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
接到纸条的第二日上午,郑涛在行军时马失前蹄,跌伤了左腿。他素来骑术不精,一年到头总要因骑术受些皮肉之苦,懿王军中无人见怪,让他轻而易举地见了骆贤。
“治这种伤容易,”骆贤并不理会郑涛的寒暄,也不招呼他入账,在帐门口很是冷淡地俯身看了看郑涛红肿的脚腕,伸手一扯一错:“好了!”将几张膏药丢在小兵手里,便再不理会。
郑涛额上冷汗滚滚而下,强自撑起身子抱拳拱手告辞,悄悄将那只伤脚缩回车里——骆贤出手如电,他布袜和靴筒之间正塞着凤翔寨的全盘计划。
六月初一,懿王大军兵临洛州城下,诚王自知难敌,并不主动出战。懿王一鼓作气,仗着洛州城墙几经战火,并不十分结实,连着硬攻了数日,虽然死伤不少,却也渐渐觉出守军的颓势来。六月初五夜里,他正和亲信将校部署筹划,突然外面人声鼎沸,同时就有人呼喊:“诚王来袭营了!”
“他哪有那样的胆子?!”懿王惊怒之下,出帐查看,却见营地一角火光冲天,不由得跺了跺脚,“今日值夜巡营的人呢?”
“是张姜两位副将。”
懿王跺了跺脚:“这两个野人,险些坏了我的大事!”他素来认为凤翔寨上下野性难驯,此刻更是恼怒不堪,只传了军令下去令各营稳住阵脚,静待事后寻两人的晦气。不想张姜两人竟不给他机会——趁火打劫正是凤翔寨的强项,两人夜里放了诚王军进来,自辎重营里偷了半数粮草马匹,趁着混战的当口,轻轻松松脱身而去。
凤翔寨就此上下发了笔横财,老姜领着十数个亲兵回山寨取了家眷,就此隐姓埋名,安安分分做着富家翁了却余生;张长保领军一路南下,过了越州,趁乱占了小小一方土地,公然招兵买马地做了小土皇帝;而骆贤与顾三莲带着郑涛开出的路条一路畅通无阻地到了京城,在城西赘了个小宅子,悄悄住了下来。
其实两人对京城都不甚看好,因都觉得乱世将起,这天子脚下也是摇摇欲坠,无奈骆贤路上与两个剪径的小毛贼交了手,臂上挨了不轻不重一刀不说,那旧伤竟又蠢蠢欲动起来,只得歇了继续北上的心思,安心在京城里养伤。
因是连年战乱,京城里很有些米珠薪桂的意思,顾三莲在湖州数年,耳濡目染之下很有几分营运头脑,将两人余下的金银都换了金条仔细藏起,自己出去转了转,凭着自正一子手里学的功夫,轻而易举在平朱坊的一个医馆里谋了个医娘兼药工的活计,不过一旬,便又升了正式的坐堂大夫,每月诊金不菲,足能养家糊口。
顾三莲年纪渐长,又见识了许多风浪,行事早惯了处处谨慎不招人耳目,只埋头诊病,轻易不与他人闲话,不料这般做派却偏偏入得那些大户人家的眼,一来二去,名声更上层楼,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她走在平竹坊里,沿路已有人尊称一声“顾神医”了。
这一日她收诊箱时已是日暮时分,沿街买了几样菜肉,一路与几个相熟街坊打过招呼,便有个爱说笑的年长妇人遥遥指了指,向她一笑:“神医三娘,你那妹子又出来接你了!这天多冷,我们劝她回去,硬是不听!”
顾三莲点头一笑算是招呼,脚步匆匆向前,远远便见骆贤立在巷口的石牌坊下,一张小脸白得几近透明,透出股冰雕雪砌的意味,见了顾三莲只一笑,慢慢踱过来将手里的小铜手炉塞进顾三莲手里,又伸手去接顾三莲手里的物事。
顾三莲摸着骆贤手依旧冰冷,心底便是一沉,待二人回了小院,骆贤自灶上取了早做好的饭菜端进来,顾三莲坐在桌前并不帮忙,只定定看着骆贤一瘸一拐地忙里忙外,待骆贤将竹筷递到顾三莲手里,她接过无滋无味地扒了两口白饭,突然开口:“阿洛,咱们去找那位许娘子吧。”
骆贤并不作声,顾三莲放下筷子,将她整个人搂进怀里,低声劝哄:“咱们只去找她治病,不提别的——万一她肯帮这个忙呢?道长也在信里说了,你那内伤只有修习她那功法的人才能治——”
骆贤脸色愈加难看,抿着唇摇了摇头。顾三莲隐约听见牙关打战的声音,知道骆贤那内伤是又一次发作了。她双臂用力,把哆嗦成一团的骆贤整个儿抱起来,小心翼翼进了卧室,将床上五六床棉被统统裹在骆贤身上,又自屋角火盆上将那一直温着的药碗端下来,见骆贤依旧是咬着牙打战,便低了头将苦涩的药汁一口口哺进骆贤口里。
过了一炷香的功夫,骆贤脸色才缓和起来,垂着眼睛攥着顾三莲的手,她那心里却是一阵冰凉——许欢那掌力极其霸道,不但毁了她的功夫,还给她埋下了祸根:她只妄动了一次真气,复发的内伤便日复一日的严重,非但那伤过的手脚渐渐不灵便,更时不时便有寒气侵入肺腑,让她简直成了个碍手碍脚的废物了!
骆贤不怕疼,不怕冷,也不怕死,只怕自己变成顾三莲的拖累,那让她心里生不如死。留恋地攥了攥顾三莲的手,她慢慢松开手指,呼出一口气:“莲娘,要去我就自己去。”
“咱们不是说好了再不分开?”顾三莲将她揽得更紧,仿佛一松手骆贤便会凭空消失似地,“阿洛,要走咱们就一块儿走,路上也有个照应。那许娘子虽是苏晓晨的朋友,可你是你,苏晓晨是苏晓晨,如今懿王也败了——我这些年也结交了几个有用处的人,凭她要什么,总有法子能让她应下的!”
顾三莲并不知道许欢与苏晓晨那一场说不清道不明的孽缘,因此也不知道许欢从头至尾只要骆贤陪在她身边,骆贤听她说得言语凿凿,只不言声地偎在顾三莲怀里,半晌开口道:“莲娘,我冷。”
顾三莲立时俯身去拾火盆里的火筷子,骆贤却抬手搂住她的脖子:“莲娘,我要你抱我。”
顾三莲的手僵在半空,骆贤顺势将那只手就按在了自己怀里,朝她婉转一笑:“我早吃过饭了——莲娘,你饿?”
顾三莲端详着骆贤灵秀妩媚的小脸,轻轻吻了下去。这些日子以来,骆贤越来越缠她,仿佛明了了什么似地,两人不约而同地住了口,一心一意两相缠绵。
待到夜近三更,顾三莲停了手,骆贤已经软绵绵地摊在她怀里再没一点力气,唯有一双眼睛依旧黏住顾三莲不放,顾三莲直起身,下床取了温水布巾,替骆贤清理了,又换了药汤,小心翼翼替骆贤擦拭旧伤,觉得骆贤那手脚又不安分起来,忙低声喝止:“阿洛,还闹?”
骆贤依旧不做声地偎进顾三莲怀里,垂着眼睛默然一会儿,低沉的声音里透着股无可奈何的黯然:“莲娘,我现在除了这个,也,也没什么能给你的了。我,我一直让你伺候着——”
顾三莲把骆贤的脸扳向自己,眼睛对着眼睛:“阿洛,夫妻之间不说这样的话。难道有一天我病了,你就不伺候我了?”
骆贤并不说话,只将脸埋进顾三莲怀里。她设想过无数与顾三莲的结局,虽然不乏惨烈,却从不曾想自己会变成个手脚不便病歪歪的累赘,再不能为顾三莲遮风挡雨。
顾三莲知道她性情孤僻激烈,见她不应,只管苦口婆心地继续劝慰,骆贤听了一会儿,突然又将顾三莲拉到床上:“莲娘,你明日还有活计——”
“长至节医馆不开门,我请了假,好好陪你歇几日。”顾三莲将骆贤手脚上的旧伤一一擦拭过了,上了床将骆贤揽进怀里,低头吻了吻骆贤披散的长发,“阿洛,你若实在不肯去寻那许娘子,我也依你,可你却要依我两件事:一是就是伤不好,也不准胡思乱想,二是若是道长的方子不好用了,须得告诉我,咱们再想法子——阿洛,有一句话我一直想告诉你:你说过,只要咱们两个一处,不论怎样,心里都快活,我也一样;可你若是没了,那我也就只有上天入地地去寻你了,你可记住了?”
骆贤伏在顾三莲怀里,在黑暗中静静点头。将许欢那日与她聒噪过的口诀在心里过了一遍,骆贤忽的咬了咬牙:她不畏生死,不惧因果,在世上几乎无牵无挂,只有这一个顾三莲。既然顾三莲要她活,那她便决不肯死,就想法子在这世上抱残守缺地过下去罢!