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菌 于 2013-3-28 01:09 编辑
海貝 上
二十歲時,我傑克.洛侖第一次踏出故鄉通比亞,前往邊陲之郡沙夏。自我放逐的理由挺無聊,就是每一段年輕生命都曾有過的揮霍:自憐的、浪漫主義式的、悲劇英雄般的……情感問題。
那年,漢娜離開我,成了東屯區一名富翁的情婦。
她來跟我要回定情物時,我終於看到那個胖傢伙──看起來就像隻醜陋的癩蛤蟆,我不認為他懂得珍惜漢娜──我的漢娜,聰明可人,柔軟的胸脯底下有顆細膩敏感的心,她的種種優點,那傢伙怎麼懂得欣賞?
一想到他顫動著渾身肥肉去觸碰我深愛的女子,我的心臟就如被禿鷹的爪子狠狠攫住一般,引起瘋狂而遽烈的疼痛。
愛上一個人時,我們總恨不得把所有的好東西都與她分享,總巴不得每一分每一秒都能與對方共處。
因此,當一切都還很美好時,我帶著漢娜踏過通比亞城的每一個角落,每一個有趣的店舖,每一處私藏的夜景,每一場特別的表演都有我們的足跡。這也意謂著,當感情崩潰淪陷之時,不管走到哪,我都逃不開回憶的苦苦糾纏。
為了逃避痛苦,我與友人鎮日狂歡──原諒我這個部份只能匆匆掠過,我無法把那段時日清楚地娓娓道來,酒精麻痺了五官,無數的聲色享受沖淡了記憶,除了放蕩的片段印象,我記不起太多的細節和過程。只知道在不知不覺間,我已成了自己最厭惡的模樣,一個一無事處、到處惹事的醉鬼。南屯區的酒館將我與友人的名字列上拒絕往來戶;婦女經過我會拉緊自己的孩子,輕輕耳語配上厭惡的表情:我的好孩子,瞧清楚他們的模樣,以後千萬別成為那樣的人。
放縱?荒唐?也許吧。但我的所做所為又有誰在乎?
放浪行徑就算讓父親知道也無傷大雅。畢竟,我父親有太多的人──或者說鬼魂──要撫慰。他沉醉在研究更精確的詞義,更優美的祝禱,即使是他獨子,也無法讓他提起太多的興緻。
是的,說到這兒,想必閣下您已經明白了,我的父親是名『安撫者』。每年,總有人向民政官投書,抗議官立安撫者浪費公帑。
拜拉耳公民需要更多實際點的好習俗──通常陳情書會這麼開頭──總有那麼一票人認為,安撫者是北方移民帶來的迷信陋習,死者的靈魂用木洗紙做的假錢幣才能得到最好的安寧,若想更具效果,那就用真錢。但安撫者的言語?笑話!
我父親的職業,有段時間還是狐朋狗黨們的笑話對象。他們跑到安靈禱告場大吼叫囂,用尖銳的音調模仿安撫者的禱詞,並在禱告場管理員氣急敗壞地跑出來時,大笑著一溜煙逃走。
在青澀年代,嘲笑傳統向來是年輕人所能想到,最能展現同儕魅力的方式。而我因為父親的關係,從沒參與過這類活動,還曾因此被譏笑為「沒膽的傑克」。
但若要問我的真正看法,如果不是我父親,我想我會很樂意參與夥伴那無傷大雅的惡作劇,畢竟,我實在不能認同『安撫者』的作為。
對我而言,安撫者就是另一種形式的詐欺犯。詐欺犯戲弄活人;而安撫者誆騙亡者。
他們對死去的鬼魂說謊,編織連小孩都能識破的蠢話:莫雷先生,您到幽冥二十年間,小兒子已長大成翩翩紳士,愛慕他的姑娘,從這頭排到那頭;蜜亞女士,您六個女兒都嫁得好歸屬,大女兒嫁到巷口望族,二女兒與可洛士勳爵共結連理,三女兒……
就是這樣的東西,我的父親為之如痴如醉。從小我最常看到的,便是他埋首在成堆風土典籍的背影,至於父親幫兒子做的小木伐?在孩子與友伴打架輸了時,拍拍兒子肩膀的大手?空白一片。這個男人保我衣食無缺,但其餘地,他全給了他的事業。
祖父也認同父親的職業,或者說,他認同父親屬於往惜及傳統的部份,但對於其它部份,他對他可就不那麼友善了。噢,得說,所謂其它部份,也包含我,一個平地人與泰坦原住民女性的混血小伙子。
幼時,我總是困惑像祖父這樣的鐵桿人士當初怎麼會願意離開他口中那平和美好的秩序天堂,來到這座在他眼裡墮落無比的城池。而這個話題,就像顆落入無底洞的石頭,永遠得不到回聲。
對於家族往事,我多少有些好奇,但父親從不允許我有機會詢問家族來歷,我們家族以前在撒坦是作什麼的?家族完整姓氏是什麼?又為何流亡至拜拉耳?諸如此類,都是必須避諱的話題。
我依稀記得兒時,我曾童言童語地觸及這個話題。話題發生的場景,及前因後果已不復記憶,只記得祖父大發雷霆,場面混亂而緊繃,父親則沖沖把我推向門外的僕人,而我最後一次回頭,從行將關上的大門縫中,看到祖父像是被什麼最恥辱的事被人提及般,瞳孔圓睜,漲紅著臉,用我聽不太懂的撒坦北地腔恨恨咒罵著──這幕在我心中,幾乎是袓父永恆的形象了──既是個脾氣乖戾的暴君,也是個從沒快樂過的老人。
曖昧不明的家族往事沒有困擾我太久,生為一個撒坦移民第三代,我並沒有像袓父或父親一樣,因為回憶,而有那麼多矛盾需要去處理。我有記憶以來,便是在這片自由的天空底下長大,我認同自己是個拜拉耳公民,我喜愛聆聽金幣碰撞時珀摩的教誨,我更熱愛鎮日與夥伴們廝混在一起,高談闊論自比雄辯家。
大多數的時候,我都是個奉公守法的拜拉耳青年,除了那次漢娜造成的打擊,著實讓我失控了好一陣子,直到那天來臨為止……
那天,漢娜搬到癩蝦蟆給她的金絲雀小屋以後,我與夥伴們在酒店大醉一場,回家時夜燈已熄,晚鐘隆隆,我踏著踉蹌腳步想摸黑走回自己房間。也就在那時,我聽到一個聲音從通往閣樓的小樓傳來,即使是個醉鬼也分得出,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即使醉眼迷矇,我也還記得,自從母親過世後,這個家,就再沒有女人過夜了。
那個聲音,呢喃般輕柔,像是有人被布幔摀住嘴唇,發出異國語調的沉吟,聽不出確切的內容。儘管如此,還是可以從語氣感覺出,那是一個明確的呼喚。
幸虧當時喝醉了,我沒有嚇得奪門而出,反而借著酒膽,迷糊莽撞地東翻西找,尋找起呼喚的源頭,並在翻倒三櫃以後,終於找到聲音的來源:一個裹在陳年塵埃,蛛網遍布的小木匣。
抱著一絲緊張的心情,我輕輕拂開木匣上的灰塵,打開盒蓋,裡頭放著一顆海貝、一個布袋以及……一封,或者說曾為一體,但被撕成兩半的信。
我先拉開袋囊皮繩,發現裡頭除了一顆光澤圓潤的小石頭外什麼都沒有。翻轉琢磨幾回,看不出個所以然,我失望地把石頭放回原處,轉而擺弄那顆海貝。
海貝洞口像是一個咧開的歪觜,大而堅實,通體珠白,藍綠色的斑紋像小精靈的腳印撒在雙螺旋的貝脊,帶著一點點的海潮鹹味。它與一般的海螺並無殊異,唯一可稱得上特別的,是它的貝口很不自然地被一層乳白色的薄膜覆蓋住。
我輕輕撫觸海貝,基於一種末可名狀的直覺,沒有捅破那層薄膜,僅將它放到外衣口袋,並繼續把注意力轉向最後一個目標,那封被撕破的信。
那信,到處都是細碎的龜裂紋路,似乎曾被人恨恨地皺在一起,準備撕碎得再無恢複的可能,卻又被反悔地攤平收納,安息於此。信紙因為年代久遠而脆如薄冰,即使我的動作已輕盈如夜貓,紙的邊緣還是像雪花般不停飄落。
攤開較大的那片紙箋,歲月腐蝕了上頭的字跡,好些地方被啃紙蟲咬出破洞,使得信上的字幾乎不可辨認,我咪著眼好半天,才勉強拼湊出裡頭的內容。
「爸爸、媽媽:
我所有好的部份都屬於你們;而我所有壞的部份都是我自己所造就的。
但即是如此,不管是好還是壞的我,依然都以同等的愛,愛著你們;都依然以同等的歉疚,讓你們如此為難。
抱歉讓你們感到痛苦。請原諒我。」
在閱讀的時候,我又注意到了一絲不尋常。
報喪紙,這是遺物。我在心中輕輕對自己說,接著擱下短箋,小心翼翼地拿起剩下那段脆弱的短籤。
「哥哥,謝謝你,石頭與海貝請幫我轉交給康妮。
永遠愛你的 艾莉亞 」
──爹地──我們家譜上怎麼有個女生的名字──
(袓父又硬又重的巴掌、我嚎啕大哭、不可提的名字)
瞬閃而過的片段,讓我下意識地翻過信紙,上下各半兜在一起,斗大的月桂符號登時映入眼簾。只有一個地方使用這個信戳,不言自喻,這封信,來自梵蒂朵新城。
事情至此,我霍然驚覺,手裡拿的不只是普通的東西,它是一把關鍵鑰匙,通往我始終百思不得其解的家族秘史。
──難怪,父親老是對往事三緘其口──
──難怪,現在家譜上有個被墨漬蓋住的人名──
──難怪,袓父要離開他的秩序天堂──
這一切,只因為,我的姑姑是個伊蒂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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