愣愣的看着二师兄。
“最后的任务,也算你对唐家堡做得最后一次贡献,还有师父……”
“……”
“你会完成的吧。”
“……嗯。”
“很好,我先回师门,等你好消息,师妹……不,流烟。”二师兄手拿着伞,离开了院子。
唐流烟还站在原地,苍雾抬头看着唐流烟,眼里有疑惑,有不解,然后淡淡的开口说道。
“你会杀了她吗?”
“……”
“提着我的人头,回去复命好吗,谁都不会发现的……”苍雾有些苦笑的说道,一时之间,觉得话语中竟显露着苍白无力。
“……苍……”字哽在口中,有些不习惯,而后还是淡淡的喊了出来,“苍雾,就一次,原谅我。”
“……那谁来原谅我?”苍雾的唇齿有些发白,以往的自信却在这时全部坍塌。
唐流烟走向苍雾,为她拨开了发帘,擦拭了脸上的水渍,扶着她,轻轻的说道,“你脚受伤了,回房坐着。”
“就算我会恨你,你也要,杀了我的……亲妹妹吗?”苍雾弓着背,看着唐流烟将自己的手揽在她肩头。
唐流烟停住脚步,她对上苍雾的眸子,眸子里参杂了许许多多的感情,这是以往自己所没有的,苍雾在哭,可是谁都看不见,唯独自己看穿了她的眼,就算
是笑着,也明白她一直以来的疲惫,一点一点的沉淀,直到今日一同没搅合起来,就变得浑浊不堪。
“我会杀了她。”你才会解脱,唐流烟一字一句的说道,没有感情的,淡淡的,甚至,好像在说着一件,十分轻松的事情。
“就算,我会恨你?”
“就算,你会恨我。”
“好,唐流烟。”苍雾松开唐流烟的手,光线下,苍雾发间的水珠盈盈发光,腿上的伤口好似有裂开一般,鲜血又流了出来,她说道。
“我不会恨你。”
“……”
“流烟,过来。”
“……”
“让我在……好好的抱抱……现在的,你。”
苍雾拉过唐流烟的身体,将她搂在怀里,她的气息,她的发香,她的体温,她的身体,统统的烙印在自己的心中,然后,不由自主的,一点一点的用力,用力到……唐流烟以为,就会这么的,与她融为一体。
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