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ISTY】淚眼迷濛 <4>
市子旋開了按摩浴池的注水開關,說要洗澡其實只能算是她的策略之一。
的確,在上司和客戶面前的脫序演出叫她非常苦惱,不過她對於已經發生的事情既不後悔也不會忘想去改變。上司是個中年微胖的男子,善良溫柔但缺乏魄力,沒有主見,唯唯諾諾的逢迎大概是他被提拔的原因,容易操控和不會反抗則是他唯一的優點。
───只要打扮得漂亮一點,可憐兮兮的解釋和道歉就會得到原諒。
但是,有些事情,卻沒辦法這麼簡單解決。
待在紅葉身邊會讓她的思緒堵塞無法進行任何運轉。
見到紅葉又回來,她當然喜不自勝,卻又有種全盤皆輸的狼狽感在她的心中蔓延,她發現自己幼稚的在心中計較起兩人間逐漸失衡的天秤,感情是上面唯一的基準砝碼,付出的越多卻越岌岌可危的下墜掉落。她知道這樣很可笑,但她無法不去在乎,好像是自己比較受不了見不到紅葉的這個事實。
離浴池充滿水還需要一段時間,市子百般無聊的和鏡中的自己大眼瞪小眼。
一直都很好奇,為什麼每間旅館、酒店都非要將浴室裡裝上這麼張揚跋扈的全身落地鏡面,像是害怕旅人不能仔細的看清楚自己身上缺點似的。市子不是那種無謂矜持的女人,她知道自己的確有著美麗佳人的出眾姿色,可是更多的時候,當她望著鏡子中的自己,她只能感覺到由內而外的孤單。
尤其當她恍惚的嘗試著回想起高中時期的髮型時,她幾乎無法將眼前的身影與那個回憶中的少女相互重疊。銀灰色的髮直長,底部微卷,襯托她一張相形嬌小的臉孔,昨夜未卸妝就含混睡去的容顏,嘴角還殘留有被某人吻開的唇紅。
究竟是什麼時候呢,她已經不再是記憶中櫻市子了,彷彿這三年來直到此刻才第一次仔細凝視著自己的臉,從前其餘的每一天清晨梳洗都只不過是機械性的例行公事,市子有些惶恐的打量著自己。
也許這麼說太誇張了,但是,每分每秒,眨眼瞬間的流逝都讓她見證著自己的老去。
───才三年,不是才過了三年嗎?
以一個正常人類的壽命來說,她應該還會有二十個三年吧?
可是如果,當時的基準數是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呢?
總以為自己已經適應了沒有她的日子,難免枯燥乏味但確實是過得下去的。市子不是什麼傳統守舊的女人,也想過在沒有她的未來找個還算滿意的對象共度一生。但是,她的存在總是要用盡心機和自己背道而馳似的,感情最濃烈炙熱的時候,她忽然離開;下定決心拋棄時,她又突然回來。
明明不下百次的在心中發誓,要是再見到她,飛把她往死裡打不可,非要她跪地求饒哭喊原諒,卻總還是自己先不爭氣的哭了,不爭氣的讓步了。
不曉得是否因為一絲不掛的關係,背後感到一陣惡寒。
市子無助的盯著鏡中赤身裸體的自己,發現她也只能無能為力的回望,啊,這種彷彿被困置於鏡中的膠著感,只能亦步亦趨的模仿著對方的悲哀,最好不過幾近於相似,卻永遠無實體自我。
有的時候,她覺得紅葉就像站在鏡子外的人,無法觸碰難以捉,她微微上揚的眼角有著睥睨眾生的孤傲視線,有著「神」的宏觀視野。而人,卻是種只能將認知建築在親眼所見親耳所聽親身所體的事物上的生物,對於從紅葉的角度所看出去的世界,那種近乎永久的時空差,市子真的沒有辦想像。
就像未曾見過大海的畫師,使用再多的藍彩也無法光靠想像描繪出那份波瀾壯闊。
鏡中人對她扯出一抹嘲諷的笑───櫻市子,妳這是在害怕嗎?
害怕鏡前人,再次輕而易舉的轉身離去。
滾燙的熱水逐漸在坪數不大的浴室中激起劇烈的水蒸氣,遮蔽眼前的影像,只留下大面積的膚色彩塊,市子沉沉的呼出一口氣,為自己的多慮和憂思感到好笑,總之還是像以前一樣,走到哪裡是哪裡了吧。
「啊,真是令人火大,為什麼我非得為那傢伙的事情這麼煩惱不可呢!?」
市子忍不住低喊出聲,緊跟隨著的,卻是眼眶周圍的灼熱刺痛感。
可能是因為,忽然被她從背後擁抱住,市子幾乎難以壓抑那份哭泣的衝動,喉頭熱辣辣的發痛。
「我跟妳說過多少次了,不要每次都趁別人洗澡的時候溜進來好嗎?」
肩膀上傳來紅葉的臉,那份令人感覺心安的重量,紅葉俏皮的伸出左手,纖長的食指上掛著一樣令她臉紅心跳的東西───那是市子的內褲。
「因為市子把這弄掉在地上了,我才好心幫妳送進來的哦。」
「吶,都過了三年,市子怎麼還是這麼愛哭啊?」
「不要妳管!而且我才不是在哭呢,只是剛才不小心被熱水噴到了很痛!」
「是嗎?」
疑問像輕吻,落在市子耳畔。隔著長髮,市子可以感覺到紅葉胸前的柔軟,甚至是那份隨著呼吸所產生起伏錯落───就像是真正的人類一樣,紅葉也有心跳和呼吸,也有血脈的流動和骨肉的附著。偽裝成人,是她的完美犯罪,讓市子一天天的疏於防備,誤以為彼此是同類。
「市子一直都是個逞強的孩子,雖然我認為這份逞強對於像妳這樣的人類來說是必要之惡,應該說是已經到了『如果少了逞強那就不是櫻市子』的那種地步。」
「但是,如果是在我的面前的話,稍微耍賴或者撒嬌一下是無所謂的喔…『糟糕的時候就說糟糕,想要人幫忙的時候就說幫我』,覺得寂寞,不想要我離開的話,就說『不要離開我』,偶爾向神明誠心誠意的祈禱說不定真的就會發生奇蹟呢!」
紅葉話中有話的說著,逐漸加重擁抱市子的力道。
「嘖…什麼跟什麼啊?話說在前面,我即使一個人也過得很好,也完全不會感到寂寞的!只是…只是像妳這樣的神明,居然連說出口的承諾也做不到,讓我覺得很訝異罷了,既然是神明,好歹也要說話算話吧。」
市子連珠炮似的說話,聲音無法自持的顫抖,暴露出有些卑微虛弱的尾音。
「不是說好了…要守護我……直到最後的嗎?如果做不到,就趕快趁機把話說清楚……不要讓繼續我誤會下去。」
淚水終於不堪負荷,從眼角沉重落下,沿著她心型的雙頰畫出兩道難堪的弧線。原來對她來說感情中最痛的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而是曾經短暫擁有過後又被剝奪,讓記憶轉瞬間由最甜跌落至最苦痛。
沒有她的日子不能稱得上難熬,可她卻打從心底恨透這種患得患失,害怕會再次受傷、再次失去、再次需要去學習如何忘記的感覺。怯弱和孤寂如影隨形,潛伏在每個深夜的夢境裡,虎視眈眈的伺機發動攻擊。
這不是她的風格,如果這樣的情況還有可能再出現第二次、第三次,她寧可要求乾脆俐落的分離。
「我會做到的。」紅葉輕輕吻去她眼角的淚痕,「再也不會離開市子了。」
「…不要亂說這種話來敷衍我!」
「我做得到的。」
「山吹姐給我的懲罰其實不只那三年,另一道懲處的戒令是:停職一百年,暫時降回窮神見習,負責在人間製造適度的不幸讓人類學習珍惜幸福。」
市子瞬間瞪大的雙眼看上去就如同意料中的一樣好笑,紅葉一直忍著沒說出來就是為了看見她這副驚訝的表情,忍不住咯咯的笑了出來,卻因為市子尚未自震驚中恢復而逃過被毆打的命運。
「!!!這麼重要的事,妳怎麼不早說!!!!!」
「我找不到時間點切入嘛,昨天晚上…我們,不是有點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