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清晨。
“唔哦哦…………”
一巴掌拍到吵鬧個不停的鬧鐘按鈕上勒令其閉嘴,妹紅極其不情願地起床…說是起床,其實也是磨磨蹭蹭地鑽在被窩裏穿棉褲,賴在溫暖的被窩裏不願意出去。
叫什麽來著,天氣一冷就這樣,起床靠毅力,洗澡靠勇氣。
床的枕邊堆放有好幾本大簿頭的醫學書籍,散亂攤開的書本和沒蓋上筆蓋的水筆的書桌,一台筆電,不大的衣櫃,這差不多就是藤原妹紅臥室的全部了。
冬季臥室外的清冷令她一踏出房間就打個寒顫從迷糊中清醒過來,然後趕忙三兩步跑到窗邊把昨晚忘關的窗戶關上,之後例常性地去廚房,拆開塑膠袋拿出麵包片放進烤麵包機,在烤麵包的時間裏同時煮著咖啡,去衛生間洗漱,時間有多就煎個雞蛋,吃早飯,然後上班。
將盛著雞蛋三明治的盤子放到茶几上,妹紅瞥眼看到玻璃桌上的那兩張電影票。
麻醉科的霧雨魔理沙醫生送來的,說是原本要和朋友去看結果突然有事沒法去,也不能退了,丟掉還不如給妹紅,讓她找人去看。
看了電影票上的片子類型妹紅就嗤笑出來——搞什麼哦,居然是美式驚悚片,難道要我去比一比到底是電影特效血腥還是我的工作血腥嗎?
再說,妹紅覺得自己也沒什麼人可以邀請去看。
……。等等。
腦子裏一瞬間有閃過上白澤的面孔,她輕咳一聲,慌忙甩甩頭,拿起三明治開始吃早餐。
莫名其妙的,今日的早餐直到吃完她都沒覺得吃出味道。
中午她照常要去每個病房巡查。
“午安,藤原醫生。”
“啊……午安。”
突然被抬起頭的上白澤打招呼,妹紅愣了愣趕緊回過神略窘迫地回應。
“身體感覺怎樣?”
妹紅在床邊坐下,翻看起手裏的病歷冊。
“還是有些痛。”
“昨天才動過手術會痛是很正常的,昨晚沒睡好吧?沒事的,過幾天就會好。”
“嗯……唔,能問個問題嗎?”
“請說。”
“多久可以出院呢?”
“一星期左右,等拆線傷口癒合些就能出院了……怎麼嗎?”
妹紅抬起頭疑惑地看向她,剛生產完就急著想出院的產婦並不是很多的,她自覺自己工作的這家醫院無論是環境也好餐飲也好都算不差,尤其是食堂燒的紅燒雞塊和蔬菜天婦羅,好好吃的。
“沒、沒事……”
雖然上白澤嘴上是這麼回答,但妹紅還是從她咬緊下唇的小動作裏看出她有些焦慮。
應該不是醫院的問題吧。
“是資金上很緊張嗎?”
似乎是猜中,上白澤的身體抖了下,微頷首。
“有點,還能撐一段時間但……還是得去工作,請產假工資拿的太少根本不夠用……”
她臉上困擾的表情,看上去並不像是在說謊。
“父母呢?女兒生產這麼大的事,稍微資助點錢也可以吧?”
“……父親很早之前就去世,母親在上上個月也病逝了,是肺癌。”
父親早逝,自己又被歹徒**,母親也病故……這麼多不幸的事情都降到她頭上,還真是活得辛苦啊……
妹紅歎口氣,想到那個自母親去世後就變得頹廢,不過還是努力賺錢養活自己和女兒、半供她上醫學院的父親,對上白澤更抱有了些同病相憐的感覺。
在東京找到醫生的工作後妹紅回了下兩年未曾回過的家,之前勤工儉學她就很少回去,能自己賺錢就想把日漸年邁的父親接去東京照顧,本該到了可以好好和女兒一起過日子的時候,可或許是他以往承受的壓力實在太大,等妹紅回去後發現父親已經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人了。
……回想起來的話,有時打電話回去父親說話的語氣也很古怪,那時候就有發病的徵兆吧,妹紅很是後悔自己怎麼不早點發現。
父親無節制的酗酒、賭博,脾氣也變得異常暴躁,他欠了一屁股債,追債人三天兩頭打電話到妹紅地上騷擾,她實在是不堪其擾。妹紅不是個性格溫和的人,她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吵起來時他兇暴地拿啤酒瓶砸了她的額頭,碎開的玻璃片在她頭上劃開了一道深深的傷口。那道傷疤至今還深深烙印在銀白的發絲下。
父親不善言辭,為人也很刻板,妹紅和他的關係一直算不上親密,但很感激他的撫育之恩,然而現在的這個人已經不是她的父親了。
妹紅替他償還掉巨額賭債後把患上精神病的他送進了療養院,每個月匿名寄一些錢回去,算是償還自己欠父親的那些債吧……
妹紅還在回想自己父親的時候,口袋裏的手機振動起來。
“喂,藤原醫生嗎?請立即到手術室來。”
“好,我現在就去。”
掛斷電話,妹紅趕忙從座位上站起,進入到戰備狀態。
“總之先別著急出院,把身體調養好要緊,不然容易落下病根。別多想,好好休息。”
這麼對上白澤叮囑一句,妹紅匆忙離開了病房。
這種事情是常有的。
對自己這麼下暗示,妹紅吸了口氣冷靜情緒。
還未滿二十二星期的嬰兒一動不動地躺在手裏,嬰兒身上帶著不屬於自己的溫熱,而這僅存的溫度也將會在幾分鐘後便消失殆盡。
嬰兒纖細的小頸子被帶著血的帶子纏得變形……還有…那恐怖的樣子令妹紅覺得自己像抱著的僅僅是個血肉塊,而不是一個離世的生命。
空氣裏彌漫著她已經麻木的血腥氣,她示意護士拿來盛放屍體的盒子。
“為什麼……會死掉……?”
躺在產床上的產婦哽咽著向妹紅詢問。
“臍帶過長纏繞住了嬰兒的脖頸導致的窒息死亡。”
她平靜地說著,解開纏住嬰兒脖子的臍帶。
但最可怕的不是這個,而是——
“只裂了嘴唇麼?”
“不,連裏面也裂開了。”
嬰兒先天帶有缺陷,也就是畸形胎,在B超中就已檢查出是兔唇,但沒想到竟如此嚴重,簡直像被人硬生生撕開嘴,像恐怖片裏的道具,但這個並不是刻意用來嚇人的,而是真正的嬰兒。
若是順利生下來,想要矯正得像普通人那樣也很困難,且需要一大筆錢。
“生下來的話治療要花很多錢,也不一定能治好,養大了可能孩子還會怪罪你,讓他現在就解脫也好。”
“藤原醫生……”,實習生拽了拽她的衣袖。
“我只是說事實而已。你還很年輕,比那些年紀大的產婦有優勢多,不要太介懷於此了。“
產婦沒有說話,沉默了很久。
“……能給我看看嗎?”她虛弱地出聲,那聲音近乎絕望,妹紅雖然不忍這樣做,但還是搖搖頭。
“不,還是別看的好。”
實習生看過嬰兒的容貌後搶先說道,妹紅也贊同他的意見。
“看了會忘不掉,還是別看吧。”妹紅說。
“…………”
產婦沒有回答,妹紅僅當是默認,把屍體交給護士收拾掉後離開了手術室。
每次遇到這類讓人心情變差的事情,妹紅就會去醫院樓頂抽煙。
指間有道淡黃色的煙漬,她眯起眼盯著那黃色注視了會,把煙移到嘴邊吸了一口。
讀書的時候是學外科,後來陰差陽錯地卻去了婦產科。
“咳。”
妹紅其實並不喜歡小孩,剛出生的嬰兒很醜,像個乾癟老頭,紅色的皮膚,猴子似的。
而且產婦們在生產時那撕心裂肺的慘叫讓她很不舒服。
有時就算是這樣痛苦再加上十月懷胎也無法得到一個健康的孩子,就像下午那個產婦的孩子那樣。
那揮之不去的影像在腦海中浮現,過一會,她想起上白澤在床上給嬰孩餵奶的景象。
想要健康孩子的婦人生下了殘疾死嬰。
因為錯誤降生的孩子,母親缺少錢供養。
若是把兩邊的孩子換一下會怎樣呢?……那位婦人會很美滿幸福,上白澤會難過一段時間,但長遠來看,也是種解脫吧。
妹紅呼出一口煙,白色的煙霧被一陣風吹散。
當醫生的應該保持理性,但最近妹紅卻越發感到冥冥之中有種叫命運的東西在決定著每個人的路。
——……這個命運可以改動麼?
她每天都在與這命運抗爭,希望靠自己的力量改寫一些不可能的事,然後,孩子安全降生後,她便認為任務暫時結束了。
這是醫生的職責範圍沒錯,醫生只負責到這裏就夠。
可這次妹紅卻不願意到這裏便放手。
上白澤住院用光全部的錢後該怎麼辦?沒有錢,沒有父母,也不可能帶著孩子上班。身為女性,被逼到絕路,來錢最快的工作也只有那個啊。
妹紅幾乎能預見上白澤可能會有的將來,那太糟了,她一點都不願意看到那樣情況被自己預料到。
很擔心,妹紅在當上產科醫生後第一次這麼擔心自己的病患。
自己到底怎麼了?……
等回過神,她已經用手機去查銀行卡裏的錢了。螢幕上顯示的餘額是三百六十三萬円,那是她存起來想要買房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